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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格桑梅朵
来源: | 作者:魏国松  时间: 2011-06-15

  在把轨排铺上青藏线一座并不是很有名的环保桥之后,我们休整了一段时间,准备去铺横跨在拉萨河上的铁路大桥。据说这座铁路大桥落成后,将成为献给拉萨市的一个标志性建筑。项目部的一个头头便给我们打气,到那时,你们将与拉萨河大桥一样青史留名。我们都知道这是头头忽悠人的技俩,金字塔的塔尖只有一个人站着,金灿灿的奖杯也只有一个人举着,这样青史留名的好事还轮不到我们。
  在我们养精蓄锐的这段休整时间里,有几个平日看见母牦牛都能从眼睛里放电的弟兄坐车回内地去了。想想他们,才10多天的休整时间,为夫妻间的那点破事,坐完汽车坐火车,坐完火车再坐汽车,等坐到家时,休整时间也就所剩无己了,真是有些得不偿失,我都担心他们一路旅途劳顿,别把自己累得在老婆身上下不来虚脱过去。
  那天早上,我放下嘴边的笛子,跟与我最要好的二狗子说,你别回去了,陪我到雪线上采雪莲花去吧。二狗子当时正收拾行囊,说,趁这个机会你他妈放着家里的雪莲花不采,偏偏上雪线上采,你可真够变态的了。说完便踢飞了绊在脚下的一个奶瓶子,那是前段日子旺姆救助一只流落在工地的雪山小狼时用过的奶瓶子,此刻的奶瓶子在板铺底下蹦蹦跳跳,一阵脆响过后不知所向。我对二狗子说,这有什么,最起码我没看见母牦牛就走不动道吧?从这一点上看,你说咱俩谁变态?这句话一下子把二狗子给问蔫了,如果他要是长着尾巴的话,看样子就能把它夹住,他停下了收拾行囊的手,情绪有点低落,说,我和我婆姨结婚已经6年了,在一起的日子短得用脚指头都能数过来,孩子到现在还不知在哪位爷的腿肚子里转筋呢,你说我能不急吗?我知道这个陕人传宗接代的念头强烈,满脑子装的都是造孩子的场面,他常在信天游里唱:
  羊肚肚手巾哎
  包不住额那小妹妹的胯
  绿格英英的苞谷地里
  种下了额的娃

  我前前后后这么一想,便理解了从黄土塬上走出来的二狗子了,人家的婆姨用一只手从很远的地方伸过来正死死抓住他呢,人家的家门正冲他四敞大开着呢,人家正抓住每一次回家种娃的机会呢,而我呢?我恐怕连这样的机会都快要失去了。说心里话,这10多天的休整期,我也想利用它回家采我的那朵雪莲花,可是吴雪莲在电话那头像是吃了炒黄豆烫着似的,吐出了一连串的不行不行不行,然后说,我们都快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行回来别问我原因你就是不行回来。我说那好吧我一个人上雪线上采雪莲花去吧。
  我知道我当时明知故问的原因是什么,这个放射科的大夫被一个肛肠科的大夫看上了,他们隔着一道墙值夜班,值着值着,便把那道墙给值没了。我这样说得凭证据,其实我也不想把这些证据说出来,可是我要是不说出来,就感觉特别堵得慌,就像一个大枣卡嗓子眼里一样,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得忒难受。
  那天晚上表哥出了车祸,在6车道上来了个实实在在的铁包肉,最后被人用上了切割机才从座位上给抬了下来,表嫂打过电话来我就把电话打到了吴雪莲那里,吴雪莲不在服务区内,显然是在手机上做了什么设置,我就一个人往医院赶去,好为表哥找个熟人做一些手术的前期准备。我费着好大的劲儿在敲吴雪莲的值班室门,在我失去信心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却被开了窄窄的一条缝,一条灯光像是被绊倒了一样横躺在了走廊上。吴雪莲看到我后大惊失色,想赶紧把那条灯光扶起来,可是她哪有我的力气,那条横躺在走廊上的灯光,一下子就变成了宽宽展展的一片。
  事后我对肛肠科大夫说,操你妈你可真够哏的啦,值班嘛还把自己值了个一级睡眠,把自己值了个一级睡眠还不算哏,更哏的是还把自己的一级睡眠值在了一个有夫之妇的床上去。肛肠科大夫的嘴瘪得跟肛瘘一样,连声道歉。我说你不用道歉了,你以后注意点影响吧,我们铁路有路风事件这一说法,谁要是上了路风事件准得倒霉,你这儿总也有个院风事件吧,记住了,别让倒霉催上你就行。
