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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谷的战斗
来源: | 作者:肖世庆  时间: 2011-06-15

  全老汉是从明城镇的温掌柜那里得知他得了一个大胖孙子的。
  自从前年李红光代表组织上答应全小权和顺子的婚事后,老全头就天天盼着儿子能早点和朴顺子回伊通七间房,在村里把婚事办了。市面上兵荒马乱的,村里头也不消停,日本鬼子、“二鬼子”和伪军丁架到村里捣乱,撵乡亲们到凉水河子的“大屯”去住,把七间房这里弄成“无人区”,不给游击队留落脚之地。村里人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去的都是些青壮年,至死不肯挪老窝的都是老全这把年纪的“老棺材瓤子”。小年轻的不去怕掉脑袋。老天巴地的“老棺材瓤子”在这个鬼世道上早就活腻歪了,脑袋掉就掉吧,早死早利索。
  只是,在蹬腿之前不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办了,老全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前年离开明城温掌柜的药铺,老全就回家等着儿子回来。李红光说的好好的,得空就让儿子回来办喜事,还说到时候他也兴许来喝喜酒。老全老两口欢天喜地地等啊等啊,猪、狗、小鸡、蘑菇、泡菜、黏米……都准备足足的,酒也从从小孤山烧锅灌回来了,还是“十里香”。可是,等了一春零半夏,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老全便有些着急,特意去了一趟明城,想从温掌柜那里打听个准信儿。可是,没等老全头开口发问,温掌柜笑眯眯地从离地几尺高的药匣子里摸出个红布包,里面纸包纸裹着一把糖块。
  “全大哥,这是你儿子、儿媳妇托我捎给你的。”温掌柜把糖块举到老全下巴前,“含一块吧,喜糖!”
  “喜糖?”老全没多核计,糖块含进嘴里,问,“谁结婚了,他们给我捎喜糖?”
  “还有谁?你儿子全小权和朴顺子呗。”温掌柜喜孜孜地说,“我正好赶上了,在部队营地办的喜事,杨靖宇师长的证婚人,李红光参谋长——”
  “什么?”老全头这一惊非同小可,糖块骨碌进嗓子,噎得直翻白眼。“他、他们什么时候结的婚?不是说回来结吗?再说,这么大的事,咋不跟家里吱一声?”
  盼儿结婚,盼儿结婚,儿子自己在外面把婚结了,老全的心情一时五味杂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温掌柜见老全蹲在地上,光吧嗒烟袋锅不吭声,知道他心里既高兴又有点不痛快,便劝道:“李红光在大会上说了,小权和顺子那是战斗的婚礼,他俩是革命的伴侣。那婚礼办的,排场,光荣,看着真喜兴!”
  “你是看着了。”老全嘟哝,“我呢?他妈呢?顺子的爹妈呢?哼,老人被撇一边了。这叫什么事?”
  “喜事啊,大喜事啊!”温掌柜还是眉飞色舞,“老哥,婚姻大事小登科,人生就一次。那天正好是东北革命军独立师成立大会,小权和顺子能赶上那个大场面,双喜临门,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冒什么青烟。”老全头佝偻着腰缓缓站起来,在鞋底子上磕打磕打烟灰。“我连个炮仗响都没听见,他们就把婚结了。唉,儿大不由爷呀……拉到吧,我回去了。”抹头就就往外走。
  “哎,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温掌柜拦住他。“我听小权说,部队给了他们七天假,让他们婚后回趟家,看看双方老人。你看,部队领导想得多周到。”
  “真的?”老全头又喜出望外了。
  “那还有假。”温掌柜把糖块包起来,塞给老全。“快回去准备吧,说不定这两天就到家了。”
  “哎哎……”老全嘴里应着,头不回地一溜烟走了。
  七天过去了,十七天过去了,七十天过去了,七个月过去了,老全老两口子盼得望眼欲穿,儿子、儿媳妇还是踪影皆无。老全实在等不下去了,套上马拉爬犁,大雪泡天地赶到明城,找温掌柜算账来了。
  “你个当掌柜的,怎么也学着蒙人呢?”老全吹胡子瞪眼,踱着两脚雪沫子,进屋就冲温掌柜发脾气。“那小子到现在也没带他媳妇回来。当初,你是不是哄骗我?他们到底是死是活,结没结婚?”
