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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喜乐康
来源: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10-08-15

  刘矮子实在是太矮了,穿鞋垫毡垫儿还不足一米六,外加上人也单薄,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戳在人堆里从后边看就跟小学生似的。个头一矮人就低气,刘矮子成天像霜打过的茄子把脑袋耷拉着。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处明晃晃的软肋,这软肋虽不像他身高那样直观,摸不着却也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啥?——他没儿子。
  农村这鬼地方家里没儿子比房上安不起瓦都丢脸,老伴给他叮了咣了生下仨丫头片子后就再没任何成果了。人家儿子娶媳妇他去吃席,吃进去的四喜丸子都一股山里红味儿。哪家生孙子他去随份子,看人家孩子哇哇哭他也恨不得跟着嚎几嗓子。
  农村兴这个,一家有好事一村人跟着热闹。添人进口自是不用说,哪家房子上梁、哪家新四轮子进院、哪家孩子考上大学、哪家闺女嫁了体面人,这些都是值得好好喜庆喜庆的。可这些跟刘矮子从来无缘,他多么希望仨闺女不蒸馒头也给他争口气,能嫁个村长儿子乡长姪子什么的,而几个丫头片子没一个遂他心愿,稀里糊涂就把自己打发了。有时候窝囊够了他也会宽慰宽慰自己,唉,打发出去总比打发不出去强,要是现在仨丫头还沤在家当老姑娘,那他还不得愁死?刘矮子成天充当观众去欣赏别人的灿烂生活,他心里敖糟呀!!
  刘矮子大号叫刘学军,想当初他爹有意让他多向解放军学习,可有些东西不是想学就能学的,那也需要先天的条件和必要的基础。他这个头当民兵都不合格!刘学军这名字早被风刮进粪坑里沤掉,取而代之的刘矮子却像鸭子叫一样被人喊得嘎嘎响。
  久而久之他居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大号,以为打娘胎里出来就叫刘矮子呢。那年村上发耗子药,他想都没想就把刘矮子仨字添在签收一栏里。他这辈子现眼事不少露脸事不多,还不多?哪有一件?
  仨闺女在时院里还能听见点响动,现在掉地下根针都能听见。家里除了他和老伴再就是一条懒洋洋的大黄狗,这狗也跟家里主人一样低沉,看见人打院前过也是有气无力象征性地汪汪两声就算完活,一点气势都没有,哪像村长家狗那么爆脾气,连呼带喊能把人追出二里地去。倒不敢说这叫狗仗人势,但也基本属于将熊熊一窝。妈的,这辈子就毁在这该死的个头上了,刘矮子心中忿忿。
  他做梦都想有点露脸事,人活一辈子哪能一星半点彩都不出?赵傻子家鸡能下双黄蛋还招来不少羡慕眼球呢。自己矮是矮点,可总不会连个缺心眼儿的都赶不上吧。刘矮子冥冥中觉得总有一天他能出个彩头,一定会的,会有那么一天。
  这感觉真没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机会来了……
  刘矮子有个远房表弟在城里开了个汽车配件商店,有天捎信来让他去帮着打阵儿更。这可是件好事,农闲没活出去挣点钱还带出去一张嘴呢。
  表弟的配件商店没多少事,有事他也插不上手。就是晚上把门看好,白天帮着打扫打扫卫生,闲下没事就四处转转,就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让他给转悠着了。离表弟的商店不远,站在门口都能望见。
  这是个治疗中心,确切地说是个免费治疗中心,每天招得一群老太太老头成帮结伙往里钻。刘矮子也跟着进去瞧热闹,屋里有一丫头一小伙,都穿白大褂戴白帽子还都特别热情。他们大爷大娘喊得人心里甜滋滋的,让人觉得这俩孩子比自己闺女儿子都亲。刘矮子想城里人真热情,头回见面就亲热得像一家人。
  屋里摆设极简单就两张单人床,床上铺有白床单,通体的白墙外加上穿白大褂的丫头小伙,让这屋里显得尤为通透干净。地下有两排塑料小板凳,板凳上还套着棉坐垫,老头和老太太全坐在那排号等待接受治疗。
  治疗大夫不是丫头也是不小伙是两台机器,这两台机器非同小可,它们比一般大夫不知要神通多少倍。什么内科外科骨科、什么耳鼻喉妇科牙科皮肤科,五脏六腑、从里到外从上至下,连斑秃和脱发都算在内,大小病加一块能治一百来种,那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治不到的,瞧瞧,神吧!那丫头还说就是啥病没有做上十分八分的也能强身健体增加免疫力。唉,人老了哪有不闹毛病的?
