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被方圆大厦遮住的时候，康小庄想，家乡的那个太阳也该掉到西月山的后面了。
　　康小庄刚进城那阵子，曾一度怀疑城里的太阳和家乡的太阳不是一个太阳。家乡的太阳从左边升起，右边落下，而城里的太阳却从右面升起左面落下；家乡的太阳比城里的太阳敞亮，尤其是将要落山的太阳，大大的，颤颤的，鲜鲜的，能把半个天空染上色彩，而城里的太阳，小小的，干巴巴的，刺眼，毫无色彩可言。康小庄在城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对城里和乡下用的是同一个太阳
　　——这个无可争辩的自然现象，真正认可。当然了，关于城里和乡下不是一个太阳的错觉，康小庄从没和任何人说起。包括乡下的恋人小秋。
　　这时的康小庄，坐在方圆大厦对面的翔宇快递公司二楼，数着方圆大厦的楼层。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数到二十三层，康小庄突然花眼了，数错层了。
　　于是重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一层上面那个小水泵房子算不算一层呢？要是算，再加上小房子上面那个三脚架，正好三十三层！
　　康小庄送完快件没事的时候，喜欢数对面方圆大厦的楼层。习惯了，有时都难以控制，想不数都不成。康小庄很享受这种闲暇，记得刚到翔宇公司工作不久，他接到小秋的电话，小秋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正在数楼层，他跟小秋说，我对面的那个大楼，又粗又高，像树桩，立在道上，比西月山高。小秋想象不出那个像树桩的大楼有多高，怎么能和西月山比呢！登上西月山可要小半天呀。
　　康小庄想着家乡的那个太阳也该掉到西月山的后面的时候，小秋正坐在自家房后的山坡上。看绿色的田和绿色的山，当那个颤颤的大太阳慢慢坠入西月山，眼界里的绿，转瞬间变得深了，暗了。小秋的心情好像也暗了，肚子里有了空洞和饥饿感。大概有一个月了，小秋每一天都会跑到房后山坡上坐坐。她已经给城里的小庄去了信，说她想进城去看小庄。关于给小庄去信，实属无奈。家里没有电话，要想挂小庄的手机，还得去邻居家借，别扭。给钱人家不要，关键是想说的话，难以当人家面说，每次挂完电话，心里总是意犹未尽，难受，不舒服。另一个无奈是，一个月前给小庄挂电话，小庄的手机停机了。于是，小秋才写信。她不喜欢写信，但写了，发觉也挺好，可以写些说不出口的心里话。她在信中说，她想他，思念他，经常睡不着觉。她还可以像在学校写作文那样描写，描写西月山的绿色是那么那么的翠绿，像海洋，写田里的绿色像地毯。她没见过绿色的地毯，地毯是小庄说过的。康小庄喜欢绿色，从部队复员时，曾当着小秋的面，豪情满怀地抒发道：我们生活在绿色的怀抱，躺在绿色的地毯上，多么幸福呀！
　　小秋还在信中问，你的手机怎么停机了？
　　可康小庄一直没有回信。
　　小秋的小村，出去打工的人不多，尤其是女孩，一般情况下是不出去打工的。用时髦的话讲，这个小村挺保守。出去打工的女孩，总要背负村人疑惑的眼光，好像女孩子出去了，身子就不会干净。对于这一点，小秋是认可的。她设身处地想了，假如她去了城里，去小庄打工的城里，能不和小庄住在一起吗？住在一起，能不睡在一起吗。自我感觉自己做不到。小庄更做不到。在家时，小庄就对小秋动手动脚了。但，最后那个防线，她是要守住的。现在，她不想守了。她试探性地问爹，她想进城看看行不行。她没有提去看小庄，但爹的阴沉沉脸，已经表明他懂女儿的心事，他说，我不管，你和你娘说。娘就说，想去就去。
　　小秋喜出望外。于是她才写了那封信，让小庄定日子，好到车站去接她。小秋没去过大城市，听小庄说，他住的地方，下了火车还要坐地铁，还要坐汽车，远的很。小庄说，他自己也常常走错路。小秋信小庄的话，小庄说的话她都信。小庄都常走错路，自己就更不敢贸然前往了。听说拐卖妇女儿童的事经常发生，她可不想冒险。可小庄像是没收到信，都一个月了，怎么就没回信呢？
