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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课
来源: | 作者:李厘  时间: 201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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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个大事儿,那阵子天天在外面游行。第一次见到敌敌畏就是在一次游行结束的时候。
  那一阵每天在操场集合后,全校学生列队出发,去参加群众集会。集会地点要么红旗广场要么解放广场,还去过和平广场。每天的召集者不同,内容都是一样的,各方代表发言,表达坚决拥护的态度和激动万分的心情。我们沿着主要街道步行前进,学校距离这些地点要走一个小时或多点或少点的路程。去的时候以赶路为主,好像在执行重大任务,一路上只有脚步声。回来就不一样了,受会场气氛的影响,像刚烧开的水,情绪高涨。马路上都是游行的队伍,口号声此起彼伏。南边来的朝南走,北边来的朝北走,两个队伍各占半边马路。行走的人手里都拿着可以挥舞的东西。我们男生拿的是三角旗,女生拿的是干树枝儿做成的花束,都是用学校发的彩纸自己做的。三角旗的做法简单,把彩纸裁成一沓三角形,拿起一片粘在树棍儿上就成了。女生的花束做工复杂多了,听说花瓣儿是用筷子搓成的,然后一片片粘在干树枝上。看大街上,红黄粉绿色的纸花纸旗舞动着,行进着,将城市的街道变成一条条横竖交叉的彩色河流。队伍走走停停,每次回到学校,太阳都开始西落。
  进到学校的时候,还是一支整齐的队伍,停在操场解散后,立刻变成星星点点的沙粒儿。沙粒儿们冲向校门,冲向校门前的街道,融入街道上沙盘一样的人群中。就是这个时候,在西下太阳金色的余晖里,我看见一个人,在纸花移动一片彩色之中,用一条瓦灰色长纱巾,把头发严严实实包裹在里面,包得连肩膀也看不见了。一绺头发挡住了眼睛,垂落在苍白沉静的脸上。她低着头,瘦长的身体裹在一件长风衣里(不记得什么颜色了,肯定是让一片鲜艳比得黯淡无色),好像一只离群走散的野鹤。一时间我恍若置身在另一个时空里。等我醒过神儿来,眼前只有花花绿绿游动的人流,野鹤已经不知去向。那时我不知道,她就是敌敌畏。
  敌敌畏是音乐老师,是著名人物。敌敌畏当然不是她的尊姓大名,但也不是我们的伟大发明。当学生的爱给老师起外号,扎堆儿时直呼各路老师的外号,很叛逆,很哥们儿,很来情绪。话说回来,那些哪壶不开非提哪壶的外号都是背地里的英雄气概,当着老师的面儿,没谁敢直呼外号,更甭说敌敌畏这样的字眼儿。外号总是和一个人的故事和特点联在一起。王大鼻子李大嘴说的是特点,敌敌畏当然是故事。起了这么一个外号,原因不用说了,故事有两个版本。先说第一个。