  机器全称为——“喜乐康”频普治疗仪。机器整体为乳白色有半尺来厚,最上端有呈山字形的两个豁口,左边豁口外侧是个红钮,这是电源,用手指轻轻一按机器就启动了。右侧下方是个绿色圆盘,圆盘上画有一条条黑色箭头,圆盘周围是一圈从1到60的红色刻度,以分钟为单位。用时把黑箭头扭向几就治疗几分钟。当然这也不能瞎扭,墙上挂有白纸黑字的对应表,很明细地写着各种病症所需要的时间,例如腰椎病20,糖尿病25,就是腰椎病要扭20分钟,糖尿病要扭25分钟。操作方法也很简单,用不着培训立等可取一看就会。机器构造可能简单点,可包子有肉哪能在褶上摆着?
  治疗之前要先喝一大杯白开水,至于为什么喝水,那个穿白大褂小伙条条是道讲了一汽车医学原理,刘矮子一句听不懂,听不懂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只要两只脚搭在机器上就能治病,这个他看明白了。他跟这种治疗方法叫做机器,以下我们也只能随他称这种行为是做机器了。
  老头老太太都很有秩序,没排到的老头要么看看报纸要么谈谈闲天儿,有的老头在自己膝盖上支起一副军棋和边上人对弈,有个老头还把孙子的小游戏机偷出来在手中把玩。老太太们大都不舍得把这工夫白白瞎掉,她们要不把刚买回的菜折折,要不就打打毛活什么的,有的还相互切磋切磋烹调手艺,简直像个老年沙龙。
  这时候没人吸烟,有烟瘾的就去门口点一根,刘矮子不爱折腾每次都把烟抽足了进来。等排到就把先前准备好的一瓶水喝下去,水不能喝早,做机器前一刻下肚为最佳效果,水一般是自备,如果不小心弄洒了那丫头帮你灌上。喝过水就把身子平躺在床上,两个脚脖子搭在机器的山形空档里,两只手垫在头下,二目双合,当然在没上机之前你得说出自己的病情,以便对症下药,按病做机。胃溃疡15分钟,小伙子很快捷地把圆盘一扭,啪按下红按钮,吱呀吱呀、吱呀吱呀,人在机器的带动下左右摇摆起来,受力非常均匀,再看床上的老人,像被放在摇篮里摇晃的婴儿,舒服死了,真是越活越小还坐上摇摇车了。有的老头真就被摇睡了,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打起了呼噜。到站了到站了,有人幽默地喊起来。一般老太太睡着的不多,大概是老太太心思多,心里边还惦记着中午给小孙女做点啥吃呢?这会可别下雨呀,老头的被子还在阳台上晒着。早上儿媳的脸色不对,是不是又把哪句话说错了?老头们从来都是不管天不管地,都这把年纪了还他妈能蹦跶几天?操那么多心干啥?老人们做完站起来前后活动活动脖子,举胳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像是刚卸下后背的一个大包裹,轻松,痛快!最美莫过夕阳红啊,夕阳红。
  最开始轮到刘矮子他还有点矜持,真不要钱?当然,大爷我们绝对免费治疗。刘矮子想现在哪还有这样便宜事,天上掉馅饼不是窟窿就是陷阱,电视上总告诫大家小心上当受骗。刘矮子很认真地说,做完秋后算帐俺也没钱,顶多晚上给你们白打一夜更,哈哈……所有老头老太太都开心地笑了。做吧,没事,我们天天来。刘矮子用怀疑的目光四下看看,脑子里忽然涌出了“托儿”这个词。临来那几天老伴让他看了不少法制节目。有个老太太说,没那么复杂,这俩孩子好着呢。身后有人说话了,怕啥,出门不远就是派出所,这还有瓶水你喝了吧。刘矮子更不好意思起来,俺表弟店里有。不就口水吗,得,瓶子也送你了。哇,这城里人好大方啊。
