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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拍手作歌
来源: | 作者:鬼金  时间: 2011-05-15

  那天晚上,朱河梦见无数的鸟在天空上飞。它们看上去朝一个方向飞,但朱河辨别不出它们的方向。天空看上去有些昏暗,太阳隐藏在云朵之中,像一只幽深的独眼。一个男孩看着天空中的那只独眼,手做手枪的形状,对着独眼,“啪”地开了一枪。瞬间,红色的血液弥漫着,淋漓着,在天空中,像垂下来的布匹,连接着天和地。男孩吓坏了,脸色苍白,慌忙逃开,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朱河醒过来,浑身疲惫,心里仿佛还藏着恐惧。梦中的那个男孩带给他的恐惧,毛茸茸的,在心里蔓延着。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的天空。天空是那么蓝,蓝得像水洗一样。他的心里亮堂了很多。他爬起来,看见父亲不在屋子里。他想,父亲去了哪里?他来到院子里,看见父亲坐在一个马扎上,看着树上的一只鸟。父亲半身不遂已经快半年了。只见一丝明亮的口水,从父亲的嘴角流出来。朱河说,天这么冷,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回屋吧。父亲发现了朱河,说,你看树上的那只鸟。朱河说,我看见了。父亲说,它怎么不下来?朱河心想,我怎么知道。朱河还是说,可能是害怕你了吧?父亲说,我给它准备了一些谷子,在树下,它怎么不下来。那是一只漂亮的鸟。尤其是头上的一小撮皇冠似的羽毛,让朱河有些心动。朱河呆愣了一会儿,对父亲说,还是进屋吧?要是你再冻坏了,可怎么整?我不想……朱河说着,过来搀扶父亲的胳膊。可是,父亲倔强地扭了扭胳膊说,我不进去,我要看它下来吃我给它的食物。对了,厨房里还有一些面包屑,你去拿出来。也许,它喜欢吃面包屑。前几天,我就是给它面包屑,它就从树上飞下来了,还落到了我的手掌心里了呢?父亲说着,脸上蔓着笑容。朱河说,还是进屋吧。父亲没有吭声,眼睛看着树上的鸟。父亲的收音机嘶啦嘶啦地响着,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播报着,明天雨夹雪,气温零下五到十五度。因为嘶啦嘶啦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是变形的。朱河说,把收音机关了,也许那只鸟会下来。父亲说,那就关了,你快去给我取面包屑去吧。朱河拗不过父亲,只好进屋去。父亲自从得了病,脾气变得很暴躁,稍不顺心就会喊叫起来。要不还会骂人。很恶毒的话。父亲从轧钢厂退休后,因为养老金的问题一直不能解决,看病什么的,都不能报销。父亲就是和一些老工友去厂长办公室讨说法的时候,因为情绪激动,突然就犯病了。厂长看情况不好,才拿出一千块钱给了那些工友,叫他们赶快把父亲弄走。朱河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车间内开着吊车。他几乎是从梯子上跑下来的,冲到厂长办公室的时候,人们说,父亲已经被送到医院了。朱河扔下话说,要是我爹有个三长两短的,我饶不了你们。父亲住了半个月的院,病情控制住了。这期间,厂长甚至叫人找了朱河,叫他不要闹,现在厂子不景气,大家都要体谅。朱河说,滚你妈的,要是你爹呢?厂长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说话?朱河说,那你教教我怎么说话?厂长说,你是哪个车间的?朱河说,我是吊车车间的,你想怎么样?随你便。现在的情况是,我爹在你的办公室里犯病了,医药费五千块钱,你必须给我解决了。厂长说,厂子里没钱。朱河说,那与我无关,反正这医药费一定要给我。如果不给的话,我就把我爹送到你家去。不信,你就试试,而且我爹在家养病这期间,没人照顾,我要求我在家照顾。厂长说,不行,不上班怎么行?朱河说,不行的话,就只能送你们家去了。厂长后来只好答应了朱河的要求。
  从父亲犯病,到现在,朱河已经半年多没有去轧钢厂上班了。

  朱河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面包屑。他揭开锅看了看,抓起锅里的一个冷馒头咬了一口,连忙吐了出来。太凉。他接了一壶水,点着了煤气,把一壶水放到煤气上。蓝色的火苗,跳跃着,发出呼呼的声音。朱河感觉有了一丝的暖意。他看见一个药盒,走过去,里面果然是父亲要找的面包屑。黄色的面包屑,让朱河突然饥饿得要命。他伸进手去,抓了一小啜,放到嘴里,嚼着。有一股香甜的味道。他看了眼院子里的父亲,他仰着头看着树上的鸟。那只鸟正在用嘴整理着自己的羽毛。朱河拿着面包屑,回到屋里,拿了一件棉袄,走了出来。他把棉袄披在父亲的身上说,天这么冷,你到底要干什么?不就是一只鸟吗?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要我怎么向死去的妈交代。朱河说着,把面包屑递给父亲。父亲的手颤抖着,接过去。父亲对树上的鸟说,下来吧,有你喜欢的面包屑。下来……父亲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孩子。朱河一阵心酸。朱河说,你再等一会儿,如果它还不下来的话,你就进屋,我会去做饭。对了,今天,十点多,还要去医院复查呢?
