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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的夏天
来源: | 作者:潘洗  时间: 2011-07-15

  在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里,谢文忱连着参加了一个葬礼和一个婚礼。
  葬礼是二爷的。本来,再过半个月就到二爷的九十大寿了,赵琪爸爸准备热热闹闹办一办,毕竟整个玉石村九十岁以上高寿的老人屈指可数,这是值得隆重祝贺一下的。除了耳朵有些背、腿脚不太灵便,二爷身子骨也还硬朗,红光满面的,健康状况没啥毛病。村里人都说,好人长寿啊,看这光景,老爷子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玉城的周边多山岭,节气晚,立夏过去了好几天,天气骤然转暖,从凉到热似乎缺乏必要的过渡。怕二爷着凉,家里人硬要他把厚衣服捂着,不想老爷子傍中午时在园子里薅草,嫌热,自作主张把坎肩脱了,却打了好几个喷嚏。中午小睡一觉是二爷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谁都没在意二爷下午没起来溜达,以为是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累着了,到底是老胳膊老腿了,比不得年轻人了。到晚饭时,赵琪妈妈去喊二爷吃饭,好久也没动静,去他房间一看,身体都硬了,二爷这下子是彻底长眠不醒了。
  二爷在睡梦中无疾而终,走得安详,算是喜丧。赵家在玉石村人缘好,赵琪爸爸朋友也多,于是风风光光给二爷办了个葬礼。按玉城风俗,需要停灵三天。本来上面要求无论城乡,所有丧事都必须交由殡仪馆办理,但在乡下执行起来会松一些,而且也找人说了,于是就在自家门前,搭起灵棚。谢文忱紧急联系玉城一家冷库,弄来大冰块若干,虽是“小三天”,但天热,总要解决个降温的问题。丧事虽然忙乱,却有专门的司仪打理一切,提供全套的一条龙服务,加上亲朋与邻居帮忙,谢文忱也插不上手。唯一要做的,可能就是守夜,夜深人静之后,总要自己家里人在灵前守候,外人恐怕就熬不到那么晚了。
  这是给谢文忱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葬礼。那个受雇前来“哭九场”的女子入戏极快,手持话筒,桩桩件件吟唱着先人贤德,字正腔圆如泣如诉,到后来满地打滚泣不成声,引发了现场哭声一片。更多的时候,在人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反倒充满了一种对于生老病死的超然和淡定。在第二天晚上进行的“传筵席”节目中,放的都是欢快的曲子,说的都是俏皮话,俨然是在观看一场地方戏。相关的和不相关的人,都借机聚拢到一起,搭起个舞台,有的演,有的看,人死了,躺在棺柩里,什么都不知道;演的是活人,演给活人看,演的看的都是自己。丧事过去了,人们都回到自己原先的轨道中去,换上另一幅面孔,继续活下去,继续演下去。
  同事佟玉东的婚礼,是在二爷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那是个周六。
  玉东老家就在北郊的平阶村,女朋友奉子成婚,本白色的婚纱掩不住小腹微微隆起。农村婚礼也热闹,现场布置很喜庆,音乐舒缓而意味深长,主持人极尽煽情之能事。最出彩的地方是在喷绘背景上使用了玉东手绘的两人头像,惟妙惟肖,玉东是个画家,画这个自是小菜一碟儿。锅灶安在房檐下的西侧,香滋辣味扑鼻而来,刺激着每个来宾的味蕾。就在当院摆下餐桌,吵吵嚷嚷。农村大席好吃,这是大家相当一致的看法。谢文忱滴酒未沾,这对一个爱喝酒也能喝酒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奇迹。喝酒时不开车,开车时不喝酒,自打开上了这辆二手普桑,他就给自己定下了这条铁的戒律,也从来没有破过一次戒。谢文忱内心坚定、说话算话、从不做秃噜反账的事儿,对他这一点,朋友们都很佩服。跟他同车来的那几个哥们,还在吆五喝六地喝着,看那架式,比自己结婚都兴奋。美酒当前,到底还是有些眼馋的,索性出来去车上呆了一会儿,闲得无聊,又把车发动起来,朝五道河桥方向开去,停在桥北侧。谢文忱蓦地想起多年以前,这座桥发生了两起著名的车祸。先是玉城某局局长,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干部,因为醉酒驾车,在这座桥上坠亡;半年之后,又一个青春美少女,玉城第一医院的护士,也在这座桥上死于车祸。离奇之处在于,那辆出事的中巴上满载着20多人,都是出去旅游同车返回的同事们,其他人只是受了轻微的磕碰,只有她一个人香消玉殒。玉城人都传言,一定是前面那个局长把这个女孩给勾走了,他在下面太寂寞,需要有个人陪伴。那个护士据说还没有谈过恋爱呢,坚守了多年的处子之身,还没有享受到男欢女爱的乐趣,让人唏嘘不已。
  有电话进来了,原来是喝酒那帮哥们发现他没影了,以为撇下他们不管了呢。谢文忱说咱哥们啥时候干过那掉链子的事呀,于是掉头往回开。过桥之后拐几道弯,向前不远就是平阶村了。平阶村的得名就是因为赵平阶烈士,正好路过到村头这片小小的烈士陵园。朝车窗外匆匆一瞥,看到了陵园外墙上是用红漆刷出来的几个大字:××××××,共建和谐社会。心中一闪念,要是二爷这个故事篓子活着就好了,他老人家肯定还能记得当年的一些故事。
  事后想来,让谢文忱在整个夏天执著坚持、欲罢不能而又身心俱疲的那件事情,可能就跟他那随意的一瞥有关。

