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香喷喷的太阳
来源: | 作者:海东升  时间: 2010-10-15

  太阳磨磨蹭蹭,探头探脑地一漫上东边圆润的小山,就有簇簇金箭刺破了树的衣裳,薄雾一下子失去了粘滞,开始飘浮游弋,林带边的景致变得光怪陆离,如梦似幻。
  不知是哪户勤快的人家早早地生起了灶火,一缕白烟举在半空,凝柱般俯瞰着熟悉的村落。亚漠营子,就在这虚物细瞧之中,变得一点点生动起来。
  空气中没了狗的狂吠,它们辛勤地工作了一夜,在这温润的朝霞中暖暖地睡去了。接替它们的,是咚咚刨圈的骡马,吵声拱棚的鸡鸭。猪是懒得和它们争锋的,此时困得连眼皮都没抬,优美地换个姿势,又满意地亮起了鼾声。
  吱嘎,吱嘎,几家的压水井开始呻唤,嘴里流出清亮的细流。
  咣当,铁门开了。
  吱呀,木门也开了。
  就有三三两两的女人,扎着头巾,捆着围裙,臂弯里架着簸萁,里面盛满了昨晚灶膛里的冷灰,悄悄地走到院墙外的灰坑,噗嗒泄出一股烟尘。烟尘在雨雾的威慑下,不得不变得乖巧,毫不张扬地隐去。
  扑棱棱——,几户人家的土鸡,撒欢跑到街上,开始它们一天的觅食。不知什么时候,红鹳金缕的大公鸡跑到了前头,叼起一粒儿石子,摇头晃脑地大声招呼,一心觅食的几个母鸡一下子抬起头,连用心叨着膀子的那个也不甘示弱,迅速地甩出自己的头,扑愣愣地起脚,大步流星地去追赶前面的诱惑。昨夜的一场小雨,让从南贯北,横斩村落的柏油马路,变得深沉而富有质感,黑缎子似地甩向远方。一队白鸭打东高西低的村路上,仄仄平平地走来,马路显然成了它们的障碍,踌躇间,一两个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后生,三窜两跳,金黄的脚蹼爬上了马路,就在他们自鸣得意的刹那间,其他的同伴却在阅历丰富的头鸭引领下,从涵洞鱼贯而进,鱼贯而出,那两个莽撞的家伙,一抬头发现了自己的浅薄,着急忙慌地在黑缎子上飞白出几行灰黄、三角的射线后,就跟头把式地跌下去,追赶队伍的尾巴,七扭八扭,就扯直了那条渐行渐远的白线。
  马路边站着的是两行队列齐整,个头相仿,模样相似的馒头柳,雨后的枝桠更显得葱绿,枝桠间的毛毛狗,露出灰茸茸的小脸,在褐色的躯壳里,挤眉弄眼,抓耳挠腮,仿佛要伸展出一抹绿意。
  树下残留的忠字台基上,蹲着老巴拉,他也被太阳的金箭射中,一丝暖意打脑袋进入,打脚下流出,他就好像躲在角落里的陈年油瓶,凝固的油渍开始变得温润,一点点顺着壁沿漫下,汇到瓶底,清亮地滚动,汇集,融成灰白的一片,整个瓶子就变得温存而富有动感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城门里立刻露出一个黑洞,尽管是清明都过了,他还是感到了开门的一丝凉意,里面的大牙变得酸酸的,把热热的舌头填进去,堵住了斗大的风,嘴巴乳了乳,他赶紧关上了城门。他嵌起眼皮,瞄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大铝盆,又安详地闭上眼睛,去享受这渐浓的暖意。难以严丝合缝的嘴里,开始咕噜噜地自言自语起来,看来是真的要走了,遭人烦了,连鸡鸭都不正眼待见了。就又闭上微扦的嘴唇,雕像般凝立,仿佛小孩子们图画书里的那个思想者。