  温掌柜仍旧笑眯眯地,把老全头挒到火炉跟前,又给他倒杯热水。“先暖和暖和身子,听我慢慢跟你说。”
  温掌柜说,不是他们不想回来,是实在脱不开身。磐石、通化、兴京……南满的日本人倾巢出动,飞机大炮全上来了,讨伐红军部队,他们的战斗任务紧,一仗接一仗地打,漫山遍野地与鬼子周旋,哪有工夫回家?
  听温掌柜这么一说,老全肚子里的气消了一半,心却悬起来了,说:“有机会看见他们,你替我关照一声,打仗的时候加点小心,炮弹枪子不长眼睛。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放心吧,你儿子、媳妇都好着呢。”温掌柜说,入冬后,他进山给部队送过一次药品。在野狼谷附近的抗联师部的营地看见小权和顺子了,他们还托他给双方老人捎个好。
  “那就好。”老全放心了,叹口气说,“我也想开了。什么回家不回家的,他们小两口在外面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强。”
  “那是,那是。”温掌柜瞅瞅左右无人,神道道地拍了老全头一下。“你儿媳妇现在已经这样了——”说着,双手在腹部划了一个弧。
  “顺子怎么了?”老全没看明白。
  “这样了。”温掌柜又划了一个弧。“揣双身子了。”
  “顺子有喜了!”老全两眼一亮,抓住温掌柜的手,“你看真箸了?”
  “我哪好细看呀。”温掌柜说,“我就打眼那么一瞅,像。别人的军装棉袄都板正正的,就你儿媳妇前大襟鼓囊囊的,像扣了一口锅。”
  老全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那就是了。老全家隔辈有后了…..”不觉竟淌下来两滴老泪,赶紧用巴掌抹了抹,把手里的烟袋卷巴卷巴,往裤腰一掖,“走,掌柜的,找个饭馆喝两盅,我请客!”
  “当然得喝两盅,你要当爷爷了嘛!”
  温掌柜于是关了铺子,二人一前一后上街下馆子去了。
  酒足饭饱地回到七间房家里,老全趁着酒兴把顺子“有喜了”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给老伴儿。老伴儿欢喜得念佛。可是,念着念着,老太太的嘴巴忽然一憋,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老全纳闷道,大喜的事,你老太婆哭什么?老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抽噎道,你当公公的心粗。这数九寒天,山里头冰天雪地,吃没的吃,穿没的穿,又冷又饿,还有日本鬼子飞机大炮撵着他们打仗,顺子挺着个大肚子,可怎么遭这个罪哟!说着,终于憋不住,拍着大腿嚎啕起来。我的那个天呀,怎么赶上了这个鬼年头,让孩子们遭这份罪呀。天杀的小鬼子,你们是真作孽呀!
  哭得老全头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却也没咒念,只能说,你心痛、哭也没用,官身不由己,顺子是抗联的人,只能随部队调遣。老太太勉强止住哭,一厢情愿地问老全:你能不能进一趟山,找部队跟李红光说说,把顺子接家来?
  老全剜了一袋烟,圪蹴在炕沿下,吧嗒吧嗒,说,不中。眼下村里就剩咱们几户老不死的,顺子揣孩子回来太显眼,鬼子汉奸丁架到村里折腾,万一被这帮王八蛋发现,咱老全家可真要断子绝孙了。
  那可咋办哟。老伴于是又哭起来,边哭边掐算,三个月显怀……七个月出肚,看样子顺子眼瞅着就要生了。大雪封山,老林子里贼拉的冷,上哪儿掏弄鸡蛋、小米、红糖?野林子连一舖暖和炕都没有,孩子还不得生在雪地里?……我那苦命的孙子哟!
