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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旅蒙商
来源: | 作者:谢友鄞  时间: 2011-05-15

              一 “娶个大嫂二十一,俩人抬水一头
                     高来一头低。”

  这三个旅蒙商,王扑、商旺和刘香娥,在浪岗河畔的“尿盆”地过夜。篝火蔫下去,云隙里射出孝带似白光。他们的身后,趴着几百条从蒙古高原赶下来的牛,像起伏的黄土坟丘。
  商旺头枕刘香娥大腿儿,偎着女人,他也是“带刀卧”法。自古以来,腰刀挂在左肋,人朝右睡,不压刀。旅蒙商们废除磕磕绊绊的长腰刀后,将匕首掖左靴内,钱藏右靴里,左腿压住右腿,卧得像弓。
  王扑睡不着,双手撑膝坐着。他不瞅刘香娥,不瞅商旺,不想看他们俩。王扑觉得身上冷,添几根干柴,捅捅,篝火“轰”地旺了,火光在他脸上跳。
  王扑的爸,二十年前下浪岗河淹死了,妈把他生下来后,也难产死了。王扑成了“小剩货”,自个儿住在沙区。沙区水金贵,打水得进村,王扑从大井打上水后,香娥帮他往回抬。沙地暄软,走一步出溜回去半步,俩人抬着水桶像扭大秧歌。香娥笑着唱起那首儿歌:

  有个爷们刚十一
  娶个大嫂二十一
  俩人抬水一头高来一头低
  高的往低的那头窜
  妈也
  把小女婿造个嘴啃泥

  俩人扑扑跌跌乐到家。刘香娥进屋,上炕,抖开包袱,翻出点啥替他补缀。王扑刷锅,烧水,用手抓起牛粪饼往灶坑里塞,擀荞麦面条。
  刘香娥嚷道:“哎,你这袜子咋穿的?”
  隔着里屋门,半截布帘颤悠。王扑说:“底儿坏了吧?”
  “嗨,城门大窟窿。”刘香娥说。
  天傍黑时,王扑扒下鞋,在炕沿上磕达,抖落尽鞋窠里的沙子,把鞋对扣在一起,枕在脑后躺下,读汉、蒙文对照的《牛马经》,就是这本小册子,让他弄通了蒙文。王扑骨架匀称,十指细长,白净面皮透着阴气,一星油灯忽撩儿忽撩儿,弄得屋里鬼气拂拂。
  刘香娥把脚塞进王扑的被窝儿,冰凉。王扑没动,书遮住脸。香娥噘起嘴:“给我焐焐。”
  王扑腾出一只手,弯到被窝里,握住她软嫩的脚丫。窗棂上刻着一尊小佛爷,笑眯眯地摸着肚皮。这屋最早是旧庙,后来成了沙区监测点,又做了王扑爸妈的新房。王扑呱呱落炕后,香娥娘把他捧到秤上,才五斤二两,老婆子撇嘴。商旺也是她接生的,商旺十斤,秤杆撅得高高的!
  起风了,窗外轰轰响,无数沙丘像长了腿,起伏跳跃,石头阵排空兜起,天昏地暗。沙暴!窗玻璃上响起奇怪的叩啄声。王扑撂下《牛马经》,推开小窗户,“呼”,油灯灭了,翅膀扑啦啦响,数不清的麻雀撞在窗框上,扑在王扑的脸上。他慌忙关上窗户,扯过棉被,把整扇窗捂得溜严。香娥点亮灯,窗台上堆满撞得头破血流的麻雀,小脑壳扭歪,眼睛惨淡,呼哒呼哒喘气。香娥忙用撮子收拾麻雀。外面响起吠叫声。王扑跳下炕,拉开门栓,黄狗挤在毛驴身下,一齐闯进来。
  天亮后,沙暴停了。香娥给王扑做饭,掀开铁锅锅盖,里面灌满黄沙。香娥用双手掏沙子,泪疙瘩噗哒噗哒往下掉。香娥说:“王哥,立冬后,跟商旺跑内蒙吧。”
  商旺是旅蒙商。冬天去蒙古高原买牛,一头牛贱成张牛皮价。将牛群赶回来后,撒放在“尿盆”地里。“尿盆”山环水绕,地气奇异,大冬天把脸贴在地上,暖熏熏。到了抢膘季节,把牛群沿着鹰飞草长的辽西山谷赶出去,往南漫撒,牛价打滚儿涨!

