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下午,许辛的半张脸出现了。而后,另半张脸也展露出来。
门是我为他打开的,聂晓欢不在家。听到敲门声后我拨开锁舌,把门推开一半时辨认出门外是个认识的人,动作便滞涩住了,但随后还是将门基本敞开。这样隔在许辛与室内之间的只剩下我了。一阵风迎面吹入,钻过我的两肋。一个小小的寒颤过后我把许辛请进我的新家。
在客厅的沙发上许辛问候了我,我也重复了在门口时对他的问候。我去冰箱处拿过两听杏仁露,凉意发散开来。之后许辛谈了自己工作单位的一些事,我也同样,谈起许辛工作单位的事。我以前就在那里上班,和许辛属于前同事关系。聊了一会,许辛起身告辞,说他最近在写一份材料,今天是到附近的图书馆查资料,顺便来看看我的。我呵呵笑着应和,让他常来玩。这是一次不乏笑声的会客。
聂晓欢回来后,我们用几分钟的时间简单地吵了几句,我就去上班了。当然是新单位。我报修了家里电话,所以下午请了一会儿假。我现在的工作很清闲,在办公室里我时而就会想些问题。这天只想了一个:许辛怎么会知道我新家的地址呢?
由于只想一个问题,按惯例,下班时我没有想完。
前几晚没在家里吃,下班路上我估计聂晓欢今天也不会做什么温情的晚饭,就停下来买了点我喜欢的熟食。而实际上这顿晚饭却吃得很平和,聂晓欢一言未发。她做的饭菜还过得去,只是都躺在锅里样子有点怪,吃前需要自己去盛出来。
晚上我早早就爬上床。由于恍惚中忘了聂晓欢已经在卧室里了,在床上触到一个人的脊背时还被吓了一跳。躺在床上,除了我兀自扭身的声音,周遭安静了下来。聂晓欢的呼吸静细如猫。我还是没能很快入睡。我不否认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而且与下午想的类似。
许辛怎么会准确地找上门来呢?
几个月前聂晓欢的父母搬走后,我和她搬来了这里。这套房子我比较喜欢,相对宽敞开阔,一面的阳台外还有一个小花园。即使她父母搬离之前,这房屋也给我以家的感觉。它的位置不算偏僻,却也接近传统意义上的城郊。至今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这里,如果下午许辛说他改行来修电话,我现在就不必费解了。
在知情的几个人里,也不大可能有人认识并告诉许辛。人们也该不关心我的住处的。事实上我们身边很多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都是极其短暂片面的,就像毕业后你就意识不到有些同学还在继续活着了。很多同事,其存在的意义只是上班时间出现,在我意识里他们下班就消失了,或者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整夜浪荡街头。那么凭什么在别人心里,偏我有一座实实在在的容身之所呢?
也许不该假设旁人都那么理想化。可只从信息传递的技术层面上说,许辛的确也该懵懂无知。难道在貌似夯实的土地之下,有着什么线路诡异的鼠孔蛇穴?