  父亲没有吭声。手指颤颤巍巍地掏着药盒里的面包屑,嘴里发出鸟鸣的声音。很美妙。让朱河都感到惊奇。朱河竖起耳朵听了听,那鸟鸣像水一样清澈地滑过,让他的心里也一下子亮堂堂的了,就像开了一扇窗户。他的嘴唇下意识地噘了起来,企图弄出同样美妙的声音。但,他弄出的声音一点都不和谐。听上去,很尖锐,像砂纸摩擦物体发出的声音。他尝试了几回,但都是徒劳的。有些沮丧地看着父亲,听着从父亲嘴里发出来的啾啾的声音。他突然问,你的鸟叫声是跟树上的这只鸟学的吗?父亲没有停止嘴里的啾啾声,只是点了点头。朱河看着父亲,心想,这老家伙,到是会自娱自乐。他笑了笑,进屋了。
  朱河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听到电话响。他连忙擦了擦手,跑到屋里,拿起电话。
  您好,是于莉啊。我正在给我爸做饭呢,一会儿领他去医院复查。你要过来吗?你下班了吗?好的,等我陪我爸复查完,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想我了吗?嗯。我也想。你是我的。哈。看看,我多么矫情。但,我说的是真的。好的,你先回家吧,到时候我给你电话。什么?轧钢厂的工作,我要把我爸伺候病愈了,我再去上班。什么?他们会不要我吗?他们敢。要是那样,我就去厂长家吃饭去。好了,不说了,厨房里的饭还在火上呢。亲亲。嗯。亲亲。
  于莉是朱河的女朋友。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朱河接完于莉的电话,心里暖洋洋的。他回到厨房,饭几乎好了,再炒一个鸡蛋就可以喊父亲进来吃了。他看了一眼院中的父亲。他的眼睛瞪得溜圆。
  那只鸟——
  那只鸟——
  那只鸟真的站在父亲的掌心中吃着面包屑。它头上那束皇冠般的羽毛,抖动着。父亲嘴里的啾啾声,好像在跟小鸟交谈。他冲动地想走出去,问问父亲在说什么?可是,他还是克制了。他害怕他的莽撞会把小鸟吓跑了。那样,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一定会骂他王巴羔子的。他可不想讨这个骂。想想于莉,他心中的美好是生长的,就像即将来临的春天里的树木。他嘴里弄不出啾啾的鸟鸣,但他会吹口哨。他吹起了口哨。院子里父亲的啾啾声和鸟儿的鸣叫此起彼伏,仿佛在合奏。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那只小鸟那么好?不去想了。赶快弄好饭,陪父亲去复查,然后去见于莉。想到于莉,他的心里有小火苗跳出来。他喃喃着,于莉,于莉,莉莉……
  饭刚端到桌上的时候,父亲倾斜着身体走进来。他的右半个身子是僵硬的。恍惚中,朱河常常觉得是半个父亲活着。那僵硬的一部分已经死去。这样想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恐慌。父亲看上去很高兴,说,那鸟儿吃了能有一把面包屑呢?朱河问,鸟呢?父亲说,飞走了。朱河问,还会回来吗?父亲说,会的。朱河说,要不哪天你把它抓到一个笼子里,养起来,就不用大冷的天去外面等它了。父亲严厉地说,不行。要是把你关起来你愿意吗??朱河摇了摇头。朱河说,快吃吧,吃完我们赶快去复查,去晚了又要站大排了,到时候,你又要发脾气了。吃饭的时候,朱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只鸟的?父亲说,就是我从医院里出院后。有一天,你不在家,我躺在床上,就听见了鸟叫,它的叫声真好听,像唱歌。我就走出去,看见它正落在院里的树上。我就那么看着,给它找了些面包屑。它就飞到我的掌心里来了。你说奇不奇怪。我也纳闷了。它竟然不怕我。后来,每天我就等它来。它还真准时,天天那个时候来。朱河问,它是什么品种的?你认识吗?父亲说,不认识,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还从来没看见过。你看它头上的那撮毛,多好看,像一个小帽子。朱河点了点头。他眼睛撩了一下外面的那棵树,没有了鸟的树,看上去是那么干枯,光秃秃的,看上去像铁铸的似的,狠狠地硌了一下朱河的目光。父亲的最后几口饭竟然放不到嘴里了,朱河一口口地喂着,像喂一个婴儿。父亲的右半张脸是抽搐的,右眼也是呆滞的,没有光芒,看上去很丑陋。喂完了父亲,朱河给父亲擦了擦嘴角说,我们去医院吧。父亲没吭声。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树。树上空荡荡的。父亲的嘴里啾啾地鸣叫了两声,半边脸是微笑的。