  唉,老全愁眉苦脸叹道。盼儿结婚,盼抱孙子。孙子真要来了,咋添了这么多的懊糟?又恨恨地,都是鬼子、汉奸闹的,老天怎么没长眼,助李红光把他们一遭都灭了?你也不要哭天抹泪的,哭死也没用。孩子该生还得生,该在哪生在哪生。咱就得横下一条心,认了。谁让咱八字不济,赶上兵荒马乱的年头?再说,什么罪不是人受的?猫有猫道,狗有狗道。狼豺虎豹那些山牲口都是在荒山野林里生养,野生野养,一个个不也活蹦乱跳的?顺子那孩子泼实,咱孙子命硬,你放心,有李红光领着他们准错不了,孩子们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真被老全头说应点了。
  转过年春起,大烟花刚开的时候,温掌柜收药材路过伊通,特意来到七间房,告诉老全老两口,他来之前,全小权和朴顺子扮作逃难的夫妻,到他的明城药铺给部队取了一批阿司匹林和消炎粉,是抱着孩子来的!
  老两口乐坏了,这简直是喜从天降。忙问,他们咋没到家来?温掌柜说,部队刚在老爷岭和鬼子打一仗,伤员多,急等着用药,他们得快去快回,耽搁不得。你们放心吧,大人孩子都很旺兴,你孙子白胖,已经会笑了。
  真、真是孙子啊?老全都乐磕巴了。你、你看真箸了?
  看真箸了。温掌柜笃定地,伸着两根手指一捏,比量着说:小鸡子这大点儿,像个小茧蛹。
  嘿嘿……老全光顾着乐了。老全老伴在一旁问:孩子起名了吗?就是,他们给孩子起名了吗?老全这才想起来问孙子的大号。这是件大事。他自个寻思过,要真生的是孙子,就叫狗剩,或者铁蛋儿,好养活。
  温掌柜说,起了。小全和顺子托他告诉二老,孩子的名是李红光参谋长给起的,叫联生。在抗联营地生的,全联生。
  联生,全联生……老全咂摸着意思,连说,好,好,好名字,联生,联生,能联着生啊!
  温掌柜走了好久,老两口还没缓过劲来,一直在脑子里琢磨孙子的模样。白胖、会笑了的孙子渐渐就在他们的脑子里蹦来蹦去,活蹦乱跳了。那么,眼下忍气吞声、东躲西藏的日子也因而变得有了念想,有了盼头,有了乐趣,不那么苦糁糁的了。
  入夜后,这股乐悠悠、喜滋滋的心劲渐渐减缓下来,转而变成了提心吊胆和担惊受怕。
  “老头子,不是我落后,老脑筋,”老全老伴睡不着觉,跪在炕上边咳嗽边说,“小权和顺子带着孩子在部队打仗,长了不是个事呀。”
  “唔,我琢磨着也悬得慌。”老全有同感,爬起来给老伴捶背,说,“飞机大炮,枪林弹雨,大人都难保不遭祸害,联生那么大点儿个孩子……”老全说不下去了。
  “不行的话,咱把联生接回来养活?”
  “我核计过。”老全一下一下捶着,犹豫道,“可有一宗,不知道孙子舍没舍奶。要是还没舍奶,抱回来,咱拿啥喂联生?”
  “这事不用操心。”老伴不让老全捶了,翻过身来说,“你不是没经着过。七间房好几家孩子,生下来就没奶吃,不也都活过来了?米汤、糊涂粥……有口食喂着,孩子就饿不死。”
  “那…..联生可要遭罪了。”爷爷老全还是不忍心。
  “怎么着也比跟他爹妈在刀尖上活着强啊!”
  老伴的这句话使老全最终辨明了成破利害,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中。把联生接回来!”
  第二天一早,老伴便打兑老全上路了。
  温掌柜说小权的部队刚在老爷岭打了一仗,老全就直接奔老爷岭那边去了。走了一天一夜,到了老爷岭。只见山路上缕缕行行、拖儿带女全是逃难的人群,花插着还有鬼子和伪军的马队暴土扬尘地从难民流里开过去。老全混在难民堆里,边走边仔细打听。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全很快就探听出来,难民大多数来自柳河的凉水河子一带。二千多日本人把柳河凉水河子团团围住了,“黑老鸹”飞机把河东的车轱辘屯炸得黄土翻个,寸草皆无。杨靖宇、李红光的队伍被困在包围圈里三天三夜了!