对事情的处理,我还是比较严谨的,比如搬家前我就告诉过聂晓欢,我们搬过去住的事不要告诉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只说老人搬走了,他们不会去空房子里串门吧。从聂晓欢当时的表情来看她对我的提议会印象不浅。这样想来许辛这个人竟有几分神奇了,他下午的造访在我意念里时而真实时而轻虚起来。
我的视线飘到门外,看见许辛握住我的门把手拉拧了几次,又弯背探肩向门镜里逆视……
我把手伸出被子去摸台灯,没有摸到按钮,索性罢休。倏忽间我觉得若从另一个角度解答那个问题,答案似乎会变得一目了然。许辛凭借什么能找上门来呢?无外乎用心二字——用心。
我打了个寒颤,把刚才伸出的胳膊完全缩回被子里。侧脸可见窗帘上缠映了几条树影。偶尔窗帘也在夜风里无力地甩动,但上面的所有影子都应对自如总能迅速归位。
许辛的脸再次由半张绽放为整张。我不禁继续回想下午见面的瞬间,他眼周的皮肤纤毫毕现。我的思虑总是有源头的——许辛并不是我的那种顺路便该来看望的朋友。以我们之间的氛围而言,论据虽然稍显久远但也很容易找到。
我快步走进许辛的办公室,他一个人在桌前看书,其他人都没在。通常我并不想打扰别人看书。
许辛,上周冯处长要的那份文件草稿在不在你手上?这话只在我嗓子里动了动,出口时化作:许辛,把冯处长要的那份文件草稿给我吧。
许辛果然露出那种愣愣的表情,我对此早已厌倦了。虽说第一次看见,但明显已经厌倦了。
哪份文件草稿?许辛问。他重复了作出那种表情时的潜台词。
我快速地说,就是上周冯处长让你整理的那份,快点吧。
许辛皱皱眉说,我上周……上周五交给你了吧?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把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爽利。没有,没在我那儿。你不会是弄丢了吧?冯处长刚才要看,你快找找。
许辛显出些不知所措,文件是关于一项且急且重的工作的,可说让冯处长欢喜让冯处长忧。许辛犹疑地翻动着桌面上的东西。我看他皱紧了眉头,便嘱咐了一句事关重大之类的话,然后轻轻转身离开了。
回到隔壁我的办公室,我开始翻看我自己的东西,包括单摆浮搁的纸张、文件夹和抽屉。我的动作在不觉间加快。桌上原来的杂乱片刻变作双倍的杂乱。
我又返回许辛那里时他正在整理他的东西,一份份纸件已经都被归入一个淡蓝色的文件夹。他抬起脸,却不见相应的从容。没有。他说。我记得好像是交给你修改了。
我用气声苦笑了,说,明明是我交给了你。
最开始是你给了我,后来我整理后又交给你再改的嘛……
我们就这样讨论了几个回合。其间我的心跳变得积极有力起来,从里面敲打胸膛。许辛边重新翻弄自己的文件夹,边说可能他给我后我已经交给冯处长了。我闭着眼摇摇头。我常去转交文件,只有与许辛有关的这份让冯处长急赤白脸,我刚才安慰他说许辛写东西很慢。
就是在你这儿呢!这次我说,就是我交给你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腔调有几分返老还童。因为许辛的这事我的嘴唇颤抖了,难免有点口吃,好在“清清楚楚”本就是连续的叠音。
你的抽屉我来找找看,可以吧?说这话时我已经拉开了许辛的抽屉,之前或许还用肘部拨了一下没有及时让出位置的许辛。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局面,即使许辛发现了文件也未必会痛痛快快地亮出来。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由我从他抽屉里找到我会怎样发脾气呢?
探到抽屉的底部一瞧,我真的气恼了——确实找不到。而许辛这时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吸烟。他像是有意让场面显得如此尴尬的。
我的姿态僵滞了一会儿,随后,刚才的尴尬就显得不算什么了——冯处长从门口经过,晃了晃手里的一份文件,说我已经交给他了,他刚才忘了。
许辛冷冷地向斜下方吹出一口烟雾。
