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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密码
来源: | 作者:女真  时间: 2011-04-15

  男人不对劲儿,感觉不出来是你笨。
  我不聪明,但没笨到家。
  吴毅回家抱了一束鲜花。菖蒲兰,花店里最便宜的品种,白的、粉的、红的,俗艳到家。开天辟地。从认识到结婚,他从来没往家里买过花,连结婚纪念日、情人节都没有。这个人挣钱不少、情趣不多。当然,这是在我面前。在别的女人面前什么样儿,我不知道。
  所以我认为他有问题。肯定的。不动声色把花接过来,插进花瓶里。我偶尔买花。百合或者玫瑰。吴毅有时不吱声,有时明显露出不屑,认为他老婆很小资的那种神色吧。他瞧不起小资。
  进屋换衣服,洗手,坐到饭桌前等着我给他盛饭。两菜一汤。犍子牛肉,土豆片炒蘑菇,小白菜氽丸子汤。吴毅吃饭,不讲究虚架子。有肉就行。吃肉比吃海鲜、吃青菜实惠。尤其青菜,小时候还没吃够啊?小时候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吃上肉片炒青椒,肉片比青椒多的那种。他的理想早已经实现了,所以他现在经常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神情中很自负。
  这天晚上,他的神情中除了自负还有点不安。肯定有事。我猜对了。上床了,关灯了,在黑暗的掩护下,他说:“明天晚上同学聚会,家属出席,你准备准备。”
  “啥主题啊?”
  “老齐张罗的,说是安慰车兰。”
  “车兰咋啦?”
  “生病了,很重。绝症。老齐说的。”
  这就对了。他不安的原因是明天要去见车兰。准确地说,是和我一起去见车兰。我一直认为他和车兰“有”。他不承认。我把他脸挠破了他都不承认。那是当然的了,没抓住现形,傻子才承认呢。他不承认也是有问题。那回他要出差。头一天晚上他告诉我要去大连。他说去办一个案子。吴毅是律师,经常出差,出去就是办案子么。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晚上家里来了电话,吴毅接的,他话筒跟耳朵贴得不紧,当时我正坐他身边,对方说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嗲声嗲气呀,不知道的以为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呢。那个声音就是车兰的。问他什么时候走,怎么去接她。当时我就气冲霄汉。车兰跟吴毅根本就不在一个单位,虽然业务沾边,偶尔可能打交道,但你们一起出门就大大方方出,何必这么鬼鬼祟祟?大夏天的一起去海边,难道没有去度假的嫌疑吗?电话没放下呢我脸就黑了,电话刚落下我就跟他吵。吴毅不承认。吴毅说:“我跟她要是有问题,肯定得偷偷摸摸的,还能让她往家里打电话?你是不是太不讲理了?她跟我去是对我手头的案子做跟踪采访!”
  我没觉得我不讲理。我就是认为他和车兰有问题。我跟他吵,他越不承认我声音越大,他躲着我,我追上去拽他,他反手掐住我手,把我手弄疼了。他松开手时,我就把他脸挠了。出血了。你脸都出血了,看你还怎么出差!我以为他不能去了。结果第二天他带着一脸血痂就出门了,一直到回来,脸上的血痂痕迹隐约还在。我真想问他,车兰看见你脸上的血痂没问你啊?你当事人没问你啊?忍了又忍,没问。别再刺激他了。别把他逼急了
  黑暗中他把手伸过来。我知道他啥意思,毫不犹豫把他手推回去。烦着呢,哪有心思干那个。明天晚上的聚会,跟车兰有关系,车兰还是主角,这让我不爽。但我会参加的。我不参加,客观上不是给他们提供机会了么?
  车兰是一个危险的女人。长得不难看,离婚了,还不肯再婚。她长得含蓄。冷眼看好像并不怎么出众,眼睛不大,个头不高,皮肤不白,腰身也不算苗条,但各种零件搭配到一起,还真就挺舒服,挺耐琢磨。就算我满心敌意挑剔她,也挑不出她什么大毛病。她身上有一种劲儿。妖?好像不准确。或者叫风流?巧笑倩兮,貌似优雅。这样的女人,男人不往前凑才怪。结婚一年闪电离婚,没准儿就是因为身边男人太多,她老公受不了吧。关于车兰为什么闪婚,我不止一次问吴毅。吴毅吱吱唔唔,打马虎眼:“人家的私事我哪儿知道?我是那种爱打听人家隐私的小市民吗?”
