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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着眼
来源: | 作者:牛健哲  时间: 2011-05-15

  我是中学时认识曾尧的,后来才不认识。
  元旦前夜,中文系在活动室搞了一个教师联欢会。结束时已经很晚了,我避开带着余欢的人流,自己走一条小路回教工宿舍。校园里窗灯明亮,兼具夜晚的安静,刚下过一点雪,空气清爽,让人找不到借口不清醒。刚刚曾尧在活动室里欢乐歌唱的情景时时浮现在我眼前耳边,就算我先加快脚步,然后在一片小树林里急停并来回踱步,也甩不开它。
  我宁愿是自己的意念出了错,是曾尧无聊,晚上来校园里闲逛,闯入一个联欢会。作为陌生人他夺过话筒高唱了一曲,所以大家那么注目,便像是听得很入神。至于歌曲间的掌声,是教师们对他的嘲弄或者对下一位表演者的提前鼓励吧。

  几年前我在本校读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课程已经比较轻松。有一天我去412打牌回到寝室,室友说有人给我送来一口袋书。我翻了翻放在书桌上的口袋,知道是我的中学同学曾尧来过,把这些书还给了我。我家乡在一个小城,虽然临近这座省会城市,但却落后窘迫得多。高考我考到这里,在小城虽不算罕有,也令人刮目相看。实际上了解我的人倒不会刮目,我平日的成绩对于进这所大学来说绰绰有余。四年后我以现当代文学专业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研究生。消息无疑传回了家乡,所以曾尧才会找我借书。
  前一年借给他的书是考研的参考材料,他说他准备考我们专业的研究生,重新做我的同学。
  以前我和曾尧接触不多。中学时他不属于好学生的圈子,也没有跟运动型的同学混在一起,说话不少,但多是与几个平庸的女生和个别男生交往。没人对他的学习成绩或者言论有印象,只记得他油白的脸上长了许多青春痤疮,声音也不好,总像含着些痰,让我听起来也想咳。对他记忆最深的,只是在一堂下午的自习课上,班里本来比较静,班长突然喊了一嗓子,大家抬头看见两个前后座的同学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由于抓得狠两人的腰都很弯。是曾尧和他前座的小个子男生,曾尧比较高大,两个人架在一起像一座高低不对称的拱桥,也不吵骂,不知已经那样配合了多久。
  其实我只与他做过不到两年的同学,高二下学期时,曾尧不来上学了。说是病了,要休学一段时间。高考时,他考进了一所专科学校。这是他向我借书时说的,我当然本不记得。他并非表示惭愧,而是想表示他专科毕业两年,也有了考研的资格,甚至有点炫耀的意思。
  对于他报考我们专业的研究生,我是有点支持的。他毕竟是我家乡的同学。我考学成功的消息,在家乡想必因为过期而沉寂了,亲朋和师友也不会只惦记着我一个人的事。没有曾尧的报考,大家很难再想起我,也不会从曾尧的实例上体会到考试实际上并不简单。
  一年之后,又一年的入学统考结束,曾尧把书还给了我,而且没有事先约我。很显然,如果不是认为下次考试的参考书目会有变化,便是他来年不打算再考了。这点很快得到了验证,次日我和一个同学去学院主楼,在走廊里竟然遇见了曾尧,在一个办公室门口等着办什么事情。他亲口对我说他不用再考了,他已经考上了,真的和我做同学了。他感谢我借给他书,还要当晚就请我吃饭。
  我推说有事拒绝了,我不支持他这样请客。我只是曾说支持他报考而已。
  “你老家那边的人都很厉害啊。”我身边的同学听了曾尧的话后对我说。我扭开脸,谦逊地说:“只不过是考个研而已。”

  有时回想一下,便觉得我有理由看淡一些成功。我会读书,文笔也好,是早年就被承认了的。许多荣誉也已收获,在初二之前尤其集中。每次填表,在“何时何地曾获何种荣誉或奖励”一栏里我都有好多东西要填,其中有一项是“小学六年级时曾获全国中小学征文活动小学组二等奖,作品被收入选本”。那本征文选家里至今还留着几本。而好多同学,当然包括曾尧,填写这样的表格时想必会轻快得多。
