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孙子
闻着打四平姜浩心里就打怵。
几百门大炮一起怒吼,炮火连天,地动山摇。
炮弹仿佛把天空撕碎再点燃、再撕碎……天空仿佛积蓄了巨大的能量,不分白天黑夜地爆炸、燃烧、闪烁……四平在震荡,四平在愤怒、四平在嚎叫……
小集镇样的四平,仿佛成了国共争夺东北战场的焦点。撕扯、拉锯中的四平已体无完肤,它每一寸肌肤都在刀割、流血。血流成河的街面,滑倒、滞留了冲锋的脚步。
算这次,是几战四平了?哦,已是三战四平了。这次是四平攻坚战,国民党守,解放军攻。看这架势,势均力敌,还没完,难道还得四战?五战……?没准。姜浩边放枪边合计,他握枪的手有点抖,他给自己一个耳光,骂了句完蛋。没用,还是抖。他知道,这是坐下病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在远征军的时候,他是小鬼子闻风丧胆的狙击手。哎呀,都啥时候了,还提那茬干啥。
他不知道自己命咋那么苦,不管是在国民党队伍还是在共产党队伍,这几次战四平都让他摊上了。他这手抖的病,都是前几次战四平落下的。确切地说,是一打四平解放战落下的病根。那时候他们刚从苏联人手里接过四平政权,愣是被林彪的东北民主联军夺取了,应该说解放了。他被俘虏了,然后坐地整编,坐地掉转枪口打国民党。
作为一名狙击手,混到这份上,真不如“嘭”中一颗子弹战死拉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他不怕,可是他怕安娜,怕安娜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每次他想到死,安娜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就在他眼前飘,“姜浩,你要当英雄,你要活着回来,我等你”。每次出发上战场,安娜都会拉着他的手说这句话。所以,他不能死,他答应安娜了,当英雄,活着回来。可是现在,还提什么英雄,就是个狗熊。先不提打枪手抖的事,单一个俘虏就够他羞愧难当的了,他真是无颜面对安娜。提到安娜,他更对不起师父。他的枪法就是师父教的,师父就是安娜的父亲,也是他的长官。抗战时,他跟着师父参加滇西反攻,与日军血战松山、龙陵。每当跟师父并肩打一个胜仗,师父都拍着他的肩膀无限自豪,无限感慨地说,上阵父子兵啊!可见,在师父的眼里,早已把他当儿子看待了,他不仅仅是师父未来的女婿啊。
师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掌上明珠——安娜。师父对他可真是恩重如山啊!他这条小命也是师父给的。攻打松山时,师父从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师父也受了重伤,天热,伤口都生蛆了,就这样,硬是爬着把他拖回营地。苏醒后,他感激涕零,师父我不值得你以命相救啊。师父冷着那张刀疤脸说,我答应过女儿,让你活着回去跟她结婚,我就是豁上这条命,也要救你。别说你还有一口气,你就是死了,我也要从阎王手里把你抢回来。我爱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爱你,所以我要加倍地爱你。她要星星,我不敢给她摘月亮。溺爱也好,错爱也罢,谁叫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一起让她幸福吧!师父说着,不禁地从里怀兜掏出一张照片,豁然,他脸上挂着由衷的微笑,深情地望着照片。师父是冷脸,加上刀疤,不说杀气腾腾吧,也是阴森恐怖。他几乎不笑,士兵很难见到他的笑容,就连姜浩见到他的冷面都哆瑟。师父的外号——冷面杀手。这笑容姜浩见过,在师父看安娜的时候。只有见到宝贝女儿的时候,师父才露出这久违的笑容。
姜浩不用看就知道,师父拿的是他和安娜订婚照。他怀里也揣着一张,他也顺手掏出来看,刚看了一眼,鼻子一酸,像个娘们儿似的竟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师父收起照片,把脸拉下,厉声道,男人的眼泪装在心里,你不配做我的徒弟。优秀的狙击手,镇定、勇敢、心细,缺一不可。姜浩说师父,我流泪您一定认为我不勇敢,可是我是想安娜了,这次不死,不保证下次不死。
你死不了,有我你就死不了。师父说这话有种意志坚定的成分在里面。
那天的订婚仪式很盛大,安娜穿了件红色拖地长裙,大波浪披肩长发。她挽着姜浩的臂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天师父笑的最灿烂,姜浩跟了师父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师父这么高兴,那笑是发出声响的。摄影师为他和安娜拍了订婚照。
军人总是要出征的,临走安娜拿出两张他俩的订婚照,给师父一份,给他一份。师父知道女儿的心思,她并不是怕父亲忘记了她,而是时刻提醒父亲,保护她的幸福。在女儿眼里,父亲是刀枪不入、无所不能的人。从小她就知道,父亲百发百中,战无不胜。这种印象根深蒂固,以至她长大了明知道父亲也是凡身肉体,但她还这么固执地认为。父亲一定能保护她的姜浩,有父亲姜浩一定不会有事。而给姜浩照片,远远超出了照片的范畴,那是安娜送给他的一片深情。只有热恋中的男女才能感受到那份挚爱,难舍难分,生死相随。“姜浩,你要当英雄,你要活着回来,我等你。”听完了安娜的这句话,泪水已模糊了姜浩的双眼,也模糊了他出发的征程。
如今,他是死是活也许师父还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师父带着部队撤哪去了,现如今咋样了?