  出事儿的时候,敌敌畏是样板团舞队的学员。样板团是省学习革命样板剧团的简称。那时候,从北京上海到地方的文艺团体都叫××样板剧团。省样板团的班底是交响乐团和芭蕾舞团,钢琴伴奏《沙家浜》《红灯记》、舞剧《红色娘子军》是他们的主打剧目。样板团成立时立下规矩,男二十五岁女二十三岁以下的学员不许谈恋爱。团里搞对象的不少,一个个像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表面都装得啥事儿没有。样板团里有舞队、歌队、乐队,舞队就是芭蕾舞团,老百姓说的芭团。敌敌畏和乐队吹黑管的好,俩人不躲不藏,公开你来我往。受处分的时候,吹黑管的刚过二十五,敌敌畏才二十出头。俩人成为团规的第一例被执行者,双双调离样板团,发配去的地方不但分属两地,而且相距千里之远。一番生离死别之后,男的还在向西行驶的火车上,女的喝下准备好的敌敌畏。
  那会儿没有枪手这样高安全性的气雾喷剂,普通家庭在日杂店里购买六六粉或敌敌畏,稀释之后杀蚊子臭虫用。作为剧毒液体杀虫剂,敌敌畏的瓶子上有个骷髅头,骷髅头上还打着X,好像两把交叉架起的刺刀。打了X的骷髅头,阴间守门人似的阴森狰狞。敌敌畏这个词儿听上去就让人身上发紧。某某遇到什么难过的关口喝了敌敌畏,是作为恐怖事件传播的,带有警戒的意思。据说,喝下敌敌畏之后的情形极其惨烈。我一进到中学,就听到这个年年流传的故事,这时距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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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爱上音乐课,应该所有当学生的都爱上吧。和语文数学的强度压力比起来,音乐课不过是课外活动而已。体育课还得达标呢,音乐课没听说谁不及格。就算有不及格的,也不会为这事挨家长数落。小学时音乐老师走马灯似的换人,那些半道转行进学校的,都先教一段音乐课。只要唱歌不跑调,不会弹琴不识谱的都敢在讲台上亮起嗓子唱。好像音乐课就是领着小孩唱歌,是练习当老师的操练课堂。大概小学没遇到过正经音乐老师,进到中学听说教音乐的是芭蕾舞团下来的大演员,心里痒痒起来,那以后上音乐课不就成看文艺节目了?美人儿谁不愿意看啊,何况还是性情刚烈有情有义的传奇美女子。就算没有耿莲凤的嗓门儿亮,举手投足、喜怒哀乐也是专业演员的范儿,说不定哪天高兴还能在课堂上转上几个圈呢。在剧场里看过《红灯记》《沙家浜》,在电影里看过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还从来没近距离看过真人跳芭蕾。街坊一个女孩,总一个人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在车库门前的水泥地上劈叉下腰踢腿压腿,还去芭团上课。她高我两个年级,听说这么练功是为了考进个文艺团体,只要不下乡,哪怕进到大工厂的宣传队也行。可惜她除了练出两条笔直的长腿,八字脚走道,身上再也找不出特别出众的地方。还听说芭团的女孩穿军装,只给外宾首长跳舞。芭团女孩过的什么生活,我们百姓家的孩子想象不出来,单是穿军装这条就足够让人羡慕死。
  说来奇怪,初中第一年有美术课,却没有音乐课。唱歌可是分量沉甸甸的一项课余活动,接近于政治思想教育。每天上下午集训两次,唱歌是集训的前奏曲。操场上等候教导主任团委书记校长讲话的时候,是用歌咏比赛的方式消磨时间的。学生会干部在前面领唱,唱一两遍囫囵半片地跟下来,唱上几天基本就算会了。不知道在前面领唱的是跟谁学的,难道敌敌畏只管教学生会干部?