  进大学之后,再填表时好多小的奖励被我略去了,小学时的只保留了那个全国征文二等奖。这样做我反复考虑了,然后拿着精简之后的表格给知近的同学看,问他们这样是否合适。他们看过后笑了,说这个小学作文的奖现在就别写了吧。我接过表格默默删掉,觉得有时问问朋友的意见还是有用的。
  认真些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被人认可的成绩的确减少了,相伴随地,我也看轻了很多东西的价值。也许这是因为我对所学的人文学科形成了看法。这个领域的研究很难称得上研究,缺少客观标准,四下笼罩着权威之说和各种偏见。我们写某些论文时便能觉出自己笔下的空洞,多数篇章是草草或者精心地堆砌而来的。听说科学界很多人对我们的研究生课业很诧异,问我们不学习统计学等调研手段又如何来作研究。读研之后我读了一些书,很快便后悔当初没有选择自然科学,甚至开始为那种每天闷在实验室里鼓捣着什么的生活着迷。
  既然如此,我就不会荒废很多时间去读文学史,我打牌。学校里流行的一种玩法类似桥牌,把牌按花色分类而且精确计分,有点西化的味道,我们自命名为“邦德牌”。我常上楼去本专业女生的寝室玩,她们很开朗,就住在同一座宿舍楼的412室。因为打牌,我和牌友邵庆元有时早入晚归,吃尽了她们寝室的水果,也常用她们的餐具泡面吃,吃完故意推给女生去刷洗,称给她们一个贤惠的机会。混得久了,晚间玩时,不会打牌的女生有的累了,索性找机会钻进被窝里,恬静地闭着眼睛。我们就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抓牌出牌,呼吸女生床铺和衣物的香气,十足地温馨惬意。如果有人在浴缸里揽着姑娘向我吹嘘他的女人缘,我倒要问问他有没有在女生寝室打过牌。
  有一次晚饭后我到412赴牌约迟到了些,开局之后不久有人敲门,曾尧走进门来。
  后来听他们的对话,估计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我迟到的十几分钟里,412的姚文颖要把她的徒弟介绍进来填空。而且她已经打了电话,对方说马上就来,但还是晚我一步。徒弟自然就是曾尧。他进门后呵呵笑着与在场的人打了招呼,称呼邵庆元和女生们为学哥学姐,朝姚文颖叫师傅,轮到我这里他并不惊讶,轻轻拍了我后脖颈子一下。
  实际上曾尧现在确实是我们的学弟,同专业,而且与姚文颖都由崔老师带着。上下年级的研究生互相走动一下也属常见,但不知怎么,我那天有点不高兴,也许是牌间姚文颖玩笑似的说要给徒弟争取一个拿牌实践的机会,我多心,认为她想让我出局下桌。后来我平和地想了想,她也的确是那个意思,便不再认为自己是多心了。人人心里都有几件深知不该做的事,在这里我给大家加上一件:不要叫拿着牌的人下桌,让位子给拍了他脖子的中学同学。
  其实我和姚文颖平日关系很好的。
  当天我一直捏着牌,始终没把位子让给学弟曾尧,打了一晚没创见的流水牌。其间姚文颖让曾尧来玩她那把牌,曾尧没接,而是观察着他师傅书架上的书,还与在场的学姐们谈论着什么,话题多数与中外名著中的人物有关。有一个本来斜倚在床头听音乐的女生,甚至摘下头上的耳麦,感兴趣地凑过去长谈了起来。曾尧边说话边反复卷扭着手里的一本书,助兴似的。也许就是从这天以后,我开始不认识曾尧了。

  不知为什么那晚给我的印象很深。其实公平地说,重做同学后我对曾尧的了解并不比中学时多很多。现在记得清楚的,也只有这么几件事。
  其一是迎新座谈会。系里负责本科学生工作的小周老师曾请我去和刚入学的本科新生座谈一下,讲讲学习心得和自己对本专业的理解。这个角色我是清楚的,不止是作为知心学长,更是充当一个研习有成的榜样。由于我当年入学考试成绩好,小周老师找了我,说让我以后多教教他的学生。在对本专业的热情已经冷却的状况下,我勉为其难,准备了一些说辞,去给孩子们说了说,当天偶有冷场。所以当又一批本科新生入学时,我对所谓的迎新座谈有些打怵,每次见到小周老师都有点不安,直到听姚文颖说他们请了曾尧去讲,才吁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邵庆元说:“你那个同学曾尧,最近在系里挺红啊。据说崔老师很器重他,视为得意门生,说他‘积累’的‘东西’已经相当敦厚了。我看他总泡在图书馆里。你听说了吗,我们寒假的读书笔记,居然是他替崔老师批阅的。”