  朱河拦了辆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医院。复查在十五楼,要坐电梯。朱河搀扶着父亲,走进电梯。走进电梯的父亲,一下子就衰老了很多,仿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父亲表情严肃。电梯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她手里举着一朵玫瑰花。她娇小鲜嫩的脸上明显挂着泪渍。电梯在缓慢地上升。朱河看着小女孩,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朱河看着父亲,甚至想到了自己的将来。这样想的时候,伤感汹涌着。也许,自己退休后,也会像父亲……在工厂干了一辈子,到老了,连退休金都不能保证……他的心情一下子黯然了。他看着镜子里的父亲,那张脸,皱纹堆垒。一滴晶亮的液体挂在他的右眼下面。朱河惊喜地喊叫起来,爸,你的右眼流泪了,流泪了,看来是要好了。那滴眼泪在缓慢地滑落,看上去无比的巨大、肥硕。父亲嘴里响起啾啾的声音,就仿佛真的有一只鸟儿在电梯里。小女孩好奇地看着父亲的嘴。父亲没笑,他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吓人。他害怕吓着小女孩。小女孩在十楼出去了。电梯里,就剩下他们父子两人。朱河想起早上的梦,他还是不能明白那个梦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征兆。也没有必要去刨根问题,毕竟只是一个梦。梦是另一个世界。电梯里很闷,整个样子就像朱河开的吊车的驾驶室。朱河自喻他的驾驶室是“一个人的囚室”,而他就是一个囚徒。轧钢厂的囚徒。他幻想着电梯就是他的驾驶室,伸出两条巨大的桥臂,他在驾驶着。桥臂延伸到了世界的外面。他仿佛在宇宙之中。如果有人能把地球,挂在他的吊钩上,他会把地球吊起来,放到巨大的熔炼炉中。只是他的吊车是平行移动的,而不是像电梯一样是升降的。几十米的铁轨,就是他一生忙碌的轨迹。
  电梯很快到了十五楼。
  在走廊里,朱河看见几个人推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身上蒙着白布。朱河的心里一沉。他搀扶着父亲连忙躲开。他来到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问了一些问题,说去做一个照影。父亲躺到一个巨大的机器里。那一刻,朱河的心里同样一沉。片子很快出来了,医生借着光看着。朱河也在一边看着,那些脑回的沟壑,像一个山川。还有那些血管。医生用手指了指一个地方,你看,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小的阴影,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朱河问,那是什么?医生说,可能是一个硬块,一个微小的血栓。朱河问,大概还要多长时间?医生说,具体我也说不好,吃吃药看看,过半个月再来复查一下。朱河点了点头。父亲就像没事人似的,仿佛生病的不是他。他坐在椅子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那个高度几乎能把整个城市尽收眼底。父亲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医生问,什么声音?朱河回答说,我父亲学鸟叫呢。医生笑了笑说,老人的心态真好,这样就恢复得快。一声真实的鸟鸣,传出来。朱河吓了一跳,四处看着。只见医生办公室的窗外,站着一只小鸟儿。是那只小鸟。朱河喊着,爸,你看,是那只鸟嘞。真的,是那只鸟嘞。父亲的眼睛一亮,睫毛间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医生也好奇地看着。他赞美着那只鸟的美丽、娇小,还有羽毛的颜色。他打开窗户。那只鸟就站在那,一动不动,两个黑色的小眼珠,看着父亲。医生说,进来。没想到,医生的话却把小鸟吓着了。小鸟张开翅膀,飞走了。父亲从椅子上站起,颤颤地来到窗前,向外面看着,脑袋几乎探出了窗外。