  大半年过去了也没见到敌敌畏的真面目。一个中学能有多大?四个年级一千多点学生,五六十个老师。每天厮守在学校,连修灯泡的,烧锅炉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都认识得差不多了,这么一个芭蕾美人儿,就是把全校的人聚拢一块,如果她在里边,准能把她从人堆里挑出来。真真连个风姿绰约的背影也没见过。有说敌敌畏领着校文艺队在外面演出呢,文艺队就演一个节目:《快乐的女战士》,跳的是不立脚尖的芭蕾舞。这个节目年年文艺汇演拿第一,市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带《快乐的女战士》下基层演出,到连队厂矿农村一去就是一两个月。下基层去了?我可不相信这个说法,从夏天转到春天也不回学校照个面?该不是把文艺队整编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了吧?敌敌畏愿意,学校也愿意?支持她这么无组织无纪律性?依我看,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学校里根本没这个人。这个学校早前名气冲天,到现在依然牛气不减。要不是红卫兵造反,实行就近上学的政策,轮不到我这样的一般群众进来。早前这里的传奇人物多了,虽然人都不在了,可故事还在年年流传。敌敌畏可能就是一个故事。这么想过后,我不再惦记敌敌畏,把她当成一个传说从现实中剔除出去。
  游行结束后,班里转来个新生,成为我的同桌。我俩刚坐在一起没两天,又坐上大卡车去部队农场劳动。每天背一个半个身子长的柳条背篓,在密不见亮的苞米地里收苞米。垄沟长得永远望不到头,干到直不起腰时还是不见亮光。见到亮光的时候,就该收工吃饭了。每天在上工的路上、吃饭前和晚饭之后的总结会上都要唱《打靶归来》之类鼓舞斗志的歌。我和新同桌干活的时候垄沟挨着垄沟,晚上在一个大通铺上头挨头睡觉。我俩的关系迅速升温到100度。虽说每天累得倒在炕上就睡着,都不知道他睡觉打不打呼噜。拉练回到学校,感觉有些异样,少了几个老面孔,多了几个新面孔,还开了音乐课。在一条少有学生走动的走廊里,最里头的办公室是音乐组。在这条僻静的走廊尽头,我看见一个美人儿从音乐组走出来,上午柔和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她步态轻盈,好像水面上轻轻拂动的杨柳,有香草的气息在她周身荡漾升腾着。她不是我在学校门前见到的那只野鹤吗?一时间我又恍惚了。我很想迎着她的方向走,她美得像寒冬过后第一眼见到的绿色,我都不好意思再看她一眼。
走过那条走廊,听后边的人嘀咕着:
  哎,快看,敌敌畏。
  敌敌畏?谁呀?
  那边,快看吧。
  说实话,尽管一直对敌敌畏充满幻想,脑子里并没有一个具体形象,顶多把她想象成喜儿、吴清华的模样,压根没把马路上见过一眼的大美人儿和敌敌畏联系在一起。
  我把两次奇遇和同桌说了一遍,哪承想他也知道敌敌畏的故事,而且他知道的和我听来的还不大一样。他大哥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他哥在学校的时候,不光敌敌畏在,几个鼎鼎大名的招牌式人物都在,他哥全见过。如果把我听来的叫版本一,或叫痴情女版,同桌说的就是版本二。版本二在言情小说基础上添加了戏剧元素。说是驻团的军代表工宣队有纪律,不许和演员谈恋爱。但一工宣队还是喜欢上了敌敌畏,每天不跟她说说话就吃不好睡不好。工宣队每天晚上找敌敌畏谈话,帮助她靠近组织,有一天以命令的口气找她出去吃饭。白天在排练场和台上累得散了架似的,工宣队的心思谁不明白,听他说话的滋味就像被搁在火上煎烤。敌敌畏向黑管哭诉自己不堪忍受的焦虑心情,黑管怒气之下把工宣队打了个乌眼青。受了处分的男友远赴几千里外的雪域拉萨支援边疆,悲极之下敌敌畏欲了断尘缘。这个版本有点像喜儿的故事,姑且叫烈女版。不管痴情女和烈女哪个更接近事实,敌敌畏年轻而且貌美是肯定的。我让同桌分析一下敌敌畏神出鬼没的能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大哥知道的事可多了,兴许从他那能问出点什么。同桌大哥在内蒙插队,一年回不上两趟家。