  我手里捧着一本威廉•詹姆士的《心理学原理》,没理邵庆元。平时我们俩比较说得来,最讨厌别人用“东西”啦,“积累”啦这样故弄玄虚的词。
  他接着说:“妈的,怎么说我们也是他学长啊,倒被他教诲一番。今晚人家又去座谈了……去看看不?反正闲着。看看他怎么糊弄学弟学妹的。”
  “不去。”我眼不离书:“没兴趣。”
  “也是,无非就是那点无聊的东西。”
  晚上的迎新座谈会在熟悉的中心教室举行,人还没来全,我和邵庆元拎着大红大绿两个暖壶,坐到后排。曾尧只露背影,在第二排与几个新生聊着什么。我突然想像到在这种场合他与某个小个子突然互相揪住头发相持不下的情形,不禁露出笑意。可是六点半一到,经小周老师介绍,曾尧在掌声中起身登场,向大家问好时,我就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道我最近没正眼观察过他?
  讲台上的曾尧穿着一件驼色毛衫,皮肤显得很白也很光滑,我记忆中的油脂和疙瘩都不见了,使他整个人显得很从容,或者用个稍微俗气一点的词——淡定。他手里仍然拿着一本书时时卷扭,也许由于厚度和老旧,书本任他折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开腔,曾尧的嗓音也柔顺了许多,一点痰音也听不出,我像带着听诊器一样侧耳仔细辨析,他的声线愈显光滑,只有家乡的口音还能给我一点安慰。新生们听得很专注,似乎真要从那语音里得到什么。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不知道因新发现而不安算不算怀旧,总之我很不解。这些改变当然不会是突发的,也许历经多年积微渐著,但我平日并不在乎曾尧的外观,当他把自己凸现在讲台上时才闷闷地吃了一惊,自食其果。
  曾尧讲得不算流利,但听起来要表达的东西很多,又是如鲠在喉。如果我之前不认识他,说不定会小有感动。同学们的注意力一直很集中。直到曾尧没能掩饰住乡音,怪怪地说出“罗切斯特”时,台下才有人笑了。我笑得左顾右盼,还对邵庆元夸张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听了一会儿我就离开了,从水房打了热水回了寝室。我没去412打牌,刚才我看见姚文颖她们两三人也在中心教师旁听,应该还没回来。我翻出我寒假的读书笔记,在崔老师指定的必读书目《简爱》的笔记后有一行稍显松垮的红笔文字:“再读一遍《简爱》,也许你会有更深的理解。”没有署名。过了好久,我洗头时邵庆元才回来。我就哈着腰问他曾尧一共那么说了几次“罗切斯特”。他说很多次,但后来大家都不笑了。
  “后来气氛很好,新生们还提了不少问题。曾尧这家伙还真能讲出点东西。好几个女生散会了还围着他问这问那呢。”邵庆元用了“东西”这个词,他接着说:“看来他的确读了很多东西,有些作品被他说得挺有滋味的。有空可以读读试试。”
  “你说什么?”我扭头问他,洗发水流尽了眼睛里。
  “真的,可能我们有点荒废时间。离毕业也不远了,有空应该读点有分量的东西了。”
  我眼睛疼得很,把眼皮挤在一起咧嘴倒吸着凉气。

  其二是关于姚文颖的。这么说我有点伤心,但谈曾尧避不开她。姚文颖是个明理灵慧的女生,而且待我们有种自家人的爽快实在。现在想来,学校生活中她本该给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可后来她与曾尧走得近,给我的印象便太过深刻了。我们研二下学期期末,也就是曾尧入学近一年的时候,姚文颖把他带进412,又被我撞见一次。其实这么说没什么意义,要想他不被我撞见我可以不去,邵庆元说曾尧已经是那里的常客,还把412的扑克改成了一种叫“摸小画”的玩法。这些改变似乎都水到渠成,是我往412去得少了,从某时起也不再打邦德牌了。一次情绪不好时我想到了这事,便想象了某天姚文颖等女生真的重新渴望起打邦德牌了,用受不了拒绝的眼神等我答复,但我摇摇头,表示确实已经忘记打法了,无能为力。虽属想象,但至少在我忘记打法之前她们不会来找我这一点显得还算真实。