  做上还真舒服,晃晃悠悠的,像小时候跟爹在船上打鱼差不多。临走没人提钱的事,那闺女还笑呵呵地说,大爷明天再来呀。
  再来人家还是照样不收钱照旧的热情。这样的便宜事他还是头次遇着,于是他晚上打更白天来做机器。用矿泉水瓶子在表弟店里灌上白开水,没几天他就成了这里常客。坐着排队时他还跟老人们聊上几句,人们知道他打乡下来,就问现在乡下猪怎么个养法,给不给猪吃瘦肉精,柴鸡蛋论斤还是论个卖,一年能打多少粮食,种菜赚钱还是种粮赚钱,自家吃菜上不上化肥。在村里不足为奇的到这全成了新鲜事,刘矮子就很耐心地一一说给他们。当然也有不少添枝加叶夸大其词的地方,比方他说家里鸡常下双黄蛋,其实那不是他家鸡是赵傻子家的,他把这事安在自己头上。“那鸡比坑沿都高,蛋能赶上拳头大,还有一天下俩的时候,个个双黄,这种蛋哪舍得往外卖?晚上割点韮菜炒炒留自己下肚。这个品种的公鸡肉更香,和别的不一个味,是那种纯纯正正的香。起了土豆抓把蘑菇一炖”。就听旁边有人往下咕咕咽口水。一老太太问,蘑菇也是山上采的吧?可不,下一场雨山上蘑菇多得跟星星似的,俺们只吃红蘑松蘑和灰蘑,像什么黄泥团大胖腿牛耳朵统统喂猪。俺们农村如今的生活是,吃粮家里打,吃菜地里割,吃鱼河里捞,吃肉家里养,不像你们这喝口水都要钱。哎哟,看人家这日子过的!!他还鼓吹说家里的狗能打得过两只狼,村里还真有这么一条狗,但那可不是他家懒老黄的行为。老头老太太们于是放下手里的营生认真听起来,大伙对他说的事都听得津津有味。看大家这么捧场刘矮子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悬呼,把不少村长干的事也安到他自己头上。修桥补路盖小楼……
  大伙知道他姓刘,就喊他老刘,没人叫刘矮子,而且这些人当中也有两个和他个头有一拚的,人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在文明社会的文明城市身高绝对不是问题。他在表弟商店就听人唱过类似的歌瑶:年龄不是距离,身高不是问题,只要有钱在罗锅都带派……这样他就越发觉得城里人境界高思想好,有素质讲文明。要是哪天因了什么事耽搁来晚了,大伙就伸着脖子朝门口望,这老刘今天咋还不来?当他把那矮小的身子往门口一杵,来了来了,坐这坐这,大家争着把他往自己身边拉,快,快,接着昨天讲,那头牛是怎么被你从井里拉上来的?刘矮子凭生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是个核心人物,自己的话还有人爱听。不管真话假话,他的话总算能塞进别人的耳朵了。
  他在村里永远都只能当听众,那是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份,因为他也说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第一他见不多,第二他识不广。他给人家说种地说养猪说养鸡,村里人家家都种家家都养,哪还有人爱听这些?他见过的人家都见过,他听过的人家也听过,可人家见过的他没见过,人家听过的他没听过,大伙都看不起他,一凑到人堆儿里人家就拿他开涮,说他个头矮那东西肯定也不够长,要不咋就没日弄出个儿子来,他被说得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样他就很少往人堆里凑,闲了就在家里干点零碎活,太重的活他干不了,身单力薄吗,这样的身子骨能有多大个力气?现在他和大伙喝着水做着机器唠着家常,这种轻松和惬意是先前想都没敢想过的。他希望把日子永远这样打发下去。