  我认为吴毅瞧不起小市民只是个幌子。车兰有个女儿。吴毅的同学经常聚会,有时候带家属、带孩子。别人都带下一代在同学面前显摆,车兰从来没让她女儿露过脸。她离婚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呢?当一个丈夫发现妻子生下的孩子跟自己没有关系时,离婚也是很正常的。那么她的孩子是谁的?有没有可能是吴毅的?万事皆有可能。如果车兰大大方方带孩子让大家看,说明孩子没问题。女儿像爸,看一眼孩子,就能知道她的孩子跟谁有关。她这么掖着藏着,心里有鬼啊。
  所以,每当吴毅以同学聚会名义晚回家时,我就跟他吵。车兰是他中学同学。同桌的你。没把她娶回家你是不是遗憾一辈子啊!我的冷嘲热讽让吴毅不耐烦,当他不再提同学聚会的消息时,我还是跟他吵。不说聚会不证明就没聚会,从地上到地下,更能说明他们有问题!
  车兰不肯再嫁,这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一个生理、心理正常的女人,为什么会选择不再嫁人?这不正常。我给车兰介绍对象。我不是一个婆婆妈妈愿意给人介绍对象的女人。从早到晚跟一帮不懂事的小学生在一起,我的嗓子经常喊哑,如果吴毅不在精神上刺激我,回到家里多一句话我都懒得说。到现在为止我只给车兰张罗过这事。有一段时间,只要有人说到介绍对象,我马上就精神,马上就会想这个男人是不是适合车兰。一个离过婚的工程师,一个丧偶的部队团长,一个大学里的副教授。年龄都比车兰大,社会地位都比车兰高,人家也都没嫌车兰拖着个油瓶,可结果却都是车兰不乐意。车兰每次拒绝那些可能娶她的男人,我就跟吴毅吵,好像车兰一天不结婚,第二天马上就会嫁吴毅似的。吴毅说我“变态”。我恨不得再把他的脸挠出血。其实我真正挠他只那一次,但每次拌嘴,他总把那唯一的一次当我的暴行挂到嘴边。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自信。那么多人夸我是美女,我这个美女、注册过的老婆却整天为车兰这样的女人提心吊胆,我是不是真变态啊?
  如果车兰把婚结了,这一切是不是就都不存在了?
  说到底,都是车兰惹的祸。
  好,现在车兰得绝症了,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但愿不是艾滋病吧。如果车兰艾滋,吴毅也可能是,我也逃不了,那就毁了。我得赶紧督促他去体检。还得让他像以前一样把套子戴上。
  吴毅说吃饭的地方定在北国美食城。一个往死里宰人的地方。北方有佳人,倾城而独立。还真拿车兰当佳人啦?!老齐是银行行长,不差钱,真甘心为车兰当怨大头啊。
  第二天是周末。我逛了一上午街。我明白吴毅说的准备准备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准备饭。他是让我穿得像点样儿。女人是男人的脸面,他可能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但在这种场合,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一个男人把什么样的女人娶回家,也是男人能力的一种象征。别以为男人就不虚荣,男人虚荣着呢。如果不是因为我漂亮,吴毅当年不会娶我。吴毅名牌大学法律系毕业,我大专毕业,小学老师,相差太悬殊。但我长得漂亮啊。吴毅能因为我长得漂亮把我娶回家,为什么不能因为别的女人漂亮跟人家好?比如车兰。他们中学同学不少,男同学之间来往多些,女同学,差不多只有车兰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据说有时候他们洗桑拿都带她。太过分了!如果她长得丑,他们会带她吗?男人到底喜欢女人的什么,女人只能猜测,只有男人自己才知道。
