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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蚀
来源: | 作者:孙焱莉  时间: 201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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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莲把左手的食指弯曲着浸到奶盘子里,只露一个指尖,那指尖从稠白的奶汁里露出来,圆圆的,如一颗粉嫩的豆。她右手捉起黑宝,把它的嘴放在指尖上。这个小家伙忽然激动起来,动作迅猛,头摇晃几下,一下子用舌头包住了那颗豆子,用力吮吸起来。一些奶汁就顺着芳莲的手指源源不断地到了黑宝嘴里。芳莲的手指在温暖而紧密的包拢中有种被吞没的感觉,一丝痒直抵身体的某处,她心里也跟着忽倏地晃悠一下,升腾起一股毛绒绒的雾气来。
  这种喂小狗的办法是胜子告诉她的。胜子十六岁,是后母的儿子。在离家很远的吴镇高中住校。这个暑期当胜子拎着包跨进院子,芳莲发现他嘴角的汗毛已比上次回来时粗壮且浓密了许多。芳莲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等胜子进了屋子,芳莲就想去揪。芳莲十三岁,晚长,个子矮。她好容易等胜子坐在椅子上,低了身时才跑到他跟前揪了一下。胜子一转头,把芳莲的手推开,并说:“别闹。”芳莲就咯咯地笑,再伸胳膊,再揪,又被打了一下。
  那时大黄还在,正蜷在窝里搂着它产下唯一的小狗舔个不停。芳莲给那只通体黑亮的狗娃取名黑宝。大黄死时,胜子回来正好三天。胜子和后母同样不喜欢狗。大黄也不喜欢胜子。以前每次回来,大黄狗总是朝着他狠狠地狂吠,胜子便走过去踢它两脚,骂两句。大黄没法发作,朝着脚下的木头狠狠啃两口,然后垂着头斜几眼胜子后,溜到角落里去了,这次之所以没跑出窝里咬,是因奶头儿上正吊着小黑宝,它只象征性地汪汪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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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黄犯病时是一个阴天。早上父亲从被单子的裹缠中挣脱出来,急急地向茅房跑,回来后人就悠闲多了,边走边嘀咕:正是睡觉的好天气。胜子早就起来了,坐在窗前的木墩上看书,随口问:“爸,今天不下井吗?”父亲答:“矿上今天来人检查,下午才能去。”然后又钻回屋子里蒙头睡觉去了,可一会功夫他就急匆匆地走了。胜子问:不是下午才去吗?父亲说:来电话了,检查的走了。
  黄狗就在那天父亲走后不久,突然大声哀号起来的。它像迷失了方向一般在院了里来来回回地转,并试图寻找旮旯、缝隙使劲往里钻,那种痛楚的叫声把芳莲心疼得哇哇大哭。
  在这个院子里,一只狂叫哀号着到处蹿的狗,身后紧跟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张着两只手臂,哇哇大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折腾了半天,狗就倒在了地上,身子松散得成了一摊泥一样。此时芳莲的嗓子虽已哑了,但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来。父亲离回来还早着。胜子不知去哪了。后母隐在门后看了多时,只脚尖跨出门坎,她看着狗和芳莲冷声说:“哭什么,一只脏狗还这么能吃,死了正好。去!把那小的也丢到壕沟里。芳莲突然从悲伤的干嚎中抬起一双凶狠的眼睛,大喊:“敢!我看谁敢!”那神情仿佛一只吃人的小兽。后母一下子从门里蹿出来,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胜子正好从回来,他就像一堵墙一样把母亲又砌回到门里,并说:“妈,你去做饭吧,我饿了,你身体不好,别自找气了。”后母嘴唇哆嗦着,眼里有无限愤怒,然后转身进了厨房拿起菜刀在菜板上咣咣咣地剁个不停。胜子看菜板上一缕韭菜已乱得不成样子。他知道母亲只要对着菜板,她所有的气一会儿就在这砍砍剁剁中消溶了。胜子回转身对还在抽泣地芳莲说:“这狗这么小是养不活的!”芳莲依然倔强地喊:“养活了!养活了!”