那只鸟仿佛消失在空气里似的,不见了踪影。他责怪地喃喃着,它吓跑了,它吓跑了。他喃喃的声调几乎要哭出来。医生自责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父亲阴沉的脸,像一块铁板。医生又连忙说,老人家,你别激动,这样对你的病不好。父亲倾斜着身子,左半身带动着僵硬的右半身,挪出医生办公室。朱河连忙跟了出去。父亲在电梯里的脾气变得很暴躁,嘴里发出恶毒的咒骂声。从电梯里走出来,父亲停住了,看着天空。朱河知道,父亲在寻找那只突然消失的鸟。可是,天空上,除了几朵云彩,什么都没有。汹涌的云朵移动着像一棵巨大的挂满棉花的树。朱河说,爸,回吧。父亲仍旧倔强地站在那里,犹如一个灰色的雕塑。朱河眼睛被一抹红色吸引。那个来的时候看见的小女孩,她的手里仍举着那朵玫瑰花。她陪着一个剃了光头的人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透过眉眼,朱河判断,那个剃了光头的人是一个女人。小女孩把玫瑰花递给光头女人,在花坛旁边跳起了舞蹈。女人微笑的表情背后藏着巨大的忧郁。朱河转过头看着父亲,他还站在那里,目光像绳子一样,企图从天上拽下来什么。没想到,父亲竟然喃喃着,明天不是一个好天气。朱河说,天气预报已经说了,明天雨夹雪。父亲点了点头。朱河说,回吧。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朱河买了一些水果。两个人坐上出租车回去了。
  院子里的那棵树还是光秃秃的,父亲仰头看了看,上面还是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干枯的树枝向上延伸着。
  朱河给父亲做好了饭菜,削了几个水果,切成小块,放到一个盘子里,然后对父亲说,爸,我出去一下,你一个人在家呆一会儿,今天,你也折腾得够累的了,睡一会儿。
  父亲坐在床边,对着院中的树发呆。
  朱河说,那我走了。
  父亲烦躁地说,走……

  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朱河很少外出的。即使厂子里的那些工友家里婚丧嫁娶,他也很难出席。毕竟家里有一个病人。朱河的心态保持得还算好的,但有时候,也独自一个人发脾气。比如,在厨房的时候,他会狠狠地用刀剁那些菜。还有杀鱼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快感在他的心里跳动。
  朱河从家里出来,在路边等着公共汽车。春天就要来了,大街上女人的装束开始渐渐地少起来,看上去很是婀娜。朱河的心里漾动着什么。突然,朱河听到路边的树上,传来一阵阵的鸟鸣。那么悦耳。他抬起头,灰色的树枝中,他看不到鸟儿的身影。他的目光在每一寸树枝上寻找着。没有。他的目光甚至在某些树的结疤上停留,也没有看到。可是,那鸟鸣声是那么真切,透过耳膜,在他的颅骨里回响着。有一只鸟囚禁在他的颅骨里似的。他只觉得天灵盖一阵发凉。鸟鸣声消失了。他听见鸟喙在啄着颅骨的声音,像一把小凿子,要在他的头上开一个小洞出来。他头有些疼。公共汽车开过来了,他没有上。
  朱河去了菜市场,买了条鱼,还买了些青菜,回家了。看见父亲静静地睡在那里,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都是些无聊的节目。他躁动。还是给于莉打一个电话。他说,我陪我把刚复查回来,还没有完全康复,我离不开。你能过来吗?我想你。于莉在电话里答应,一会儿过来。还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他。朱河追问了什么事,于莉在电话里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朱河没有说他在公共汽车站的微妙变化。没有说因为他听到了一声莫名的鸟鸣就没去于莉家。也许因为父亲的病,他好长时间没有跟于莉做那事了,也没有兴致。即使特别想的时候,他自己解决了。两个月前,他买菜的时候,突然想了,就去了于莉家,正好于莉在家,两个人就做了。质量还可以。于莉骑在他的身上说,我天天想要。朱河没有说话,只是笑。于莉说,你笑什么?朱河说,我怎么感觉我像我的父亲一样苍老了。于莉说,你还老啊,你简直要把我弄散架了。朱河说,是心态上的,不是身体上的。哈。