               二 商旺一双眼睛着火!压低声音说:
                  “你就不想给我生一个?”

  王扑抓根木棍,将篝火往上一挑,“轰”地一响。他心哆嗦,一阵冲动,想抽出火把,一下子朝商旺脸上捅去!他被自己吓清醒了。
  王扑对商旺的怨恨,是在油坊给商旺打工时结下的。旅蒙商们倒腾牛,还养油坊,用豆饼做伺料,好让牛群熬过冬天。榨油坊女工们,把豆子倒进隆隆转动的压豆机里,雪花似豆胚涌出来,堆在热炕上烘烤。刘香娥用铁锹攉搅豆胚花,薄衫单裤,光着脚丫,豆胚越堆越厚,淹没脚脖儿,拥到小腿肚上,汗水湿透衣裤,影影绰绰,裹出一身肉。豆胚烘好后,用簸箕送进榨房。炕房和榨油房隔道门,没上门板,挂副棉门帘,女工们叽叽咯咯笑,谁也不愿意进去。
  冷酒坊热油坊不冷不热是糖坊。榨油房像口大蒸锅,温度四十度,不热出不透油。王扑推杠子,转一圈儿,忙溜儿蹲下。屋里热汽上升白雾翻涌,蹲在地上凉快多了,站起来后,胸口发闷头发晕,上下差半人高,仿佛两个节气。商旺在雾汽里张望,咋不见了王扑?用脚在底下划拉,鄙夷地笑了:贼小子!
  榨油机的铁杠一丈多长,七条汉子像推碾盘一样,膀挨膀儿地推。顶靠里的是杠头,在外梢的是杠尾。榨油机一寸寸挤压,推急了不行,停下不行,金红色油不断线地流。每推一下,杠头只需伸伸胳膊,二杠、三杠、四杠,一杠比一杠吃重。杠尾苦了,每推一下,杠头走半步,杠尾就得走出七步,步步都是几百斤力啊。
  商旺是油坊主,也是领工的杠头。商旺和别的杠子工一丝不挂,汗水满身爬,那根活物油光锃亮。王扑太格路,死活不肯脱裤衩。大伙罚王扑,让他当杠尾,掉他的价儿。
  娘们儿轮换着进去送豆皮,要脸的,麻搭下眼睛,将一簸箕豆皮“噗嚓”扣进蒸锅,扭身便走;脸大的,嘻嘻哈哈撒目,瞧惯了不稀奇。出来时说:“咦,我咋没瞅着王扑那玩艺?”
  “光顾商旺的了,那货大。”一个娘们儿逗。
  大伙嘎嘎乐。
  “王扑穿裤衩呢。”那娘们儿说。
  刘香娥一怔,脱口道:“呀,那咋行!”
  女工们立刻逗她:“你告诉他呀。香娥,轮圈儿也该你进去了。”
  刘香娥担心,拄着锹把儿,隔棉门帘喊:“王扑哥!”
  “做啥?”王扑闷乎乎的声音。
  “你,把……”刘香娥羞住口。
  女工们哄笑起来。
  “嗨哟!”杠子工们使劲推。汗水哗哗淌,王扑的裤衩湿透了,往下坠,不觉间褪到下胯,往上提几回,又沉下去。王扑上身使劲,脚没跟上,一个跌滑,摔倒了。商旺见王扑又没影儿了,暴跳起来:“王扑,你他妈藏哪儿去了?”
  王扑一条腿跪在地上,抬起头,气得脸通红。商旺这才明白,裤衩绊住了他,王扑不是耍滑。商旺呲牙一笑,拍拍王扑的屁股蛋:“小剩货!”
  王扑最听不得这个,“噗”地一口,将腥咸的唾沫啐商旺满脸。
  商旺蹭把脸:“杂种!”一个通天炮飞过去,噗嚓,王扑仰翻在地,鼻血窜起。身边,红澄澄油滴滴答答……王扑爬起来后,扶住杠尾,商旺抓住杠头,杠夫们继续推,没有人说话,榨油机在仇恨中缓缓旋转......