一直困惑我的问题又这么搁在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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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有了正经的音乐老师,但音乐课依然没排在正规的课表里。二年级把音乐课作为辅助课程,个把月上一次。那时,我全部的乐理知识就是1234567。第一堂音乐课,老师拿了一张抄好的歌谱挂在黑板上,连着叫了几个学生都不知道那些蝌蚪似的黑点是什么意思。她什么话也没说,回身用1234567在黑板写起歌谱。给我们上课的不是敌敌畏,这个新调来的音乐老师长得墩墩实实,说话底气十足。她和敌敌畏一高一矮一静一动,在音乐组办公。同桌是文艺委员,上音乐课前,要去音乐组把手风琴和谱子拿到教室。第一次跟同桌进音乐组里,除了各种乐器,没见到敌敌畏。第二次进去时,她的办公区不仅凌乱,还冷冰冰的,似乎有时间没坐人了。直到大雪纷飞,也没再见过敌敌畏。因为一直没近距离接触过她,又总也见不到她的人影,时间一长,马路上的野鹤和美人出世的场面,变得似梦非梦,我都不敢肯定它们真的来自我的记忆。她幽灵似的,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不会是那些传言把我弄得五迷三道出现的幻觉吧。
  马路边的积雪堆成一道堤坝的时候,同桌大哥回来了。对我的问题,大哥没直接回答。他说,当初敲锣打鼓夹道欢送他们下乡,从南到北,马路上人山人海,那情形就像电影里人民群众欢送志愿军过鸭绿江。他们这届毕业生按电台广播的,“全市四万五千知青奔赴农村”。四万五,这还不是全体毕业生呢。他在学校四年,文艺队只有他们年级一个女生进了芭团。知道吗,芭团姑娘是从全省初中生里挑出来的,说百万里挑一可能都没说多,不比叶群选驸马差多少。代表单单看好她,你说为什么?大哥意犹未尽,又给烈女版故事补充了一处细节。敌敌畏在《红色娘子军》里跳斗笠舞,就是“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那段。说是只要代表到了剧场,敌敌畏肯定上场。吴清华弓步出场腾空跳跃一人多高,小圈连大圈不停旋转的时候,台下的掌声也没有敌敌畏出场的时候响亮。其实,敌敌畏也没给他们上过课。哪用在教室吃小灶,全校学生半天半天地坐在操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唱起来。班长站在前面指挥,各班扯开嗓门比着唱,那都不叫唱歌了,应该叫喊歌。哪个班的声大气势足,哪个班就跟接力跑了第一,神气得不行。敌敌畏时不时照上几面。那范儿那条儿,一点不比电影里的吴清华差。她两条胳膊水袖似的一摆,乱糟糟的喊唱立刻停下来。各年级分成几个方队,唱一声部的,唱二声部的,到哪儿全体合唱。经她这么一指挥,你再听,场上的歌儿唱得柔和多了,整齐多了,还是音儿是调儿的,有点专业合唱队的意思啦。大哥收住话茬,一副庄重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见的肯定是敌敌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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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没几天,同桌不辞而别,为逃避下乡当兵走了。好像是同一天的事儿,几个部队子弟的班级都集体消失了。
  当兵的,跳舞的,打球练跑的,都是为了找个好出路。我下面有弟妹,父母都是老实人,脸皮比纸还薄,不会为任何事弯下他们笔直的腰杆儿。除了下乡这条路,我没有别的指望。未来对我来说,只管低着头走路,不会有再坏的事发生了。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更糟糕的事都在前面等着呢。算我运气好,没等这些糟糕的事儿发生,全民学习文化的热情就像升腾的火焰,越烧越旺。学校恢复了当年的盛名,一干传奇人物回到学校,继续担当旗帜性人物。当火势蔓延成熊熊大火的时候,我的同桌又成了我的同学。他大哥已经考上大学,经常以77级大学生的骄傲姿态,把芭团的中学女生约出来。那女生就是敌敌畏一手带出来的,敌敌畏两次消失、至今依然踪影不见的谜团还是大哥给破解的。