  老全闻听,当即来了个向后转,脱离开逃难的人群,直奔凉水河子而去。但老全不知道,儿子全小权、儿媳朴顺子和孙子小联生其实并不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他们完成了从明城运送药品的任务后,立即又被李红光派往朝鲜的边境重镇——罗山,协同小圭子执行侦察任务去了。
  而这时的凉水河子早已成了一片血海。杨靖宇和李红光指挥独立师主力部队占领了离车轱辘屯三里远的一片丘陵地,用密集的火力向敌寇反击。阵地前面躺倒了一片片鬼子的尸体。发狂了的日军用飞机、野炮和迫击炮向独立师占领的高低轮番进行扫射、轰炸,阵地上的部队也伤亡很大。更为严峻的是,阵地上的弹药几乎打尽了,指战员们也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再打下去,凶多吉少。
  “师长,突围吧!”李红光趁鬼子组织下一轮进攻的间隙,带领40名突击队员匍匐到杨靖宇的堑壕指挥所。“我们先化妆冲出包围圈,消灭掉正面这股敌人,你再率领大部队杀出去。”
  “好。参谋长,胜败在此一举。”杨靖宇叮嘱道,“一定要小心,谨慎,果断,突出去了给我们发信号!”
  “是!”
  李红光领命后,立即和40名突击队员穿上以前缴获的日军守备队制服,戴着钢盔,打着一面“膏药旗”,向高地的南侧进发。走了不到二里地,前面响起了一阵号声。李红光一听,是日军的联络号,他也拿过军号,吹了日军归队的号谱。果然,对面的枪炮声稀疏下来。隐约有一队日军向他们走来。李红光命令队员们做好战斗准备,部队继续前进。
  迎面来的是一支鬼子的辎重队,十几个鬼子拖着几门野炮正准备进入射程,近距离向独立师高地轰击。李红光于是用日语大骂:“你们炮兵干什么吃的?怎么他妈才来?”
  为首的一个日军伍长赶紧跑过来,行了个军礼:“报告少佐,拖炮的马匹被炮火击中了,用人力推动,所以来迟了。”
  李红光忽然发现,这个伍长的左前额上有一块醒目的三角疤,面带凶相,像极了龙仁郡警务局长渡边的儿子“战斗帽”!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李红光握紧刀柄,喝问:“混蛋,你认识我是谁吗?”
  伍长这才敢正眼看看李红光,也吃了一惊:“少佐,您、您……”
  “对了,我就是小林五太郎!”李红光大吼一声,手起刀落,砍下了“战斗帽”的脑袋。突击队员一起开火,撂倒了推炮的这群鬼子,然后调转炮口,对着日军的阵地一阵猛轰。李红光拔出信号枪,打出三发信号弹。杨靖宇率领大部队在炮火的掩护下,掩杀过来,与突击队合成一股,杀出了日军重围。
  待车轱辘屯东侧的平野畴二带独立守备队一部赶来增援时,独立师已经渡过凉水河,进了莽莽苍苍的老爷岭。留给他的是一群死伤的日军士兵和满地的炮弹壳子……
  与难民流逆向而行的老全头,沿着老爷岭上的一条林中小道,抄近路正往凉水河子方向赶来。在老林子里,他就听见了远处的枪炮声,判断自己没有走错路,继续向枪炮声大作的方位奔去。走着走着,枪炮声渐渐稀了,情知仗快打完了,他赶紧加快速度,想在枪声完全消停之前赶过去。不然,李红光的部队就要撤了。
  老全在密林里磕磕绊绊地又走了半个时辰,累得够呛,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从怀里掏出老伴给他带的大饼子,边打尖边歇歇气。刚啃了两口饼子,老全觉出有些不对劲,野狼谷边上的栗子树林里扑啦啦飞起大片大片的棒槌鸟,开了锅似的吱咂乱叫。在山里转了一辈子的老全头知道,栗子树林里进来活物了,而且还不少。他手脚并用爬上大树,骑在树杈上想看个究竟。
  透过飘荡在山峦间的轻雾,老全看见栗子树林的梢头不断地在摇曳,晃动。不是山风刮的。风刮的树梢往一边倒,那些树梢子却像被旋风刮的,七扭八歪,没定规地乱摇一气。那里不是有人就是有山牲口。但山牲口不能那么多,把一整片栗子林都搅起来。肯定是人!逃难的人跑进山里了?不像。老全就是从难民堆里出来的,人群里孩子哭老婆叫,哪会这般哑默悄声?会是李红光的部队进山了?这念头一闪,老全的心头便一热,又往高处爬了爬,坐稳了,手搭凉棚仔细观看。