  那天412找我是要借一把凳子。我送去时曾尧就在和她们打“摸小画”,但屋里多了一个不熟的女生。人多坐处少,所以曾尧很有绅士风度地站着出牌。屋里欢声笑语,桌上零食丰盛,打邦德牌常是沉默间夹着回合间的感慨,其愉悦绝不会这么轻佻。只有最外侧的人与我接洽,把椅子摆给了曾尧。我看了看那个外来的女生,旋即就明白了来龙去脉。这女生是本系本科二年级的,很多人说她喜欢曾尧,据说经常在曾尧听课的教室门外徘徊,等着见他。不只邵庆元,别人也跟我笑谈过这事,我甚至亲眼见过她在某段走廊默默踱步。我一笑置之,我已经听闻了一些事,关于曾尧的消息我不会太吃惊了。但前一天午饭时邵庆元告诉我姚文颖要撮合她徒弟和那女生,我放缓了咀嚼。看来她们的方式是找两人来412“摸小画”。牌桌上那女生比较娇小,眉眼长得很好,衣服胸口绣着一只粉白色的兔子。我转脸看了一眼姚文颖,正在咋咋呼呼地抢着出牌,嘴唇上还沾着瓜子碎屑。我理了一下思路:兔子女生喜欢曾尧,曾尧想必也不反感兔子女生,一个有品貌一个有才情,这种情况下姚文颖就要把两人撮合在一起。我想不到姚文颖竟做出这种事。
  “曾尧你在那个什么专科学校时就打这种牌吗?”我突然问。曾尧扭头看了我一眼,被催着出牌之前没有回答。
  后来另有一件小事,我的记忆更鲜活些。很快到来的暑假伊始,曾尧就随兔子女生和她的几个朋友去一个旅游区采风了。我没有回家,系里有个年轻老师说要找人一起写几集电视剧,电视台的朋友很快会给消息,我心诚,就留下了。后来发现原来张罗得欢的几个人太没耐心,走光了。姚文颖留下了,是为了帮一个市内的小表妹复习准备高考,有时干脆住在那亲戚家里不回宿舍。这样就造成了我一个人在寝室里边泡面边等着写电视剧的局面。这种事的结局当然是不了了之,可等待的过程还算凄美。
  有一天闲得慌,我去了很远的一家书店,在书架旁翻来翻去。傍晚时接到一个姚文颖的电话,说她自己在寝室,胃疼得厉害,问我在哪里,能不能回去送她去医院。我挂断电话,嘴里说了声:“不能!”就骑上自行车往学校蹬。天气热,还没骑累呢就出了不少汗。到了学校锁车时,兔子女生在我身边经过,与我互相点点头。我有点忙乱,没有意识到他们采风的已经回来了。进了宿舍楼跑上四楼我竟然连门也没敲,有点破门而入的架势。进了412,到了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了——姚文颖躺在床上,头顶对着我,曾尧坐在她床边的板凳上,手放在姚文颖的肚子上,在揉。听见门声姚文颖要起身,但曾尧不为所惊,又完成了一次按压才收回手。回想起来那也许只是按摩揉搓,至少形式尚属纯洁的肌肤接触。可我说他的手“放在姚文颖的肚子上”,而没有说放在“姚文颖的衣服里”说明我在回忆时仍然惊魂未定,忘了使用恶毒的语言。我当时整个身子已经进了房间,半张着嘴,进退失据。
  走廊里一个半熟的工科男生看我匆匆疾走,笑着打招呼说:“开始写‘本子’了吗?”然后扭头看我,直到我转身下了半层楼还在奢望我的回话。

  关于曾尧的另外一桩事,对我来说就不那么直观了。那时我已经毕业,离开了学生宿舍。毕业前经过积极争取我留在本系工作,暂时协助管理多媒体教室。按照邵庆元和系里一些老师的建议,我应该继续学习,尽快考博士研究生,这样才方便将来搞教学,做一名真正的大学教师。邵庆元去了上海,临走说早知就业情形是这样当初就不考研了。