  鼻子里微微地痒,他却懒得抬眼,伸出屯在袖头子里头的右手,抠了一下鼻毛,复又屯进袖子里。可没有片刻的功夫,鼻眼儿里又有杨揦子爬进爬出的刺痒,这回他睁开眼皮,想好好看看这个时节爬出的杨揦子到底是怎个模样。他往前瞅了瞅,没有,东西看了看,还是没有,刚要扭头朝后看,背后却啼啼啼传来了笑声。他回头一看,也禁不住咧开嘴嘿嘿地笑了。
  夏——三——跳——,你都啥岁数了,还没个定性。他微微弓起酸麻的两腿,挪蹭两下,从台基上跳下来,眼珠好像破雾而出的太阳,晕白里露出金黄的底色,仔细地打量着面前啼笑的老太太。她一个手里拿着碗,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枝带毛毛狗的柳条。她的眼睛很有特点,眼眶深凹,眼皮在眼眶下自然形成一道皱褶,很像海南黎族女人的眼睛,可眼珠并不像巴拉那样浑浊,透着晶莹的光亮,和她的年龄很不成比例,脸皮也不像巴拉那样松弛,紧绷绷地透亮,且带有一点微微的红润,只是嘴角和巴拉一样塌瘪,好像牙也不全了,但嘴角依然挂着笑,听了巴拉的称呼,眼角一剜,嗔怪地说,缺德的玩意儿,俺都多大年岁了,还叫俺的外号。女人是撒娇的动物,不管她多大年龄,都始终不离那句口头禅。其实骂你缺德的玩意儿,在有些人看来,并无恶意,女人的这一句话,很多男人都是很受用的,他们知道这是喜欢的代名词,但那要看女人的眼神是什么内容。真正喜欢你的,她是不敢正面看你眼睛的,歪歪的一瞥就恰到好处,此时的感觉就好比一杯白水,一点白糖撒了进去,水的颜色看着没变,但味道,其实已经不同了,巴拉眼里汪着的那池浑水,此时就有了甜,在里面了。他脸上沟壑纵横的褶子动了动,沟壑间就有了水色,尽管他背对着阳光,也显得鲜活起来,且有了夏三跳脸上的红润了。
  阿扎(蒙语:哥哥),你不是老虎(蒙语:巴拉)吗?咋蔫了,下晚黑没睡着啊?还是叫雨给浇毛愣了?在亚漠营子,汉族人家为了和蒙系人交流,简单的蒙古话都能对付上几句,别看这简单的几句,就好比水泥,一下子就能抹平异族间沟通的缝隙,双方就有了说话的欲望。而像巴拉这样八十多岁的蒙系人,虽说比年轻人说汉话要朝(生硬),但也要赶集上店,如果说不清楚,就要费很多周折。巴拉年轻的时候上边里的商店,那里是清一色的汉人,他想买炉箅子,结果他说了半天,店员也没给他找到“鹿鼻子”,最后还是人家领着他转了几处,才找到了他想要的炉箅子。惨痛的教训让巴拉意识到不学汉话到哪都是费劲!便一点点的学,现在说利爽多了。
  巴拉从夏三跳的手里拿过大腕,搁进自己的大铝盆里,说看来我得上你那住去了。夏三跳一愣,咋的了?是阿斯愣不给你酒喝?巴拉说不是。那是娜仁花不给你饭吃?巴拉又摇了摇脑袋。那是云飞不拿好眼睛夹你?巴拉说都不是,俺是不想让他们为难。
  夏三跳又凑前一步,说那是啥事嘞?巴拉打了个嗨声,你就别问了,哪家都有哪家的难处。
  那我就不问了,可我这些年一个人清净惯了,冷不丁添进来一个大活人,又伺候你吃,又伺候你喝的,还真有点不得劲。夏三跳说。
  巴拉一听夏三跳封了门,脸上僵僵的,说,你看头些年,你老是让我过去,今个论到真格的了,你还端起来了。不去就不去,反正也对付不了几年了,憋屈死更不错。
  夏三跳一看巴拉的脸色不对,急忙把话拉回来,你看老阿扎,咱们俩多少年的交情,咋还像那哪吒似的不定性,还王八打把势——说翻就翻了?