  父亲回来后就把大黄埋在院角的梨树下。他也说这小狗养不活,太小,还不会吃东西,丢了吧!芳莲一听就又像火车鸣笛一样哭起来。父亲只好说:好吧好吧,你养,看你能不能养活。父亲说着就掏出二十元钱飞快地看了一眼后母说:去买袋奶粉试试吧。
  芳莲第一次给黑宝冲好奶粉,它根本不喝,一张小嘴到处杵,杵得满头都是奶汁,最后把装奶的小碗也拱翻了。第二天也一样。芳莲急得直掉泪,骂这只狗崽是只傻子、呆子。后来胜子看不下去了,说:来,我教你。然后就把食指弯曲着放在装奶的小碗里,黑宝一口含着就吸吮起来。芳莲每次喂完了小狗就去洗手,白瓷盆里的那根食指比别的手指要红润、饱满一些,她用大拇指轻轻捻了一下,嘴角露出笑来。
  喂完食之后很多时间,芳莲就跑去胜子住的偏屋里玩儿。屋子是堆杂物用的,却总被父亲收拾得干净妥帖,盘了土炕还放了张木床,在墙角放了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胜子随母亲进这个家有四年了。上初中开始就住校,自己与家里都省心,假期回来也有自己的小天地。芳莲很羡慕胜子的住处,也曾嚷过要搬进来和胜子同住。爸爸一听就生气了吼她。母亲倒没说什么冷眼瞟了她一下。胜子则连连摆手说:你可饶了我吧,小姑奶奶。没办法,芳莲放弃这个念头,但要胜子回来,她就会腻在屋子里不走。这个暑期胜子迷恋上了手机。手机是二手货,父亲花钱从同事那里给买来的,很旧了,但胜子特别喜欢。
  芳莲说:哥,把你手机借我玩会呗!胜子说:“不借。”芳莲说你小心眼,就撅起嘴。胜子就笑着哄她说:“等我念完大学,工作了,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一个新的,会照相的。”芳莲却没听到,伏在床角蹲着看胜子的一本小说集,早就忘了手机的事。在胜子眼里芳莲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许多看起来重要的事她不放在心上。比如母亲因为心情不好,找个理由抬手就把正在吃饭的她手里的碗打翻,或无端的发脾气摔过一只鞋来,她都不哭也不生气,过一会儿就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常和母亲说话或笑。而有些时候却非常执拗,比如一只小狗的去留,她咬住不放,和所有人哭闹个不停,她用手心手背把眼睛擦得红肿如桃。
  黑宝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开始不会吃奶,到后来可以用小舌头卷一个卷儿一点一点把奶舔了吃。现在假期过了大半,小狗开始能吃芳莲嚼过的饭菜。芳莲很细心,每到吃饭时,她把黑宝抱在怀里,先叼一口饭,然后再添进嘴里一口菜,嘴鼓鼓的,费力的嚼,几乎能听到“咕几咕几”的声音,后母这时就把嘴撇一下,表示反感。父亲催一声:“快吃!”芳莲也不急,直到把嘴里的菜嚼得差不多了,才吐到黑宝的食碗里,然后看它欢快地吃下去,如果黑宝吃完了还叫,她就继续嚼,直到把这个小家伙喂饱。然后才自己拿起碗来吃。有些日子,芳莲总是最后一个吃完,她不看后母的白眼,热火朝天地吃完了饭,再把小狗搂进怀里,到一边去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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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父亲的井,芳莲曾特别关注过的。
  记得那年,母亲才从这个家离开不久。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因心情不好,无法上班,整日昏睡或发呆。芳莲那么眼巴眼望地跟随着父亲左右,并试图照顾他,有一次倒开水时,把自己烫了后,父亲这才振作起来。父亲对着芳莲的流着油的伤口说:莲,爸要下井了,要不咱爷俩就会饿死了。开水浇到皮肤上芳莲都没掉过泪,可父亲这么说时她却哭起来,而且哭得泪眼滂沱。父亲就问她你哭什么。芳莲就说害怕井,害怕水。芳莲心里有很多惊惧凝在那。她总感觉父亲下的那个井像院家里的井一样,下面有水,四周用石头砌成,长着青苔,深不见底。芳莲说:“我要看你的井。我不放心你。”父亲说:“一个井,有什么不放心的?”芳莲就哭个不停。没办法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了矿井。当芳莲看到父亲的那个井其实不像真的井,它只是从地面隆起的一个桥洞开始的,斜着深入下去,不像院子里井的模样,只是里面越来越黑,探着身子看了一眼,芳莲的心这才安下来。从那以后她才对父亲完全放心了。