  没多久刘矮子发现这里不光是做机器,还卖机器。隔三差五的就会有老头老太太领着儿子闺女过来看机器买机器,二千七百块钱一台,还赠送老厚两本医学书。买的没有免费做的人多,但一个星期总能卖出去那么一两台,带儿子来的一般都买不成,那儿子先说这么晃晃就把病给晃好了没道理,那医院还用大夫干什么多买几台机器不就成了?医学院也别招学生了,我都能当大夫了。他还要求看看机器的产品质量合格证,最后又说这东西拿回家还不让你小孙子给玩坏了?还是等他大点再买吧。说来说去这小子是不想掏钱呀,小没良心的。眼下这伙老人大都有劳保,可老人必定是打苦日子过来的,就是有钱也舍不得给自己花,要说他孙子现在交不上学费,你看他往外掏钱不?那是二话都没有。老人呀,都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贱骨头。带闺女来的大都能买回去,闺女前前后后把机器打量个够,又自己躺上去晃了一会儿,觉得这东西还不错挺舒服的,就回头看看老爹老妈说,咱买了,我这就拿钱去。看,还是养闺女好吧,到啥时都是爹妈的小棉袄。当初生小棉袄时他爹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多一个鸡蛋都没给煮。这回知道了吧!带把的有几个好东西!白大褂丫头小伙对老人们的闺女也是格外热情,一进门就喊,姐来了姐来了,姐今天真漂亮。刘矮子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免费做机器是醉翁之意,这是城里人卖东西的一种促销手段,促销手段一词也是新近听说的,表弟他们店里常说。
  人们说,人们说太美丽的东西往往留不住,就像天上的彩虹和睡眠中的好梦。
  刘矮子的幸福时光就像天上的一颗流星稍纵即逝,表弟他老丈人过来接替打更,还有他也该回去准备春种了,再怎么也不能把家里田给荒下。机器可以不做快乐可以不享,饭岂能不吃?他是真不愿回去,回到那个他连大声说话机会都没有的地方。村子在刘矮子心中一团死气,在那里他找不到半点尊严和快乐,每天只是太阳出来干活太阳落下睡觉,天冷下来穿棉袄天热下来换单衣,这样的日子把人心都过硬了。
  临走那天他还给大伙买了点糖,是那种巧克力夹心糖,十五块三一斤,从前他也没吃过,过年老伴都是买四块五一斤的杂瓣糖。发糖时他没提要走的事,有个老头还逗他,有喜事呀!他只淡淡一笑,现在是你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了,有什么好说的,别磨磨叽叽跟个娘们似的,再矮自己也是个男人。
  吃过糖的人总是要回过头来想想糖的滋味,吃过就是吃过,哪能跟没吃一个样?见过太阳的人哪还甘心只享受月亮这点亮?人这东西就这样,别让你沾上一点好,沾上就没有够。没吃上饺子时,虽然觉着窝头难咽,但总归是可以吃的。自从吃过饺子——可坏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刘矮子一夜夜睡不着,人比先前更萎靡了。在地头上他也跟人提过城里的“神洲七号”治疗仪,可人家打趣说,这么神的东西咋没把你个头抻出来二尺?听听这哪像人说的话?