想到这,一滴泪滴在他握枪的手上,他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一声,忘记了开枪。“妈了个巴子的,姜浩,你寻思啥呢?开枪啊。你还尿叽上了。”排长端着冲锋枪边扫射边喊。姜浩赶紧开枪,他像是有意放空枪,五枪没打中一枪。排长骂人的速度跟机关枪扫射一个频率,“完犊操,姜浩,你是不是成心放空枪啊?妈了个巴子的,小国民党反动派,再放空枪我就毙了你。”果然排长的骂声起了作用,这把姜浩射中了一个。其实每次射中他心里都不舒服,对面曾经也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要命的是,每次子弹出膛都像射向师父的胸膛。
也不赖排长骂他,不管怎么教育他,他就是顽固不化,思想消极。他也极力掩饰这种消极思想,不想让战友们看出来,怕影响战斗。这两年多他也亲眼看到了解放军如何爱护老百姓,是人民的队伍。可他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但他给自己定了个底线,表面决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被看出来的最佳方法是少说话,俗话说,祸从口出。这样他平常缄默不语,给别人的感觉就是闷葫芦,油盐不进。遇事圆了,扁了,方了,他一概不说。这两年班长一直跟他在一起,也最看不上他,嫌他开枪不中用。班长批评教育的吐沫星子满天飞了,最后他憋出一句,我手抖。班长立马刹住嘴闸,一句话也不想说,上去踹他一脚,让你抖,抖个鸡巴。排长见了,批评班长粗暴,对“解放”过来的人员要有耐心。排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姜浩这种人搁谁身上也“耐心”不了,可排长毕竟比班长官大一级,说话办事学着讲原则方法,就是板不住骂人。姜浩最反感称自己“解放人员”,俘虏就俘虏呗,何必说那么好听。
双方的炮火打了几天几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夜深了,轰鸣了一天的炮火略显疲倦,停下来稍作喘息。姜浩抱着枪偎在残墙瓦砾的后面,闭上眼睛,想平息一下自己的心。到处都是血腥味,连他嘴里都腥得号的。他不怕血腥,打松山那会儿,他在地狱里滚了多少遍,他还怕血腥吗?可是今晚他讨厌这个味道,甚至他出现了呕吐现象。他下意识地摸了下瓦砾下面,黏糊地一把,他坐在血泊中啊。这血也许是他过去打松山兄弟的,也许是现在跟他攻城战友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兄弟,他都不想坐在他们的鲜血之上。他刚想站起来,又重新坐下,怕暴露目标。坐下的同时他听到了身下的喘息声,喊疼声,呻吟声……他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他真想放声大哭,大喊,可付诸行动的,只有咬紧牙关,默默承受。他不知道人的心到底有多大,一定超出拳头的体积,要不怎么能承载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还能承载怎样的痛苦,是否还能承载得动。冰凉的两行泪一直往下爬,他又哭了。不赖班长骂他熊包。师父曾经说过,姜浩,你是个合格的狙击手,枪法精准,意志顽强,渴望胜利。但你不是最优秀的狙击手,你不应该当狙击手,多愁善感是狙击手的大忌。他明白师父的意思,他在冷酷和善感中徘徊,力争做个最优秀的狙击手。抗战那会儿他做到了,一顶十,一顶百……定位狙、跳越狙、冲锋狙……枪枪毙命。
班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姜浩,做梦呢,准备战斗。打准点,熊包。”姜浩慌忙端枪射击,心里也直骂班长,你牛啥,说我枪法不准?我当狙击手时,你还啥也不是呢。训我,你得称我是长官,好赖不济我也是少校军官。这些他都隐瞒了,隐瞒的滴水不漏。