就是这样的许辛,几个小时前说是顺路来看我,来我的新家看我。这里的装修底子好,稍加润色就能显出精致温馨,我和聂晓欢不在时更加如此。而好的东西通常也很脆弱。当时我随着许辛的目光打量了我的天棚、壁挂、灯饰、鱼缸和乒乓球桌一样的液晶电视。原来坐在客厅沙发上便能看见这么多东西裸露,那么打开卧室的门一定像展览内脏器官。我被什么按在原地不敢挪动屁股。不知什么时候我和许辛的目光被他拆散了,他望向阳台外的小花园,随后我也扭头观察那里。我像个十足的外人,打量着小园围栏的孱弱结构和几乎是落地式通体透明玻璃的阳台,发现这种设计简直太不朴实了。
既然朋友用心打探到了你的新住处,那么他的用心也没理由就此戛然而止,对吧。躺在床上翻着眼睛想了想,我还是不愿意把别人的心思想象得令人毛骨悚然,因为眼前本就夜深人静了。也许那份用心只是普通地令人厌恶而已。
与许辛作同事的第一年我们还共用一个大办公间,一天早上我来到自己的位子,发现桌面多了一摞纸,纸上黑字弥漫,左边夹了两个小夹子。我看见首页上的题目是《杂林之外有条河》,题目右下角署着“许辛”二字。我估计这就是许辛写的那本书。许辛说他喜欢写东西,前几天更是一有话头就告诉别人他的长篇小说写完了。原来就是这一个。
我翻了几页。许辛正在斜对过的桌后观察我的反应。我把那摞纸前后弯卷了几番,持片刻阅读状。我说,许辛你了不得啊,太佩服你了。他果然沉不住气,咧嘴问怎么讲。我说写这么多字儿啊,订这么厚呢啊。不出所料,他对这个评价果然很失望。
内容当然够丰富了。有人朝我说,人家许辛的下一步打算就是出书,你作为第一批读者得支持啊。
这话渗入我头脑中后我不安起来。对有些事我向来反应很快。我有个在出版社工作的亲戚,他们编辑一本论文集时我求他把我的一篇文章夹进去,还有一个领导的一篇,也请他们收录,并排在我那篇的前面。这种事对我们这种岗位来说会算作可观的成绩。但要是为帮许辛的忙去动用那个亲戚的人情,无疑是入不抵出的。许辛这人给我的感觉不够厚道,如果你帮了他他只会在内心里感激你,而不会抱更浓厚的谢意。对此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先发制人,灵活地表明一下我的态度。
呃……我那个亲戚吧,的确是出版社的,但这段时间不来往了——有一次喝酒的时候翻脸了,我也就不能去找他了……
许辛的眼睛反而像是亮了起来。你有亲戚在出版社工作?
我看见其他同事桌上或手里也各有一份同样的纸稿,原来不止我有。
许辛信息闭塞,此前还不知道出版社这码事,这是个意外。从此许辛的身形一靠近我就变得热烘烘的。我留心规避与他打照面或正视其眼神,就像良家女士避开潜在的追求者,没留给他什么开口的机会。
也许许辛来找我,只是想再提起他写的那本书的事。我的呼吸舒缓了些许。我想起那摞书稿的模样。写书的人比产妇更恋己所出,就算挤出的是一堆肉葡萄也舍不得顺手倒掉。但我凭什么要为他的嗜好买账呢?又有点燥热,我起床喝了口凉开水,回来重新躺在聂晓欢的脊背旁,身上重有阵阵凉意来袭。
又也许,不是这样。想到许辛亲手写的长篇小说,凉意化作两个寒颤。当天我把书稿带回了家,是想有空了解一下许辛这个人。据说写小说基本上就是在写自己。后来因为办调动工作的事,没空翻弄,再后来调动成功闲了下来,也失去了了解许辛的兴趣。但今天的事又让我想起了近来的一些细节,也似乎摸清了自己颤栗的潜在原因。
实际上从搬家开始,聂晓欢就不大适应这个改变,因而情绪不高。我认为问题不大,每个人面对新环境都需要适应,聂晓欢需要做的适应就是保持家里的安静。我说过,她的那些亲戚最好少来这里。当我说“最好少来”时意思很简单,就是“千万别来”。可前些天到底来了这样的客人。她家一个亲戚是做零工的,聂晓欢叫他来收拾一下厕所的水箱,结果收拾光了茶几上的榛子才走,与我对视时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聂晓欢说过她家亲戚人都实在,她分不清实在和不自律。临走时他看看我,掏出一百块钱要去还给聂晓欢,在我目光笼罩下聂晓欢显得措手不及,我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有什么如鲠在喉。他刚出门我就去检验了近来顽劣不驯的厕所水箱,好用了,没留下什么毛病,我便索性直截了当地对聂晓欢喊了一阵,说以后连他们的电话最好也别让我接到。当时聂晓欢正在电话线插口附近,抬脚踢了插口一脚,使之发出无辜的断裂之音。
说我不是男人之后,在家里除了争吵聂晓欢极少开口,电话也不能作响了,房子里常是语言的真空。就是在这样的空间中,有一次我发现聂晓欢在读什么东西。其实今晚之前我都没怎么计较——一个妻子居然背着丈夫搞阅读……当时我走到侧面瞧了一眼,好像就是许辛的那部书稿,翻倒左边的部分已经很厚了。