  事后我还对放射科大夫说,吴雪莲,我常年漂泊在外,身边有个男人对你好我不嫉妒,都什么年代了,为感情的事灭了人家也不值当,我只是想说,我还有一张脸,并且这张脸很薄,挂不住什么东西,以后你再做这样的事时想想我的脸就行了。吴雪莲早已恢复了她在我面前原有的优越感,她知道我不能把她怎么样,从结婚那天开始,她就步步紧逼,而我却步步后退,她惯常做的动作就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她说,你你你,你还跟我提脸呢,你一年365天这铺路那架桥地满世界跑,都跑出这么一把年纪了,30而立,你立过吗?你问问你自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不?你现在都快奔40不惑了吧?你问问你自己不惑了吗?你都把我给祸祸苦了,你你你,你别提你脸了,你都把脸给我丢尽了。
  说心理话,吴雪莲总是在气势上会最终压倒我,这全因我们的婚姻形状从一开始就用这样的模子给扣出来了。现在想来,是不是我的心太软?是不是我对吴雪莲太他妈怜香惜玉了才导致自己身上挂了绿彩?
  看着二狗子们离开工棚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把笛子装回笛套,只能朝着家的反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新铺的铁道线,橘黄色的大型铺轨机此刻像个沉默寡言的弟兄,正静静地呆在上面,被五月的高原阳光直刺刺地照得通体明亮。我要跨过这条铁道线,向更远处的达卡雪山走去,我要上雪山采几株雪莲回来,泡杯雪莲茶喝喝,都说雪莲茶提神,我要看看它能把我的神提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能不能提到让我忘了吴雪莲的高度,能不能提到让我忘了那个名存实亡的婚姻的高度。
  一来到工地,我就想起了几天前还是那么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甚至看到刚刚铺上去的新鲜道砟,仿佛还依然在释放着工地上各种嘈杂的声音。这嘈杂的声音里不仅包括各种机械声,也包括各地口音的彼此喊话声,比如川人霍大锤喊我魏国谨你下来抽颗烟吧,比如陕人二狗子喊我魏国谨还有两个轨排就完活儿了等等。我最爱听旺姆喊我,魏大哥下来吃饭喽,对了,旺姆喊我,她用浓重的藏地汉话喊我,所有听到的人都会跟她学一遍,魏大哥下来吃饭喽。二狗子这时总会迎着我跑过来套用一句网络语说,魏国谨旺姆喊你下来吃饭。往往这时,做为铺轨机操作手的我,总是笑嘻嘻地手抚弦梯做出一副伟人招手致意的姿态,可二狗子喜欢挑战我的底线,他咬着我的耳根子骂我,别他妈装伟人行不?我看你就是一不举的萎人。听到这话,我理所当然要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个清晰而坚实的足迹。
  其实,我迟迟不愿走出铺轨机的驾驶室,就是喜欢等到旺姆在路基下这么喊我一声。这个与丈夫顿珠一起被青藏线建设指挥部特招的藏族女人,起初并不在我们这个工地,她与顿珠在一个更遥远的工地,一年半前,就是因为在那个工地的一次意外事故,使她失去了顿珠,失去了这个跟她在四川的某所铁路职业技术学院一起上了三年学的同学加丈夫。顿珠走了,抛下了旺姆和刚出生还没到半年的小顿珠,从此那个更遥远的工地,就成了她的伤心之地。旺姆是如何来到我们这个工地的,没有人知道,我们只知道有一天,这个工地上突然冒出了个藏族女计工员,这个藏族女计工员常常将自己份内的活儿干完了之后,便一头扎进工地食堂里帮起忙来了。
  记得有一天我采了一束高原杜鹃,准备把这束红红的花朵放在铺轨机驾驶室里,想自己若工作累的时候,看一眼这束花一定会很解乏。我知道这束杜鹃在内地是一种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植物,可没想到在青藏高原,它却成了名字非常美的格桑梅朵。那天旺姆迎着我走了过来,她问,魏大哥这么好看的格桑梅朵你是从哪里采的?我随手指了很远处的一条河谷,我说就在那条河谷旁。我抽出一朵最大的杜鹃花送给了旺姆,她低头数起了花瓣,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六瓣七瓣八瓣,然后突然问我,魏大哥你是真心送我的吗?我听到这话,便想送一朵随意采来的山野花给女同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哪还能用上什么真心不真心之说,仅仅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女人如花,赶上了顺便送一朵花过去很正常。不过面对旺姆的问题,我的虚伪性格却让我嘴上的话这样表达出来,当然是真心送你了。此时的旺姆一听,一下子低下头来,眼神看起来不知该放在地上的哪处是好,然后就拿着杜鹃花羞答答地转身跑了开去。我一时怔在原地,难道旺姆多想了?