  一上午我走了春天百货、卓展购物。正当季的时候,打折的东西很少。越是高档的购物场所,其实打折的商品越少。来这里的人都不怕花钱,越贵越好。跟吴毅一起上街买东西,我发现他现在越来越注重衣着的品牌。大牌子,价钱贵,衣服好看赖看在其次。以前他不这样。他现在有钱,开着律师事务所,著名律师,案子办不过来。吴毅挣当事人的钱,我们家是当事人在养活,他身上的名牌都是各种当事人的奉献。罪犯们,原告、被告们,养活着律师。如果没有诉讼,没有杀人犯、被害者、敲诈勒索、贪污腐败、坑崩拐骗,吴毅就该失业了。律师是开在毒瘤上的鲜花。名律师吴毅穿阿玛尼、古奇、鲨鱼、范思哲,结交名女人。车兰就是名女人。之一。报社新闻部跑公检法的高级记者,报纸上经常有属她名字的大块文章。人家是名记,跟吴毅很般配。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傍晚出门时总算捯饬出一身还算满意的穿戴。最新款香奈尔V领七分袖冰丝连衣裙,颜色是碳黑色带暗紫的那种,脖子上一串野生白珍珠项链,腕子上的手链跟项链配套。脚上是香奈尔后空蝴蝶鱼嘴高跟羊皮女凉鞋。香奈尔总有一款适合你。我的第一款香奈尔套装就是受车兰刺激买回家的,花了我当时两个月的工资。我记得交钱时咬了牙的。贵得让人心里流血。漂亮女人是男人的脸面,衣服首饰是女人的脸面。为了在穿着上不输车兰,我可以花任何代价。
  北国美食城门口香车、美女如云。美女的旁边,年轻哥不多,肚腩哥不少。年轻哥当房奴、车奴给银行打工还贷款呢,能够直接搂上美女的富二代毕竟是少数。那些肚腩突起的所谓成功男人,他们身边的女人,有多少正版、多少山寨的?每次出现在这种场合,我总忍不住想这样的问题,想吴毅的那些个我不出现的饭局,他身边的女人是谁,下一代小妖精,还是资深美女车兰?这样的问题让我心烦意乱,食不甘味。
  包房里已经有三对夫妇。男,吴毅同学;女,男人正版老婆。在那些同学的老婆里,我跟老齐的老婆小金关系最好。小金供职证券公司,我最早买金杯汽车、沈阳机床、东北电的职工股,就是听了她的指点。我把家里所有钱都买了不知道哪天才能上市的原始股。吴毅骂我傻大胆儿,虎!一块钱一股的职工股,上市以后都翻了十倍二十倍。那几只原始股的收获算我们家的第一筒金,也是吴毅敢于从司法局辞职买写字楼办律师事务所的底气。所以,每次跟老齐他们一起吃饭,我总是挨小金坐。男人喝酒激扬江山,我跟小金探讨股市行情。我在股市山腰三千点时被套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套。说一会儿股票,看车兰还没有出现,我低声问小金:“车兰啥病?”
  既然聚会是老齐张罗的,小金就应该知道车兰的情况。我和小金的共同话题除了股市行情、时装,还有车兰。如果说车兰可能是吴毅他们这班男同学老婆的共同敌人,那这里面对车兰最有敌意的可能不是我,而是小金――老齐和车兰在高中时曾经好过。据说。
  听吴毅讲过车兰和老齐的故事。吴毅利用自己和车兰同座的有利条件,不停地在老齐和车兰之间传递纸条,有时为了掩人耳目,还给两个人的约会当灯泡。吴毅当灯泡没影响他考入人民大学,老齐和车兰虽然也上了大学,却只上了省属院校。他们后来为什么吹了?我问过吴毅。吴毅眼睛一翻:“老齐后来让小金看上了。”小金和老齐是大学同学。我对吴毅讲的故事信一半疑一半。会不会是他掩盖自己和车兰猫匿儿骗我编的故事啊?