  巴拉一听就咧开嘴笑了,腮帮子上的褶子挤到一起,夏三跳也笑了,看你那样,一笑,褶子都能夹死蚊子。巴拉看着笑啼啼的夏三跳说,咋?看我老了,老了也乐意听你说话,一套一套的乐死人。
  夏三跳说年轻的时候想跟你,可家里不愿意,咱们这的习惯也不许蒙汉结亲呢。
  巴拉说就是啊,现在好了,咱们也都老了,你还看不上我了,还不如当喇嘛不回来了。夏三跳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当年,晶晶亮亮地问,阿扎,你说要是当年你家里不把你送去当喇嘛,咱俩说不定就成了?
  巴拉说,我不当喇嘛成吗?满清立下的规矩,蒙系人家排行老二的男孩,都要去庙里当喇嘛,我不去行吗?
  可你也没当长呀?
  我不是上蒙民大队闹革命去了嘛!解放了,那个时候就想家啊,要不俺在县里公安局都扎下了,就寻思人生地不熟的,回家立棍儿,要不俺也是离休老干部了。哪像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在家里种地,跑到城里就不见影。
  就是呀!夏三跳说,你看我那三个小崽子,都在那钢筋水泥里蹲着,我可呆不惯,见天没人说话,憋屈;见天看那一块儿天,窝囊。还是咱这敞亮,人也熟,地也热,粗茶淡饭的,养人。我要再在那呆上几年,就找你大兄弟去了。
  巴拉听夏三跳说完,说就是啊,要不俺还咋和你唠嗑,有个憋屈事都没地方说。
  夏三跳说就是啊!我就是怕你憋屈才搬回来的。
  巴拉一听又乐了,夏三跳看巴拉那模样,就赶忙说,大哥你还不信咋的?一着忙还把那生硬的阿扎给忘了。巴拉看夏三跳着急的样子,就假装说我信,我信,信不着谁,俺也信得着你。那就说定了,一会儿俺吃完饭就和阿斯愣说,让他把我的铺盖卷抱到你那去。还用给彩礼不?
  给吧,抬个金山不多,给个抠耳勺不少。不就是民政月月给你那三百块钱嘛,看把你能的。
  巴拉不说话了。夏三跳问,咋啦?又掉小脸子啊?那可别上我那去了,我可看不得脸子。
  巴拉说没有。哪有那些脸子。不过,说真格的,你能做主啊?夏三跳说这个你别担心,我的事我自个说了算,只要阿斯愣同意,我就有这牙口。
  巴拉一听,脸上的褶子又堆积到了一起。那咱们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得顿顿给我包饺子,我最得意你的饺子了,俺家你嫂子可没这好手艺。
  得了呗,夏三跳说,你家博日艮(蒙语:嫂子)那馅饼烙得多好,营子里都有名的。你可别遭损人了,是不是你想上我那去,净捡好听的说。
  巴拉说俺家老蒯的馅饼是有名,可你在道西的汉人里边饺子也没的说,我说的可是实话。
  中啦!应你。就怕你到时候吃不下。巴拉说咋就吃不下?到时候你得给我吃渍菜馅的,你们的酸菜我嫌倒牙。
  中。过年就不淹酸菜,淹渍菜,不就是加点盐嘛,俺也会。
  那你还得给俺淹酸咸菜,就着豆包荤油红糖别提多好吃了。豆包我可不要苏子叶的,要屉布子蒸的,那苏子叶的味道俺可吃不惯。
  中,看你这样儿,说道还真不少,一样一样的,像个半大孩子。
  巴拉说老小孩,小小孩嘛!你应了吧?
  夏三跳无奈的点点头。应了,我哪辈子欠下你的,老了老了还要还呐……
  说话间,又有三三俩俩的爷们娘们拿盆衔碗的走到柏油道边,问巴拉他们,今个咋的啦?二疤瘌来了没?巴拉说没呀,俺都等些时候了。
  刘小块儿,过来没?