  现在,铺轨机跟我一样,落寞得只能跟高原阳光窃窃私语。这里的阳光跟内地的阳光一点都不一样,内地的阳光绵软,而这里的阳光看上去则更有质感,我试着捧一把阳光在手里,使劲泼向铺轨机,似乎都能看见它在液压臂上溅起一团细碎的光芒。就这样,孤独的我与孤独的铺轨机相视而立,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象:铺轨机在我的操纵下喋喋不休,这个最爱唠叨的伙计,把一排一排编好的钢轨叼起来,然后再被我熟练地掰着手柄放下去,这个过程看似枯燥,可对我来说却很有味道,它让我有了一种满足感。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摆布不了任何人,只能靠摆布这个铺轨机来满足自己了,我让它起轨排它就起轨排,我让它落轨排它就落轨排,这样的一起一落,对我来说能没有满足感吗?我甚至挥舞着手中的笛子,冲铺轨机嗷嗷嗷地叫起来了。要不是旺姆恰在这时搅乱了我的这个幻象,我都准备带着这种满足感,一直走到达卡雪山的雪线以上去采雪莲花呢。
  旺姆很显然将自己的两个面颊涂上了脂粉,她想以此遮盖面颊上的那两朵红,可没想到粉底打得过厚,与她这张高原女人的脸反而显得不协调起来。
  我将掉在地上的笛子又装回笛套中,抬头看着旺姆,现在的她已经脱去工装,换上了自己的民族服装,胸前一串赭石色的藏珠非常抢眼。我问,你怎么还没有回家?旺姆答,我离家近,晚走一会儿也不迟。然后问我,魏大哥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有些不自在地答,我是在向我的铺轨机致敬呢。旺姆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那双几近透明的眼睛里装满了阳光,起初还眯成了一条缝儿,到最后便全闭上了,把阳光严严实实地藏在了眼底。过了一会儿,旺姆睁开眼睛,发现了我手中的笛子,说,魏大哥,给我再吹一遍你家乡的曲子呗。我说我不给你吹,你都听过一百遍了。正因为听过一百遍我才愿意听呢。然后她就开始哼唱起那个曲调来了,那个曲调是我从老家辽西民歌《灯台》里记下来的,充斥着忧伤与苦守之痛。当旺姆哼到了《灯台》里女主人公思念远方的夫君这段时,她停顿了一下对我说,魏大哥你给石头吹,给风沙吹,给藏红花吹,给芨芨草吹,给钢轨和桥墩吹,它们能听得懂你吹的是什么呀?而我能听得懂,你却不给我吹。我跟她解释,我要到达卡雪山采雪莲花去,没时间给你吹了你快回家吧,家里还有个小顿珠在等着你呢。旺姆看上去便有些失落,声音柔柔地说,看样子我只能等到10多天后再听了。我说是。
  正在我们彼此转身准备各奔东西的当口,从路基背面的河谷处突然传来两声枪响。我和旺姆爬上路基,看清了眼前的河谷开阔地带,有一群藏羚羊正被一辆越野车追赶,这群藏羚羊就像一块红褐色的布,从河谷的东侧飘向西侧,可是这块布一会儿被越野车撕开一个口子,一会儿又自动缝合上,而此时的越野车,就像是这块布上一个丑陋的补丁。旺姆看着眼前的一切,抓起身旁清砟的道耙,尖叫着冲了过去。
  我气喘吁吁,不敢使劲快跑,我知道自己的肺活量在青藏高原小得可怜,我知道它始终是我这几年干青藏线的一个软肋。就这样,旺姆先我抵达了猎杀现场,而那块布和那个丑陋的补丁却早已遁出了我们的视线。我来到旺姆身边,弯腰、低头并双手拄膝喘了好一阵,才抬起头仔细看旺姆在干什么,此刻的她正试图将一只藏羚羊从地上扶起来,可是怎么扶也扶不起来,这是一只快要临产的母藏羚羊,头部被散弹枪打得血肉模糊,而它的左前蹄瓣上,却夹着一朵鲜艳夺目的高原杜鹃。母藏羚羊用一只充满血水的眼睛在看着旺姆,像是在说,恩人呀快救救我和我的孩子吧。而此时的我因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竟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看样子旺姆知道自己能如何应付眼前的一切。她把脱下的藏袍铺在地上,然后用力压着母藏羚羊鼓胀的腹部,她和它都喘着粗气,而且频律还是非常地一致,直到藏袍上落下一只被胞衣裹得结实的小藏羚羊时,母藏羚羊的粗喘声才停止,剩下的粗喘声就只有旺姆一个人的了。