  在《岫岩县志》第二十四篇“人物”第一章“人物传略”中,关于赵平阶烈士,是这样记载的:

  赵平阶(1913-1946),山东省临沭县人,出生于农民家庭,中学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曾任高小校长。1937年“七•七”事变后,投入抗日救国运动,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地区党校司务长、地区组织科干事、县委秘书科科长等职。1945年10月,受共产党派遣来到岫岩县,先后在城关区(岫岩镇)、兴隆区担任区长职务。因其工作认真,关心群众疾苦,被誉为“人民的好区长”。
  1946年秋,国民党政府军进占岫岩,赵平阶率区中队在娘娘沟、四道河一带坚持敌后游击活动,在恶劣条件下,他身染肺病,体质日渐虚弱,但仍四处奔波,发动群众,坚持斗争。同年11月,他率队秘密转移至娘娘沟村,住在村长杨永安家。此时杨永安早已暗中投敌,当晚便勾结区中队中变节分子将其绑架献给国民党县政府军事科。
  赵平阶落入虎口以后,敌人向他追问岫岩县委机关的转移地点,他回答:“这是我们党的秘密。”敌人又以死威胁,他说:“那又有什么办法,你们手里的枪不杀共产党,还要它有何用啊!”接着,敌人又导演一出“假释放”的丑剧,企图从中发现中共党政机关的线索。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赵平阶,获“释”后只在街上东走西逛,不与任何人接谈,不入任何门户,敌人阴谋落空,将其重新收监。
  1946年11月23日,国民党岫岩县军政党团联席会议作出杀害赵平阶的决定。行刑前,刽子手逼迫赵平阶跪下,赵平阶昂首挺胸,怒斥敌人:“我要站着,看你们国民党怎样杀害共产党的!”然后又充满激情地对群众说:“乡亲们,同志们,永别了!大家战斗吧,我们的部队就要打回来了!”随着枪声,英勇就义。
  1947年6月,民主联军收复岫岩。人民政府将兴隆区政府所在地佟家堡村命名为平阶村,并在村头修建烈士墓,立碑刻文,以示怀念。

                                  (P636-637)