　　天黑下了。看不到小秋的表情，她腚不离地，顺山坡往下秃噜一段，回家去了。娘说，又上哪去了？快吃饭。小秋说，我不饿，我困了。说完，便进了西房，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怎么又数错了呢？重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又数串了。
　　康小庄发现，天黑了，方圆大厦密麻麻的窗户，零星亮起了灯光。
　　康小庄！传来刘燕燕的声音。跟我走。
　　声音是从经理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接着，康小庄便看见刘燕燕身穿漂亮的白底紫花连衣裙走了出来。
　　开我的车。刘燕燕把车钥匙抛给康小庄。你换件衣服。
　　洗了，没干。康小庄说。
　　刘燕燕上下打量康小庄，没言语，直接朝大门走去。康小庄随身跟在后面。
　　刘燕燕的车，是一辆墨绿色轿车。康小庄当兵时学会了开车。开的是大车。
　　康小庄复员回家乡没到两个月，便跑到城里，他和小秋说，我出去打工，三年回来结婚。他想象，三年他一定会挣到三五万，有三五万，他们的婚礼也就可以像模像样了。在城里，他在洗车行干过，在超市当过保安，到刘燕燕的翔宇快递公司工作，还是一位战友介绍来的。战友说，这里有车开，工资不会低于两千块，管吃管住。可到了公司以后，情况并非像战友说的那样，保底工资才给八百，其余按业务量提成，一年算下来，每月能开到一千二三百。公司只管午饭，住的地方就在公司一楼，其实是兼了更夫的职责。关键是，汽车根本没开上，只给了他一台电摩。他之所以没有离开这家公司，心中是存了一份期待的，期待着刘燕燕能再增加一台送信的小面包。快一年了，刘燕燕没有增加小面包，却买了一台自己用的墨绿色轿车。这让康小庄多少有些沮丧。正在他考虑跳槽时，刘燕燕有一天对他说，小庄，今晚给我出趟车。康小庄刚开始没听懂，以为让他开小面包送活。到了下班时，刘燕燕才指着自己的墨绿色轿车说，走，送我去饭店。康小庄眨眨眼，才缓过劲来，刘燕燕今天不想开车了，让他为她服务。为老板服务，哪有不高兴的，何况是开那辆墨绿色轿车。
　　从那以后，偶尔的，刘燕燕就会让康小庄给自己开车。康小庄也渐渐弄明白了，凡有外出喝酒应酬的场合，刘燕燕是必定要康小庄开车的。时间长了，康小庄送信件的活就不那么按部就班了，也就是说，没有了硬性的任务，大多是补短，空闲的时间也就多了一些。无所事事了，也就养成了数楼层的习惯。他没有跳槽，并不是因为刘燕燕偶尔让他开开墨绿色轿车，而是刘燕燕已经给他的薪水增到两千块了。正是有了这样的优越条件，去年过年，答应小秋回家过年也没兑现，因为那几天公司业务特忙，有的员工给两倍的加班费也要回家，刘燕燕的嘴都起火泡了。刘燕燕问康小庄，你不回家行吗？康小庄犹豫了一会儿，说，行。
　　康小庄一句行，乐坏了刘燕燕，却苦了康小庄。刘燕燕坐镇，康小庄马不停蹄送快件。当然了，那几天刘燕燕没亏他，好吃好喝伺候他。可他还觉得苦，不是工作累，而是惦记小秋，小秋盼他一定是盼疯了。那时，他是那么的希望见到小秋，他想象，见到小秋，小秋会把身体全部交给他。他临进城的时候，小秋在送他的途中悄悄说过，等你回来过年时，你想怎样就怎样。因为回不去了，他对小秋解释，说这都是为了多挣点钱，等忙过这阵子一定请假回去看她。还说，别反悔呀，回去了，把身子给我呀。可到了后来，这个想法不知为什么就不那么强烈了，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忙，为了挣钱。好像为了钱，其他都不重要了，包括小秋。想到小秋，也就想到了已经收到有二十天的那封小秋要来城里的信。他一直没有回信，也不想把新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原因有些说不出口。他喜欢上了城市，多彩多姿的城市越来越有诱惑力，他不想再回乡下了，和小秋的事，他想打退堂鼓了，反正也没和她睡过。为此，他很矛盾。所以，他暂时无法给小秋回信。他希望小秋因为他的沉默而生气，说出断交的话。假如答应小秋来，这个想法还能实现吗？小秋来看他，一定是要逼他回家结婚的。姑娘大了么！
　　就像刘燕燕，老大不小了，好像也正在为自己的婚事忙碌着。