趁着天黑,在排长的带领下,他们偷袭了一座二层楼,排长就是天黑活好。对于大规模城市攻坚战,解放军还有点不适应。好在1947年,向国民党发动了猛烈的夏季攻势,占领了几座城市,锻炼了这些散兵勇将城市攻坚战。接着就打四平攻坚战。他们打惯了游击战和偷袭战,冷不丁整这种大规模正规战,真有点不会玩。
其实二战四平,也就是1946年四平保卫战,吃亏就吃在这上面。东北民主联军坚守四平,没把整个四平利用起来,只是在四平的边沿构筑工事,还是传统的阵地战。哪架住蒋介石美式装备的飞机、大炮、坦克的轮番进攻。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坚守四平30多天。当时,姜浩正跟班长坚守阵地几天几夜了,姜浩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差点被一颗子弹打死。这一刻他认为他又死了一回,死过的人还怕啥?他早就想说了,可是没有他说话的份,一个“解放人员”,但这话不说憋的他难受。他对身边放枪的班长吼,班长,撤吧,仗没有这么打的,再守下人都得死。你的这个烧火棍子能挡过蒋介石的美式装备吗?姜浩使用过美式所有的枪,枪对他来说是一门艺术,好枪对一名狙击手来说,就是将遇良才。人枪合一,才能百发百中。班长瞪着血红的眼睛,压低声音吼,闭嘴,笨蛋,这话只能对我说,只说这一次。
姜浩认为,四平保卫战东北民主联军的布防体系有问题,没把整个城市利用起来。一战四平,姜浩被“解放”的,他在四平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事的时候,他观察过四平全貌。这也是狙击手的职业通病,每到一个地方首先观察地形,便于射击和撤离。四平曾被沙俄和日本占领,沙俄和日本在四平搞的建筑,都是有战略意义的,按战争的防御来建造的。东北民主联军就忽略了这点,把四平零散来保卫。打松山时姜浩特意勘察过日军的工事,设计的坚固、诡异堪称一绝。由此他联想到四平的城市建筑,应该防御工事与建筑相连接,做成一个大堡垒。他当时没说,他怕说了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被“解放”时,是个大头兵,他换了身士兵的衣服。姜浩眼瞅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一个个阵地攻下来,再夺回去。一开始两军无休无止地对峙,而后凭着优势武器国民党节节逼近,四平危在旦夕。姜浩对班长说,班长你跟长官说,四平保不住了,撤吧,再不撤都得死在四平。班长看看左右,还好,没人听见,他踹姜浩一脚,闭嘴,再说我就毙了你,你是不是特高兴。什么长官,跟你说多少回了,共产党的队伍不叫长官。姜浩知道班长是为他好,他一个解放人员,不该说这话。再说战斗处在骑虎难下的时刻,说什么都没用,一切只能听指挥,何况一个小班长,就是团长在炮火正激烈的时刻也不能擅自撤退。班长别看平时骂姜浩,完蛋,落后,从姜浩被“解放”就是他带着,有感情。姜浩这家伙长的英俊,白净,不烦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的读书人,怎么瞅都不像坏人。就是熊,胆小,打枪手抖。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有的人再好,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烦人。班长别看总骂他完蛋,但事事处处护着他。知道他嗓子眼细,有细粮省给他吃。人心都是肉长的,姜浩还是很感激班长的。他想,等战争结束了,把真情告诉班长,跟班长做最好的朋友。请班长吃大餐,因为班长是泥腿子,应该说是翻身农民,没吃过好东西。等他跟安娜结婚时,他还要班长做他的伴郎。