  谢文忱就有一本《岫岩县志》,一直都在放在他办公室的木卷柜里,差不多文化馆里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他刚参加工作时就曾见过,但六七年来连摸都没摸过一下。玉城很多人都有这样一本16K墨绿封面、精装的《县志》,他们大都和谢文忱一样,极少有人认真读过。佟玉东休完婚假回来给大家发喜糖喜烟时,谢文忱的脑子里灵光一闪,蓦地迸出“赵平阶”这个名字来。他急忙找出那本县志,纸页已经泛黄,上面落满了灰尘,卷柜平时都关着,真奇怪那些灰尘是怎么见缝插针钻进去的。谢文忱小心把书打开,仿佛打开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那可能恰恰就是被遮蔽了的关于英雄梦想的真相呢。然而很遗憾,县志上对赵平阶的记载只有上面那寥寥数百字,且语焉不详,只是提供了一些基本信息而已。谢文忱于是再访平阶村,期待能有些新的收获。
  陵园很小(后来在有关资料中查到,是占地350平方米),只有一座坟丘和一块墓碑,坟丘之中埋葬着烈士的遗骨,墓碑正面刻有“赵平阶烈士永垂不朽”,背面的墓志铭则是烈士的生平和英雄事迹。经过整修后的烈士陵园,整洁、肃穆、安谧。一些花圈已经衰破,静静地堆在陵园的一角,依稀能够想见清明时节人们来拜祭英雄的热闹情景。墓碑的正下方,有人用大碗盛米做了个香炉,香已燃尽,香灰洒落碗口里外。这应该是村里的人做的。谢文忱一个人来到赵平阶烈士陵园,心里忍不住微微的失望,因为在这儿根本没有得到更多细节上的信息。如果说有收获,那不过就是补足了陵园围墙上标语的前一句,叫“发扬革命传统”。谢文忱心想,不如就叫“继承先烈遗志”更确切些。
  谢文忱不甘心,回来上网搜索,终于又发现了若干很有价值的资料。其中之一是从“鞍山名人网”上搜到的,这里面的记述跟《县志》上大同小异,只是文字显然更流畅一些。有差异的地方主要有:赵平阶“1912年出生于山东省临沭县一个农民家庭”;“先后担任山东省鲁南地区党校司务长、地区组织干事、沭水县秘书科长及新建区工委书记等职务”;1945年11月,“由山东根据地来到东北,分配到岫岩县龙门区任区长,1946年1月改任城关区工委书记,3月调到四道河区任区长,开辟新区工作。”对赵平阶在刑场上大义凛然的英勇表现,是这样表述的:

  1946年11月23日,敌人把赵平阶押到八棵树刑场。赵平阶昂首挺胸,决不向敌人屈膝,面对远处送行的群众高声喊道:“乡亲们,同志们,坚持斗争,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接着高呼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口号,英勇就义。时年34岁。

  鞍山日报首席记者马烈于2006年采写的长篇通讯《一个人的烈士陵园》,则透露出大量有用的信息和线索。关于赵平阶在山东期间的情况,文中使用了平阶村小学教师苏海峰提供的乡土教案的口径:

  赵平阶原籍山东津浦县,1913年出生于一个普通农户家中。因所处变革年代,少年时思想进步。他13岁时念上小学,23岁中学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曾任高小校长三年。当时正值中国内忧外患,炮火连天,1937年日寇侵占东北并向华北进犯。“七•七”芦沟桥事变发生后,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实行了惨无人道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就在国土沦丧之时,赵平阶毅然走出校门,告别亲人,奔赴抗日前线。
  1938年,赵平阶光荣入党。在对日寇的不断斗争中,赵平阶战斗经验越来越丰富。1941年,赵平阶任山东鲁中地区党校十连司务长;1942年任山东省滨海地区组织负责人;同年5月调到山东沭水县任县委秘书科科长,后调任为沭水县新建区工委书记等职。1945年日寇投降之后,赵平阶被组织调到岫岩。