这期间包括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后母,带着一个细高的大男孩走进她的家;还包括这个后母时常会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对她喊叫,或是没事就用菜刀咣咣咣地剁菜板,她都泰然处之。芳莲感觉父亲领来后母有父亲的理由,后母生气了总有生气的理由。这正如母亲与父亲生了很多气然后离开这个家是一个道理。何况这个后母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哥哥,这个叫胜子的男孩,芳莲第一眼看了就喜欢他。她愿意把许多话都和他讲,对他没有任何戒备之心。她有时会突然说:哥,你妈做饭很好吃。你告诉她别再和我爸离婚了。胜子就很别扭地看了她一眼。芳莲也不在乎。又去用手翻胜子的笔袋。看着看着又问:“你长大了会不会离开我?”胜子想了想说:“你爸要供我上完大学,我长大了就供你,将来你要嫁不出去,我娶你。”说这话那年两个人才相识不久,芳莲九岁,胜子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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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些夜晚是丰富,不安静的。
  夜里,芳莲把黑宝放在枕头边的小纸箱里,可它总是不安于独睡,呜呜咽咽地弄出一些响儿,一会功夫就爬出来,直到拱到芳莲的脸边或下颌底才打起呼噜来。其实每天夜里芳莲也是在等这个时刻,她等着这只毛绒的小家伙悄然地贴过来后,她便一下子就沉到梦里。偶尔也有这样的时候:她在梦里,黑宝在梦外面拱进来,舔她的脸,使她痒痒的,她似乎要醒来,却似乎又被一些梦拉扯着,醒也醒不了。她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怨恨像咒骂像欢愉像歌唱像哭泣,都似乎是从梦里发出的,低且埋在很深的地方,似乎要井沿上那只铁皮桶才能打捞出来。还有次是这样的,芳莲睁开眼,不是小狗弄醒的。家里的灯亮着,父亲与后母穿得很少在吵架:父亲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着个小裤头,他已被后母用枕头打到地上。后母在咒骂,一串一串的,像铃铛挂在窗前,风一吹,你听不出哪个在响,哪个在摇晃,芳莲在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里寻找不同之处,好半天她才寻到一些:……这是什么,屋子吗?是窝!住的都是什么,呆子、傻子,臭猫臭狗……
  躲在被子深处,芳莲想父亲这是怎么了?总处在一种被动的境地,母亲在家时,被母亲欺负。母亲不打人,母亲一副淡漠的脸子,几天也不说一句话。父亲就在一边小声哀求,说:你说句话呀,求你了;父亲还说:我们会好的,不会总穷的。我有得是力气……终于有一天,父亲不再哀求,母亲也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这个家。而后母来后,她是一个不会闷着的女人,她总是需要宣泄出来,她多数时间里像一个点着的爆竹,还总是要找到很多道出口,总要“叮咣”地响出来。她来这个家仿佛就是为了打破原来的冷寂的,她总是弄出很多响动。做饭时,她要把盘子弄得像鼓乐声,她吃饭时要锁着眉头或斜着眼睛,嘴里叨咕着。她去洗衣服总是数落完老的脏后再说小的脏。她骂完房檐下的燕子到处乱拉粪后还不解气,用一只杆子把燕窝捅下来。她还曾因为一只偷食的猫,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因为这只猫骂芳莲和她父亲。她还骂院子里的大黄狗不中用。大黄狗听了很不服气,有猫出入的夜晚就在院子里狂吠或奔跑,结果后母更是生气,她甚至不顾身体的不适,到院子里用木棍抽打大黄解心头的郁愤。父亲早就嘱咐过芳莲说:这个妈妈脾气不好,你要听话。只管吃好你的饭,学好你的功课,别多嘴。芳莲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些话。其实芳莲知道这个后母也有心情好的时候,比如她的儿子胜子回来后,她的心就会顺下来,脸色也温暖起来。这个时候,要是芳莲把汤弄洒到外面,或是衣服弄上了泥土也不会被数落或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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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毒的女人!