  旺姆轻轻撕开了小藏羚羊的胞衣,还顺手拣起地上的石片割断了它与母藏羚羊连着的脐带,然后调匀了气息对我说,它妈妈死了它妈妈死了,它妈妈临死前把它生出来了。说完这话,旺姆就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我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旺姆的身上,我拍着旺姆的后背安慰她,旺姆你别激动,一个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动物死去了不至于让你这样吧。我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目的是想让她克制下自己的情绪。我在安慰旺姆的同时,仿佛突然看到了她前段日子放生雪山小狼回归自然时的情景,那天的旺姆看到雪山小狼向着河谷的上游欢快地跑去,那天的云朵很低,看样子都快要贴在我们的头顶上了,那天的阳光很冷,看样子都快要冷到把笔直的光线冻住了。看着雪山小狼健壮的身姿,旺姆咯咯笑着说,小狼已经完全恢复体力了,也能适应这个环境了,只要它再往前跑,就能到达达卡雪山了,只要一见到雪山上的雪,它就能活下来了。而眼前的旺姆却陷入了非常悲伤的境地,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的情绪好起来。我看到了母藏羚羊蹄瓣上的那朵高原杜鹃,这朵花没有受到一丁点损伤,花团还是那样锦蔟,这极有可能是母藏羚羊在中枪倒地的一瞬间,被自己的蹄瓣无意中掘起来的。我将这朵花拈在手里,我要送给旺姆,好让她尽快高兴起来。
  旺姆抱着刚出生的小藏羚羊,两只手腾不出来,就一下一下地点着头看起了我递到她面前的这朵花,其实她点头是在数花瓣,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六瓣七瓣八瓣。果不其然,旺姆的情绪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不过她的语调还依然有些湿,魏大哥,你怎么一送我格桑梅朵就送八瓣的呀?是不是金刚上师的旨意呀?我有些懵懂,不知道金刚上师是干什么的,要在我身上做何旨意,可我不想现在就问她,我只想让她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我说,旺姆我们走吧,这朵花我先替你拿着。旺姆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死去的母藏羚羊,又回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小藏羚羊,很明显,她的面部表情忽地又袭上一涌伤感来,多么可怜的小动物呀,刚生下来就死了娘。
  旺姆说,小藏羚羊身上的绒毛现在快要干了;旺姆说,小藏羚羊的眼睛现在快要睁开了;旺姆说,小藏羚羊现在开始会蹬腿了;旺姆说,小藏羚羊现在试探着要站起来了;旺姆说,小藏羚羊现在叫起来了看样子它是饿了。
  在工棚里,旺姆不停地说着小藏羚羊,她把小藏羚羊生命体征里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原原本本地用藏地汉话真实地叙述了一遍。我说,小藏羚羊饿了吃什么呢?旺姆说当然吃奶了,它还小,当然吃不下那些花花草草了。我说我的箱子里还有几袋牛奶,拿来喂喂它吧。我就开始找盛奶的容器,几个饭盒里都有剩饭剩菜,我只好拿了个磕掉沿的碗。我把牛奶倒在碗里找个勺端了过去。旺姆说,小藏羚羊太小,不能这样用勺喂它,这样喂会呛着它的。我说那怎么办?旺姆说,给雪山小狼喂奶的那个奶瓶子呢?我一下子就想起二狗子踢在板铺底下的那个奶瓶子了。我爬进板铺下面,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那个奶瓶子,紧接着我随口恶狠狠地骂了二狗子一句,因为他当时已经把奶瓶子踢得粉碎,我只找到了橡胶奶嘴包裹着的一截瓶口。
  我对旺姆说,奶瓶子被二狗子踢碎了,我到外面找个替代它的瓶子吧。旺姆紧紧抱着小藏羚羊,哦了一声之后像是在自言自语,看样子只能这么办了?