　　刘燕燕指挥康小庄把车开到一家服装商场。一般情况下，康小庄是不进商场的，而在车里侯着刘燕燕。可这一次，刘燕燕说，你和我一块进去。
　　康小庄很听老板的话，停好车，随刘燕燕进了商场。刘燕燕直奔男装区，让康小庄试穿了几件T恤，买下两件，又买了一条西裤。康小庄想，刘燕燕的男朋友可能很忙，大概又要出国了。最后，刘燕燕又让康小庄试穿一双皮鞋。
　　买皮鞋的时候，康小庄才明白，这些东西是刘燕燕给自己买的。于是问，给我买的呀？刘燕燕说，不给你买让你来干什么？
　　康小庄一身新装穿上后，刘燕燕露出满意的微笑，情趣盎然地一挥手说，走！
　　康小庄算了算，两件T恤加上一条西裤再加上一双皮鞋，花了两千多块。康小庄的心跳有些乱了，身子开始冒热气了。重新坐上车后，康小庄开车的动作就有些不自然了。刘燕燕大概看出来了，说，你往边上靠靠，我开。
　　刘燕燕这一次同样是去一家饭店吃饭。不同的是，她没有让康小庄在车里等她，或给他三十块钱，让他在附近的小饭店随便吃点什么，而是直接把他带进饭店，带进一间候着几位客人的包间。这几位客人有康小庄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康小庄的脸刹那间红了。

　　康小庄和刘燕燕走出KTV时，已是后半夜，大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耀得康小庄睁不开眼睛。刘燕燕在和朋友唱歌时，让康小庄喝啤酒，康小庄没有喝。但和刘燕燕还是合唱了几首歌。康小庄的歌声令刘燕燕很吃惊。刘燕燕的朋友说，康小庄是歌星的料。刘燕燕喝了大概有三四瓶啤酒，这时的兴奋劲还没过。她对康小庄大声说，我在这等你，你去把车提过来！等康小庄把车开过来时，刘燕燕说，我开。康小庄一把扯住刘燕燕的胳膊，说，不行。
康小庄觉得自己很奇怪，竟然管起了刘燕燕。管的自然，仿佛自己是一个大哥哥。其实康小庄比刘燕燕小一岁，平日里的刘燕燕因为是经理是领导吧，康小庄觉得刘燕燕比自己大上很多。自己很小，小到很不自信。
　　刘燕燕顺从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还是兴兴地说，兜一圈再回家。
　　康小庄就把车开上了四环路。这时的四环路车不多，是个飙车的好去处。上了四环，康小庄不再像刚穿新装那样拘谨了，给上油，提到了一百八十迈。
　　呀——！刘燕燕尖叫了一声。叫的有些不自然，很楞。刘燕燕在康小庄面前还重未如此表现过。当然，康小庄也是前所未有的开心。他在刘燕燕唱歌时反反复复想了几遍，对刘燕燕给他买衣服和公开带他进入朋友圈吃饭，他认为这是刘燕燕的一种展示和炫耀，对一个女孩或女老板而言，有自己的司机而且是一位威武帅气的小伙子，感觉上是不一样的。更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信号，他的薪水和他的城市梦想又多了一份可能的期待。薪水增加，攒足钱，入她的股，再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或在城里找个女孩儿，那不就是城里人了么，那不就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了吗！他要向刘燕燕学习。
　　刘燕燕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虽然毕业于名不见传的本地商业学院，但在毕业当年就和朋友一起开了这家快递公司，康小庄来的时候，正赶上那位合伙朋移民出国，刘燕燕借了四十万收购了朋友的股份，公司里的人都知道，那位朋友是公司的真正操办者，据说家里有人在邮政部门工作，刘燕燕是得益于朋友的提携才成为公司老板的。当然，目前还是个小老板。说刘燕燕有主见，其实是特性，据康小庄所知，刘燕燕的父母家就在郊区，离市区并不远，她是可以回家居住的，可她从毕业后一直独自租住在外面，也就是公司隔壁的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康小庄还知道，刘燕燕的男朋友，是一家外贸公司的部门经理，刘燕燕的业务有一部分来自那个外贸公司。