  门里门外,刘香娥没有看见。下班后,刘香娥在自家门前簸谷子。她双手端着簸箕一扬一扬,谷子像一匹黄绸飘起,谷粒似无数精灵飞舞。她仰起下巴,呶嘴噗噗吹,谷屑纷纷扬扬洒到地上,金灿灿谷粒刷啦啦落回簸箕里。
  商旺骑马过来,手挽缰绳,仄斜身子,骑姿吊儿郎当。他用马鞭一顶帽檐,露出鹰隼样眼睛:“喂,香娥,别把小米都卖了官,给我留几袋。”
  刘香娥眯起眼睛说:“你要小米做啥?”
  “留给我媳妇猫月子吃。”
  “你媳妇?”刘香娥嘻嘻笑了,“大白俄,还是蒙古包?”
  商旺一双眼睛着火!压低声音说:“你就不想给我生一个?”
  妈也!刘香娥臊得脸通红。蓦地卷过一阵旋风,将满街谷屑呼地扬起,商旺眼睛被迷住了,针扎般疼,泪水哗哗淌,叫起来。
  刘香娥一跺脚:“活该!”跑进屋,端出一盅酒,倒进嘴里咕碌碌嗽,然后“噗”地吐出来,呛得掉眼泪。她翘起脚,用双手扳住商旺的肩膀。
  “香娥。”商旺在马上俯下头,让她扒眼皮,喘得痒痒的。
  刘香娥用嫩红的舌尖,一下一下,轻软软,热辣辣,舐去眼窝里的杂物。商旺猛地睁开眼睛,灿烂得晕眩,他看见一张桃花样俏脸。刘香娥低头一笑,跑回家,拽开地窨子的门,阳光拥挤进去……
  这天下晚黑,商旺钻进了地窨子。香娥娘使劲烧炕,炕热得烫屁股,坐不住人。只有洞房夜才这么烧,让新人穿不住衣裳盖不住被,光赤溜折腾一宿。香娥娘摸摸索索,把自己的铺盖挪到炕梢,转过化石般枯瘦的脊背。香娥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身子在昏暗里簌簌抖,嘴唇浮起笑意,等候这个拥有一座油坊,能将蒙古黄牛海也似赶来的男人。

                三 “我有草就喂你的马,
                   我有炕就暖你的身子。”


  浪岗河闹闹哄哄,冰面破裂,冰块挤撞拱压,咯嚓咯嚓声吓人。墨夜里,浓稠的黑水像人一样爬上冰面,呕吐白沫。三位旅蒙商兴奋地等待着,开河后,一天比一天转暖,牛们生气勃勃,日子好过了。
  商旺坐起来,摸出寸纸卷烟。边地汉子,屁股后坠两只鼓囊囊袜桩,一只塞满旱烟,一只装满红茶。就是穷得俩卵仔一夹走路叮当响,也要走到哪儿喝到哪儿。刘香娥围着篝火转,将水罐吊在三角架上,水开了,热汽冲得罐盖噗噗跳。王扑拿出大搪瓷缸,里面挂满茶锈,缸子从不擦冼,讲究“养茶山”,万一弹尽粮绝遭了难,没有茶叶,化一壶冰雪冲下去,沏出的水照样血红,茶香扑鼻。旅蒙商们靠着浓茶、冲烟、烈酒,熬过野人般日月。他们去内蒙古买牛的路上,碰到从四川、江西来的零星游商,南方人喝了这茶后,“嗷”地吐出来:“苦哇!”俯身一瞅,缸子里墨黑。“中药?!”吓得南方佬舌头缩不回去。
  商旺从另一只袜桩里掏出旱烟,卷根“大炮”递过去, 南方蛮子刚抽一口,呛得打跟斗,吱哇叫唤:“咳咳咳,辣椒!”