  没良心的女人!
  神经病!
  这是姑姑和叔叔对后母罗列的一些评价。
  姑姑和叔叔是父亲的妹妹和弟弟。偶尔,芳莲到他们家里去玩时,姑姑和叔叔就会问:莲,这个妈现在对你怎么样?还说你不?又打你没?芳莲就会立即说:没有。
  芳莲是个有记性的人,那件事已如烧红的烙铁按下去,一个清晰的印记时时闪现心底。记得后母刚来后不久,一天早饭后,她把一碗晾在桌子上的水倒掉了,用碗装着剩饭去喂大黄。等后母把一丸药放在嘴里后去找水时,发现水没了,看到芳莲正拿着狗食往外面走。后母喊住她,问:为什么拿我的碗喂狗?芳莲说:“这碗是我家原来橱柜里的,不是你的!”后母一听突然就发起火来,大声骂,又奔过去夺下碗往屋里走,随手狠狠搡了芳莲一下,芳莲的小身子太轻,经不住 那样的力气推,一下子就坐在地上,后母并不理会,往屋子走,边走边继续骂,骂着骂着,突然转过身,把碗猛地摔过来,芳莲本能的一躲,一抱头,碗就在她头顶不远的地方磕在石头上碎了。
  这些都被正进院子的姑姑看到了。姑姑奔过来把芳莲扶起来后,就开始和后母吵架。后母更不示弱,一直暴跳如雷地骂。后来这场架吵得把叔叔与父亲都裹挟进来。三天后还没平息下来。那几天芳莲一直在饥饿中度过。父亲那几天也无法上班。黑夜白天都陷在争吵的泥潭中。这个家已根本不能算个家。父亲费了很多力气,在一个最吵闹的夜里,芳莲蜷在被子里,从缝隙里挤出一些目光,她看到父亲甚至跪在了炕上,向着后母,缩着哭成一团。那夜之后,这场争吵才慢慢趋于平静。
  芳莲特别羡慕胜子,所有的这些事,他都不在场,他在场时,家里像雨后天空飘着的那些白云一样,有被水洗过的纯净,透着丝缕说不尽绵软平和。
  芳莲想快些长大,也去胜子的那个学校。她发觉和同伴们在一起玩时,自己长得特别慢,像棵苗在众多的苗里。在那些喧闹与奔跑、呼叫中让她越来越小起来。于是她情愿一个人玩,或偶尔带上大黄。
  芳莲并不远走,在院子里或院外前后的空地里。那里的每一寸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有一次下过小雨,在稀疏的草地上,钻出几株绿色的小东西,它们各自顶着两片椭圆的叶片与水珠。白绿相间的茎,嫩而憨厚,小心翼翼地长出来,探着头,打量着这个世界。芳莲一下子就被感动了,蹲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直到把两只脚蹲得失去知觉,一下子坐在地上。晚上父亲回来时,她叽叽嘎嘎地和父亲说了这几株神奇的小东西。把父亲拉到门外让他看。父亲说:我当是什么,这不是毛嗑秧么?