  通讯中至少通过两个人的叙述,让赵平阶的形象变得愈加丰满而生动。佟守仁是村里的寿星,90高龄依然精神矍铄,他也是当年亲眼见过赵平阶的人之一。

  赵平阶虽是山东人,却不是山东大汉的虎背熊腰,个子不高。通常他总是头戴一顶毡礼帽,一件灰白色的马褂,腰中是一条青布带子,脚上的那双软口布底鞋是村里人送的。内战没有开始前,赵平阶常在地头做笔记,有时和农会干部谈话或是召开村民动员大会。在佟守仁老人的谈吐间,可以看出时隔多年,这位老区长的光辉形象依然生动,百姓对于他的爱戴依然不变。
  赵平阶不仅为村民们实现耕者有其田的梦想,而且还留下爱护村民的一段佳话。一个深秋的傍晚,赵平阶区长从区上到村里开展工作,农会会长佟福会陪他一起去。当时村前大洋河的一条支流上没有桥,亦无渡船,过河只有趟水。深秋的河水自然冰冷刺骨,先是老会长要背赵平阶过去,反过来赵平阶已经先一步下到河中,等着背老会长过河。正在二人相持不下的工夫,一位年迈的村民大爷路过,要到河对岸。于是赵平阶背着这位长者渡过了河。一叶知秋,一件小事可以见证一个人的品质,回忆这段故事后,佟守仁感叹:“这样的干部,咱能说人不好吗?”

  画家徐德元则还原了他以赵平阶为原型创作连环画《峻岭青松》的全过程:

  从1970年开始绘画,到1972年《峻岭青松》正式发行,如此漫长的创作过程是徐德元始料不及的。“文革的狂躁和肤浅影响了进度。”徐德元说,两年中几易其稿,尽管内容越改越精彩,越像革命样板戏,但也离史实越来越远。到最后定稿付梓时,连赵平阶的名字也改成了赵平。
  两年的绘制过程,对于赵平阶真实的原型尽管没有绘于笔下,但却留在徐德元的记忆深处。而其中最为深刻的是先烈被捕之后,受尽的种种煎熬和他的铮铮不屈。徐德元的叙述在平阶村留存的赵平阶事迹材料中得到再次证实。
  被悬赏5000大洋的赵平阶落入敌人圈套后,受尽敌人严刑拷打,残酷折磨。监狱中,一连数天赵平阶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加上患上严重的肺病,生命垂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敌人又在他的卧榻上铺了层碎石子,让他寝食难安。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成为赵平阶的家常便饭,最毒辣的是将他的两个大拇指栓紧,然后整个身体吊起来,以至赵平阶折断了三根手指。
  “1946年赵平阶赴刑场前,被五花大绑游街,许多村民都有印象。”徐德元说,赵平阶烈士牺牲前是面朝着敌人的子弹,他要亲眼看看敌人的子弹如何穿过一个共产党人的胸膛。结果为赵平阶的凛然正气所震慑,敌人胆怯,第一发子弹没有打中,又连发两枪,赵平阶壮烈牺牲。

  佟玉东当然知道佟守仁,整个平阶村佟姓占九成以上。据他反馈回来的消息,那个佟老爷子倒真是个故事篓子,肚子里装了不少好东西,可惜已经不在了。想想也是,从采写那篇通讯到现在,毕竟又过去了六七年。徐老师是文化馆的前辈,谢文忱是认识的,来往并不多,退休后更是很难见到影踪。印象中他是一个木讷的艺术家,即使是当面交流,也未必能够说出比那篇通讯更多的信息来。
  通讯中还提到一个人,就是《岫岩县志》编纂组成员之一张惠发,他说:

  “关于赵平阶的许多记载都来自民间,和山东方面联系后,因当时工作处于地下状态,对于赵平阶并没有记录。许多他的情况都是平阶村老人以及石子、姜健民、吴博岩等老同志口述的。”

  谢文忱用了两周多的时间,才大体弄清了赵平阶烈士的基本情况。搜集资料难、资料不翔实、相互之间有冲突,这些可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能已经勾勒出一个英雄的轮廓,并逐渐逼近了英雄的内心世界。