  有天半夜他呼地从炕上坐起来说,明天进城买机器去。他对老伴讲有这样一台机器就等于把一个全能大夫请到家。老伴说,咱也没大病请大夫干啥?他一字一顿从嘴里迸射出句话来,俺要在村里放一炮,这炮管保比村长家小二楼和王会计家大彩电还响。刘矮子说一不二,一台机器钱还不是问题。
  他把家里墙壁粉刷一新,还把小北炕铺上白布单子。把墙上的财神爷像请下来换上病症明细表。进城买机器时他想顺便捎回来个白大褂,可看见表弟抽屉里有个白围裙,就跟表弟张口,能省点就省点,过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才对。把“喜乐康”请进家,刘矮子还特意在当院放了一挂大地红,噼哩啪啦的招来好一帮人,这不年不节你没事放鞭玩啊?刘矮子说家里请来个神医,他用小柳条棍指点着机器和墙上的明细表给大伙讲,又指挥老伴躺上去给大伙做示范。老伴在众人的瞩目下被“喜乐康”吱吱呀呀的摇晃着,二目微合,不知今夕何年。人们一片哗然。有见多识广人说,知道知道,前阵电视上总演,啥病都治可神了,可不,要不怎么叫“喜乐康”呢!有识文断字的就把墙上的明细表朗读出来。有人说刘矮子你想挣外快?挣啥外快,忙完活没事疗疗有好处,俺在城里天天做这玩意,解乏着呢!他翻开一本大厚书一指,看,书上说全民健身,咱就来个全村健身,村里人都结结实实的多好。大伙闲着没事就过家来晃晃吧,都乡里乡亲的俺不收钱。再说这东西不是骡子马它又不会喊累又不用喂料,黑下都过家来啊。     
  天一擦黑人们就带着板凳揣着瓜子,抱着小的携着老的往刘矮子家拥。赵傻子把他瘫在炕上的老妈也背来了,老太太多少年没凑过这样的热闹,乐得满脸开菊花。刘矮子则腰系白围裙一面看着墙上的明细一面按动机器上的开关。他老伴拿个大瓢守着水缸负责给大伙发水。人们都不带水瓶子,就用他家的瓢喝。轮到谁老伴就把瓢递过去,那人咕嘟咕嘟灌下去用袖头一抹嘴冲刘矮子说,俺白天从牛车上掉下来把屁股墩一下,现在还不敢沾地呢。刘矮子用小柳条棍在明细表中查找,这属于腰椎间盘突出一类吧?不是,俺摔的是屁股没摔腰。这里还真没写屁股,腰病都做20分钟,屁股来15分钟就成。那给俺也来20分吧。成,20就20。刘矮子态度好,大派又大气。那人上去晃几下就听肚里哗啦哗啦响,刚才水喝太多了。
  没轮上的有的坐在南炕上,有的坐在自备的小板凳上,还有依着门框靠着窗台的。大伙看电视聊天说笑话嗑瓜子,还说刘矮子真是个好人,说现在这样的好人上哪找去,不容易呀。搁以前他就是雷锋,人们快速在脑子里搜索着当前的英雄称号,想给刘矮子安个头衔,见识广的就想到比尔盖茨和李嘉诚,年轻点的居然想到了周杰伦和成龙,越想越不着边迹,最终也没找到一个准确合理的头衔。这会儿大伙就觉得刘矮子人矮可觉悟高,其实看人还得看觉悟,看高矮有什么用。电线杆子高,可它没觉悟呀!
  现在没人再叫他刘矮子了,有叫刘叔刘大爷的,有叫刘老哥刘老弟的,居然有人还想起了他的大号——刘学军,学军大兄弟……
  刘矮子不收费大伙也都挺懂事,常给他带点小东小西来,几个咸菜疙瘩几个咸鸭蛋,地瓜土豆萝卜白菜,还有黑下刚出锅的菜包子和烙饼,都是自家出产。有人还主动帮着挑挑水扫扫院子什么的,东西越送越多品种越来越齐全,俩人吃不了就喊闺女来家拿。白天在地里干活离老远就有人喊他,有些妇女经过身边时还和他开几句挠痒痒似的玩笑,骚一点的还会抛几个媚眼过来,把刘矮子心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有人还说,下次选村委俺第一个投你票。