  几天后,芳莲就缠着父亲把这几株毛嗑秧挪到院里井台前不远的地上。芳莲还用一些树枝围成一个篱笆,因为力气小,她的篱笆插到土里不深,总是倒。芳莲就是在修修补补中看着这几株毛嗑秧一点点长高,长壮。高过井台后的石头,又高过井台旁边立着的那根水泥管子,慢慢接近着芳莲,越过了芳莲。到了假期,胜子回来时,毛嗑秧已从叶片中挤出一个绿苞,这绿苞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露出满脸的金黄。
  毛嗑秧从要开花时开始便整日把头从东扭到西。而没人看到它是怎样一点点转过头的。
  这种变化让芳莲着迷。一天中她没事都要看一下,今天它的脸朝着哪里,然后在地上画上很深的道儿道儿,于是地上也开着一朵放射的花。
  当有一天芳莲站在窗台上时,面对着她的毛嗑秧,面对着太阳时,她突然看到了它们的某种一致性。等她反复证明后,她惊喜异常。她甚至感觉是把太阳移栽到院子里来了。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这些想法以及这几棵毛嗑秧的发现与生长过程告诉胜子时,胜子突然盯着她看,然后问:“莲,你几岁了,你不会是脑袋有问题吧?”芳莲说我十二呀,怎么了?胜子说这东西是向日葵你不知道吗,开花时不向着太阳向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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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正是仲夏时候,天溽热难耐。父亲下井回来已很晚了,后母这些天心境不错,好久没有责怪芳莲,也不再斜眼骂她常不离手的黑宝。父亲回来时,饭时早过,后母重又煮挂面,打肉卤,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父亲呼噜噜地吃得汗水直流。吃过饭后,歇息片刻。父亲就跳到屋檐下的一口大缸里洗起身子来。院子里水声一片,芳莲和胜子在门口找一堆蒿草拢起烟熏蚊子。父亲洗好了,从缸里一下子跳出来,哼着二人转的调子用毛巾擦着水。月光下,父亲健硕白净的身子在夜色里闪光。门咣当合拢,并从里面插上。
  芳莲此时正在院门口的石头台儿上看月亮,努力找里面的兔子究竟藏在哪根树枝下面。
  芳莲看够了,便把目光从夜空收回来凑近胜子。她喜欢和胜子说话,胜子和后母虽是一起到这个家的。但胜子是一个有别于后母的人,胜子会和父亲说一些大人的话,也会和她说一些小孩子的趣事,有时还会和她疯玩一气。他手巧会用三楞草编蝈蝈笼子。他们俩有时就会趟着露水到墙根的草丛里去捉蝈蝈。
  下过雨后,胜子和芳莲还常去西沟捉鱼。前几天雨下得大,水很深,深到胜子的大腿。胜子就让芳莲拿着自制的纱布网袋。他蹲下身子,一手搂过芳莲的双腿一下子把她扛在肩上。芳莲咯咯咯笑个不停,两腿不停地踢动,她说:哥,你说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就供我上学,我没人要就娶我是真的不?胜子拍了他一下说:老实点,小心掉水里,然后他探索着过了河。快到了岸,他才说:当然,咱爸供我花了不少钱,我要报答他,到时我有能力了不用他管你,我管,不过不能娶你,人家会笑话的。
  那你前天说呢?芳莲撅起嘴。
  哪是前天,你这记性,是四年前。再说我说着玩呢!胜子嘿嘿笑了两声。
  这时河对岸上已有很多大的、小的孩子们。有人就喊:胜子背媳妇过河喽,胜子要娶他妹妹喽。胜子放下芳莲骂着去追那几个起哄的半大小子。几个人在浅水里跑得泥水四溅雾气蒙蒙。芳莲在河滩上看着自己的光脚丫一只在泥里一只在水里,鞋子不知何时掉到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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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莲发现日头缺了一块时是她站在院子中间玩的时候。