  夏三跳说也没见影。二疤瘌是前街的豆腐匠,做的豆腐,浆少块儿大,虽说是跟着豆子涨价了,两毛钱一块,但庄户人家,眼睛大,心眼儿小,总好像吃亏了似的。刘小块儿是边里的豆腐匠,豆子涨价,可他的豆腐不涨价,还是原来的一毛钱一块,但是和二疤瘌的豆腐块相比,那就是牛眼珠子了,但还是吸引了不少的老娘们。刘小块儿打的就是这个心理仗,实际上哪有什么区别。
  老是不见二疤瘌的影,他哪天都比刘小块儿早,今个掉豆腐锅里了咋的?有人开玩笑说。就有人附和,你别说,还真没准儿,这个五迷三道的家伙。看来只能吃刘小块儿的了。
  刘小块儿也掉锅里了?往天早在冈上吆喝上了。
  别吱声。有人制止说笑的人们,你们仔细听,冈上有声。人们拢了耳朵,仔细辨听,还真有了刘小块儿的细声:豆腐——,尾音上翘,是边里人特有的声音。边外人听着不得劲,但边里的集,还是要赶的,边里人倒弄到边外的衣服要穿的,吃的要吃的。
  不一会,甩到南边山岗的黑路面上,一个小白点儿忽悠悠地下来,那是刘小块儿的白毛驴。嘚嘚的蹄声,和着刘小块儿的翘翘音,在人们的耳朵里逐渐放大,越来越欢。
  一进街,刘小块儿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豆腐——御师水——豆腐——
  这吆喝,一直到捡豆腐人的跟前还止不住,好像刘小块儿只注意自己的吆喝,而并不在乎道边等着捡他豆腐的人们。不过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刘小块儿这不同往日的吆喝声。总捡他豆腐的美容说,你再吆喝一遍,我咋听着和以前的不一样?
  不一样吗?刘小块儿假装正经地问美容,也好像在问大伙。我平时咋吆喝的?
  美容说不就是豆腐——豆腐——嘛!
  对呀!刘小块儿看着美容说。那我今个不是这么说的?
  美容说好像不是,我听着好像有什么御师水——,旁边也有人打证明,说好像是。
  我说御师水了?刘小块儿问。
  是。你肯定说了。美容几个坚信自己的耳朵。有人问巴拉,乌伯(蒙语:爷爷),你听着没?巴拉说好像是。夏三跳也证明说,好像是。
  刘小块儿精明的大眼珠子笑了:看来今个的广告没白做。
  巴拉拿着大铝盆凑到近前,问刘小块儿,今个咋想扯这出呢?人们也都附和着问,就是啊!头场雨就魔障了?
  刘小块儿一边揭豆腐盘子上的塑料布,一边说,这还不是你们先闹扯的吗?又是祭敖包,又是扯张三丰故里啥的,阵势多大呀!俺们那边赶不上你们的脚步了。就连二疤瘌往俺们边里的饭店送的大豆腐,都整出敖包豆腐了。俺们营子里的几个做豆腐的,一看不中,就联合起来,也整个品牌,就叫御师水豆腐。
  美容几个都笑了,那你有啥讲究啊?
  刘小块儿停下自己手里刚要动的铲子。说这肯定不巴瞎,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他把眼光转向巴拉,这老爷子兴许还有记性,俺们那边满清的时候,乾隆爷有个老师姓赵,是不是俺们营子的?
  巴拉转了转眼珠,说是啊,那时候过年,老赵家放的鞭炮渣子,划拉完得用大车往外拉,这也是听俺爷爷告诉我的。
  你看看,刘小块儿说,你还不知道吧,人家赵老师不喝北京玉泉山的水,就喝自个家的水,那驴驮子三天一趟,就那井,多少年了,就是不干,我做豆腐的水,就是这口井里的。也就是这时候,要是再早个二三百年,咱们想喝都没门儿。这水,清甜,夏天拔肉不臭,冬天,喝一口不拔心,做豆腐,出息着呢。这个牌子不照你们的敖包差吧?
  哼,差远了。有人故意和刘小块儿唱反调。
  刘小块儿也不恼,随着他的手进手出,人们的器物里都填了内容。刘小块儿今个因为没有二疤瘌的竞争,盘子很快就见了底。他的心情不错,心情一好,就嘴不闲着,依依呀呀地边吆喝边唱:豆腐——御师水牌豆腐——鱼生火,肉生痰,吃我的豆腐——保百年——
  夏三跳瞥了刘小块儿一眼,低低地和巴拉边走边说,瞧他那损样。
  巴拉把手里的大铝盆提了提,你可别小瞧他,这帮边里人精着呢,到哪都不吃亏。
  夏三跳鼻子里哼了一声,才注意巴拉那半盆豆腐,哎,你咋捡这些?吃不了该馊了。
  巴拉说有干活的。
  夏三跳是个爱打听闲事的主儿,送粪?还是起垄?