  小金对车兰的敌意――如果说有敌意的话,在这种同学聚会的场合,通常是以超常的热情表现出来的。小金当过客服部主任,职业训练有素,火气再大的人也能被她的巧言扑灭。当年她把和车兰“青梅竹马”的老齐撬到手,已经证明她有不一般的潜质了。所以,每当我看见小金拉着车兰的手在一起说说笑笑,心里对她真是佩服极了。不知道她在家里怎么对待老齐,我估计不会像我一样上手吧。小金比我高明多了,她在公开场合这么对待车兰,给人的印象是大度、容忍。兵不血刃。是不是在掩盖她曾经夺人之爱的愧疚呢?
  现在,车兰还没有出现,小金也暂时不需要表现她超常的热情。她趴到我耳边,小声告诉我:“乳腺癌。听说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她的声音很中性,听不出来同情,但也听不出来幸灾乐祸。演林黛玉那个女的不就是这病么?香水毒药隐隐约约。毒药是小金除了名牌服装之外的最爱。她曾经建议我也用,送过我一支紫毒药试用装。我不太喜欢。我用香奈尔五号。可能过时了,不时尚,但经典,百搭,什么场合都不落伍。
  我在心里琢磨乳腺癌三个字的含义时,门口传来一阵我班里小女生那种脆生生的笑。笑声是车兰的标志之一。每次她都是笑比人先到。我纳闷这样的女人怎么就嫁不出去。车兰的笑声把屋子里有些矜持的空气一下子激活了,所有的男人虽然碍于老婆们的威严没在第一秒钟立刻站起来,起码齐刷刷把头扭向门口。
  车兰别出心裁,穿了一套我从未见她穿过的衣服。屋子里的四个老婆穿的都是世界名牌,香奈尔、古奇、包柏丽,有身份的女人每人必须备上几件的世界时尚。车兰曾经是这种时尚的领跑者。对车兰的怀疑,她总能穿那么名贵的衣服是其中的一个理由。一个靠工资收入要养活女儿的单身小女人,她怎么会那么有实力维持时尚生活?说她背后没有男人,你信啊?在车兰出现之前,至少我在心中曾经猜测这个晚上她会穿什么样的晚礼服亮相。怎么想也想不到她会穿这么一身。蓝地白花扎染肥腿裤,白色亚麻布坎袖短衣,老北京黑色布面坡跟鞋,鞋尖处各绣一朵牡丹花。一直披散着的烫过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束起绾了个小髻。幸亏我有心理准备知道要见她,在另外一个场合见到,我会认不出来她的,像哪幅油画里的人物。摆好姿势让人画的那种油画。
  我认识的车兰从来没穿得这么中国,这么民间。焕然一新。她的打扮在这个屋子里显得那么另类,她以自己不同寻常的衣着把自己从我们这帮老婆中间剔除了。她以自己故作朴素的乡下风格让我们这帮穿世界名牌、有丈夫的女人显出自己是多么庸俗。我们以自己的庸俗陪衬出她的清纯、质朴,一个患了绝症的女人还这么在男人面前用尽心机,车兰哪,癌细胞不是累出来的吧?
  她身边出现的那个男人尤其出乎大家的意外。车兰出现在这种同学聚会场合的时候,向来都以单身面貌出现,她不带别的男人。现在,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很英俊,很潇洒,很儒雅。中等身材,同样的中式打扮,蓝色水洗亚麻布上衣,金丝边眼镜,像五四时期的大学教授。和车兰天造地设。男人含蓄地站在车兰身边,面带微笑,做随时准备效劳状。车兰摆出这种架式,她啥意思?
  晚宴的关键词理所当然是车兰和她的男朋友。关先生。关先生是哪方神圣?车兰说他做生意,一家美国投资公司在中国的代理人。就是挣洋人高薪、在中国低价消费的那种人?类似的职业据说是国内最时尚的。
  车兰坐在关先生身边小鸟依人,一脸幸福状。看不出她是一个绝症病人。难道小金的消息有误?