  对于谢文忱在这个夏天忙忙碌碌的行踪,开始赵琪并没怎么在意。两人结婚五年来,万润那个玉器店继续开着,又在新建的玉雕会展中心置下两个档口,总之生意是更加红火了。常言说得好,盛世收藏,难怪那么多人来到玉城,丢下大把的钞票,带着河磨玉或者老玉的摆件或挂件,或者只是一只手镯、一个吊坠,心满意足地离开。按说钱赚得多了,人应该开心才对,毕竟,像他们两口子这样衣食富足的生活状态,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但他们两个之间似乎出了点小小的问题,谢文忱最近对妻子很是不以为然。也许是因为多年浸淫商场的缘故,当初那个清纯羞涩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变得伶牙俐齿且精于算计。老实说,这也不能怪赵琪。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假乱真、价高质差这类情况永远都没法杜绝,别说在玉城的玉器市场,就算是在全国其他任何地方,不是把你忽悠瘸了,就是把你忽悠乜了,乖乖掏腰包出来,临走时还会说声“谢谢啊”。赵琪卖玉器,倒是从来不卖假货,但她善于察言观色,手下的一干美女店员也同她一样巧舌如簧,经常会把一件成色做工都一般的作品,卖出个离谱的大价钱。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说吧,一般地,一件比较好的玉器作品,卖五万块钱和卖十五万块,如果不是行家,那绝对看不出有多大区别来。在玉城的玉器市场中,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就是要给予介绍生意成功或者经办人大致相当于成交金额15%左右的提成。赵琪的出手可能更大气一些,通常会多给对方5个点的好处。此外,赵琪也有别的店主无法企及的地方,不仅提供正规的办公设备或办公用品的发票,而且安装了一台POS机方便客户付款。她总是很热心,来的都是客,只要是主顾,或者是朋友介绍来的,即便不在她的店里买,她也会尽心尽力帮忙介绍,从来不嫌麻烦,即使在别家成交了也不要提成。这样的人精做生意,怎能不红火呢。可谢文忱不这么看。他基本上不去店里,只有外地的同学朋友来玉城,他才领着过去,还特别交代赵琪,都是好哥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就别赚人家钱了。赵琪笑吟吟应下了,果然让朋友同学们满意而归,但成交价格却不低。既卖出了好价钱又让客人高兴,天知道赵琪是怎么做到的呢。谢文忱是知道底数的,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积攒下来,就上升到了恼恨的程度。他开始用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敲打赵琪,做生意要讲诚信,要先做人再做生意,诸如此类。赵琪不理他,她对老公这样的迂腐看法嗤之以鼻。在商言商,都送人情贱卖了,还做什么生意?还怕钱咬手吗?家里也不缺钱,让谢文忱换个新车,他那辆二手普桑都开好几年了,他就是不肯。谢文忱还振振有词,车子不过是个代步工具,开3万块钱的破车,跟开一辆30万的新车,有多大区别呢,人不能成为车的奴隶。所以,赵琪都换斯巴鲁了,他还开自己的破普桑。开车也就算了,最让赵琪最头疼的是,几年下来,谢文忱的上进心似乎已经消磨殆尽。当初血气方刚、才华横溢的谢文忱,依然当他的创作辅导员,连个副馆长都没弄上。当今社会,光有能力有学历还不够,还要有人脉有经营,这样才可能在仕途上走得顺一些。谢文忱嘴硬,说是金子总会闪光的,是好玉总有人会识货的,是英雄总会有用武之地的。这个世界太奇妙,有些当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文学愤青,走上工作岗位后,很快棱角就被磨掉了,变成了一个平庸的凡人,一天到晚吃喝拉撒鸡毛蒜皮地活着;还有的人,曾经是中规中矩的三好学生,踏入社会后,居然给磨炼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执著文人。但谢文忱的情形恐怕不同,兴许是他骨子里就是这个样子吧,他就是不想钻营,就是不想把腰弯下来。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假如在目前这样的情形下,能够感觉到无比的快乐开心,那么,你还逼着他追求什么呢?
  两口子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跟对方多说话,没有了当初那种热络劲儿。赵琪那边生意忙,又要照顾三岁的女儿,这的确是个客观的原因。而按照谢文忱的说法,都老夫老妻了,有啥可唠的呢。在老谢家,似乎婚姻生活的“七年之痒”,提前变成了“五年之痒”,情感已经变得粗粝而麻木。在这个时候,总得找出个解决之道,挠一挠,止止痒。其实,谢文忱从来就不认为真的出现了多大的问题,千人千面,对事物的看法不同,处事的方式也不相同,这在所难免,夫妻之间更是如此。这可能就是庸常生活的一贯状态,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烦归烦,谢文忱不得不承认,媳妇儿赵琪在做生意方面绝对是把好手,唉,随她折腾去吧,她玩她的,我玩我的。谢文忱玩得漂亮,在这个夏天他终于干了一件大事,就好像这大热的天,人都热屁了,正好看到个清凉的水塘,一个猛子扎下去,通体舒泰,那才叫痛快呢。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率性地活着可不容易,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快乐的呢。
  赵琪终于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开始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老公的一举一动。谢文忱正冒着酷暑行走在去乡下探寻某种真相的路上,对于媳妇儿那洞察秋毫的狐疑目光浑然不觉。