于莉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朱河说,除了不能天天在一起,我们跟两口子有什么区别吗?于莉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于莉说,那我这算什么?我的那些同学都结婚了,有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朱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也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于莉眼泪汪汪地看着朱河。朱河说,等我父亲的病好的吧。

  朱河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除了工作,他的业余时间都用在阅读上。他从上技校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书籍,现在已经有了近一万册不同的书。他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种内心的安静。他躺在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是叶芝的诗集。在《驶向拜占庭》这首诗歌里,他看到一段这样的话:
  ……
  一个衰退的老人只是个废物
  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
  除非灵魂拍手做歌,为了它的
  皮囊的每个裂绽唱得更响亮
  ……
  灵魂是什么?朱河想。父亲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吗?自己是一个有灵魂的人?他没有想明白就睡着了。在梦中,他看见一座森林,所有的树木都在熊熊的火焰中舞蹈着,弥漫着一股树脂的清香。在火焰之上的天幕,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架软梯晃晃悠悠从上面垂挂下来。软梯的背景是飘飘扬扬的雪花落下。软梯还在向下垂挂着,上面站着一个人,是于莉。她就像电影里的脱衣舞娘吊在软梯上,挠首弄姿地看着下面的世界。她在熊熊的火焰上面,呼喊着,朱河……朱河……
那一刻的朱河迷失在森林的大火之中。他听到了于莉的呼喊,晃动的软梯荡过他的面前,他抓住了于莉的一条腿,爬上了软梯,两个人缠绕在一起。亲吻着。软梯慢慢上升。天幕合上了。一切万籁俱寂。
  这时候,从天幕里,伸出两个巨大的桥臂,那是他在轧钢厂开的吊车。只见父亲两手抓着吊钩,从深渊般的黑暗中被吊起来。
  ……
  朱河觉得脸上痒痒的,像羽毛轻轻地拂过。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于莉贴着他的脸,轻轻地吹气。朱河说,你来了?我睡着了。他把书从身边拿开,于莉委身上床。朱河本来想跟于莉说说他看到书中的那段话,可是,于莉已经在抚摸他了,嘴里发出呻吟声。朱河开玩笑说,你在勾引我。于莉说,我就勾引你了,怎么的?你拒绝勾引吗?朱河说,我不拒绝勾引。我刚才梦见你了。于莉问,你梦见什么了?朱河说,梦见你很骚。哈。于莉说,是吗?朱河说,在梦里,我迷路了,你是一个引领我走出森林的脱衣舞娘……
  于莉的目光迷离,就像化学药物,一下子就让朱河有了反应。这种反应,很长时间没有了。朱河脱下于莉的裤子,一下子就进入了。于莉说,你急什么?朱河没有说话。
  他幻象:一只野兽在森林里奔跑,奔跑。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这时候,野兽发现了一眼泉水,跑过去,贪婪地喝起来……野兽看见一群黑鸟从森林里飞出来,铺天盖地……火焰从树林里窜出来……野兽喝饱了水,慢慢地把身体蜷缩到水中,露出头部看着远处的大火……直到整个森林一片灰烬狼藉……野兽孤独地从水中出来……孤单的身影……逃离……那群黑鸟又回来了……在野兽的头顶引领着……这时候……父亲出现了……他赤身裸体……
  于莉叫着,天……天……于莉每次高潮的时候,都这样叫着。朱河疲惫地瘫软在于莉身上,头部埋在她的乳房之间,看上去像一个孩子。从于莉脸上溢出的微笑,让朱河感到很舒服。那微笑像无形的棉花糖,在朱河的心里融化着。整个屋子里的空气仿佛也充满了甜蜜的气息。于莉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拖着长音喊了一声,天……啊……