　　你怎么没请假回家？刘燕燕问。康小庄笑一下说，家里没有什么事，有事了再回去。
　　车开回公司已是后半夜两点了。康小庄把刘燕燕送进电梯，主动说，拜拜。刘燕燕妩媚地笑一下，电梯门就关上了。这个妩媚的笑，给了康小庄一个很广阔的想象空间。回到自己的宿舍，竟然毫无睡意了。他的目光又盯住了方圆大厦，不由自主地数起了楼层。一、二、三、四、五，仅仅数到五层，他便放弃了。亮灯的窗户很少，已经无法辨认楼层的层次了。
　　这时，小秋的那封信从枕头底下跑了出来。康小庄想，应该给小秋回信了。于是，他又看了一遍信。小秋的话不多，康小庄想象得出，小秋写这封信时，完全是强迫自己多写些话，比如信中说，西月山的绿色是那么那么的翠绿，像绿色海洋，田里的绿色像地毯……康小庄笑了，心想，小学生的作文也不会这样写呀，海洋怎么能成绿色的呢！应该是蓝色的海洋。
　　康小庄的脑子里开始搜索绿色了，可乡下层次分明的绿色怎么也构不成一幅层次分明的图案，绿色仅仅是一片绿得很深，深成了单调的墨绿色的样子，像刘燕燕那部车。他突然地怀疑起乡下那翠绿色的真实性了。他站在窗前，想找回绿色的真实感。可窗外的绿，星星点点，那是霓虹灯闪烁的星星点点的绿，鲜亮，透彻，配上五颜六色的光彩，那绿便成了点缀，甚至被淹没。乡下的绿色最终是没有找到的。于是，康小庄给小秋回信的念想也随之减弱了。
　　他想，再说吧。

　　小秋很乐观地认为，她给康小庄的信一定是邮丢了。她心里笑，真有意思，康小庄还是邮寄公司的，连自己的信都收不到。给小庄的信，是在镇上邮局寄的，每一次到镇上赶集，她都要多看几眼镇上的小邮局和邮局门前那个绿色邮筒。在乡下，能在邮局工作，是一件很安逸的令人羡慕的工作。康小庄在城里的邮局工作，小秋的自豪感自然很热烈。记得把信投进那个绿色邮筒时，她幸福地闭了一下眼。难道没有投进去？
　　尽管小秋没有接到小庄的回信，她已经决定进城了。既然爹娘都答应了，她要抓紧时间走出去。不然夜长梦多。
　　晚上去哥哥家看电视时，小秋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想去康小庄的家，把自己要进城的想法告诉康小庄的爹娘，可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她和康小庄的事还没有拿到两家的议事日程上，虽然都心里明镜有那么一回事，但由于康家家境不佳，康小庄的爹娘迟迟没有托人来说媒。在他们家乡，哪怕是自由恋爱，也是要找媒人通通气的。为这事，小秋一家是有意见的。如果这时小秋主动去康家说事，面子上也是说不过去的。
　　去还是不去，让小秋想的很累。不过，要进城去，要去找康小庄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喜欢康小庄，在小庄面前讲不讲面子无关紧要。这个思想觉悟，小秋还是有的。不然，她哪敢跟爹娘说去城里呢？爹娘也是没有办法的。
　　康家在邻村，离哥哥家不远。电视剧看了一半，小秋就对哥哥和嫂嫂说，说自己不舒服，提前回家去。嫂嫂让哥哥送小秋一程，小秋拒绝了，说，夜道走惯了，没事。
　　小秋敲康家大门，敲的声音很小。因为狗叫，才惊了康家人。出来开门的是康小庄的娘。谁呀？小秋小声说，我，秋虹。
　　康小庄的娘很热烈，是小秋呀，快进来。小秋进屋后没有坐，小声说，我想这几天去小庄那个地方，不知大娘有信捎没有。康小庄的娘看看康小庄的爹，问，有信吗？康小庄的爹眨眨眼，摇头。
　　小秋说，那我走了。小秋走出门的时候，康小庄的娘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走？
　　小秋说，后天吧。
　　到了后天，小秋要走的时候，康小庄的娘在道上截住了小秋，康小庄的娘说，小秋呀，看见小庄，让他给家里个信。小秋呀，你去了啥时回来？
　　小秋被问住了。她真的不知道，也没想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康小庄起床起的很早。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早晨的阳光已经把方圆大厦的楼顶涂上了金色。