  老伴也开心,她还去小卖店买了白糖悄悄放进水缸,晚上老早就站在缸前候着,家里热热闹闹的真好。先前她也不爱往人堆里凑,男人在外边戳不起来,自己还能有什么份量?那会儿俩人过得日子太冷清了。现在俩人一说话眉毛先挑起来,真是扬眉又吐气。看来改变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得看准事态抓住机会,他刘矮子这次就把握的很好。一台“喜乐康”扭乾坤。看来生活原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
  刘矮子和老伴对这种类似于接待的工作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办起事来有板有眼有章有法,他让大伙把带来的板凳留在这儿,说省得来回拎。俩人把板凳底下都写上名,等大伙一散就把板凳码在灶房,到了傍晚再把板凳一个个排成排。老伴每天都得把位置调换调换,今个你坐前排明个肯定得往后坐。这人做事公道,从来都是不偏不倚方方正正。刘矮子逗她,你要是当官也会是个好官。屋里让俩人安排的井然有序。赵傻子他妈得躺在炕头,为这刘矮子还叫老伴在炕头加一条褥子,说厚实点躺着舒服。老伴每晚做完饭还在灶坑添上一把柴火。人们对这种安排都还买帐,从没人说三道四。他们偶尔还会给大伙提供点小吃,萝卜干地瓜干什么的,多是大伙送的,刘矮子说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在他家像天天娶媳妇一样热闹。
  俩人把地里活打理的也是有声有色,心情一舒畅身上的力气便会无休无止的增长,锄头镐头拿在手里都轻飘飘的。看来心情好坏太重要了。你说人一辈子活什么?琢磨来琢磨去也逃不过心情两字。有人看见他们锄头锈了就帮着磨磨,还有人把牛牵来借他们犁地。俩人今年比往年多种了不少粮食,老伴还在院子里种了一片向日葵。
  忙完地里活俩人就急着往家跑,看看水缸是不是满的,地是不是干净的。他们以最快速度吃完饭然后兴致勃勃地等候着人们的光临。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被一个个村人填充起来,这时候他们的心情是愉悦的是激动的同时也是火热的。赶上有谁当天没到场,他们就会问完这个问那个,怎么回事?昨个他腿不是见好吗?有人说他早上让老婆把脸挠成花猫了。噢,原来是这样。老伴一旁接茬,那他更应该来,俺家这机器也治皮外伤呢。刘矮子忙用小柳条棍往明细表上指,看、看这不都写着。
  要是碰上阴天下雨俩人就在屋里坐立不安的你看我我看你,老伴让刘矮子带着雨布去挨个往家接。这可怎么个接法,等全接进家也该亮天了。老伴说,你不去我去,她就把裤腿绾起来穿雨鞋。这时刚好有人打着伞从外边进来,刘矮子过去一把握住那人手说,看看、看看,这么大雨还来了,正要去接呢。话听上去像是他老伴即将临产,正要去找人接生婆却自己送上门来了。老伴也赶快找毛巾给人擦脸。再逢雨天他老早就站在门口手拿条干毛巾,老伴也烧上满满一锅开水,还在里边撒上了红糖和姜片。一进门刘矮子就把毛巾递到人家脸上,老伴紧跟着送上一瓢热热的姜汤,她还用嘴把水吹出一条条波浪来。俩人一前一后配合得相当默契。通常的场景是这样,“大爷为来人拭掉头上的雨水,大娘热切的送上姜汤,彼此都充满着感情,至真至切至善至美”。多像老电影里送红军的感人镜头啊!