  曾尧当时也即将毕业,我作为一名教职人员与他不怎么接触。事情都是周围的人转述的,其实在学校和院系的背景下,都是一些常见的小事。先是曾尧被指论文剽窃。发难者是他的一个同寝室同学,声称毕业论文开题报告会上曾尧提出的论文选题、框架和主要观点都是他在与曾尧私下讨论时提出的。几经争执后着同学坚持要系里通报批评曾尧,并让出所剽窃的内容。这件事开始时还在系里搅起了小小的波澜,后来崔老师张口说话,便很快平息了。崔老师认为指责很难成立,况且认为曾尧更有能力把握拟定的论文内容。据此,中文系和学校研究生院的相关老师与那同学谈了几次话,事件结果显示出院校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曾尧后来完成了论文,并将被选入本校出版社出版的人文社科类优秀论文汇编。系里的老师说起那个挑起事端的同学都有些冷嘲热讽,包括我,我不喜欢他。大家都知道,开题报告是预备和讨论性质的,清醒地说这阶段不可能出现真正的“剽窃”。如果暂且收集证据,待到论文答辩之后再高调地捅出来,有可能直接导致曾尧读“研四”。事实上那个同学的做法只是提前把曾尧的那篇论文合法化了。
  在曾尧毕业之际,我还留心着相关的消息。结果传来的惟一消息是曾尧也留在中文系工作了。当然不是管理多媒体教室,多媒体教室只有一间。曾尧留在外国文学教研室,代讲两门本科生的课目。崔老师毫无新意地鼓励他下一年考回自己门下,读文艺学在职博士研究生,大家心里清楚,导师有这样的话考博就比考研还容易了,前一年我们毕业时崔老师对品学兼优的姚文颖都没放这样的话,结果姚文颖去了一家报社工作。这期间,曾尧和兔子女生成了正式的男女朋友,我后知后觉,才听说兔子女生的爸爸是本校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两个人正式交往之后,居然更频繁地在学校的小园子里或者图书馆的侧面楼梯缓台处倾心交谈,还会低婉地齐笑。在我看来这种心神交映的氛围只会出现在非正当的关系里。
  关于前途,不出所料,曾尧完全是按照崔老师的设计准备考博的,并不打算尝试风险更高的选择。有时我呆坐在空空的充满电机味儿的多媒体教室里想,他真是没劲透了。

  元旦前夜的教师联欢会上,几个女老师鼓动年轻的曾尧上台唱一首歌。曾尧和女同事关系自然很好,有时我从她们身上仿佛能看到姚文颖的影子。我当时不明就里,也跟着凑热闹,提出要曾尧唱《得意地笑》。我知道这首歌高潮部分的儿化音用我和曾尧的家乡口音唱起来很滑稽,却稍后才知道别人要他唱歌的原因。此前研究生院研招办给了系里一个消息,今年没有旁人报考崔京海教授的博士生。也就是说,崔老师名下的一个招生名额几乎算是摊手送给了曾尧。我想这一定与崔老师过早地暴露了态度有关,他是省内名师,坚持每年只收一个博士生,况且考博多数科目还有复试的给分很主观,谁人听说了他与曾尧的关系还敢固执地报考呢。我听到消息后在座位中木讷地听着曾尧唱歌,还能指望什么奇迹呢?曾尧的发音居然也很棒,是纯普通话的,台下响起阵阵掌声和喝彩声。他也放得很开,还加了两次讨巧的转身,像喝过酒处在微醺的兴奋状态一样。
  当晚我休息得不好,记忆也有点模糊。好像回到教工宿舍后我先是到处找人打牌,楼层内中文系的单身教工只有我和曾尧两人,我和几个外系的平日倒也点头打招呼,可惜能拉到的人都不会打邦德牌,面对我的热情他们面面相觑。我坚持要实战教学,边打边教,嘴里说个不停,可是自己手风不顺,教学牌也连连输给门外汉,后来有一些细节规则我不去事先提醒他们了,等他们把牌打出来再说是违例该怎么处罚,牌势才稍有好转。后来肚子又不舒服,也许是在联欢会上吃了过多的花生,他们都像家长似的,齐齐说我必须得休息,扔掉牌把我强按在了床上还压上被子。他们走后我才得以跑到厕所。

  元旦后上班,在中文系长长的走廊里,我看见曾尧从远端的楼梯口上来,与我相对行进。我要去多媒体教室,走得慢吞吞的,精神还是有点萎靡。他该是去他的教研室,通常我们不需要相遇就都会从走廊消失,所以很少打招呼。那么在教工宿舍呢,也不记得我们有什么交往,住在同一层我们也会很少相遇?但我现在却承认他一直离我很近,他的名字和形象高频率地出现在我意识里,脸庞时而油腻时而洁净,声线既污浊又清晰,关于他的消息我一般也没有错过,只是那些都不是我所期望的。难道曾尧从当年的因病休学之后就没有遇到问题和挫折吗?今后他都不可能面有难色地请我帮扶吗?当然那需要我成为他的好朋友,这样看来友谊也很美。我边嘲讽地想着,边来到多媒体教室门口开门。
  “何群——”我抬头一看,曾尧已经走到我身边,以崔老师的姿态,腋下夹着备课笔记。我有点诧异地说:“啊?”