她举着一块茶色的厚瓶底儿眯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到处看。黑宝在地上蹲着神情专注地看着她。芳莲看到暗的门楼,暗的砖墙上蹲着的一只猫,暗的柳树,暗的房檐。还有院子正中间那几株向日葵。当她把瓶底对着日头时,终于看到了光亮。日头像一个充盈的大气球,明亮,似乎才被水冲过一样,润而又有柔软之感。芳莲太喜欢这个可爱的日头了。她还从不知道日头也能生出一种让人想抚摸的感觉来。她甚至下意识地把手伸出去,做了一个摸的动作。这时“嗷呜”一声。芳莲一抬头看到墙上的猫已跳到墙下,尾巴上的毛与尾巴一起竖起来,像一根棍子戳在那。猫抬着头凄厉地又接着叫了两声,跑掉了。芳莲四周看下并没有发现什么,甚至一丝风都没有。附近活动着的只有黑宝。黑宝还不到两个月,跑起来还歪歪斜斜的,它撒了一个小欢儿后又贴着芳莲的脚蹲了下来。继续抬头看她,芳莲则举起瓶底继续看日头。就是这时,芳莲看到了日头的变化,她以为是看错了,揉下眼睛,把瓶底反复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几遍,然后重新举起来。这次千真万确,她看到了那太阳真的缺了一口。而且这口越来越大。
  因为这个发现,芳莲从院门口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喊:日头缺了一块儿!日头缺了一块!等她在门口遇到后母和胜子出来时,已跑出了汗水。胜子说:是日蚀吧,我看看。就拿过芳莲手里的厚瓶底看。这时天已暗下来,虽还有光,但那些散落在地面上的光似乎掺了假,或被抽去了筋骨。后母对着芳莲皱着眉头也对着院子里越来越稀薄的阳光皱着眉头。她突然暴躁地说:“大惊小怪的,天狗吞日!又是狗,狗狗狗!烦死人了。”胜子说:“妈,天狗吞的是月,和太阳没关系。”胜子似乎没感觉到母亲的突变“能吞月就不能吞日吗?”后母似乎对儿子的纠正异常气恼,一抬脚踢向转到她脚边的黑宝。黑宝太小,一下起飞起来,落地后滚出很远。呜里哇啦地叫起来。 芳莲心疼地去追,从地上捡起来哀叫的狗,说:黑宝不哭!不哭!自己的眼里却顷刻间蓄满了泪水。
  芳莲抱着黑宝站在她种的几株向日葵跟前,任由天色暗下来,黑下来。向日葵的几朵花还向着太阳的方向,而太阳在一点点的消失。芳莲的眼泪就是在这时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的。落在了黑宝毛绒绒的脑袋上。而那个当儿她的后母已躺在炕上摇着扇。胜子也已又安静地埋在书堆里。
  日头是怎样一点一点地回来的,没有人注意。芳莲的眼泪干了后,又开始忙着在院外的草地上和黑宝捉起蚂蚱来。蚂蚱一蹦黑宝也一蹦。芳莲就咯咯地笑。芳莲说:你看准了再捉啊,笨蛋!黑宝也不在乎,还是一蹦一跳地跟在蚂蚱后面。
  芳莲算计着晚上爸爸回来,要把日头的事还有黑宝捉蚂蚱的事都说给爸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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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个晚上,爸爸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回来。
  芳莲站在院门口抱着黑宝张望。
  中午时分,后母和胜子突然急匆匆地出去了。晚上回来时,后母被儿子扶着,胜子根本不看她一眼。
  第三天,芳莲终于从叔叔的嘴里知道爸爸出事了,被埋在了井里,被埋的还有别人。