  《红灯记》《红色娘子军》那八大样板戏红得不能再红的时候,新样板戏《龙江颂》《杜鹃山》《沂蒙颂》又陆续出来了。样板团一边演出《红色娘子军》,一边排练新剧目《沂蒙颂》。芭蕾舞是个强体力劳动,大幕拉上时,整场跳下来的主角儿累得恨不能躺在台上。为防意外,主要演员都是两套人马。《红色娘子军》外宾首长都爱看,是出访、慰问演出的保留节目。剧组阵容庞大,全团一百来号人都上场了。《沂蒙颂》虽然不像《红》是大型舞剧,也得几十号人马。除了几个主角,两个剧组的演员是交叉使用的。演AB角的两个英嫂过去在《红色娘子军》里跳斗笠舞和女兵舞。《沂蒙颂》上演后,小学员都直接把舞台当课堂给派上了场,两个剧组的演员还是经常串不开场。其时,工宣队已经撤走,军代表也换了人。敌敌畏家在外地,学校没有教工宿舍,她一直没从样板团搬出来。敌敌畏是在任团长一手带出来的,《红色娘子军》是政治任务,救场如救火,她顺理成章又跳起了斗笠舞。学校这边从开始就认为敌敌畏和刻板的老师不是一路人,样板团的借调函一来,马上放人了。
  敌敌畏第二次失踪的原因,用大哥的话叫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怎么讲呢?样板戏是江青一手操控的,旗手倒了,样板戏自然停演,样板团跟着也解散了。那些从外面借调补缺的人被清理归队,这就是我在校门外的游行散兵里见到敌敌畏的原因。样板团解散没多久,工作组驻进来,原有样板团的人就地学习、审查、交代情况。敌敌畏和样板团的渊源太深,建团时就是学员,不算资深元老,也是资深元老的嫡系弟子,况且在《红色娘子军》剧组还小有名气,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工作组派人到学校招她回团,接受审查,交待情况。有意思吧,在学校的时候敌敌畏朝思暮想回样板团,这会儿不想回去都不行。工作组隔两三个月出一期工作简报,里面不光有样板团的事,全国各省文艺团的事都有,大哥一期不落地都看过。他说,敌敌畏不是刘庆棠,没干过坏事没整过人,一个小人物,能有什么事儿。反正没舞跳了,不学习不检查不是没事干了?大哥的这番话,听的我云山雾罩,对他更加充满仰慕之情。要不大哥怎么就考上大学了,什么事儿到他嘴里都能说得头是头尾是尾,最后还要评论分析一番。我关心的是敌敌畏前前后后为什么出现了,消失了,人在哪?这串问号有了答案,那些分析结论听不明白就不用再费心思琢磨了。要是我也有大哥那样的脑袋,我也敢考大学比试一下。
  我们那会儿考大学,对年龄的要求有上限没下限,有个9岁小学生考上科技大学少年班,被电台报纸传颂成横空出世的神童。我和同桌虽然又聚在一起,但我俩不在一个教室上课。他每天风雪无阻地赶过来,以旁听生的身份,和那些非学籍的学生一起,挤在过道上听课。他们那个教室里的都是准备高考的,我是在按部就班准备中考。对我来说,要想不下乡,只有上学一条路。巨大压力下,我很快成了没有感觉和温度的考试机器,每天急速运转着,把装进脑袋里的东西不断挤压成模块,安置在各个位置,以倒计时的状态等待启动。那境况就像在黑洞洞的井底奔着井口的亮光往上爬。亮光是考上个学校,是不下乡。我自小到大没当过三好学生,也不调皮捣蛋,一直是六七十分的中游分子,从来没承受过考试的压力。每走一步对我来说都像盲人摸象,走过去了就是撞了一次大运。不知道能不能爬到顶上。就怕眼瞅爬上去了,已经望到天上的云彩,手也抓住井口,最后一脚没踩稳,又跌到井底。这个结局时不时地冒出来,我以为最后的结局可能就是那样了。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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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悠到芭团是无意中的收获。