  搭炕。巴拉回应她。
  夏三跳并不满意巴拉的回答,说这不秋不冬的搭啥炕呀?不好烧啊?
  巴拉说云飞要结婚。
  啊!我知道了,你为啥要上我那去?夏三跳为自己的精明神采飞扬。
  为啥?
  我不说。
  你看你这人,话到嘴边还秃噜回去,那你就烂肚里吧。巴拉撂下夏三跳,抻开了大步。夏三跳紧跑几步,撵上巴拉,你看你这岁数,腿脚还这么利索,哎——谁给你搭呢?
  巴拉停下来,打边里请的。
  夏三跳把豆腐碗从左手换到右手,是两家子那个吧?巴拉点了一下头。夏三跳接茬说,听说价钱涨了,一铺炕二百了。
  巴拉又迈开长腿,那还不好定雇呢,是阿斯愣跟人家匀的。
  虽说价钱贵点,不过说是可好烧了,听说这个人谁都不用,就一个人干,还半夜封炕,怕人学了手艺。现在搭啥样了,我得去看看。
  巴拉低头瞅了夏三跳一眼,说,你这好信儿,和年轻时候没啥两样。也中,顺便把行李给我拿走。
  夏三跳也抬头瞅了巴拉一眼,中。转而又低语,还不知成葫芦瘪葫芦呢,这个心急。
  巴拉回头瞅了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大声问,你说啥?
  夏三跳糊弄他说,俺说中。
  不一会儿,就到了巴拉的家门口。封闭的大铁门敞在门墩两旁,过道两边的园子里,杏花骨朵落满枝头,一两个灰绿的小鸟喳喳地叫着,从这枝蹦向那枝,就有孱弱的花片无声地落到树下的空地上。空地的边上,是几趟铺盖整齐的田垄,潮湿的白塑料膜里蒸腾着滚动的水泡。夏三跳把豆腐碗放在园子墙上,冲着从台阶上下来的娜仁花大声问,土豆都扣上了?
  娜仁花一边在围裙上搓着面手,一边从巴拉手里接过豆腐盆,说扣上了,我看你那天不也扣上了吗?
  夏三跳说我那是火苞米。不扣不赶趟了。
  是呀!节气不等人呢。我说他乌伯咋去了这半天,感情是碰上三姑了。夏三跳是街上的姑奶子,家里没儿子,招的是上门女婿。所以营子里人都没改口,该着叫啥还叫啥。
  夏三跳一听,感觉好像耽误了人家豆腐下锅,还不等巴拉开口,她就说上了,可不是那回事,你没听着吗?前街的二疤瘌没来,就等边里刘小块儿的。巴拉没好气地搓着大手,你还以为我上边里捡去了吧?
  娜仁花一笑,收回刚要踏上台阶的脚,可不是,我刚才还和云飞说呢,让他拿摩托接你去呢。夏三跳一抬眼,见台阶上滚下来一个独轮车,车上是满满的一车黑炕土,冒着些微的灰烟,车把的后面拽着的是两双黒迹亮光的大手,再往上看,推车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灰黑的头发,并不白净的脸,但胡子不重,除了上面的胡茬子外,下面根本看不见踪影。夏三跳赶紧跑到园子墙边,用大襟护着自己的豆腐碗。那个推车的汉子把土掀到一边,由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所以腾起的灰土并没有像夏三跳想象的那么多。他回身把车子一拐,把炕板拎进车斗子里。现在卖的炕板太大了,只装了三四块,车子就感到很吃力了。汉子把车把拎起来,颠了颠,起步,向左拐,上了台阶。巴拉家的台阶很高,是后翻盖的房子,地基比左右邻居的窗户台都高。台阶也比较宽,中间割面,两边留台,人从两边走,东西从中间上,没有个把力气,这么重的炕板是很费劲的。可汉子并不怵,脚趾如蹼,紧紧吸住棱锋,车轮稳稳地前进,巴拉看呆了,他仿佛听到了汉子脚趾捣进台阶里的嘶嘶声。
  三姑,你还没吃吧?娜仁花边随着汉子上台阶,边回身问同样看呆了的夏三跳。夏三跳愣了一下,回答说,我不饿,两顿饭,吃那么早干啥?