  曾尧笑了笑说:“我有点……有点事情吧,想求你帮个忙……”
  “啊?”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晚上我随曾尧来到学校东门外的菜根谭,他要了两荤一素,然后开始尽力热络地和我说这说那。他似乎要等菜上齐了再开始说事由。这些证明了他不仅是一个偏得了运道的人,而且是一个处心积虑的人。或者是事情让他太难为情。这样等了好一阵子,他开腔要说他的难处时,我几乎合起两掌搓动起来。但随即我冷却下来——相当让人倒胃口,曾尧让我去他寝室帮他挪动家具——把床和两个书柜交换位置,移到暖气附近去。他说他晚上怕冷。我带着恼火想了好久,这小子是不是在存心戏弄我。
  时间却约得精确,在第二天晚上八点。“八点整啊,你可别迟到,呵呵。”曾尧给我倒上一杯茶。回校的路上他又强调了一遍时间,看来他自我中心到了极点。
  可想而知,经过他反复强调,我自然不会把帮他挪家具的事放在心上。直到当天晚上,我才稍稍提起一些兴趣。记不清是几点,总之是天黑以后,兔子女生来了。在楼内走廊的灯光下她显得面颊绯红,提着一瓶红葡萄酒和一件系了花结的东西进了曾尧的房间。那当然是什么礼物。我想起白天里有人对曾尧说过生日快乐。我向来连自己的生日都懒得记着,更别提旁人的了。可是看见有女人带着红酒到来,我还是意识到了生日可以多么快乐。
  或许曾尧昨天还没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吧。一股风从走廊近端的窗子游荡进来,我觉得有些冷,才发觉自己穿着衬衣在我的房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我赶紧在门边磕磕手里的笤帚缩回了屋子。想来自己一直形单影只,连聊得来的女性也越来越少,甚至没有什么相对温软深切的过往值得回忆。我一时想起了姚文颖,想起了她和另几个女生学生气的笑闹和打牌时煞有介事的样子,但随即被一种无聊矫情的感觉弄得烦躁,索性戴上耳塞放起一些喧嚣的所谓音乐,就这样消磨时间到了将近八点。
  我竟然是一直在等这个时间。到了整点时我披上一件外衣,犹如义愤地走到曾尧房间的门前。心下之紊乱在我重重的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间才被自己察觉到,我想往常我只敢这样用力地擂自己家的门。
  曾尧打开门,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刚披上去的,一条袖子穿得拧拧巴巴。“来了啊?”