四平保卫战血战三十几天,最后林彪下令撤离四平。姜浩跟着班长,随着大部队撤退、撤退……要命的是,国民党军穷追不舍,一直把他们撵过松花江去。一路上班长就在骂姜浩乌鸦嘴,好像四平失守就怨他这张破嘴。都以为国民党要把他们撵到苏联去,如果那样,也许东北的战史真就要改写。部队继续一溃千里奔波的时候,突然,国民党追击的脚步戛然停止在松花江南岸。松花江北岸豁然出现了希望的曙光!听到这个消息,姜浩扑到松花江边,仰面高呼一声天啊!这声天啊是替共军庆幸,还是替国军惋惜?他整不明白,但这声天啊,是发自肺腑的感慨,他没来得及抑制,已经冲天而发。他觉得自己像个叛徒,不但背叛了国军,也背叛了共军。他觉得自己真不地道,不像个男人,像个猥琐的小人。安娜我对不起你,英雄离我越来越远。
现如今,四平守将是国军中将兵团司令陈明仁,是昔日抗日名将,是共军攻城将领林彪黄埔时期的师兄。这回陈明仁把四平构筑成了一座坚固的防御堡垒。
排长是抗联的火种,当年队伍差点被小日本打秃喽,能生存到现在,靠的就是机智勇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跟鬼子玩的就是藏猫猫,挠痒痒。排长在陈明仁正规防御战的空隙玩了把偷袭。他觉得晚上最出活,可不能白瞎了夜晚的大好时光。解放军进攻了几天几夜,仍英勇顽强。姜浩有时也想,解放军是铁打的,钢铸的。排长趁黑夜,摸进一个大院套,国民党兵也是人困马乏,猝不及防,等他们反映过来,已被机枪突突死了。有几个识相的,缴枪不杀了。班长嘴里还振振有词,拍着姜浩的肩膀,对国民党兵说,看见没,他原先就是国民党兵,你看现在咋样。我告诉你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跟着我们打天下得了。姜浩塌拉个膀子,脸上红烧火燎的。班长在夸他,他觉得比骂他还难受。班长又拍了拍他,精神点,不错,这次打的不错,快点,押上他们走。
姜浩用枪押着国民党兵,想起自己被俘的情景。日本投降后,他随师父从苏联人手里接过四平。不料,林彪带领东北民主联军,死磨烂打,楞从他们手里夺取了四平。上峰命令姜浩,带一个连的兵力掩护部队撤退。师父临撤走时对他说,姜浩你记住,给我活着回来,安娜在等你。他说,师父,放心吧,为了安娜,我会活着。
阻击比姜浩想象的要残酷,战到最后,一个连的兵都拼光了。姜浩把所有子弹收集到他跟前,东北民主联军不断进攻,子弹打光了。一把左轮手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他要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民主联军就要冲上他的阵地,他环顾四周,看起来,他就是长三头六臂也跑不了,他被包围了。他手握左轮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准备以身殉国。手指就要扣动扳机,他的耳边响起安娜的话:姜浩,你要当英雄,你要活着回来,我等你。啊——啊——他大声地嚎叫,绝望?渴望?最终还是放弃了扣动扳机。他要活着!他脱掉军官服装,换上士兵的服装,他不想暴露真实身份。他看自己这个慌乱的样子,哪像个英雄。安娜还要他做个英雄,他这是苟且偷生,这是狙击手的耻辱。他把左轮手枪转轮哗一转,六个子弹巢转一圈,有子弹的那个弹巢在第几个,不得而知。他要让老天作出裁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也算对自己“英雄”的一个交代。
民主联军冲上来了,姜浩举着左轮手枪,对准了太阳穴。没有犹豫,没有思索。他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咔嚓”——空枪!他睁开眼睛的瞬间,民主联军围住了他。现在的班长,一脚踢飞了他的左轮手枪,骂咧咧:“挺有钢啊,想死,没那么容易,你射死了我们那么多战友。你就是那个神枪手吧?”
“不是。”
“那是谁?”