  从第四天开始,家里人多起来。姑姑、叔叔两个人,不常来的三爷、五奶,还有一些旁枝错节绕来绕去的亲戚们及很多村里人都来了。开始有人拿着锯子、刨子开始叮叮当当地忙起来。只半天的功夫就做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又有人马不停蹄地给箱子刷上那种特别难看的红色。芳莲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刷油的人说:净棺。芳莲说:这么小装什么?刷油的人不吱声,转身走了。芳莲就是从那时开始问:“我爸呢?怎么不回家?”而且她不问亲戚,只问那些生疏一些的面孔。有女人在不远处揉着眼睛,小声说:“这孩儿大概是受刺激了,整迷瞪了,他叔都跟他说了,还问。”另一个人一脸担忧:“会不会醒不过来呀!”“我看,玄!” 芳莲的举动越来越让人担忧,她明明抱着黑宝坐在一片平展的石板上用草杆逗着几只蚂蚁,有人走过来,她一抬头,眼里闪烁着迷茫之光,她就问:“我爸呢?怎么不回家?”或者她饿了手拿着馒头倚在窗边自己吃一口,再给窗台上的黑宝一口。吃得正欢时,身边走过一个人,她便又用那种迷茫的的表情问人家:我爸怎么不回家?心软了的人不言语低着头过去了。有的人就会说:孩子,强量点吧,你爸回不来了!而听了这些话后,芳莲依然做她的事,逗蚂蚁或咬馒头吃。似乎别人的回答对她来说并不重要,或者她并不是为了等这些回答才要问的。
  姑姑夹着相片回来了。
  芳莲觉得姑姑走向自己那一刻像过年时走在高跷队后面的大头娃娃,有点跌跌撞撞,有点不协调。所不同的是那个娃娃都是喜气洋洋的,而姑姑则哭丧着脸,何止是哭丧着脸?她的眼睛是肿的,脸颊上两片红泛起了皮长出了刺儿,与别的地方的皮肤似乎是两个人的。姑姑边走边说:疼死我了,莲啊,疼死我啦,你爸要疼死我啦,然后又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芳莲依然迷惑的望着姑姑。“莲啊,你咋不为你爸哭几声啊!你爸都没啦!芳莲不哭,若有所思。姑姑哭了一会突然抹了一把泪停下来,好像很生气,她把胳膊夹着的相片拎起塞在芳莲的胸前,命令的口气说:“抱着!真是狼崽子,成天倒和个狗离不了。”姑姑说完转身走了。芳莲低头看了一眼。是爸爸,笑眯眯的。胡茬青青,嘴唇抿成那么长与阔展还棱棱角角的。一看爸爸这个样子,芳莲也笑了一下。她是对爸爸笑的,好像那天早晨一样。那天早晨爸爸走时就摸了她额头一把,一抿嘴,却把笑转向门口,那笑稍纵即逝。 就这样走了,现在他在相框里一直笑,并一直看着芳莲,这对芳莲是多么重要,他不再转头,不再把那笑藏起来或带出门外,这是一种瓷实,牢固而日久天长。
  芳莲自抱着父亲的照片后,人就安静下来,这些天罩在她身上的迷茫通通没有了。她走进屋子,胜子坐在后母身边。后母在哭,却很弱,已接近无了,不知道是才开始还是已快结束了。黑宝躲在床角的一只旧鞋子上,大热的天,黑宝瑟瑟发抖,并在喉咙里小声哽咽地叫着,仿佛受着委屈又不能全部说出来。芳莲走到黑宝面前蹲下来,把扶相框的手腾出一只抚着它的头,黑宝一下子感觉到了,立即大声哽咽起来,并迅速爬走,把头与嘴塞进芳莲的小手心儿里。芳莲把爸爸的相片放在柜子上,然后走到床边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她把黑宝放进去,拉链拉上一半,黑宝很懂事,把头从敞开的一边钻出来后,一声不吭了。芳莲把书包套在两个肩膀上,重新从柜子上抱走爸爸的那张笑吟吟的脸。一抱上,芳莲感觉到了温暖,感觉到了胡子扎着痒痒的,那是残留在她记忆深处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就不再用胡子蹭她的脸了?是从母亲走了开始,还是从后母刚来时呢?芳莲想不起,也不再去想了。她向门外走,眼睛谁也不看。
  胜子坐在炕沿儿边动了动嘴角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芳莲说,却终没说出来。他眼看着芳莲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有细心的外人,看到这户办丧事的人家,一个单薄的小姑娘胸前捧着照片,身后背着书包,书包里露出一颗狗头。小姑娘在灰突突陈旧的屋子里,在长长的院子前后,不停地走,仿佛被谁指挥着。有人看不下去,说:孩子你找个地方歇会吧!芳莲不语抬着头,一脸安静,人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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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莲在寻找一些东西,关于爸爸的,这些东西都散在屋子里院子里,它们到处飞,像一些蛾子不但排着翅膀还抖落一些闪闪发光的粉。这些粉尘似金似银又似透明,细小,迷人,却偶尔又喷薄出黑色的呛人的迷雾,让她的眼睛睁不开或不敢闭上。