  尽管他们把座位安排得整整齐齐,但每次散伙时还都跟刚打完仗似的,瓜子皮烟头粘痰满地开花,老伴天天都能扫出两撮子,这的人跟城里不一样,排队时抽烟的打闹的喊叫的,就是看电视一边用眼睛一边还得用嘴,他们跟着剧情往里走,跟人家笑跟人家骂有的妇女还跟着人家抹眼泪。刘矮子也动过严格要求要求他们的念头,想让他们也像城里人那样规矩文明,可这也只是个念头,不敢对这伙人太严格,怕一下子把人严格跑了,还是由着他们来吧。
  有回做着做着一下子没电了,可把俩人急坏了。他让老伴找洋蜡,可点再多的蜡也不能让机器晃起来。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他把机器搬起来恨不得用嘴把它吹转悠了。老伴说不碍事不碍事一会就来电一会就来了。他索性用两只手抱着机器左右摇晃,啊,机器真的动起来了呀。他就像在漆黑的夜里突然发现一盏明亮的灯,马上振奋起来招呼大伙说,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于是就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刘矮子用他那并不强壮也没有多少力气的臂膀,把“喜乐康”摇晃得像通了电门一样运转自如。人们一个接一个躺上去下来,再躺上去再下来。刘矮子的两个肩膀像纺纱车一样上下舞动,跟着一块飞舞的还有他脑门上的细汗,换人的空档他用袖口在脸上抹一把。老伴在他身后仰脖子看钟表给人掐时间。这点困难算什么,现在条件一好人都变懒了,不要忘记我们的祖先是怎么带领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靠得还不是一副身子板两只手?有人说回吧回吧,别再把俺叔累坏了。他居然生气地说,今个不做明个也别来了。这么一说哪个还能走——做吧。
  第二天有人送来个猪头,这可是村上的大礼了。刘矮子和老伴的心情一直爽朗到月亮上。这“喜乐康”可比娶个儿媳回来强多了,儿媳心情不好还得让你看几天脸色,“喜乐康”却从始至终勤勤恳恳地让人开心。
  目前人们对他已经从简单的尊重升华为尊敬了。他和老伴的心情整天像葵花一样跟着太阳转,即便是阴雨天心里也暖和和的。
  这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太阳已经下班回家了。一片金灿灿的云霞烧红了半个天空。初秋的云霞多情而千变万化,看看那有多美呀,它们有的像仙女散花、有的像八戒吃瓜、有的像老牛犁地、还有的像流水小河……这时候若是往常人们饭后最美的消遣便是坐在院里仰脖观天,可眼下什么仙女和猪八戒全顾不上了。大伙都拥在刘矮子家享受着“喜乐康”。大半年下来人们都有点离不开“喜乐康”了,吃过晚饭不由自主就往他家来,这是一天里必要的功课,不来做做日子里就好像缺了点啥。至于身子骨吗大伙都说见好,见好。反正有病没病的一致认为见好。
  老伴在当院点燃一堆薰蚊草,一缕缕芳香从窗子爬进来钻到人们的鼻孔里,大伙喝着甘甜且清凉的山菊花茶,说着从前和现在的趣事。村长也来凑热闹了,他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刚喝过酒还是被西天的云霞给映的。
  村长可是稀客,他是村里的头号大忙人,整天风风火火里里外外忙个没完,乡长小舅子结婚书记闺女生孩子反正全是大事。这些事他都插得上手?那当然。乡长小舅子结婚少不了鱼和肉吧?书记闺女生孩子需要鸡和蛋吧?村长进门大伙先一愣,然后都说村长来了村长来了。人们都争抢着把自己屁股下边的三寸地方让给村长,就连赵傻子妈也努力着欠起身来。村长在村里无论走到哪都把自己当家里人,他一屁股拱到“喜乐康”边上说,妈巴子就这么个东西让你们白话的都成爹了。
  村长是头次上门,刘矮子和老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矮子啪下关上按钮。老伴凑过去对正躺着治疗的人说,先下来先下来。那人正在机器上美着,一睁眼看见村长,也就很知趣的让了位,还献给村长一个好看的笑脸。老伴找了个新茶杯引着村长把水喝下去又指挥他躺下,这会儿就不讲什么公正不公正了,再公正不也得分个时候。老伴虽没文化但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下边排排的也都没有疑义,人家是村长吗!有本事你也当把村长?
  村长上去吱吱呀呀晃了二十分钟觉着没过瘾,就说妈巴子还挺自在,再来再来。这回刘矮子是按照脑溢血病给他定时——60分钟。排队的人们相互看看也都没说啥,大伙瞪着眼欣赏村长做机器,也都不东拉西扯了,刚才嘴里的一球子话这会儿也不知飘哪国去了,喊也不喊了叫也不叫了,都极有耐心地看着躺下去的村长。刘矮子觉得这会儿大伙很文明,都像城里人了。
  呼噜——呼噜,呼噜——呼噜。这声音从小北炕传过来钻进人们耳朵,村长睡着了。他这呼噜打得跟开火车似的。大伙坚持着听了一会,也都伸着胳膊打起哈欠来,原来磕睡这东西也传染。
  人们再没心思看村长睡觉,一个睡觉有啥看头,不是瞎耽误工夫!可这会又不好离开,真叫人进退两难。有人说,学军兄弟把电视开开吧。刘矮子觉得这个提议太好,让大伙大眼瞪小眼看村长睡觉太腻歪了,自己这个脑袋瓜子呀!