  整个晚餐期间,一屋子男人巧言辞令、用各种美丽的温馨的语言安慰车兰,当着老婆们的面。我听了感动得直想落泪。但最让人感动的莫过于车兰郑重其事的敬酒词了:“敬全体好同学,还有同学的夫人。”车兰端酒杯的手抖,看出来有些激动:“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和厚爱。车兰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很傻、很天真,这辈子就想嫁一个能给我在阳台上摆一张美人榻、不让我为生计奔波、让我在家里就能够看见湖光山色的男人。所有人都认为我的想法太理想、太浪漫,根本不可能实现,我自己也以为这辈子只能靠想像生活了,没想到苍天有眼,让我遇见了关先生,让我在女儿个头儿已经超过自己的年纪,还能过梦一样的生活。在此我祝愿在座的各位家庭幸福、人人心想事成。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这把这杯酒干掉!”
  全体起哄。让她和关先生喝交杯酒。车兰挎关先生胳膊,整杯加拿大冰红一饮而尽。全体鼓掌,让他们再接再厉,审问:“什么时候喝你们喜酒啊?”
  车兰面若桃花,喜孜孜答:“等着,给你们发喜帖,回去准备红包吧!”
  那天晚上的气氛十分热烈、喜庆。个别男人带笑的面容中当然也难免有掩盖不住的失落。大家的美人变成关先生一个人的美人,失落也很正常。没能给身边的美女买一张美人榻,是男人不想,还是无能?夫人老婆们,比如小金和我,笑容相对更加由衷。车兰终于要嫁人了,大家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晚宴结束的很多天里,我一直在等待着车兰的喜帖。甚至几次给小金打电话探讨车兰的婚礼我们应该随多少礼。现在的红包行情,三百块钱是打底价,稍微好一些的,五百块钱正常,家里的亲戚更不用说了,一千、两千、三千、五千都可能,看关系处到哪儿了。小金超级聪明,不肯说心里话,把责任往男人身上推:“让他们定去吧,他们说拿多少是多少。毕竟是他们的同学。”
  一个月没有消息。两个月也没接到喜帖。我问吴毅怎么回事。吴毅告诉我:“老齐说车兰跟单位请了病假,说是去南方疗养。她手机也关了,联系不上了。”
  老齐说老齐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人狡猾狡猾的,不诚实,总是打老齐的旗号。大大方方说你自己得了呗。
  我只得找借口给车兰打电话。一般情况下,除了介绍对象那几次,我不会亲自找她。在大家都出现的公开场合,对她热情是给她留面子,给吴毅留面子,私下里我没必要招惹她给自己添堵。我酝酿好感情,把想说的话准备好了,车兰的手机却关机。准确地说,是停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过几天再打,还是停机。这是怎么了?!
  种种迹象表现,自从那次晚宴,车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至少是从小金和我这种老婆面前消失了。她是否跟某个男同学,比如老齐,比如吴毅,私下里还联系,不得而知。那次晚宴是车兰精心准备的,就像一本外国小说里说的那样,是为了告别的聚会。车兰去了一个能看见湖光山色的地方,她的关先生陪伴着她,至少给她提供了这样一个阳台,让她在癌细胞扩散之后,让她在被白细胞折磨得香消玉殒之后,在她告别这个世界之前,有一个藏身之处。也许,癌细胞和放射治疗已经让她丢失了满头黑发,她变成了一个牙齿脱落的秃头歌女,从此不想再见任何一个熟悉的人,那次聚会她真是想跟大家说再见,强颜欢笑,想把自己最美的笑容和声音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样想像车兰的时候,我心里对她又无限同情。人总有跟这个世界说再见的那一天,车兰说的太早了一点,方式也比较残酷。红颜薄命,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女人?癌细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能够让一个女人从亲生骨肉和七尺男儿都无限迷恋过的地方开始变质,开始从人变成病人、变成非人?车兰,你恨过我们这些老婆吗?
  我开始在心里承认,不管车兰跟吴毅有没有过,或者她跟老齐有没有过,在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心还算善良。她把男人们的老婆招到一起,告诉大家:车兰已经找到了理想的男人,你们不用把我当假想敌了,好好过日子吧,车兰不再是你们家庭嫌隙的导火索。
  我只是有时候这么看车兰,更多的时候,我仍旧对她充满了怀疑:她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把女儿的真面目呈现给大家?假如她真快不行了,真对女儿负责,她应该托孤啊!哪怕万一她的女儿真是我们这些老婆中的哪个丈夫的,人之将死,老婆们心一软,没准儿会原谅他们,把孩子认下呢!孩子是无罪的呀!