  那天,我脑袋胀得像要炸裂的火药,憋闷得什么也干不了,直想抱着脑袋往墙上撞,想大哭一场。我的神经麻木得跟冬天的树枝儿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想哭都哭不出来。我沮丧极了,感觉已经支撑不住了。没剩几天了,眼看熬到头了,怎么也得挺过去啊。我冲到外面,使劲迈动着僵硬的腿脚,想给大脑快速充填新鲜氧气,尽快工作起来。我盲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走到什么地方,看见路牌指示,前面是同桌大哥的学校,我的心咚咚跳起来。那是我最大的梦想啊。眼看再过一个路口就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不过去了,就这么远远看看吧。转身之际,马路对面的一块牌子让我立刻兴奋起来。嘿呀,芭团在这啊,怪不得大哥知道那么多芭团的事,离他这么近啊。我像上足了发条的挂钟,当当当几步穿过马路。
  沉甸甸的黑色大铁锁挂在大门上,铁栅栏式的大门,左右两边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两块牌子:交响乐团和芭蕾舞团。收发室边上的小门虚掩着。进去需要证件和理由,我什么都没有,只好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兴许能见到敌敌畏呢,一直没近距离看过她,连声老师都没叫过,这回看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也行啊。
  收发室对面的黑板报上,写着“大型舞剧(红色)《天鹅湖》(蓝色空心字)”,下面画了个速写(白色):两队双腿交叉的女演员排成V字形,女主角单足而立被拥在中间,脸上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下面一行黄字:《天鹅湖》剧组在2号排练厅。抬头看见眼前挂一个条幅:欢迎上级领导来我团检查指导。
  天鹅湖?好像《列宁在1918》里有这么一段。看过好几遍呢,富丽堂皇的戏院,舞台也金碧辉煌的。大天鹅和王子藤蔓儿似的绕在一起,翘起来的小纱裙短得像小裤衩。就几个模模糊糊的镜头(清楚的都给剪了)。看第一遍时我还感叹来着: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就是这样的啊。变成考试机器以后,甭说音乐课,连操场集合时的唱歌比赛也没了。我脑袋里的芭蕾舞还是穿的破衣烂衫的白毛女吴清华,两眼冒火,带着满腔仇恨要杀敌上战场的形象。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轻纱曼舞的大天鹅小天鹅?真有点洞中一日,洞外十年的感觉。听说芭蕾舞演员最好的年龄在20岁左右,跳斗笠舞的敌敌畏还能在剧组里吗?看着黑板报上花花绿绿的粉笔字,我心里亮了:大型舞剧《天鹅湖》。大型舞剧啊,是不是也像《红色娘子军》那样,要一百多号人呢,那敌敌畏这样的芭团老人儿肯定在里面。
  和我想象中鼓乐齐鸣,歌声缭绕的情形相反,几趟石灰墙面的双层平顶房静悄悄的,大玻璃窗亮得晃眼。强烈光照下,树的影子和房子的影子上有金光点点,好像无数小精灵们在上面跳跃着。难道全体人马都演出去了?失望中,隐约听见乐曲声。低沉,缓慢,沉郁。曲调古里古怪的,和我熟悉的样板戏革命歌曲完全不同。乐曲戛然而止,停了一会,再次响起。开场就是一股波涛汹涌的气势,连握在手里的铁门都震动起来。回环往复的旋律,随着不断增大的音量,更加浑厚激昂,到后来简直就是翻江倒海了。强劲的节奏铁锤一样敲打在我脆弱麻木的神经上,我像一个昏睡不醒的人猛然给敲醒过来。当重锤一样高亢雄壮的旋律以更加强劲的气势再次响起时,长久抑郁的情绪像地下涌动的河流找到了出口,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铁门前面的水泥路在灰房子后面沿着丁字形路线向右折过去,折向左边的那条路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笔直的白杨树立在路的两边,宽阔的树冠搭在一起,搭成一个巨大的凉棚。真想进到里面,爬到一棵老杨树上。树上肯定又阴凉又隐蔽。靠在硬实的树杈上,吹着八面来风,听耳边带魔力的音乐,偷偷望一眼梦中的大学,玻璃窗里边兴许还有影影绰绰跳动的舞姿……待得忘了身处何地何时,突然,看见敌敌畏从灰房子那边走过来,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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