  边地旅蒙商笑得前仰后合。商旺一行驱马向前,蹄声如潺潺流水。刘香娥唱起来:

  我有草就喂你的马
  我有炕就暖你的身子
  有荒野也就够了
  你要走就走吧
  我是一只空马槽

  商旺掀开毡门帘,钻进蒙古包。帐篷里坐着十多口人。男主人对在荒凉季节扑奔他们来的旅蒙商,表示敬意,将酒碗举过头顶,说:“欢迎远方的客人,到有毡包的百姓家!”女主人高声道:“哈!”众人挪屁股腾窝儿,拍打身边墩垫,请客人加进来。
  刘香娥头一回深入内蒙古腹地,新鲜地打量毡包,炕上铺羊毛毡子,地下铺狗皮,灶在中间,帐顶开天窗,通气采光吐炊烟。香娥想:嗨,比地窨子神气多了。
  商旺用蒙古话跟主人寒暄。王扑熟读《牛马经》,识蒙文,却听不懂,更不会说。
  酒宴后,喝茶,敬鼻烟壶。同辈人,见面时交换鼻烟壶,互相嗅一下。对长者,晚辈必须站着交换,长辈嗅过后,晚辈不能嗅,把长者的鼻烟壶恭恭敬敬地奉还。蒙古人,礼数大。三个人里,只有商旺揣着这玩艺,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恭身捧送,感激地接回,打点得分外周到。生意很快谈妥,买下四百九十九头牛,交一半货钱,剩下一半明年付。蒙古牧主的老规矩,但只对他们信得过的人。并不是谁得可以闯荡世界,谁都可以莽莽撞撞地爬上蒙古高原!南方游商鬼精明,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醉目呵眼东倒西歪的牧主面前,却可能落得人财两空,能拄着讨饭棍子,一瘸一拐地溜回去,就算万幸!糊里糊涂无声无息葬身异域,遗下一堆白骨的不是没有先例!
  接手牛群时,出了意外。商旺发现头牛竟是个跛子,蹙起眉头,不要。主人不答应。商旺说:钱照付,只求别让它拖累我们。主人叹气,还有一头母牛和牛犊,能把一家子拆散吗?
  前些天,牛群遇到一伙饿狼。公牛们迅速围在外圈,将母牛和牛犊护在里面,形成铁桶般阵势。饥寒交迫使草原上的生物变得特别凶残,黄牛会跳过一人多高圈栏,去袭击懦弱的羊群。牛们互相斗殴,渴望热血,绝处逢生找到条冰川后,能用犄角撞得头破血流,捅出个饮水的窟窿来。面对铁桶般牛阵,前面的狼嘴巴贴地哀叫,像寡妇哭新坟;后面的狼蹲坐着,张开血红大嘴,对着寒空嗥叫。
  两军对阵,殿后的头狼走出来,牛群里站出头牛。
  头狼东奔西突,蹿腾得雪沫冒烟。它腰身颀长肋骨硌楞楞,瘦得像鬼,四天没吃没喝了。公狼能忍耐,身后的母狼不行,心爱俊俏的母狼脱了相,头大腿细奶子瘪得贴一层皮,窝里几只小崽子饿得嗷嗷嚎。
  头牛犄角朝下,两只前蹄狠命刨地,牛脾气发作起来,哞声如雷。在勒勒车队里,它拉首车。有一次,主人套车,准备换上花公牛,那是个会溜须喜欢出风头的角儿,觊觎头牛的位置已非一日。正当花公牛得意洋洋要进入车辕里时,头牛一声怒吼,咔嚓,犄角碰撞,花公牛被震得头盖骨酥麻,眼前一黑,趔趔趄趄败逃。
  主人火了,抡起鞭子朝头牛抽去。头牛钻进车辕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脑壳硬挺,神情悲壮!