  从枝枝杈杈的缝隙间,老全似乎看见了有人影在树荫里晃动。一阵山风吹来,从啁啾的棒槌鸟鸣里听出了好像有婴儿的啼哭声!老全被这啼哭声击中了,全身猛然颤抖一下,顺着大树的树干自上而下出溜下来,跌坐在树根的草皮地上。他顾不得掸掸身上的草屑、树叶,连滚带爬向地那片栗子树林奔过去。
  望山走死马。当老全越过几道山梁,终于来到野狼谷旁的栗子林时,天已经半黑下来。林子里则更暗,老全瘫坐在地上,适应了老半天才辨清眼前的一切。林子里现在已没有活物的任何动静,棒槌鸟也停止鸣叫,在各自的窝里歇息了。但老全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两泡新鲜的人屎,很臭。但老全非常高兴,他继续寻找,又在一丛野蘑菇旁边摸到一团纱布,凑近了细看,纱布上还沾有血迹。是部队伤员身上掉下来的?两个发现使老全深受鼓舞,他决定,循着这些发现继续找下去,即使找到天边,也一定要找他的亲人们。
  老全煞了煞腰带,拔腿正要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有人在说话。不是中国话,也不是高丽话,而是……日本话!妈的,遇见鬼子啦?老全急忙闪身,想找棵大树爬上去。但为时已晚,一道贼亮的白光刷地将他罩住,然后就是一阵“哗啦哗啦”的拉枪栓声,前后左右围上来一群黄糊糊的鬼子兵,刺刀尖戳着老全的胸膛,哇啦哇啦地大叫。
  老全听不明白鬼子叫什么,但他明白鬼子在找什么。他不是鬼子要找的人,所以稳当当地站着,并不显得慌乱。一个鬼子上来搜身,把他腰里别的柴刀拿走了。回头对身后哇啦了几句话。鬼子们往后闪了闪,走过来一个挎洋刀的鬼子官和一个翻译官。
  翻译官先用中国话问老全:“老头儿,你在林子里干什么?”
  老全装懵懂,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翻译官打量打量他的穿戴,又问他高丽话。这回老全不能不懂了,“砍柴禾的。”
  翻译官回头和鬼子官互相嘀咕几句后,问老全:“看没看见过去一伙穿皇军衣服的队伍,有40来人?”
  “皇军队伍?”老全闹不明白了,指指周围的鬼子。“你们不就是吗。”
  “不是我们。”翻译官说,“他们后面还跟着大队人马,都是穿便衣的。你看见没有?”
  “没看见。”老全虽然不明白鬼子要找自己人,还是要找什么别的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一问三不知为妙。
  “八嘎!”鬼子官拔出洋刀,朝老全脑袋劈下来,被翻译官的胳膊搪住了。
  “老人家,实话对你说吧,皇军守备队要找的是李红光的部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人。”翻译官拍拍老全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你说出来,给我们带路,这根条子就是你的。不然,平野少佐的刀可就要落下来了。”
  事到临头,老全既没看金条,也没看头顶上的洋刀,而是仔细瞅周围的鬼子,在心里数数,也就十来个人。老全便有了主意。
  “你先把条子给我。”老全把金条揣进怀里,说,“人,我确实没看着。但我认识这条路,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好!你是大大的良民!”翻译官乐了,快活地对那个平野少佐哇啦几句话。平野收起来洋刀,朝着后面的林子里挥了挥手。呼啦啦,林子里冒出来一大群密麻麻蝗虫般的鬼子兵!
  老全头傻了。老全头知道自己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走吧老头儿,金条都给你啦,还磨蹭啥?”翻译官催促道。
  死逼无奈,老全便带着守备队的鬼子们在栗子林兜圈子,一边找机会脱身逃跑。但平野少佐防了他这一招,用一根绳子拴在老全的裤腰上,由二个鬼子兵牵着,老全想跑也跑不了。老全只能像磨道上的驴,领着鬼子兵在树林转圈儿。转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平野少佐觉出不对劲,站下来,对翻译嘀咕几句话。翻译把脸一翻,掏出“王八盒子”顶住老全脑门:“老东西,想耍我们吗?怎么又转回来了!”