  最初有些模糊的初衷在突然拐了一个弯后,变得异常明确而清晰。就像我们去某个风景奇崛的地方,本来走得很慢,我们走走停停,还在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了一个岔道,不经意间拐下去,竟然发现岔路的尽头别有洞天。对了,谢文忱现在就是这种曲径通幽的感觉。他把正在干的这件大事,或曰正在进行中的研究课题,取了个名字,叫作《玉城叛徒考》。这是后来他在翻看《县志》时逐渐总结出来的一个现象:在当年那段难忘的岁月里,在玉城这片热土上,每一个革命英烈的被捕与牺牲,居然都跟一个或几个叛徒(汉奸、特务、土匪)等有关。
  《县志》上是这么记载的:

  ——1934年5月邓铁梅身染疾病,秘密转移至小蔡家沟张家堡亲属家中调养。……5月30日夜邓铁梅不幸被叛徒沈廷辅率暗杀队逮捕。(P624)
  ——1935年4月22日晚,苗可秀率铁血军在羊角沟宿营,半夜时分被敌人包围。他掩护部队突围时被炮弹炸伤臀部,部下将他秘密护送到二道洋河小南台隐蔽治疗,6月21日凌晨不幸被敌人逮捕……(P625)
  ——1938年春,戴焕章奉上级命令策动宝清城内伪军哗变。他通过秘密工作,诸事齐备,只待时机举行起义。不幸,由于叛徒出卖被捕……(P630-631)
  ——此时(1939年9月),由伪军哗变过来的六军二师参谋长韩铁汉及副官李英臣,在艰苦的斗争形势面前思想动摇,拟除掉常有君率队叛变。部队宿营时,韩、李二人以汇报机密为由,将常有君骗至附近一处灰窑,逼其投敌,双方展开搏斗。叛徒韩铁汉抢先开枪,……(P630)
  ——1946年秋,国民党政府军进占岫岩。沈相荣奉命在原地开展敌后斗争。……11月2日,他找到村农会会长沈品乙和村长胡贵林商讨重新发动群众,坚持斗争问题。不料沈、胡二人早已投敌,暗中报告国民党清剿队将其逮捕。(P635-636)
  ——1938年12月,白承润两名士兵进城买菜,暴露身份被俘,供出地窨秘密,铁血军宿营地连遭破坏。一天半夜,白承润出外巡视,发现附近人影绰绰,知已被围。……(P632)