　　早晨的阳光也把西月山的山顶涂上了光。那光不是金色的，而是把绿色增亮了。绿波荡漾。
　　走在路上的小秋，还想象着康小庄曾经和她说过的那个叫方圆的大楼。那个
　　大楼有西月山那么高，怎么能说像树桩子呢，小庄也太没文化了。小秋偷偷地笑了。
　　小秋的笑，好像被康小庄预感到了。但小秋的笑，是那么的模糊，笑的声音也有些失真。小秋的笑是个怎样的声音呢？真的记不起来了，就像记不起那片层次分明的绿色。康小庄决定趁吃早饭前给小秋写回信。
　　小秋，家乡的绿色一定很绿吧。我想家了，再不回家，家乡的绿色我都好记不起来了。我也很想你……
　　连续写了几遍，废了几张纸，康小庄都不满意，没有写出文采，没有很好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这个时候，康小庄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说不出口的。于是，他再一次放弃了写信。
　　自己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不想回乡下。永远都不想回去。不想和小秋结婚，为什么偏偏要和小秋结婚呢？为什么不可以在城里找个姑娘？和小秋结婚，自己的城里梦想就可能落空。
　　电话打断了康小庄的烦躁。电话里的刘燕燕声音沙哑又孱弱，小庄，我不舒服，你安排一下今天的工作吧。安排完了，送我去医院。
　　安排完工作，康小庄来到刘燕燕的楼下。刘燕燕走出电梯，康小庄愣住了。零乱的头发，没有血色的脸。刘燕燕有气无力地说，我可能感冒了。说完险些摔倒。
　　康小庄马上扶住了她，昨晚兜风兜的吧？康小庄有些愧疚地说。刘燕燕摇头。
　　在医院，康小庄整整陪了刘燕燕一个上午。等把刘燕燕送回家的时候，康小庄才发现，刘燕燕的窝，比她的头发还凌乱。
　　刘燕燕无可奈何地苦笑。接着，竟然流出了眼泪。

　　绿色邮筒，成为寻找康小庄的标志。当小秋走进一家邮局打探时，才知道康小庄离她是那么的遥远。甚至是无望。在这座城里，不算大家熟知的邮局，快递公司据说有上百家。
　　那个像树桩一样的大楼呢？那样的高楼也太多太多。小秋终于承认自己的冒失了。她把城市的广大想的过于简单。她知道她已经没有能力在这样的城市里寻找到康小庄了。她住进一家小旅馆，负责登记的女孩听说她要寻找一家快递公司，寻找那个失去联系一个多月的男朋友，毫无同情心地笑了，甚至明确告诉她，玩两天就回去吧。
　　小秋哭了。
　　一定是泪水打动了那个女孩，她要替小秋打遍所有快递公司的电话，把那个一定换了手机号的陈世美挖出来。于是，一个一天四十元的小房间便成了小秋的安身之处。这个小房间，除去一张床，几乎没有空地儿。一天四十元，小秋心里算算，自己身上带的钱，不吃不喝也仅能住上十天。十天以后呢？那个服务员说，找不到的话，你就在这里住吧，我和老板说说，我们正好缺人手。
　　其实在小秋来到城里第五天的时候，康小庄就知道了小秋来找他了。
　　那天下午，康小庄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继续数方圆大厦的楼层。他数的很不经心，不经心的理由是因为刘燕燕通知他，今晚邀请他一个人出去吃饭，感谢他几天来对她和公司的照顾。
　　我应该做的。康小庄说。刘燕燕瞪他一眼，该做的就不能吃饭了？我还想补补身体呢。
　　刘燕燕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使得她的脸庞尖了不少。这是一副并不耐看的脸庞。在刘燕燕躺在床上挂吊瓶熟睡的时候，康小庄曾认真仔细地端详过这张脸，甚至和小秋比较了一下，终没有比出上下。刘燕燕的脸尽管不丰满，但很光滑，发亮，透着活力，城里人才有活力。小秋的脸比刘燕燕的脸周正，但暗红，上面像浮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少有那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气质。康小庄不得不承认，刘燕燕单薄的身躯，藏着无限的想象空间。而正是这种想象，将小秋排挤到模糊的位子，或许是久未相见的缘故，有时甚至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小秋是不是真实地存在。当他断定在他的家乡，那个叫小秋的姑娘不但存在，而且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并和他生养孩子时，一个巨大的空洞感罩住了他，他和她的未来是那么的清晰，山沟沟里的一座小房子，过着毫无节奏感和毫无生活气息的单调的孤独生活。那不是他所要的生活。