  老全抽抽鼻子。糟糕,还是那股新鲜的臭巴巴味儿。鬼子知道他们又回到原路上了。这可怎么办?
  这时,野狼谷里传来了一声悠长、悲戾的狼嚎,“呜嗷——”。老全浑身猛地一震,如同战士听见了与敌人决战的号角声,周身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
  野狼谷,也称棒槌谷,位于老爷岭的腹地。谷地两侧是重叠的密林,谷底幽深,几近天坑。相传山谷里生有千年的老山参,谁如能采得便可长生不老。天佑灵草,自古以来便有一群群的野狼在此出没,故而,山谷里的宝物至今无人掘得。老全很小从朝鲜过来时,就听这里的老人讲过,曾经有贪财的棒槌商人陆续进去过,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野狼谷,活人的禁区。
  “长官,对不起。”老全佯作懊恼地拍拍脑门,对翻译官说。“我老糊涂了,走错道了。来,咱们往这边走!”
  老全把平野畴二和守备队的鬼子带进了野狼谷。
  下山的路,走起来比爬坡快。老全带着鬼子很快就接近了野狼谷。这里古树参天,人迹罕至,原始森林的腐草气息越来越浓。老全闻着这类似酒糟味的气息愈发振奋,脚步也越来越快。平野畴二紧跟在他后面,警觉地环顾四周。第六感觉告诉平野,他们来到了完全不同与散发着屎臭味次生林的老林子。李红光的队伍会藏在这里吗?
  嗅觉灵敏的野狼比人类更敏感,一只刚刚产崽儿的母狼最先嗅到了生人的气味。她挣脱掉幼仔们衔在嘴里的乳头,抖抖身上的毛,钻出了洞穴,威慑性地对着月亮嚎叫一声。这其实是在警告入侵者。
  听到狼叫,翻译官哆嗦了一下。“太君,有、有狼!”
  “害怕的不要。”平野嗖地拔出了洋刀,把老全推到胸前。“你的,继续带路!”
  老全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担心的是,野狼群能否对付得了恶魔般的日本鬼子。
  后来的事情证明,老全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那只母狼本能地冲出谷底,咆哮着扑向平野畴二。平野畴二有所准备,一洋刀砍断了母狼的前爪。受伤的母狼趴在地上,下巴紧贴地面,发出了她绝命前的最后一声嚎叫:“呜——嗷——”
  山谷里的狼群接收到了同类发出的救援信号,不约而同地向母狼所在的方位聚集。一场惨烈的人、狼的血战开始了。
  最初,狼群占据了上风。鬼子突遭动物们的袭击,猝不及防,被旋风般刮来的野狼扑到了一大片。野狼谷里荡起了一阵阵真正的鬼哭狼嚎。但很快,平野畴二从惊慌中清醒过来,指挥士兵架起向迫击炮、机关枪向狼群轰炸扫射。第一批扑上来的野狼死伤大片。然而,又一批野狼更骁勇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生死不顾,见着鬼子就扑,就咬。而且,被打伤的野狼都像那只母狼,下巴紧贴土地,向同类发出求救的哀嚎。“呜——嗷——”“呜——嗷——”,召唤周围山林里的狼群从四面八飞快地向野狼谷汇集。平野的独立守备队陷入野狼的层层包围,面对漫山遍野绿灯泡似的狼眼睛和眼前斩不尽杀不绝的狼群,平野决定孤注一掷,使用火焰喷射器,不惜把山林引燃,也要将野狼全歼。可是,还没等他发布开火的命令,一群狼从鬼子的身后包抄过来,将火焰喷射手和平野畴二扑倒在地,喷射手瞬间便被撕成了碎片,平野嚎叫着夺过火焰喷射器,刚要勾动扳机,一个老汉的身影像一匹老狼从地上一跃而起,双手勒紧平野的脖颈,用嘴里仅有的两颗大门牙死死咬住平野的喉咙,狼群趁机一拥而上,将他们双双扑倒
  ……
  黎明时分,野狼谷才重新归于寂静。密林的晨曦里,飘散着一层淡淡的血色轻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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