  主人愣住了,大长鞭梢在半空呼啸一圈儿,贴着头牛颈背滑过去。
  就是这只头牛,头大角直颈粗胸宽,当头狼凌空跃起,落到头牛身后时,它倏地扭身,庞大的身躯旋转一百八十度,与狼面对面。头狼心里一惊,从未见过如此敏捷的牛,一瞬间相住了。
  狼们抬起前腿,激动地抖索,大嘴扯到耳朵根,血红的舌头簌簌颤。牛们靠得更紧,头抵地,黑压压犄角寒光闪耀。头狼旋跳起来……十几个回合后,头牛气喘嘘嘘,头昏眼黑,恶狠狠一顶,双角戳进铁一般冻土地里,狂躁地将头一挣,“喀嚓,”一只犄角折断,殷红的血丝沿犄角根儿滋滋窜。头狼又跳起来,在半空划出道弧,四肢没着地,便一口叼住头牛的后腿,“嗤啦”,皮肉撕裂,骨茬惨白。头狼咬住头牛的后腿不放。头牛没有狂蹦乱跳,忍着剧痛,一屁股倒坐回去。头狼万没料到这种战法,被山一般的牛臀“呼通”压在底下,眼球暴出,平滑的大脑一片糊涂。
  半空响起枪声。冬天是牧民们躲在毡包里,成日成夜喝酒吃肉的季节,他们醉醺醺赶来,狼们没命地逃蹿,头狼成了标本。牧人想趁热剥下整张狼皮,头牛惨叫起来!牧人用鞭把儿撬,麻花鞭杆弯了,狼嘴纹丝没动,只得从靴筒里拔出匕首,豁开狼嘴丫,才将血乎乎牛腿拔出来。母牛匍匐上前,用舌尖舔头牛的伤腿,小牛犊贴住头牛的脸,哀哀叫。
  商旺听牧主说到这儿,把手一挥,一堆儿走吧。三位旅蒙商,风尘滚滚下辽西。
  主人破例骑上白马,乳汁是白的,羊群是白的,茫茫雪原是白的,哈达是白的,青年人骑上白马迎亲,蒙古人崇尚白颜色,用最高礼遇为他们送行。
  一路上,母牛牵肠挂肚,操心头牛的瘸腿,旧伤加上冻、累,那条腿肿得像柱石。牛犊儿趔趔趄趄走不动了,赖在地上,母牛回头拱它,急得直叫唤。
  刘香娥眼睛里涌满泪水。商旺将缰绳抛给王扑,跳下马,把小牛犊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用双手抓住牛犊两只前腿,牛犊儿睁圆淡蓝色眼睛,滑稽地吐舌头。商旺像驮着个孩子,大步往前走。

                四 结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给狐狸满山走。

  篝火熄灭,天亮了。商旺骑马,在牛群间游荡。他喜欢嗅暖腥腥牲畜味。头牛骑在母牛身上,春天是骚情的季节。商旺勒住马,默默地瞅。头牛的动作使他气粗,白晃晃阳光让他想到女人的身子。他蹭着鞍桥的胯间热乎燎胀,血液轰地涨满全身!商旺拨转马,得得得冲回篝火旁,眼神异样地盯住刘香娥。
  香娥太熟悉这眼神了,蓦地脸通红。
  “咱俩走。”商旺喉结骨碌,咽下口唾沫。
  刘香娥惊惶地瞟王扑一眼。
  “起来,跟我走。”商旺说。
  刘香娥低下头,颤声道:“我不去。”
  商旺吃吃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从马上俯身,一把扯起刘香娥。
  “撒开!”香娥扑甩胳膊。
  商旺意外地一愣,揪住刘香娥的膀子,把她拽得半边身子斜吊起来。
  王扑站起来,拦住马头:“放开她!”
  商旺恍然大悟,香娥别扭扭,是这货造的孽!商旺恼羞成怒,用鞭杆指戳王扑的鼻子:“你算个几?!猪不吃狗不咬的小剩货!”
  王扑脸涨得紫青,心淌血了。
  商旺勾身一提,将刘香娥横放在马背上。香娥脸朝下,手、脚扑蹬,“哇”地惨哭起来。
  王扑骂道:“你是畜生吗!”
  商旺嘴角耷拉下来,露出残忍的纹络,挥鞭朝王扑甩过去,回骂道:“在牲畜堆里混,你不是畜生!”“啪”,鞭梢窜上王扑阴白的脖颈,血痕暴跳。
  王扑没命地扑上去。商旺不但不躲,反而纵马一冲,将王扑撞得双手举过头顶,四仰巴叉倒在地上。商旺拨转马头,驮起刘香娥,像土匪驮起一口袋抢来的粮食,像屠夫驮起一只绵羊,奔向大山后面隐秘处……
  ……
  王扑一觉醒来,朝远处峰峦望去,昨天灰秃秃的南山,一夜间泛了绿。几百头牛,贪婪、焦躁地眺望着被露水洇亮,神秘闪铄的绿。头牛被拴在立柱上,它不动,别的牛就不敢动。王扑瞅瞅跟前,暖和湿润的“尿盆”地仍旧苍黑。他恍然明白,是幻景:远看青青近却无。王扑打量篝火旁那两个人:
  商旺把自个儿裹尸似装在睡袋里,头戴狗皮帽,脑后垫块青砖。
  刘香娥歪坐着睡,身上披件棉袍,头藏在胳膊弯儿里,鲜嫩的嘴唇微微张开。王扑心抽紧了,捅醒她,趁着她懵里懵懂拽上她跑?