以前聂晓欢就像是嫌我懒于读书。现在大家应该都想到我所想到的了吧?调换工作时我曾经让聂晓欢以取东西为由替我去单位办过些手续上的事情——有些事女人去办会容易得多。所以,她该是见过许辛几次。也就是说他们二人现在有了真实的和精神上的双重交往。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下床找许辛的书稿。最初我本来把它放在写字台下的柜门里,但现在它是一本聂晓欢独自读的书,我直接去几个我不常打开的箱柜处翻动了一番,最后总算在写字台下的柜门里找到了。那仍然是一本白色的打印纸,可看上去侧面已经被某双手翻捏得黑黑的,可见阅读者的投入。用心读书就是这样,手洗得再干净也会留下污痕掩耳盗铃。书稿在我眼前略带炫耀地低幅度震动。我眯眯眼斜起嘴角,并没有冲进卧室把它摔在聂晓欢身上让她给我解释清楚。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又回到床上,呆呆地躺着。由于上下床引起的头部供血状况的变化,视野里室内容纳的夜色有些明暗不定。聂晓欢显然在我不在时改变了卧姿,她扩展胸怀,尤似在做广播体操,远端的一条白腿向外撇开,周身发出阵阵微温蛋白质的味道。下午许辛说是来看我,但这是一个工作日,我临时请假回来,他竟会知道我在家?倒是聂晓欢时常不用上班,我在外面时她就呆在家里。回想许辛的半张脸上那种似惊似疑的表情,我不愿确认,许辛有心来到我家,碰到我却可能只是个意外。在我家意外地碰到我,可笑吧?
我裹紧被子,感觉上许辛还坐在客厅里,只是眼风已经从院子和阳台方向移向卧室的门。他两眼明亮牙齿洁白,黑暗徒能渲染其夜光的效果。我向早该睡熟了的聂晓欢靠了靠,这女人竟很快移开了两寸,令我讶异。卧室里的物件尤似被用别致的手段显了影,都灰灰地从暗处现出身姿来,冷漠却又招摇。你说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吝啬于给人留些安慰呢?
几天之后,有一次吃晚饭时,我直直地盯着聂晓欢看。她抬起眼皮时我从那对虹膜中看见了几天来我剩下的两副疲惫模样。这样很不好。
时隔许久,我突然很想亲亲聂晓欢,比从前更想。她的两瓣嘴唇红彤彤的,不像缺乏外来的润泽。如果她拒绝我,我就能领会其中的含义了,有些事情就没法轻易了结了,这由不得我。
我有点激动,找了个时机把嘴伸了过去。其时聂晓欢起身添饭,绕过桌子来正在我身后。她察觉到动静一转头,把我的额头撞出一声脆响,稍后才反应过来我想做什么。她的嘴在我脸边等待了一会,可我的额头过于锐痛,我边揉边也去伸手添饭。
她缓慢地回到桌对面。
我终于开了口。前几天,以前我单位的许辛来了——你说他怎么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这儿的呢?
聂晓欢耸耸肩说,他是你同事,又不是我家亲戚。我半张着嘴看着她,直到她又说,许辛是那个高个子吧?你忘了?有一天晚上你在外面喝得烂醉,是人家把你送回来的。到家时你已经吐了人家一袖子了,还磨磨叨叨,他答应以后常来你才放人家走……
我不动声色一直听着聂晓欢说完。实际上我的腰胯和肩膀逐渐松懈了下来,同时暗暗吁出一口气。又隐约想起那天许辛在客厅里似乎说了过一段时间会去外地生活之类的话,话后好像有小小的间隙容我询问他的去处和动身时间,可我当时由于极其在乎他本人所以没听清他说的话。这也算有助于对他来访做出归因。一切又勉强合理起来,饭菜也生出些滋味。
但是晚上再次躺在聂晓欢的脊背旁时,我侧过脸去看那两瓣红彤彤的嘴唇,它们由于背离着我的视线而变得更加生动。与此同时我又看见了同样的树影和渗入室内的灰白光线。就算送我回家一次,就能把我家的位置记得如此精准?搬来之前我来这里时还常找不准呢,难道我在醉中会告诉许辛确切的街巷号位?还有,饭桌上我提问时聂晓欢表现得格外镇静,她的回答也显得过分流利。我们还没有和好,她竟不拒绝亲吻,甚至取悦似的虚位以待,我想我该领会其中的含义了……我并不是个粗心的人,尤其是在寒颤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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