　　那么他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城市，五颜六色的城市，远离尘土的城市，未知而极具诱惑的城市。刘燕燕的城市。这个时候，关于绿色，他竟然没有意识。
　　其实，这时的康小庄并没有认同刘燕燕要给予他什么。他没有那种想象。他不是一个山沟里的懵懂傻蛋。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一个来城里打工的乡下人，刘燕燕对他好，也仅仅是需要他这个帮手。好的帮手是需要老板呵护的。就像报上说的，现在，就连好的保姆，主人也是要花大钱留住的，这个道理康小庄明白。但刘燕燕的确给了他发现自身价值和未来在城里发展的可行性。城里的姑娘为什么不可以成为自己的新娘呢？
　　就在这个时候，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正是那个小旅店服务员打探康小庄的电话。
　　我就是。康小庄说。

　　康小庄再也没有心事数方圆大厦的楼层了。
　　刘燕燕的墨绿色轿车已经停在了楼下。
　　这是一顿具有异国情调的晚宴。这是一顿在康小庄看来，想了很久却无缘品
　　尝的晚宴。有多少个白天和夜晚，当他走过大街小巷看到这样的异国风格的饭店，看到里面一男一女，悠闲自得地品尝美食窃窃私语的情景，他的的确确想过，这是他想要的城市生活。现在，他和她，一男一女，开着私车，正在用餐。
　　想在城里干多久？刘燕燕问。康小庄想了想，腼腆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家里的负担很重吗？刘燕燕像一个考官。康小庄摇头，父母有哥哥照顾。
　　其实你不像农村人。刘燕燕惬意地盯着康小庄。康小庄又摇摇头。
　　喝点酒吧。回去我开。刘燕燕将杯倒满。康小庄说，不喝。留着回宿舍喝。
　　刘燕燕笑着说，回去喝味道就不同了。康小庄说，我不想坏了规矩。
　　刘燕燕不再强迫他，独自喝了一口说，你可以在城里安个家。康小庄抬起头。
　　到时我帮你。刘燕燕目光锥子样盯着康小庄。康小庄回避了。
　　康小庄这个时候才似乎明白，这又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他不是一个情感上的白痴。但他实在不敢确认刘燕燕的真实意图。刘燕燕的那个男朋友呢？想到那个男朋友，康小庄恍然，刘燕燕病的时候，那个男朋友并没出现。
　　好好干吧。刘燕燕拿起杯，一饮而尽。你挺原则的，说不喝就是不喝，我喜欢。
　　回到公司门口，刘燕燕下车的时候说，天凉了，要冷的话，上楼拿床被吧。康小庄说，不冷。
　　刘燕燕上楼后，康小庄并没有下车。小秋的那个小旅店离这很远，他在考虑是不是去看看小秋。最后，他放弃了去看看小秋的打算。他还要考虑考虑，小秋为什么突然跑到城里来，来了他们将怎么办？把小秋带到这里，刘燕燕会同意吗？那种期待中的可能性会不会因为小秋的到来而戛然终止？
　　睡梦中，小秋走了进来，康小庄好像并没有激动，而是冷静地与她对视，甚至问了一句，你是小秋吗，你和过去怎么不一样了呢？小秋转身跑掉了。

　　仅仅几天时间，小秋以她的勤劳，获得了小旅店老板的认可。吃住全免，并答应，假如她留在这里，每月还给她开八百元。一直忐忑的小秋，听说找到了康小庄，拿过电话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兴奋。因为康小庄也没有惊奇，也没说马上来看她，或来接她，只是说，你别急，等我。