“是他。”姜浩指着跟他换了服装的士兵。
“死了?”班长围着那个士兵转着圈,“还是个官,死了,啧啧,我以为俘虏个神枪手,”那口气挺惋惜的。
那时候班长对狙击手这个词还是陌生的,管打枪准的人叫神枪手。关于神枪手的概念,也就是打准而已,没有更深层的研究。
从被俘之后,确切地说他对准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的时候,再开枪他手就抖。他为此偷着大哭过,完了,他再也做不成狙击手了。关于手抖,再追根溯源,是一种病态,他心里下意识地抵触开枪。
天亮了,排长带领他们要攻一座红砖楼。这四平不咋那么多红砖楼,这红砖特别硬,只有东北的黑土才能烧出如此硬的砖。楼上每个窗口、门口、缝隙,都是国军的射击孔、火力点,你想找机会“巧取豪夺”不可能,必须猛攻。
排长指挥,实行三三制战术,把攻击队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每组三四个人,由一名骨干任组长,形成三角队形,向前冲锋。班长组织人掩护。战士们冲上去了,就要接近墙体,所有的射击孔一起开火,楼下死伤一片。再组织第二批,爆破组随后跟上。射击口吐出更猛烈的火舌,冲锋枪响成一片。再看楼下,死人压死人,爆破人员也夹着炸药包死在血泊中。排长急了,他拿起炸药包,喊掩护我,冲向红砖楼。所有的射点向他开火,他匍匐在地,子弹啾啾响着,在他头顶炸响。他把头埋在地下,根本抬不起头。班长喊,给我扔手榴弹,掩护排长。十多个手榴弹一起扔向红砖楼的各个窗口。趁着敌人机枪哑巴的时候,排长猛地跃起,往前冲了十多米。这时射击口又一起开火,看起来刚才射击的敌人死了,又换了一批。火力非常猛烈,国军的枪射程远。姜浩看见他身边的战友一个个中弹牺牲。国军分工明确,专门有压制排长前进的火力。子弹像放鞭炮似的在排长身边炸响,排长脸上就流血了……还有几步就冲到跟前了,这要是死了,太亏了。他冲后面喊,开火,开火呀。可是,班长瞅瞅身边,就他和姜浩了,其他人都牺牲了。姜浩惊恐地瞪着眼睛瞅着班长,握枪的手抖个不停,班长,咋整?班长喊,啥咋整,开枪啊,掩护排长。
班长,我手抖的不行。
完蛋操,开枪,开枪——班长连射击带撇手榴弹。他冲出掩体,更近地接近射击目标,他连着撇了几颗手榴弹。
趁着烟雾,排长冲到了楼底下,他点燃了炸药包,迅速一滚,轰的一声巨响。班长寻思,这回妥了,给敌人炸上天了。烟雾过后,一看,班长傻眼了,只炸开一个豁牙子,这红砖太硬了。排长正往回爬,准备拿炸药包再炸。那还赶趟吗,在战场上,时间是生命。班长嚎着,姜浩,把所有炸药包给我绑一块,我去炸。是!姜浩把三个炸药包绑一起,拖着,爬到班长跟前。班长说,姜浩,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全排的人都牺牲了,就剩我们仨了。你掩护,我去炸,我要是死了,就怨你,我的小命就在你手里握着。姜浩的手就开始抖。班长怒了,你抖,你抖个屁,摸摸你裤裆,你是个爷们儿!
我是爷们儿,我是爷们儿!姜浩大叫。班长拖着炸药包,往前挪,他喊姜浩,开枪,你是爷们儿,你不能让我死。对方的子弹打在班长的腿上,一股血窜出来,班长继续爬,子弹又打在他的背上,血又窜出来,他继续前进。子弹就像不是打在他身上,倒像打在姜浩的身上。班长每次中弹,他都疼的哆嗦。我是爷们儿——姜浩大叫,他举枪,瞄准,射击,干脆利落。他的眼睛像鹰眼,飞在高空就能猎获到地面上的目标。他首先把自己隐藏严实,聪明的狙击手不会让敌人捕获到自己。这样,他在暗处,对面所有的射击口像明晃晃的靶子,等着他这个射击手练习。他稳稳地端着枪,那感觉就像武功盖世者,站如松,坐如钟。心、手、枪合一。哪个射击点向班长开火,他的子弹就飞到哪里。你就是顺着墙缝射击,姜浩的子弹也会钻进墙缝,射中目标。他射出的子弹不是弧线射出,也不是直线射出,倒像在飞。并能见风使舵,看准了目标,就是九曲十八弯,最终也能飞向目标,一枪毙命。他的子弹不挑剔,不像别的狙击手,专门打脑门。他不,脑门被遮住,打胸,胸被遮住,打腿、手、臂,凡是能打到的地方,从不跑空。他凭子弹出膛的声音和手上的震动,就知道,目标“撂了”。他每射出一颗子弹,心里都默念一声“撂了”。“撂了”是他自己的黑话,就是打死了。
姜浩的子弹为班长杀出一条血路。班长拖着瘸腿,冲到楼下,在排长炸开的豁牙处,点燃了炸药包。三个包啊,威力大。天塌地陷般响声过后,红砖楼轰然倒塌。
姜浩、排长、班长紧紧抱在一起,本来是要欢呼胜利,他们站在死尸的堆里,却欲哭无泪。班长一拳削在姜浩的肩头,“你小子就是那个神枪手?”