  我在外面找了半天,才在垃圾堆上找到了一个空饮料瓶,一试奶嘴,大小基本能对上,便快步往工棚走去。
  当我急匆匆迈进工棚的时候,正看到旺姆在一下一下解着自己的衣襟,她看到我进来,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直到目睹她撩开内衣将自己两个饱满的乳房露出来时,我才从愣怔中一下子产生了回避的念头。我马上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彻底执行平生以来不该看的地方坚决不看这一原则。不想旺姆在我身后说,魏大哥不要走,你还得给我打打下手,帮我把毛巾递过来,我要给小藏羚羊喂奶了。我找了条毛巾,后倒着步子来到旺姆跟前,说,奶瓶子我已经做好了,你不要这样喂它嘛,它必竟是个畜牲。旺姆说,可它是个生命呀,我家的小顿珠现在都一岁多了,还在吃我的奶水,我的奶水很旺,还没抽回去,现在喂小藏羚羊正好。旺姆接过我背递过去的毛巾擦了一通什么之后说,魏大哥你转过身来嘛,在这一刻,我是一个有着母亲身份的旺姆,不是接到你送给我格桑梅朵时的那个旺姆了。
  在这10多天的休整期间,因为小藏羚羊的缘故,我最终没能等来去达卡雪山采雪莲的机会,却等来了吴雪莲的一条短信,短信上说我们的法院离婚判决书已经下来了,不日即可寄到我的工地。同样因为小藏羚羊的缘故,旺姆也最终没有等来回家的机会,却等来自己的父亲带着小顿珠到工地看她来了。
  我删掉了吴雪莲的短信,同时也删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去。因为我对我的这次婚姻早有思想准备,所以它并没有引起我情绪上的太大波动,我确信不曾有好结果的婚姻有时就像一张错版的邮票,你拥有过它并不是一件什么坏事,要知道增长一些人生情感方面的历练,其招数就藏在这样的婚姻里面。
  现在,人们陆陆续续地开始从内地返回工地了。二狗子回来的时候,正看见我抱着小顿珠跟旺姆一起在逗小藏羚羊玩,小顿珠手里攥着几棵嫩草,被旺姆怀里的小藏羚羊叼在嘴里,两个小家伙你拉我扯的,看上去很搞笑。这些天里,小藏羚羊长得很快,它认定了旺姆就是自己的母亲,几乎跟定了她,而她的儿子小顿珠,却是几乎跟定了我,看样子认定我就是他的父亲顿珠了。我们这样出来进去的场面,如果要算上小藏羚羊的话,俨然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只是到了晚上挺不住瞌睡的时候,这个家才拆开,才各自回到各自的工棚休息。
  二狗子这时径直走到我面前,冲我小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快就把事儿办了?10多天不见,儿子都这么大了?大棚提前扣出来的吧?旺姆听不到二狗子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吃吃地笑,然后将小藏羚羊放在地上,领着它找前面不远处的草皮去了。我照例在二狗子屁股上留下了一个清晰而坚实的足迹。我把手伸进二狗子的兜里想掏盒烟出来,不成想却掏出一片纸来,他马上转身过来要抢回那片纸,而我偏不让他抢去,就用怀里的小顿珠来回挡他。我看到那片纸上写满了数字,而且每一个数字下面都画了一个感叹号,其中有一个数字下面连着画了五个感叹号,我一想这数字正好跟他回去的日子一一对应,于是便有了话头,他妈你小子也太猛了,怎么回家天天种娃呀?怎么单单这一天就种了五次娃呀?二狗子不跟我抢纸片了,哎哟哎哟在喊了一会儿自己腰疼之后说,他妈你看的那天是我从育儿书上推算出来的,那天是我种娃希望最大的一天,我不使劲种能种出这样的大胖小子来吗?说完就开始轻掐起小顿珠的脸蛋来了。我说二狗子你别瞎说,这是人家旺姆的儿子。二狗子说,我知道这是旺姆的儿子,这要是你的儿子该有多好,你连种都不用种了,就白拣了这么个大胖小子来,只可惜你没这个福哟,吴雪莲不仅不让你种娃而且她还在死拖着你呢。