  这是台很有脾气的十四寸黑白电视,赶上哪天心情不好它会把画面扭得像哈哈镜一样搞笑,人脑袋比腿都长。还好今天赶上它心平气和,一个好看的闺女正在播送新闻,这闺女说话又快又甜,她把每个字像吐瓜子皮那样从嘴里吐出来,噼哩啪啦,噼哩啪啦,飞得人满耳朵都是。刘矮子觉得这闺女实在了不起,估计死人她都能给说活了。“喜乐康”频普治疗仪,快听,她说“喜乐康”了,一屋人都把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来,村长当然不算,他还在梦里呢。“据专家和有关部门鉴定,现在市场上的“喜乐康”频普治疗仪,其功效和疗效完全不像宣传所说能医百病,这种说法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和科学原理,纯属夸大其词,甚至有欺骗和欺诈消费者的行为,而且许多病症使用此仪器反而会加重病情,例如心脏病、血压高……弄不好会导致生命危险,目前工商部门已将其销售点查封,以免更多人上当受骗。昨天教委对中小学生减负问题做了再次声明……”,下边的话没人再往耳朵里搁,大伙木木地坐在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把目光放到刘矮子身上,眼睛们发出的光芒像手电筒一样一道道扫射在刘矮子和老伴身上。
  人老奸马老滑,别看赵傻子他妈身子不灵份但脑子够用。她是所有人中最先行动起来的,傻儿快背妈上茅房,俺得在自己家里蹲。无论在哪方土地上都得需要个领军人物,于是大伙在这个齁巴瘫喘老太太的带动下如炒爆豆般行动起来,有说猪没喂的、有说明个要起早的、有说灶上火没熄的。大伙怀里抱着小板凳叮了咣啷往外跑,比去村部看电影抢坐都疯狂。赵傻子妈在他后背上喊,村长、村长,刘矮子你快让那玩意停下来。
  大伙这才回过神来,村长还四仰八叉地躺在那,看,蚂蚁,一个孩子叫着。有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到村长那张胖乎乎的大脸上,这只蚂蚁实在太会玩了,它像翻山头似的在村长鼻子两侧爬上爬下爬上爬下,间或还在大红鼻头上站站,然后像打滑梯似的从上边出溜下来,扭头再上。有个男人上去一把薅下电源,“喜乐康”立马哏屁歇菜了。那男人又回手在村长脸上掴一巴掌,啪,当场将那只淘气的蚂蚁就地正法。按说男人这一巴掌不算重,但里边多多少少掺杂了对刘矮子的不满和气愤,人一带着情绪手上就没有轻重了,不然哪里会有 “啪”的那一声。怪事了,这么大响动村长仍旧纹丝没动,不好了,一帮人呼啦一下子围上来,有掐人中的有拽胳膊腿的,天啊,村长不会真完蛋了吧?快打120,对,还有110。人们立马乱成了一锅粥,赵傻子妈忽然哭着喊起来,上个月他拿走俺家两只鸡,连个欠条都没打……
  外边嗷嗷的警笛声穿墙而入,跟着是呼哇呼哇的救护车叫。人们又哗一下子冲到门外,没人管村长了?那当然,这么热闹的场面哪还顾得上他!外边红灯蓝灯在夜空里交织闪烁,人们恨不能把脖子拔出二尺来朝公路上张望,就快到了,就快到了,人们蹦着高欢呼,有个孩子还高兴地唱起了歌。
白咧咧的月光从窗外伸进来把空空的屋子砸出一个个坑来。散落的瓜子皮、榛子皮、鸡蛋皮、烟头、黄瓜尾巴西红柿屁股、水萝卜缨子充实着地面,从始至终刘矮子和老伴都显得特别沉静,他们就那么呆呆傻傻地蹲在村长身边,像那遭遇雷击后的两棵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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