姜浩点头。
班长抓住他的脖领子,“你手抖是装的。”
“不是。”
“给我一个合理解释,你小子太可怕了,背后点了我们,哭都找不到调。”
“不是,”姜浩歇斯底里,“不是的,被俘是军人的耻辱,我的恋人要我做英雄,可我被俘就是狗熊。我心里有压力,打哪头都是我的兄弟。你知道吗?守城的这支国民党队伍,抗战时,我曾跟他们一起浴血奋战在松山、龙陵。我跟你不一样,你是翻身农民。”
排长拍拍姜浩的肩,“首长说了,历史在向前,任何人挡不住历史的脚步。”
“给我时间,我在改变。”
排长说他先去找连队,让姜浩扶着班长随后赶到。
姜浩扶着受伤的班长往前走,班长说你还有啥瞒着我。姜浩说我都告诉你吧,我是上尉军官,按说你得称我长官。班长刚要发火,姜浩说还听不听,你发火我可不说了。你说,你说。我刚被俘虏时,表面我老老实实,实际是卧薪尝胆,伺机逃跑。我心里可没有你那远大理想,我活着,就是因为答应我的恋人,活着回去,跟她结婚。我只想逃到安娜的身边,跟她远走高飞,去享受荣华富贵。
班长头一回学会感慨,“是啊,谁不想活着回去,我也想活着回去找个那啥……恋人,哈哈。”
“班长我让你看看我的恋人安娜。”姜浩掏出照片。
“哟!俊,穿这么好,地主家闺女吧?”
姜浩无奈地笑笑。
“哎,”班长指着照片,“姜浩,你结婚我当伴郎,给我弄一套你这样的西服穿穿,长这么大看过,没穿过。”
“好啊!你跟我想的一样。”
班长又虎着脸说:“你小子太操蛋了,你当时承认了,我俘虏个神枪手,那我不立大功了。”
“嘿,你得称我长官,班长同志。”
哈哈——
这是他们从认识以来,第一次敞开心扉,开怀大笑。突然一颗手榴弹落在他们俩的脚下,班长踢开是来不及了,那一刻,班长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条件反射般,班长推倒姜浩,趴在他身上。手榴弹爆炸,弹片嘣进班长的头,当场牺牲。姜浩彻悟,在战争面前,不是他命大,是他欠的命太多,太多了。欠师父的命,欠班长的命……班长我要为你报仇——
牺牲永远阻止不了前进的脚步,四平攻坚战是尸体罗起来的冲锋。有攻不完的碉堡,炸不完的红砖楼。解放军攻到铁路边上,被一座楼挡住。四平城,被一条铁路分成了路西路东。
这座楼挺特别,带院套,后面连着平房,易守难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据说这楼上是远征军老兵,枪法贼拉准。最大的障碍,楼上有个老道的狙击手,着实挡住了解放军的去路。只要爆破手跃出掩体,狙击手一枪定位。
姜浩正在另一处攻碉堡,一颗炮弹落在了他的身边,他奋不顾身地扑在身边战士身上。他想自己肯定粉身碎骨了,因为这颗炮弹太大,离的太近。他身下的小兵也许能幸免。想到这,他竟被自己的壮举惊呆了。一命呜呼的紧要关头,他竟然想到的是战友的安危,用自己的身躯为战友竖起一道阻挡炮弹的血肉屏障。他真是转变了,完全被共党“赤化”了。他在无形中潜移默化地学做班长那样的人。那我的安娜呢?在我的哪里?哦,还在心的地方。
排长嗷嗷喊:“姜浩——姜浩——”
姜浩正闭着眼睛等炮弹爆炸呢……排长一把薅起他,快走——
姜浩有点懵,看着身边的炸弹,惊呼:“排长,是臭弹——是臭弹——”
“啥臭蛋香弹的,快走,首长等你那。”排长拉着他就跑。
姜浩跑步到首长面前:“报告首长,姜浩向您报到。”
首长二话没说,手一挥,“给我拿下对面楼上的狙击手——”
是!姜浩挺胸抬头,五指并拢,一个立正。
双方都在屏住呼吸,严阵以待,再乱放枪没什么意义了。现在不是玩的人海战术,多打死一个和少打死一个没太大区别。而是要关键人的命,方能定乾坤。
排长趴在姜浩的身边,姜浩,不能这么耗着,得打呀。姜浩说狙击手有时比的不是枪法,是耐性。耐住寂寞,耐住饥饿,耐住时间。对峙你懂吗?谁暴露了,谁疏忽了,谁被一枪毙命。排长急眼了,狗屁,你对峙得起,四平对峙不起。敌人的援兵就要包围四平了,到那时,我们将功亏一篑。
那好吧,姜浩把个手套顶在棍上,探出掩体,就像人的手扒在掩体上。呯对面就一枪,打在手套的位子。
呯,姜浩放出一枪,对面一个人大半截身子趴在窗口。
排长差点蹦起来,死了,准那。姜浩一把捞下他。一颗子弹打飞他的帽子。
妈呀,他不是死了吗?