  ……

  像谢文忱这样的准完美主义者,做事总是力求圆满、少出纰漏。他在一个猛子扎进这个浑浊的水池子之前绝对不会想到,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几乎一无所获。要是查阅史料,那去史志办这样的地方该是最方便的了。谢文忱曾经被抽调过去帮忙编辑某年的年鉴,跟那儿的人都还熟悉,开口请他们帮忙应该问题不大。实际情形是,史志办的同志们当然热心帮忙,但就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资料可以提供。据了解,早先的《岫岩县志》至少出过两个版本,一个是清代台隆阿修、李翰颖编的《岫岩志略》,一个是民国时高乃济、夏祥淇等编撰的《岫岩县志》,这两个珍贵的版本,在史志办连一本都没找到。后来上网,在孔夫子旧书网查到有卖影印本的,要好几百块钱,虽然钱不是问题,但想到暂时对课题没什么帮助,也就放弃了。倒是弄到一本《岫岩解放风云录》,信息量并不比已经掌握的多。也联系过档案局,主要是想查查当时国民党方面对此的记载,资料未见得多有用,查阅手续却异常麻烦,知难而退了。还想过搜罗邻市的《凤城县志》、《海城县志》之类,因为这些英雄们也曾在那里战斗过,苦于没有熟人,最后只得作罢。
  看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寻访当年的亲历者了,这条路最后也没有走通。有人提供线索说,某个乡镇有个姓汪的老人,手里握有几十万字的资料,苦于没有机会整理出版,没准会用得上。谢文忱心中狂喜。又有人爆料说,县里有关部门早就看过书稿,说那老头儿只是个资深的文学爱好者,所谓资料其实是他编著的一部长篇评书,均取材于人们耳熟能详的英雄事迹。谢文忱还查到几个九旬老人,但作为那段历史的亲历者或见证人,有的年事已高、记忆衰退,或者卧床不起、神志不清,或者已经作古。唉!
  要是实地考察一下,会不会有意外的收获呢。循着现有资料中提供的线索,谢文忱通过熟人转弯抹角联络到几个当地村干部,想去那些曾经发生过重大事件的村子里转转,了解一些新的情况。那些村干部们都忙着发展经济赚钱,对于那段历史的了解简直就是个空白,对于谢文忱的举动显得极度茫然——现在还有谁整这些没用的呢?
  在这个酷热难当的盛夏,谢文忱一直在努力追寻某个真相。他驱车四处游走,就像一个陀螺,总是保持着高速旋转的姿态。几乎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让他很沮丧。但他仍旧不死心。在连续碰壁若干次后,谢文忱最后只得把注意力转回到网络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面对着大量芜杂的信息,谢文忱不停地淘着、筛选着,直到有的真相逐渐清晰显现,当然更多的依然是迷雾重重。他曾为《玉城叛徒考》开列了一个详尽的提纲,主要内容包括:1.英雄之死:那些出生在玉城或者战斗、牺牲在玉城的英雄们;2.是谁出卖了英雄:这个(些)叛徒的名字?3.叛徒的下场?4.叛徒的家人、后人?5.他们为什么要当叛徒?等等。费了许多周折,仍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比如那些叛徒们的心态究竟是怎样的?怕死?图财?经不住严刑拷打?还是其他别的呢,谢文忱百思不得其解。在与此类似的一个问题上,即“抗日战争中为何中国‘汉奸’众多”,有人总结了四个方面:1.基本原因——近代中国长期不统一;2.社会原因——政治腐败造成严重社会矛盾;3.深层原因——文化教育的失误;4.直接原因——日本的威胁利诱。这个观点偏学术,理论色彩浓,参考意义似乎有限。关于叛徒,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毫无价值可言。