  我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那片纸,然后把它还给了二狗子,说,我和吴雪莲我们俩离了,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她了,她跟我没关系了。二狗子看我突然压低了声调这样说,神色立马严肃起来,真的假的?魏国谨你可别逗我呀。我说,真的。
  我是在我们这个工地被撤消、准备全员开拔到拉萨河铁路大桥工地的当天,收到家乡法院快递过来的离婚判决书的。那天,各种奇形怪状的工程车辆排满了工地边上的这条临时公路,整个工地上一切可以运走的东西,都已经整齐地码放在了车上。我在原工棚的位置上,正将一些遗留下来的生活垃圾深埋地下的时候,旺姆抱着小顿珠、领着小藏羚羊过来了,她手里拿了个邮政快件,从很远处就冲我举了起来。我拄着锹把,突然像失去重心一样,感觉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旺姆说,魏大哥你的快件。小顿珠张开一双小胳膊扑进了我怀里,我说,旺姆你打开替我看看吧。我怎么能打开?这是你的信呀。我说没事儿,你替我看看吧。旺姆就撕开了快件,掏出了里面的瓤子。
  旺姆看完了内容,满脸欠意地对我说,对不起魏大哥,我不该知道你的这个秘密。我说没什么,二狗子嘴快,他早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了。旺姆说,是呀,我早就听到工地上传言你的婚姻遇到了麻烦,没想到今天真的变成了现实。我说没什么,本来我不想通过法院离婚的,协议离婚多省事,可是我心疼我的那所房子,如今被法院这么一缺席判决,最后还是全归她了,我真是心有不甘,我以后回去住在哪里?我没窝住了。
  我不敢想以后的事情了,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的小顿珠似乎很懂事地在擦着我的眼角,而此时的那只小藏羚羊,却也似乎很懂事地倚住了旺姆的腿脚,我们这四个青藏高原上的简单生物,有那么一刻,竟在天辽地阔间变成了一幅小小的静止的画面,直到前来掩埋生活垃圾的二狗子们突然撞进来,这幅小小的静止的画面,才开始活动起来。
  旺姆的父亲是在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在草原的一个溪叉口等到了我们转场的车队,他的身后,是一群安静吃草的牦牛,不远处便是一所野生动物救助站,那里的招牌清晰可见。旺姆的父亲将小顿珠抱进了自己的车里,然后将小藏羚羊也抱进了自己的车里,可是两个小家伙登时就尖声叫了起来,小顿珠拍打着驾驶室的窗玻璃阿妈啦阿爸啦地叫,而小藏羚羊则跪在座椅上冲旺姆点着头耶耶耶地叫。我听不清旺姆在宿营车里是如何用藏话嘱咐自己父亲的,我只是听清了她回头冲我们司机大喊的最后一句话,师傅快开车。
  好多天过去了,我和旺姆走在拉萨河边,看着不远处已快要收尾的拉萨河铁路大桥。当时已是六月末的夏夜,工地被亮度不一的灯盏照得犹如白昼,而大桥本身就像是梦境里搭在银河的天桥一样,轻轻浮在变幻多端的光影之中……
  可是一旦从梦境回到现实之中,我们就无法用耳朵关闭从大桥工地那里传出来的各种机械嘈杂声了,于是就只能继续往拉萨河的上游走去,直到拉萨河水轻舔岸边的哗声淹掉远处的机械嘈杂声之后,我们才止住了脚步。
  现在,我和旺姆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最实质性的、也是最关键性的一步,即在哪里安家这一步,它已摆上了我们重组婚姻的议事日程上来。我希望旺姆跟我回到内地、回到我的辽西定居,因为那里有她最爱听的辽西民歌《灯台》,而旺姆则希望我留在西藏、确切地讲是跟她留在拉萨定居,她对我说,你不想看你最喜欢看的正宗的锅庄舞吗?