  朱河想到了父亲,想到这么长时间,他都挣扎在疾病之中。他一直认为,那只是他半个父亲,因为他的右半身是僵硬的。他是否还有欲望……母亲死去这么多年……这样想着,朱河感觉是对父亲的亵渎。他迅速掐灭了这个想法。但这个想法很顽固,很顽固,就仿佛父亲潜伏在他的身体里似的。他看着天花板发呆了很长时间。于莉说,你想什么呢?朱河说,没想什么。朱河不敢说出内心里的那个想法。但他还是爬到了于莉的身上,再一次……
  朱河知道,这一次他是代表父亲。他做得很慢,很仔细,丝毫不敢让于莉看出来他的不同。也许是疲惫的原因,于莉只是附和着,没有过高的热情。她甚至拿起了那本叶芝的诗集,还朗诵了一段:
  ……把我的心烧尽,它被绑在一个
  垂死的肉身上,为欲望所腐蚀
  ……
  朱河动作着,喘息着,从于莉的身上下来,他知道这是一次不完美的旅行。他对父亲心怀愧疚。也对于莉心怀愧疚。他甚至在心里对于莉说了声,谢谢。谢谢。他手指缠绕着于莉的头发,说,我一会儿给你做鱼吃怎么样?你爱吃的水煮鱼。我刚刚学会的。于莉笑了笑,一只胳膊缠绕过来。朱河突然想起来说,你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什么事啊?于莉神秘地看着朱河。什么事啊?你说。朱河看着于莉问。于莉说,对不起。朱河的心里一愣,说,怎么了?于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那事儿好长时间没来了,我以为怀孕了。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可我回家的路上,给我的一个在医院的同学打电话,我去了她那,检查了一下,不是。朱河说,哦。于莉说,你不希望我们有一个孩子吗?朱河说不好。他说,于莉,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的心里还没有准备。于莉看上去有些失望地看着朱河。朱河就是这样一个不会甜言蜜语的人。他问,你生气了啊?于莉说,没,你就不会甜言蜜语一些,每次说什么都赤裸裸的。唉,但我已经习惯了,让你装也装不像。于莉说,我饿了。朱河说,我马上去给你做。朱河拉开窗帘,看见外面已经下雪了,没想到天气预报一点都不准确,提前下雪了。他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院子里,像一个落雪的雕塑。
  ——爸……
  朱河喊叫起来,他连忙穿上衣服,跑了出去。他喊着,爸……爸……
  当他用手去搀扶父亲的时候,整个父亲都是僵硬的了。朱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爸……爸……
  他喊着,于莉,于莉,赶快打120,我爸不行了。
  于莉也慌张地赶出来,说,已经打了,说马上就到。
  父亲仍旧保持着那个雕塑般的姿势。
  于莉说,我们先把你父亲弄进屋里吧。
  朱河说,医生说脑血栓这样的病不能乱动。
  朱河说着的时候,手轻轻地伸到了父亲的鼻子下面。连一丝鼻息都没有了。他爆发般地嚎哭起来。
  救护车赶到了。医生说,没用了,送殡仪馆吧,准备后事吧。
  朱河愣愣地看着父亲,走上前,狠狠地抱着。父亲的身体在慢慢地软下去……
  于莉上来劝着,朱河,别这样,别这样。她也哭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把父亲抬到水晶棺的时候,在他的手里发现了那只鸟。
  一只鸟儿……一只鸟儿……
  那只鸟在父亲蜷缩的手指间,很安详地闭着眼睛,没有体温。

  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朱河正在轧钢厂的吊车上干活,他看见雨滴从厂房的缝隙落下来,像一条条细小的鞭子。他想到了父亲,父亲在天上。一只鸟儿鸣叫着,在迷蒙的雨丝中飞着,企图飞出巨大的,空荡荡的厂房。
  早上下班的时候,于莉发来短信说,我们结婚吧,我怀孕了。
  朱河看着那条短信,有点茫然,但他还是坚定地,给于莉回了一个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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