  还是有问题。而且问题可能比我想像的更严重。
  车兰人间蒸发的那些个日子里,我对吴毅越发察颜观色。如果不是车兰,那是谁?我一直以为吴毅身后有女人。像他这种所谓的成功男人,身后没有女人才怪。如果不是车兰,那是谁?车兰以为她是在做一件好事,当我怀疑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以后,我的目光应该向谁聚焦?茫茫人海,让我上哪儿去寻找那个和我一起分享丈夫的女人?吴毅当律师之前在法院呆过,他接触过的各种案件让他有非凡的反侦察能力,让我这个当老婆的即使有怀疑也难以找到确凿的把柄。
  我忧心忡忡,夜不能寐。我脸色憔悴,性情暴躁。吴毅说我更年期提前,我嘴硬不承认,私下里却偷偷去看医生。我不信任本市的医院,专门请假到北京一家医院挂天价号看教授级专家。
  世界上的事情,无巧不成书。
  在医院候诊大厅,猜我看见谁?关先生!
  还是那么儒雅,风度翩翩。即使他换了一身世界名牌阿玛尼,我仍旧一眼就认出他来。皮可以换,习惯性动作是改变不了的。五十岁的男人,像花儿一样。关先生正处在男人的花样年华。不知道他怎么会甘心成为一个绝症病人的护花使者。这个护花使者,既然他已经给车兰以许诺,他还有资本去如此呵护另外一个女人吗?
  我得承认那天我跟踪了他们。吴毅曾经抱怨我对他不信任、好奇心太强,可以去当私家侦探。我回敬他:近朱者赤,我有当侦探的能力是因为有一个当律师的老公。也许我这样跟踪所谓的关先生不对,但好奇心让我欲罢不能。主要是关先生和那个女人的情态让我感觉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男人陪伴女人进出医院的妇科门诊?老婆?情人?那个女人比车兰年轻,而关先生为他披外套、拢头发的细小动作,让我不能不想起他在车兰身边时同样的体贴。我尽量侧过身去,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们。不能让姓关的男人发现我。他们来的比我早,先我一步进了第七诊室。我以第三诊室等待的病人太多为由,假装跟大厅值班护士探讨能不能去看第七诊室的专家,小护士用夸张的眼白看我:“每个诊室专业不同,七诊治不孕不育,你不是看更年期吗?不搭界的。”
  我不在乎小护士的白眼。
  我得承认,我跟踪人的能力还是太业余。毕竟是头一次,我太紧张,既怕被姓关的发现,又怕把他和那个女人看丢,结果就是错过了好不容易挂到的专家门诊号、白白排了半天队,当我尾随他们走出医院大堂,人家迅速被候在旋转门外的一辆黑色轿车接走,我连车子的型号都没看清。
  转回妇科候诊大厅,我试图从分诊护士那里找出那个女人的线索。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小护士用审视的目光看我,一点儿都不肯通融。小护士没错,人家是为患者保密。是我有问题,我不能指责人家。
  但有比我专业的人可以代替我做这件事情。私家侦探你知道吧?我知道私家侦探是从吴毅那儿。私家侦探查出来的结果也许在法庭上不一定采证,但会给律师启发,给律师线索,让律师去寻找法庭承认的证据。我没有关先生的照片,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但车兰的身份是真实的,关先生那天陪着看病的另外一个女人的面貌是真实的。如果真是看不孕不育这样的病,不排除那个女人用化名,但医院门诊有监控录像,私家侦探有办法搞到录像,既能看到关先生的真面目,也能找到那个女人的有关线索。
  我预付了一半费用。一周之后,结果出来了,我把另一半费用也痛快地付了。私家侦探效率挺高。关先生压根儿不是什么国际投资人,他是一个专业的陪伴人。所谓陪伴人,也算眼下新兴的一种职业吧。一个大龄女回乡时找不到合适的郎君应付心急的父母,陪伴人可以出现。一个未婚的女子想做单身母亲、做试管婴儿,她的身边也可以出现陪伴人,让她在心理上感觉自己是一个有丈夫的女人。一个即将离开这个国家还不想让身边熟人知道的女人,她可以假装自己患了绝症,找到陪伴人跟自己演一出戏,这事只要花不多的钱就可以搞掂。麻将桌上的那个“会”。