  我挽着旺姆的腰,藏族女人特有的体香被我的嗅觉捕到,早已搅乱了我整个身体里的神经末梢,并让我烦燥且跃跃欲试。可是我已经老大不小了,不是猴急的小青年了,我能克制自己,我还要在表面上做出一些对旺姆平和而温馨的举止来。我把汇成拉萨河的冰凉的高山雪水,用手心捧起来,少许撒在她的额头上,听她摇头咯咯笑过之后说,魏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意你送给我的八瓣格桑梅朵吗?我说我不知道我还正想问你这事呢。旺姆说,我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高原,就是去四川上学,那也是在藏区,可是尽管这样,却从没见过八瓣的格桑梅朵,多少男生送过我格桑梅朵,也仅仅是四瓣的或六瓣的,只有顿珠和你给我送过八瓣的格桑梅朵,我老家嘎仑寺的金刚上师曾对我说,哪个男人送给你八瓣的格桑梅朵,哪个男人就是你终生可以托付的归宿。而今顿珠走了,你又出现了,你就是我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听了旺姆的话,我这才想起来旺姆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对我送给她的高原杜鹃从一瓣认真地数到八瓣的原因了。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也认可自己就是旺姆能终生托付的男人,可是怎么个托付法?如何托付?我仍在找一些能说服旺姆并让旺姆相信的理由,我说旺姆跟我回内地吧,内地繁华,灯红酒绿,可旺姆却说跟我来西藏吧,西藏纯朴,天清地净。在我正想着下一个说服旺姆的理由时,旺姆突然说,你知道吗?那天小顿珠在我父亲的车里哭着喊你爸爸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母子分别时的那个场景,我说,我怎么没听到?旺姆说,你没注意,他是用藏语喊你阿爸啦阿爸啦的,他当时想求你把他留在我们的身边。听到这话,我突然觉得没有任何理由说服旺姆了,我眼里闪着泪光,我看到了旺姆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将拉萨河铁路大桥最后一块轨排铺完了以后,还没等到青藏线全线通车,我就与一个急着想去内地发展的藏族职工办理了对调手续,如今我已经不在青藏线上开我先前开的铺轨机了,而是在青藏线上开道砟捣固机了。而旺姆则在拉萨车站竞聘上了一个藏汉双语广播员的岗位。
  确切地说,我们并没有在拉萨城里买房,而是在离拉萨河铁路大桥的最近处,按揭了一处两室楼房,其中有一个卧室按旺姆的意愿用藏式风格进行了装修,另一个卧室则按我的意愿用我最喜欢的辽西风格进行了装修。休班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就常常在阳台上看拉萨铁路大桥上车来车往,有时下得楼来,也走近处去看。旺姆问小顿珠这大桥什么形状,像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是藏话。旺姆就笑呵呵地让我用汉话再问小顿珠一遍,这桥面上弯弯的钢梁像什么呀?小顿珠答,像哈达。这桥面下粗粗的桥墩像什么呀?小顿珠答,像牦牛腿。待小顿珠的回答刚一落地,我们仨就抱成了一团。
  我们工地上的同事在得知快要撤回内地的时候,几乎都来我们安在拉萨河铁路大桥边上的小家告别了。他们喝着青稞酒,吃着手抓肉,跟我和旺姆一起回忆过去的点滴,其中二狗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跟我咬起了耳根子,魏国谨我送你和旺姆一幅对联,上联是一对新夫妻,下联是两个旧家伙。说完就从我身边跳了开去,手上的奶茶都撒了他自己一身。我并不想再在他身上留下我清晰而坚实的足迹了,我想这一生的哥们,从今以后有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于是就接了他的话说,那横批呢,横批是不是梅开二度?二狗子看着我,突然湿了一双眼睛,他抱住了我,不是不是魏国谨,我早就想好了,横批是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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