  那就在这吃吧,我做了好几个菜呢,就是没搁肉,都是素的。
  咋的,手艺人不吃荤?
  可不是,不喝茶,不抽烟,不喝酒,还不得意荤腥,就是干活。
  那感情好,好伺候。哪像咱这边的手艺人好吃好喝,干一气活抽半天烟。边里人节省着呢。夏三跳又问搭啥样了?我可听说有秘密,我看看咋个神样。说着也跟着往上走,临近房门的时候,娜仁花瞅瞅夏三跳端着的豆腐,说三姑,倒我盆里在这吃得了。夏三跳想了一下,说咋不中,我这没守没管的,在哪都一样。说着,还真把碗里的豆腐扣进娜仁花的铝盆里。娜仁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三姑,我就逗一下,你还当真了。
  夏三跳说,那管啥的,你和谁不闹啊,连你公公你都逗,还放过三姑了。
  娜仁花说俺们家老的小的没那么多说道,我这个人皮拉,他乌伯也没把我当媳妇,当自个的闺女待呢,我说个没把门的话,他也不生气。
  俺知道。夏三跳趁着巴拉拐进东屋,她和娜仁花进了中间的厨房。问,花儿,你是不是说啥了?娜仁花眉头一皱,咋了?他乌伯说啥了?夏三跳低低地说反正我觉得不对,要不他也不能说上我那住去。
  是吗?娜仁花寻思了一会,笑了,说,我知道咋回事了,他乌伯那点小心眼,我今天还就逗逗他,三姑,你可得配合我。夏三跳一下子跌进雾里,不知娜仁花要耍什么把戏了。
  这会儿,巴拉从东屋里踅出来,走进厨房,问娜仁花,饭咋样了?看灶坑里的火出来了,忙蹲下拿手往里填,娜仁花见状忙喊儿子云飞,云飞从西屋赶紧跑过来,问嬷嬷(蒙语:娘),啥事?
  娜仁花说你没看见火出来了吗?云飞低头瞅了瞅,说乌伯不烧着吗?
  娜仁花嗔怪地唬儿子,不懂事的孩子,你乌伯现在是客了,吃完饭你就帮着把行李搬到你三姑奶那去。
  云飞急了,问娜仁花,真的假的?
  娜仁花说我啥时候糊弄过你。
  云飞没理娜仁花。说,乌伯你上西屋看看,那吊炕可好看了,都贴瓷砖了。
  巴拉连身都没起,说俺不看了,你好好看着,反正是你住。云飞说乌伯你怎么了?我真不逗你。巴拉还是没起,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灶坑里塞着苞米秸子。
  他不看就不看吧,三姑,你去看看,看看云飞住的吊炕好看不好看。
  云里雾里的夏三跳跟着云飞来到西屋,一看原来的腰炕果然变了模样。原来一面起的炕墙被下空中起的悬空墙代替了,冲阳的墙面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瓷砖。夏三跳定定眼神,才看清炕墙上的图案:上面左右两边是碧绿的松枝,中间是一轮红红的太阳,太阳下是舒卷的云朵,展翅的仙鹤,安详静卧的长颈鹿。下边还印着四个大字:寿比南山。
  见有人进来,拿着泥抹子专心抹着炕面子的汉子,回过头瞅了瞅,咧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了,又回过头去细细地擀压。云飞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夏三跳像火燎屁股似的抬起弯腿踅出西屋,把巴拉从厨房里叫出来,低低地说,我说啥来的,娜仁花是不会让你上我那去的。巴拉摸摸自己的秃脑袋,想不出夏三跳话里的意思。躲在厨房里的娜仁花见状,偷偷地笑了。
  巴拉还在挠着自己光光的头皮,夏三跳一下子把他拽过来,说你自个看看去吧,那哪是云飞要住的新屋?
  巴拉半信半疑地随着夏三跳来到西屋。云飞过来拉着他的手,说,乌伯,你看这画好不好看?