  在院子里走动或栖息的人中,忽然多了一些人,这些人是芳莲从没有见过的,他们与院子另一些陌生人不同,那些人再怎么陌生也不扎眼,而这些人给人的感觉是透着怪异的冷,尽管他们穿着整齐,面容和蔼慈祥,说话字正腔圆,同电视里的人说话一样。他们开始时都想找后母说话,等后来被姑姑和叔叔两个人拦截下来后,姑姑和叔叔小声说了一会,这些人才认真地和他们说起话来。他们的声音很小,但依然有些话语像一只只飞虫一样时不时地飞进芳莲的耳朵。
  ……人咋就都分不出个数了……
  ……你们都看到啦!糟践人啊,呜呜,人烧的,都糊成那样……
  ……可你们不能耽误火化的最后时限……只剩你们一家……
  ……入土为安,前院张家字签完了,人已入土,款子就到了……
  ……如果你们再这样固执,我们就把他前妻找来,你们两个就竹篮打水……
  ……看莲的面儿,签吧……
  ……签!签!我们签!
  一个清晨,叔叔抱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不知从哪回来了。
  叔叔把这个小盒子放在那个红色的箱子里,很合适,余下的地方又放了一些父亲喜欢的小东西。然后蹲在地上烧纸。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纸灰却在冒着火星时原地打着旋儿。叔叔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下子伏在地上呜呜呜放声大哭起来。大声哭:哥,你终于回来了呀……紧接着姑姑更为凄厉的哭声响起来,她边哭边说:“哥呀,哥,我苦命的哥,我知道你舍不得走,记挂着谁,你放心走吧,孩子有我和咱弟呢,往后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
  芳莲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不远的山岗走去。他们把那木箱子埋在一棵树边,堆成一个土包。姑姑说:莲,你给你爸跪下磕个头。芳莲不跪,抱着相片,背着黑宝往回走。后母被胜子扶着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在经过她时,后母说:“这孩子真傻了,胜子你去磕个头吧!”芳莲听着这话连停顿一下的意思都没有,风一样的过去了。黑宝此时从书包里伸出嘴,龇牙咧嘴地撕咬着她头上扎着的孝带布的头儿。
  后母是回来后不久走的。姑姑冷着脸站在屋子中央看她收拾东西。后母干活很慢,她翻一翻还要停一停,其实后母收拾了半天也只收拾出一个小包,全是她的衣服。这个包后来被胜子背在肩上。他们向外走时没有人在乎,有许多人看到了却装做没看到。
  芳莲抱着爸爸的照片背着狗慢慢地跟着走。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她停在了她种的那几株向日葵前。向日葵已倒了,开得正盛的花盘被谁践踏得不成样子浸在泥里。她望着两个人的背影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很短促。
  胜子就是在那声喊之后又折回来了。他几步走到芳莲跟前,胜子那么高,和芳莲的父亲一样,高出芳莲半截子。芳莲低头看着爸爸的一张脸,又抬头看看胜子,眼泪忽地像泉水喷涌而出。胜子用大拇指擦了一下她的右脸颊又擦了一下左脸颊,说:莲,你要傻了,将来没人要,我再接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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