  在经历了如陀螺一般旋转的夏天之后,谢文忱的研究暂告一段落。以下便是谢文忱初步的研究成果。
  赵平阶:《县志》上说是被时任娘娘沟村村长的杨永安出卖的。而区中队的所谓“变节分子”难以查证。另据《一个人的陵园》一文,在佟守仁老人的口述中,“说出了出卖和陷害赵平阶的几个特务的名字,虽然和县志记载稍微有些出入,但一切看来都无关紧要。”
  邓铁梅:按照《县志》上的说法,是沈廷辅(原邓部学生队教官兼大队长)告的密。另据载于《鸭绿江晚报》上的《邓铁梅与张玉姝的爱情传奇》(作者:姬晋)一文所述,出卖邓司令的是“七沈一宁”,即沈廷福(辅)、沈廷栋、沈吉昌、沈吉祥、沈吉玉、沈吉武、沈吉春,宁善一。又有资料(《“黑狗星”邓铁梅》)说,邓铁梅有个当大夫的小老婆,这个小老婆的娘舅得了日本人的二十多万元钱,他们爷俩设下了出卖邓铁梅的毒计。感觉这个说法不足为信。邓铁梅死得惨烈,是被毒死的,而张玉姝则被活埋。
  苗可秀:《县志》上并没有说是谁出卖了苗。罗占元先生在《驰骋沙场一书生——记抗日民族英雄苗可秀》一文中指出,在羊角沟宿营时被汉奸刘仁安出卖。而据来自“凤城新闻网”的说法,“(1935年)6月21日凌晨来到碑家岭(沙里寨镇盖家村碑家岭村民组)朱运成家养伤,因赵春和等人告密日军而被捕”。海城有个叫戴尔宝的作家,创作了一部20集的电视连续剧《铁血映山红》,里面提到一个叫杨里同的汉奸,就是他出卖了苗可秀(同样是这个杨里同,后又出卖了关世英,致使关氏家族五十多人被集体活埋于鸡冠山棒槌沟中)。这也许是艺术杜撰,难以考证。
  戴焕章:有许多资料显示,农历1947年3月5日被邓县民团司令丁叔恒唆使的五名凶手暗杀于襄阳鹿角门巷口,年仅四十一岁。但无法查证叛徒何许人也。
  常有君:《县志》上说,被准备叛变投敌的六军二师参谋长韩铁汉及副官李英臣二人所害。
  沈相荣:叛徒就是村农会会长沈品乙和村长胡贵林。1946年11月3日,敌人将沈相荣绑在石佛崖小学校的旗杆上,施尽毒刑,他始终坚贞不屈,最后被敌人残酷杀害。岫岩收复后,人民政府将石佛崖村改名为相荣村,并为沈相荣烈士修墓立碑,以志纪念。
  白承润:两名变节士兵的姓名已无法考证。
  ……
  事实上,我们曾经孜孜以求的真相是残酷的,它离我们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远。

  佟玉东婚礼才半年多,媳妇儿就生了,是个儿子。因为生在冬天,玉东爸爸就给孙子取了个很土的名字:冬生。就连冬生满月也要在老家张罗一下,玉东小两口拗不过老两口,只得随他们去。去喝满月酒时,谢文忱没有跟同事们一块儿走,而是提前出发,去了赵平阶烈士陵园。
  谢文忱依然开着他那辆旧普桑,到底是老胳膊老腿啦,开起来有些轴,不那么透溜。赵琪说得对,等将就过这个冬天,就换个新车。刚出城,手机响了,谢文忱盯着手机屏幕上“丁小慧”的名字,有些愣神,前女友好几年都没跟他联络了。铃声顽固地响着,谢文忱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直到丁小慧那边泄气挂断,他才长舒一口气。
  这个冬天来得早,才小雪节气,就感觉冻手冻耳朵。从五道桥方向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原来是戴孝送葬的一队人马,不知附近谁家的老人又没了。一到冬天,人就变薄变脆了。生生死死一辈子,最后莫不归于尘土。谢文忱带来一瓶“玉乡王”,是一种玉城地产的白酒,他打开瓶盖,洒在地上一些,算是对英灵的祭奠。在这个英雄匮乏的时代,也许我们穷其一生都当不了英雄,但我们应当在心里给英雄留一块位置。英雄理应活在人们追寻与铭记的心中,人们更应当像英雄那样丰盈而凛然地活着。谢文忱在烈士的墓碑前肃立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苍茫大地,转瞬之间就被白雪覆盖,雪舞飞花那一刻,他的内心一片澄明。

  附注:1.关于谢文忱与赵琪的故事,可以参阅作者的另一篇小说《与打鼾者同眠》(刊于《岁月》2008年第5期);2.文中提到的《岫岩县志》或《县志》,系指由辽宁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岫岩县志》(1989年6月第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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