死的不是狙击手,真正的狙击手没有那么蠢,都知道这花招子。这一枪才是他开的。最起码我知道他在什么位子,这是你帽子的贡献。姜浩说着,抬眼看了眼阳光,正灿烂。他从兜里拿出一块手表,铮亮,他戴在手腕上。这是安娜送他的罗马表,到了这边始终没敢戴。
姜浩爬向前面一块掩体,他的枪射程短,他要更接近目标。他知道速成对狙击手来说是步险棋,可排长像个催命鬼。快点!快点!他豁出去了,最坏的结果,就是鱼死网破。就让两个狙击手的命为胜利破晓吧。姜浩摸着胸口的地方,那里是他和安娜的订婚照,所有风花雪夜的日子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那么留恋和向往风花雪夜的日子。相依相偎的甜蜜,瞬间涌遍他的全身。安娜给我力量吧!
掩体是砖头瓦块堆砌而成的三角形,正好把姜浩的身体遮的严严实实。他不敢抬头看目标,他知道,目标正盯着他。尽管不知道那家伙的具体方位,但那家伙仗着有力地形,居高临下正猎获他。这个家伙很狡猾,他在三个窗口移动,三个窗口都有枪,他只需要挪动身体,速度快。
这时,所有窗口都向姜浩射击,他卷缩着,一动不动。对面的家伙在试探他,那家伙已经怀疑这个掩体了,但枪不是他开的,他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对面开了一阵枪,没什么动静,也就偃旗息鼓,准备继续搜索可疑方位。姜浩想对面的家伙肯定露头搜索他,这个家伙在第几个窗口?露多大头?姜浩屏息,默数十个数,他伸出右臂,手腕上的表闪出一个影,他端枪射击,与此同时,对面的子弹也出膛……姜浩就地一滚,滚到旁边的掩体。也就眨眼的工夫,他的左腿中弹。他已经滚进掩体,正收左脚,几乎在动作进行中,他的左腿中弹。他刚才的掩体已被手雷、手榴弹夷为平地。他继续向更深处挪动,他要保护好自己,对面的家伙也受伤了,可能只伤个胳膊、或肩胛。他俩几乎同时开枪,眼力真好,他可能看到白光了,只是一闪啊?真厉害!这套路,似曾相识。谁呢?
又一顿乱枪向姜浩打来,姜浩真想把他们一个个定了,可是,他不能,那个家伙正盯着他出现。他抱着枪,紧紧地趴在地上。此景,他不像个狙击英雄,真像排长骂他的那样,完蛋玩意儿。他需要跟他对峙,他一定能耗过他,他已经烦躁了,这家伙一定是个头,他在指挥手下的人。从刚才的轰炸和乱枪中看出,他已经发火了,他是高傲自大唯我独尊的枪手,不允许别人这样对他狙击。姜浩身后的排长不耐烦了,上级在命令他的突击队,扫平红砖楼。
姜浩在地上捡个帽子顶在枪口上,他要清理门户。帽子刚探出掩体,火力点一起向他开火,他从瓦砾的缝隙迅速扫一眼火力点,一、二、三、四……他端枪从头一阵点射,撂了五个。他不能继续呆在这个掩体,怕手雷和手榴弹。侧面的掩体离他有两米,一个跟头就能翻过去。对面的家伙正等着他翻滚,很可能向打飞鸟一样把他定在翻滚中。姜浩有招了,迷惑他的视线。姜浩把帽子塞进砖块,放在掩体上,瞬间滚离原处。只需他瞥一眼帽子,只一眼,姜浩就滚过去。果然,枪响了,先向帽子开火,然后火力紧跟着他翻滚,但子弹已经不赶趟了。姜浩反过身一个一个击毙对方,这回他又撂了八个。他有意激怒对方,继续举破帽子。连续举了三次,对方没有动静。看起来对方没有活靶子跟他玩了。他瞪大眼睛寻找时机,心想,一定要干掉那家伙。
突然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在窗口,两个人影你推我搡像是在争执,这是大好时机,姜浩出枪……