  刘香娥和商旺是骑一匹马,从大山后面回来的。王扑仰躺在包袱上,用眼角瞄住刘香娥。她不但没问问他的伤疼,眼皮都没朝他撩一下。原以为是羞愧、躲闪他,当发现刘香娥挨着商旺,垂眉耷眼露出一脸满足的笑后,王扑像被捅了一刀,心疯了!他谁都不能饶恕!
  王扑想起边地传说里,那种神秘的杀人绝活,心狂跳,控制不住自己,绕过篝火,蹑手蹑脚走过去,解开拴住头牛的绳子。头牛伸伸舌头,朝南山走去。几百头牛跟着行动,拥搡着远去……
  王扑最后盯了刘香娥一眼,弓下身,撒腿朝河边跑。
  牛群越走越快,奔跑起来,跃上南山后,绿色消失,山峦死一样苍黑。牛群大失所望!它们嚼够了磨疼牙床的豆饼渣,做梦都是鲜活的青草,白白渴盼一冬了!牛们愤怒地瞪圆眼睛,昂起头,密麻麻犄角问号似举向苍天。
  头牛带队,遭到戏弄,气得“哞哞”吼!就在这时,它发现北山绿了,撒蹄往回跑。牛群又跟着行动了,从陡坡下山,犹如惊涛飞泻,密麻麻犄角晃动,黄乎乎肥臀拱动。落在后面的牛急得朝下一跃,跌扑在牛群身上,像黄涛炸起漩涡。牛群狂奔,烟尘激荡,蹄声震撼大地。牛跑疯!有时,牛从南到北,来来回回,跑上一天,被活活累死,气死,至死也没有见到一叶青草。
  那两个人死睡的“尿盆”地,在两山之间,像停尸床。几百头牛黑压压冲过来……马儿惊恐地嘶叫!商旺被惊醒,钻出睡袋,头发刷地炸起。他飞身一扑跃上马,就势抓起斜卧着的刘香娥,把她横担上马背。头牛的犄角逼过来,马儿惊呆了!千钧一发之际,紧傍着头牛冲过来的母牛,认出商旺是把犊儿驮在肩背上的人,母牛斜剌里一扛,头牛一个踉跄。商旺勒得马举蹄竖立,腾闪出空档,头牛头朝下栽倒在马下。商旺在半空勒转马头,马儿前蹄没落地,后腿腾跃起来,飞也似甩开牛群,冲向浪岗河。商旺将香娥放在沙滩上,抬起头。刘香娥心惊肉颤软成一摊泥,顺商旺的眼睛望去,看见了正要过河,逃向浪岗村的那个背影。啊,是他?!