　　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个热心的吧台服务员奇怪的问，你怎么不高兴？小秋腼腆地笑了。她回到那个房间后，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被子，把从家里带来的绿色山菜拿到柜子上。绿色的山菜是康小庄最爱吃的。在这之前，她还想过，今天再找不到康小庄，她就把所有的东西送给那个服务员。那个服务员太好了，挂电话也是需要钱的呀。现在找到了康小庄，还给不给服务员了呢？当然，她已经舍不得了。
　　熬到傍晚的时候，小秋才认真地注意到太阳。不鲜不艳，好像用旧了。而康小庄说的大楼，太多了，数不过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小秋也数起了楼层，数完这栋数那栋，一连数了十几栋，终于把天数黑了，把肚子数饿了，把眼睛数的睁不开了。可康小庄还没来。
　　小秋坐不住了，跑到旅店的大门口，东望，西望，南也望，北也望。服务员说，你给他挂个电话吧。小秋摇摇头，说，他会来的。
　　服务员是一个十分懂得男女情感的小姑娘，她不听小秋的，按照白天挂过去的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无人接听。
　　这个时间，正是康小庄和刘燕燕吃在饭店里。
　　经过一夜的折磨，天亮的时候，康小庄开上汽车，疯狂地开向小秋住的旅店。但这个疯狂，不单纯为了快点见到小秋，而是在八点以前，他必须赶回来。他要抓紧时间和小秋谈谈自己的想法。给小秋一些路费，让她先回去。等回去以后，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
　　敲门的时候，小秋已经站在了门前，好像知道他的到来。但，康小庄看到的小秋，眼睛肿得已经像鲜红的桃子了。两个人，傻傻地站着，都没说话。还是小秋先转过身，看屋里的窗，而不去看康小庄。
　　康小庄的心，软软的。康小庄说，我太忙，我马上要回去上班。你等我。
　　小秋傻了。她转回身，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人。康小庄说，我回去送件的时候再来看你。小秋终于说话了，你别把我扔在这呀！
　　康小庄没有扔下小秋，下午，他再次赶来，把小秋拉了出来。
　　你怎么说来就来呢？康小庄问。小秋白了康小庄一眼，你不希望我来呀？
　　康小庄说，我很忙，没地方住。小秋问，你住哪？
　　我住在公司。康小庄说。公司不让外人住。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小秋问。
　　康小庄为难地没有回答，而是把车加速了。
　　半个小时后，康小庄把车开到一个离城里很远的地方，那里已经看见了绿油油的庄稼和绿色的小山岗。
　　你啥时候回家？小秋问。
　　没时间回家。
　　你不想要我了。小秋敏感地问。
　　我喜欢城市。康小庄说。
　　我问你，你不想要我了？小秋再次问。
　　康小庄沉默。
　　站在绿色的小山岗，小秋多么希望康小庄能和过去一样，感慨道：我们生活在绿色的怀抱，躺在绿色的地毯上，多么幸福呀！或者说，看见眼前的绿色，我就想到了家乡。
　　小秋没有等到期待中的感慨。小秋几乎是很果断地说，你把我送回小旅馆吧，我要在那里打工。
　　那不行。康小庄一口否决。那地方你不能呆。
　　小秋苦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呆。我也喜欢城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康小庄回到公司后，心情烦躁地数起楼层，当数到二十七层时，又翻出小秋的那封信……西月山的绿色是那么那么的翠绿，像绿色海洋，田里的绿色像地毯……这一次，康小庄没有笑。他努力地想象着山里的绿色，他不得不承认，山里的绿色越来越淡，淡到已经构不成一幅完整清晰的风景画了。而脑子里的空间几乎被高楼大厦和霓虹灯占据。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小庄，走，陪我看电影去。
　　传来刘燕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