  巴拉仔细一看炕墙上的松鹤图,又挠挠光光的脑袋,说粘错了吧?小孩子结婚咋能挑这样的磁画?
  云飞说没错,就是我和我嬷嬷给你挑的,不信你去问我阿爸。后面烧炕的阿斯愣往灶膛里塞进一根木头,绕过来说,真的,就是给你挑的,我们那两个屋的都不一样,我和娜仁花那屋的是和睦幸福,云飞他们小两口那屋的是白头偕老。
  巴拉放下挠脑袋的手,说,云飞,你媳妇走的时候不是说相中我那西屋了吗?
  云飞说,她相中那是她的事,可我和我嬷嬷又给她打电话解释了,咱们蒙系人不是以西为大嘛,她是边里人,不知道咱不怪她,她寻思你一个人住着西边的大屋,我们还得住东边的一间房,就说了那些话,可人家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家,跟了咱,就得随了咱的规矩,是不是啊,三姑奶?
  夏三跳说那是,咱这边的姑娘到了汉人的边里,不也得随人家的规矩不是?
  抹炕的汉子也接茬说,那是,到哪得守那家的规矩。我的儿媳妇就是你们边外的,懂礼节,孝顺。
  不知什么时候,娜仁花站到了夏三跳的后边,我就说你乌伯这两天不欢气,还真让我说着了吧,不过,人家姑娘也有话,他乌伯不往里添个人,说不定哪天还得换回来。
  巴拉还把娜仁花的话当真了,对夏三跳说,他三姑,俺刚才说的话不算数了,你那俺不去了。
  夏三跳笑着说,我就没拿你的话当真,你不去我更省心。
  巴拉也褶子堆到一起说,俺是不去了,不过你也别回去了,俺的房子比你的敞亮。
  那俺也不稀罕。
  巴拉急了,你要不来,你没听说,他们还换呢!
  换也不来。
  娜仁花说三姑,你就别和他斗嘴了,你和他乌伯的事,咱们营子里谁不知道呀,还是应了吧。
  夏三跳的脸好像泛上了红,俺心思心思吧。
  娜仁花说,这就有门儿了,师傅,先放下手里的活,云飞,你给嬷嬷烧火,我给你们烙渍菜馅馅饼。
  夏三跳说花儿,我给你烧吧?
  娜仁花回应说,不用,三姑你陪着师傅先吃菜,我一会就得。
  中间屋的窗台边,圆面桌上已经摆上了四碟素菜:鲜蘑土豆、西芹腰果、西红柿鸡蛋、鸡刨豆腐。巴拉端起酒壶,说师傅喝点儿?
  汉子笑了,没这个口福。
  阿斯愣说那来点茶水吧?
  汉子回答说不渴,刚才在水缸那喝了半瓢凉水。
  多凉啊!夏三跳说,你们边里人可真仔细。
  汉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是,习惯了。
  说笑间,冒着热气的馅饼上来了,金黄透亮,香气扑鼻。夏三跳对着娜仁花说,你的手可真麻利。
  娜仁花说做惯了,三姑你尝尝我的手艺吧。说着边对里边的汉子讲,素馅的,没搁肉,你放心吃吧。
  汉子夹起一张馅饼,说,真薄,都能瞅到馅,俺们那边的婆娘可不会做,做的馅饼,厚的噎死人。
  看把你说的,好吃你就多吃几张。
  好嘞!汉子把一大口馅饼填进嘴里。
  巴拉喝了几口酒,浑身热络,夹起一个馅饼刚要往自己的碗里放,却又放进了夏三跳的碗里,夏三跳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来,喝你的得了。
  巴拉瞅瞅桌上的人,嘿嘿地笑了。他瞅着菜碗边那一摞子馅饼,金黄的馅饼上跳动着朝阳,抬眼看看外边的天上,也是一大串由小到大的,好像是串在一起的馅饼。黄的是芯,周围燃烧的是微蓝的光焰,那是光的精灵,还是油的灿烂?他在这熏熏的光焰里蒸腾了,他感觉今天的太阳似乎也有了味道,散发出来的光线都变得幽香四溢了。感情天上挂着一个香喷喷的太阳。
  夏三跳说,你寻思啥呢?你还吃不吃了?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