  商旺冲上山坡,马兜个圈儿。商旺居高临下截住王扑,说:“跟我回去。”
  “我要走了。”王扑说。
  “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离开浪岗。”王扑支吾着,俯身把手插进靴筒。
  商旺“嗷”地一声怒吼,纵马撞过去,王扑骨碌碌滚下河滩。商旺飞离马背,在倾斜的空中展开身体,双手抓挠,身躯奇异的长大,“噗通,”砸得王扑眼睛一黑。商旺右膝收上来,顶住王扑的咽喉。王扑喉咙“哏儿”一响,身子像蛇一样乱扭。
  刘香娥扑上去,抱住王扑的左脚,扯下马靴,匕首呛啷掉地。王扑一蹬,踹中刘香娥乳房,疼得她眼冒金花。刘香娥咬牙,飞快地解开王扑的大腿绑带,把王扑双脚捆在一起,系个死结,将绳头交给商旺。
  这么溜!商旺接过绳子,眨眨眼睛,这个娘们儿,在啃劲的节骨眼儿总能帮一把。商旺把绳子缠在手腕上,认镫上马,一扯缰绳,马拖着王扑,沿河畔沓沓沓走去。
  三个旅蒙商,逆着浪岗河走,河水倒流。王扑头昏昏沉沉,眼皮睁不开,浓烈的睡意涨潮般淹没他……浪岗河水在脸上漫过,嗬嗬水响,爸妈向他游来。爸是坐地泡,妈是知青后代,妈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像美人鱼。水声哗啦啦急……那年,浪岗河武开,下游冰面冻着,上游先化了,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水汽蒸腾,鬼雾朦朦。河水冲决不肯退让的冰层,无数冰块挤撞在一起,骤然间堆起几十米高。山谷间出现骇人的情景:整个豁口被封死,惊涛怒立,冰峰齐山。突然,山崩一般,谷口处的冰峰向前倾倒,炸响雷鸣般崩坍声。洪峰夺山而出,起伏颠簸,裹挟着树木、牲畜、杂物,奔腾而来。一块冰上趴头牛犊儿,惊慌地瞅着岸上,稚声嫩气地叫!一眨眼儿,爸爸跃入河里。妈急了,也要扑进浪岗河……乡亲们暴怒了!开河忌讳女人下水,怕瘟河,娘们儿蹲在岸边捶洗衣裳,乘坐小划子过河,“扑通”一下,就会被淹死鬼拽下去。乡亲们蹦跳起来,响起一片咒骂声,抓住妈妈。爸向河里走去,眼睛盯住前方。妈急得脸通红,跳起脚,吆喝爸:“回来!”
  爸伸手一抹,拭去脸上的水。冰水浊黄,吼声如雷,洪峰离他只有几百米了。
  妈叫喊:“危险!快上来!”
  爸大叫一声:“人!”
  果然,冰峰托起的小牛犊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子。啊,是个孩子。
  爸大声道:“我把他抱上来。”
  妈叫喊:“准是个死孩子。”
  爸怒吼:“死了也是人!”
  爸盯住迎面冲来的大树,一动不动。妈头发散乱,挥舞胳膊叫喊:“别管他!顾不得了!”
  妈凄厉的叫声,震得爸一颤!阴险的洪峰趁机轰然扑来,大树狠狠击中爸的身体。岸上的人听见“噗嚓”一响,像沉闷的击夯声。爸张开双手,凌空飞起,身体瞬时长了,扁了,在河空上划出一条弧线。爸坠入河水前,身体奇异地转过来,脸冲着岸,恋恋不舍地望着已经怀孕的妈妈,大张开的嘴巴颤抖了一下:
  “我的儿子!”
  ……
  刘香娥一阵寒颤,对商旺叫喊:“别折磨他了!”
  商旺愣怔,下马,盯住香娥惨白的脸。
  刘香娥说:“把他交官。”
  “他不认账咋办?”商旺一把扯开王扑的衣裳。王扑肩背平展,皮肤细腻,脖颈处浅蓝色血管,像淡淡的水墨画。边地汉子特看重身体,商旺叹口气,说:“糟践了。”
  刘香娥一惊,说:“你要咋办?”
  “他用牛跑疯害人,咱们用牛分尸。”
  “啊!”
  “咱这行当的规矩。”
  刘香娥牙齿喀喀喀打颤!
  王扑浑身狂抖,嘴里啃满泥土,用头撞地:“我想我爸、我妈啊!”
  死一样静。
  王扑朝刘香娥爬去,说:“香娥,你认识路,我死后,把我送回沙坨,和我爸妈埋在一起。”
  商旺的心狂抖,跳起来,狠踹王扑一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刘香娥意外地惊呆了,扑进商旺怀里,用头蹭男人宽厚的胸脯,跺着脚,哭得不成个儿!商旺搂住香娥,喃喃地说:“咱们干嘛揽这份孽债?!”
  王扑仰起脸,朝他们俩鬼一样地笑着,爬过来。
  商旺突然上马,俯身一提,将刘香娥横放在马背上,一抖缰绳,逃也似向牛群奔去。浪岗河水,哗哗啦啦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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