  关先生不姓关。他姓什么其实无关紧要。据说关先生很遵守职业操守,严格为客户保密,一个字不肯多说。车兰离境出国是从另外一个渠道查出来的。第一目的国是加拿大。同行者还有车晶晶。车晶晶是车兰的女儿,这我知道。母女俩是在加拿大落地还是转道别的国家,如果我能出更高的费用,据说也不一定查不到。
  犯不上花更高的费用。我怀疑车兰跟吴毅“有”,但对车兰没仇到家。既然她已经离开,就算她跟吴毅有关,人家自己浪迹天涯了,由她去吧,毕竟吴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这样的律师,在国内可以吃得开,到加拿大人家连你的律师资格都不会承认。
  忍了一些天,还是给小金拨了电话,想给她多少透露一点儿我了解到的信息。毕竟车兰跟老齐的嫌疑更大。跟她说到什么程度,我会灵活掌握。
  小金的办公室、家里电话都没人接,手机关机。我最后一次跟小金探讨车兰的喜帖问题大概在半个月之前。那以后,我去省城看专家,请人调查关先生和车兰,这些事情我都没跟小金通气。我通过114查询到证券公司另外一个电话,询问小金的去向,证券公司的人告诉我:金主任正在休年假。
  不会吧?以我和小金的交情,她不至于休年假这等大事不跟我透露一点儿口风。她连去医院做人流都找我陪伴,去哪旅游,从计划阶段就告诉我,赶上寒暑假,经常约我跟她一起同行,这回是怎么了?而且,就算是休假,不至于手机不开呀!
  我把自己的疑问告诉了吴毅。吴毅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我:“你还想知道什么?你是不是关心的太多了?!”
  莫名其妙!我关心小金的去向怎么就能说关心得太多了呢?很正常啊!
  小金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也消失了。我差不多十天左右给她打一次电话。总是关机。邮件也不回。
  差不多半年以后,他们另外一个同学的老婆,车兰跟大家告别那天晚上一起吃过饭的,给我打电话,问我:“老齐和小金的事是不是真的啊?外面传疯了!”
  老齐和小金什么事儿?我不知道。从她嘴里得到的消息是:老齐被双规。小金以休年假的名义,出国探望留学的儿子,至今未归。看样子是不想回来了。
  我跟吴毅求证。吴毅死不开口。然后警告我:“这种事情你不知道最好,跟着瞎掺和什么?把你本职工作做好得了。”
  吴毅的话让我相信外面所谓的传言其实都是真的,也让我感慨车兰和小金两个女人的狡猾。如果说车兰可能是老齐出于直觉先送走一步,小金应该是在车兰蒸发之后后知后觉。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怀疑过车兰的病是假装的?她是不是同样怀疑过车兰的孩子其实是老齐的后代?果真像传言所说,我再也没有机会跟她求证这样的事情了?
  车兰和小金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让我感觉空空落落。好像她们本来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开始多梦,经常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后才知道刚才与车兰、小金见面的事情子虚乌有。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牵挂她们。
  最让我担心的还是吴毅。吴毅是老齐、小金单位的法律顾问,老齐出事,会不会牵连到吴毅?这样的问题,我没法张嘴问吴毅,他一定会骂我乌鸦嘴。
  吴毅回到家里很少说他的案子,也从来不说他做法律顾问的银行的事、证券公司的事情。他甚至只是每个月固定给我一定的生活费,只有在家里办大事情,比如买房、买车的时候才把小金库的钱拿出来一些。我曾经抱怨他藏私房钱藏外心。现在看,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其实挺好。
  万一哪天有人问起我,我会说不知道。不是我不说,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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