  我也许哼了一声,向他身后望去。屋里的日光灯一定是刚刚打开的,因为床边的桌角还燃烧着两坨蜡烛,是彩色并有香气的那种。桌上有酒瓶和两个酒杯,床头处有些惊惶地定定坐着的正是兔子女生。她刚才在我敲门时肯定躲进了烛光的暗影,但曾尧打开灯之后她便又完全身处光亮之中了。我看见她披着她的外衣,但有一件暖色的毛衫无法自拔地留在了床的内侧,我想那肯定已经不是绣着粉白兔子的那件了……
  这种闯入似曾相识,可从兔子女生生动的眼神里我也看到了她与姚文颖的不容混淆。我愣怔了片刻,真的置身于此时谁都难免丢失一些锐气。寂静中曾尧对兔子女生就我的出现交代了几句,并伸手指指书柜和床,那条拧巴的袖子也随着手臂舒展开了。我感到事态对曾尧并不寻常,更决心不转身退场,要看这出戏提前完场。兔子女生惊魂未定,又不堪与我对视,终于草草告辞了,她是怎么隐敛地带走那件毛衫的我没注意到,也许这是女性的本领。
  事后想起当时敲开门后的情形,我时而因那种气息而燥热,但疑惑来得更多一些。曾尧怎么会没预见到那种状况呢?我记得敲门时我第二次抬起手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曾尧几乎没怎么拖延,是被擂门声吓着了?而他对我打招呼时脸上隐约泛起的一簇笑容又显得相当真实呢。
  或者那晚对曾尧并不重要。寒假前就传出了曾尧和兔子女生的婚讯,好饭不怕晚,总能吃到嘴里。一学期结束,我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曾尧抱肘走进我房间,说他们春节后就在家乡办婚礼,请我去捧场。我才又想起我们是同乡和老同学,算起来我们的关系还真该很亲近呢。我就调动出一些听到这种邀请时所应表现出俗气,嬉笑着拍拍他肩头说:“行啊小子,呵呵,快合法了啊。”曾尧也得意地笑笑说:“上午刚刚登的记——已经合法了。”

  回了家才知道,原来包括我家人在内的好多人都知道了曾尧将回乡结婚的事。有几个高中同学更把这事传得欢畅。我和大李他们小聚时说起这事,大李说他们没接到邀请,但也知情,然后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我突然想到了那晚发生的一幕,就笑说我还破坏过曾尧的好事呢。讲起这个,我只是想迎合一下大李他们没被邀请的不满,大李却说:“好事?”
  我说:“对啊,我进他房间时两个人衣服都脱了,我愣是没撤,后来那女生是拎着毛衫出去的,大冷的天。”
  大李含住一口烟,想了想,吐出来说:“你不闯进去的话那戏可能更好看……但也不迟,等着他们新婚之夜再上演吧。”
  我要大李说清楚,另外几个同学也有强烈要求。“你们都不知道吗?”大李说:“曾尧休学那一年其实不是病了,是被人打伤了,求医问药那么久,也没能治好。他父母都愁死了,到我家来念叨他家是几代单传,偏偏孩子伤了那儿,算是彻底废了。”
  大李掐了烟又说:“最开始他父母是想让我家出面帮着讨医药费,再继续治病。后来好像医生说了绝话,他们才放弃,回自己家哭去了。从那就把我也当仇人了。其实打他那人跟我没关系,我只是认识,是被学校开除的一个小痞子,那天不知怎么跟曾尧犯了相。曾尧也是的,仗着个子高点,又去抓人家头发。呵呵,出了学校胆子还挺大,后来那儿被狠狠踹了好几脚……”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其实与这些陈年同学的谈论中,我头脑里曾尧的形象不免新旧变幻,让人拿捏不准。他是如何变成另一个人的,不知这问题现在算不算有了答案。
  春节过后不久便是吉日。婚礼当天来了很多人,学校的领导和同事也几乎到齐,崔老师当然在,还有一些比较活跃的学生竟也被曾尧邀请了,在典礼现场忙来忙去。虽然两地距离不远,但这样兴师动众全力操办还是让我小小讶异。婚礼的规模和华丽至少在家乡这样的地方算是恢宏醒目。曾尧和兔子女生在礼服和化妆层之内忙个不停,揽尽众人的艳羡,兔子女生做副院长的爸爸作为新岳父招乎着一些重量级的同僚。典礼主持人拿新婚之夜开玩笑时,新娘脸上现出充足的红润……这氛围似乎在帮助我对那晚发生的事产生更多更丰满的理解。我承认我也许是被曾尧这家伙利用了。可这毫不妨碍一对汗涔涔的新人来我面前点烟敬酒时,我微笑正视着曾尧,用已经到位的平静和从容祝他们新婚快乐。我的眉头早就舒展开了,甚至觉得曾长久阻塞的毛孔们也已恢复有韵律的呼吸。欢闹声中我轻轻吸了一口烟,吹吐出烟雾,人像是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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