出人意料,姜浩的瞄准镜里出现半张刀疤脸,让他魂飞魄散。姜浩开枪的手向上一挑——脱靶。那是跟日本鬼子拼刺刀留下的伤疤——师父!对方的子弹也出膛,姜浩躲避,子弹打在他的肩头。姜浩故意惨叫一声,趴在掩体后面装死。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也静静地对峙着,对面好像确定姜浩死亡,窗口闪出头影,姜浩手疾眼快,出枪!子弹射出去的时候,他也知道了,是“替身”。刚才在窗口争执,很可能“替身”不愿做替死鬼。对方的子弹又出膛了,打在姜浩的另一个肩头。姜浩明白了,不是他躲得快,师父已经知道是他了。别人打不出这么艺术的子弹。师父也明知道他刚才诈死,故意那么做。一给他一个下马威,二告诉姜浩他是谁,三迷惑其他人,他被击毙了。刚才挨枪的“替身”从狙击手的窗口栽到地上。果然,排长噌就站起来。不能再等了,一分一秒都不能等,敌人的援兵到了。排长高喊:突击队冲啊——
战士们拿炸药包的、手榴弹的、端枪的,向红砖楼冲去……
姜浩喊排长,他还没死。
排长哪还听得进去,火烧眉毛了,已经从这调一批人去打援军了。排长喊赶紧给我冲,他没有多少人了,这么多人拿不下他。
排长,你再等等,我一定能打死他。
冲——再僵持下去,黄瓜菜都凉了。
姜浩只好端着枪,跟在排长后面冲。
奇怪,就这么冲,对面楼上一枪不发?难道师父真死了?难道我眼睛花了?感觉出问题了?
冲过这座楼,就过铁路了。胜利再望时,谁也没留意楼顶上悬挂着几个大麻袋。突然,麻袋口打开,圆溜溜、金灿灿的黄豆像瀑布一样,从楼顶上一泻千里。黄豆撒在排长他们冲锋的脚下,他们被黄豆滑到,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再摔倒……楼顶的一挺机枪疯狂地扫射……姜浩正摔倒在排长的脚下,还没等姜浩站起来,排长用尽力气,一脚把他踹出老远。排长嚎叫着,姜浩,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撂了他——
瞬间,尸体遍地,血流成河……排长用力爬起来,一排子弹打来……姜浩眼睁睁看着排长被机关枪打成了马蜂窝。姜浩趴着,一枪打死楼顶的机枪手。这都是师父一手导演的好戏,他真后悔打飞的那枪。师父的刀疤脸仿佛在说,小子,你还嫩点。眼前的牺牲让姜浩无所畏惧,让他勇往直前,让他忘却了肩头和腿上的伤痛。他像个猎犬似的,先猎取目标,再追击。姜浩看到师父就在窗口,或许压根他就不需要隐藏,他霸道地站在窗口,蔑视他,或考验他。姜浩怒了,像个豹子似的跳起来……
姜浩和师父同时举枪,那好吧,同归于尽吧,给历史让开一条生路。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两颗子弹以同样的速度向对方飞去……金黄色的子弹在距离的正中间相会,不偏不倚——呯,相撞。竟撞出悦耳的金属声响,然后炸出两朵耀眼的火焰。
再次扣的扳机,两颗子弹以同样的速度又向对方飞去……金黄色的子弹在正中间平行而过……这时,师父发出的子弹像起航的飞机,冲出跑道,抬头向天……姜浩本能地向后一仰,子弹贴着他的鼻子尖飞过。而师父从楼上窗口栽下……那一枪正中他的脑门,这正是他教姜浩的枪法。
姜浩扔掉枪,奔到师父身边,他抱着师父的尸体茫然四顾……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打枪,第一次出征,都是师父带的。他掰开师父紧攥着的手,一张照片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他和安娜的订婚照,安娜笑的那样甜蜜。他耳边传来师父的话:我爱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爱你,那我就要加倍地爱你。师父啊,你还是没下去手啊!他想哭,可眼睛燃烧着火。骤然,他心如刀绞,嗓子一咸,喷出一口血。他竟喊出:父亲——安娜——
解放军从他的身边,潮水般涌过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