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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 果
来源: | 作者:苏兰朵  时间: 2010-07-15

                         一

  老安卖水果。老安的邻居若是买水果,一定到老安这儿买。从不挑三拣四,也从不讲价。老安的水果比别处好吗?还是老安的水果比别处便宜?都不是。老安的水果和别处一个样。
  不光一个样,老安的水果铺子还比别处乱。水果摆放毫无规矩,柜台上也有,地上也有。除了水果,铺子里还堆着很多纸盒箱子,都是水果的包装箱。收破烂的几天不来,箱子就满屋都是。十几平米的屋,容不下几个人走动。明明若是进来,不是踩到,就是栽倒在橘子堆里。明明栽了也不哭,反而嘎嘎笑。笑完坐在橘子里给橘子叠罗汉。邻居看了倒无所谓,若是生人看到了,转身就走。心下说,脏死了,被尿过了也说不准。但邻居不这么认为。邻居知道,老安虽然不是个整齐人儿,缺德事一准是不会干的。
  明明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明明喜欢水果铺子。他今年四岁了。老安从不干涉明明。他喜欢进来就进来,不喜欢就推门去里屋玩。这孩子,性格好得很,自己能跟自己玩。以前也就不大知道拉屎撒尿,老安操点心,不让他到铺子这边玩,把里屋门敞开,靠门槛立一块小木板,高度正好到明明的脖子。他看得到这边,却进不来。进不来他就哭。他一哭,老安就递给他一个,再一哭又给他一个,他觉得好玩,拿了放到地上,接着哭。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眼泪,就弄个哭的动静意思一下,或者干脆就是“啊——”一声。老安脾气好,就不停地递,反正多得是。玩坏了就减价处理。明明玩着玩着就忘了为什么哭,某一次拿回来放地上的时候也忘了再回去要,被自己的收获所迷惑,就势坐下来,把当玩具玩。嘴里依依呀呀不知说些什么,时不时还呵呵笑几声。玩累了就往地上一倒,一点过渡都没有,睡着了。老安听明明没了动静,就过来看看,看到他睡了就一脚跨过小木板,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关了门,再回来卖水果。现在好了,明明终于知道大小便要到洗手间去了。老安轻松多了。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就坐在墙角的破沙发里眯一觉。
  老安特别能睡。上厕所大便的时候,坐在马桶上也能睡一觉。有一次去交自来水费,人很多,排队。老安排着队站那儿就睡着了。等他忽悠一下子醒来,前面早就没人了,就他自己站在地中央。收费员见他醒了,笑嘻嘻地说,哎呦,老安,这么快就醒了,我正准备出去抽支烟呢!老安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等会,把我的钱收完了你再抽。
  老安爱笑,笑是他语言的一部分。一旦不知使用什么语言的时候,他就笑。有过路的进铺子里买水果,问,这多少钱一斤啊?老安说,这个红富士,一块九毛八。来人说,贵了。我们家附近就卖一块六。老安看着他,不说话,面上浮出笑容。来人继续说,一块六吧,一块六我就买五斤。老安心里不答应,但是他不摇头,也不说话,就笑,这次笑出声,嘿嘿。来人给逗乐了,你可不得罪人啊!好,就少买点吧。
  邻居们也不是冲着老安的笑来照顾生意的。邻居们普遍认为,老安不是个一般人儿。
  老安今年五十了。不过看起来还要老些。他长得黑,额头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头发也白了大半。这副样子实在不像一个经常爱笑并且爱睡觉的人长出来的,倒像是个劳心劳力的人。
  老安年轻时是钢厂的工人,后来单位买断,回家开了这个水果铺子。不知情的过路人进来买水果,看到明明这个小不点儿,还当老安是明明的爷爷。但是邻居们都知道,老安和人聊天时提到明明,那是一口一个“我儿子……”
  老安原来没儿子,他有个女儿,今年已经大学毕业了,在省城一家私企打工。女儿很少回来看老安。
  为了明明这个儿子,老安在四十六岁上和老婆离婚了。


                        二

  那天晚上,老安和钢厂的几个师兄弟喝酒,散了之后,一个人骑摩托回家。快到铁西区中医院的时候,肚子胀,想解手。他想到医院里找个厕所,又觉得有点远,反正天黑了,干脆就地解决。寻了个路灯照不见的角落,他把摩托车停了,开始泄洪。正陶醉着,忽然觉得脚下有动静。低头一看,吓得差点仰过去。一个长条状的小包裹贴着墙根躺在地上,一端露出个模糊的婴儿小脸。老安这一泡尿全都尿在孩子身上了,还有零星部分溅到脸上。人家本来睡得好好的,这一溅,不舒服,动了。老安狠狠吸了口气,愣在那儿。愣了半天,才想起系裤子。他一边系,一边四下瞧了瞧,一个人都没有。这孩子被人扔了!确定无疑!老安的心突突抖了两下,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旋即夹杂进一丝按捺不住的狂喜。他不知道,捡到个婴儿,原来是这种感受。只犹豫了片刻,老安就决定把孩子抱走。他怕孩子一会儿哭了,惹来人,就抱不走了。
  他脱下外套,扯开两条袖子,小心把孩子放上去。然后把食指伸到孩子的小鼻子下面,热热的气息袭来,呼吸均匀。他原本还想打开被子看看,却听见远处几个半大小子的说笑声越来越近,连忙把孩子抱起来,系在胸前,然后迅速发动了摩托车。
  尿骚气被风一吹,灌了他一鼻子,胸口很快潮乎乎一片,他顾不得这些了。他想,也许这孩子的亲人躲在远处已经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在后面尾随他,看他的家在哪里,以便知道自己骨肉的去处。老安一边走,一边看着后视镜,并且特意多绕了几条小胡同,做贼一般。到家的时候,敲门的手不住地颤抖,已经不听使唤了。
  媳妇来开门,她正在做颈椎牵引,见到老安怀里的孩子,手里的充气橡皮球“啪”地掉下来,被气囊顶得老高的嘴巴发出含混的叫声,“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老安扯过她胳膊往屋里推,迅速关上门。“小点声。”然后一边解衣服袖子,一边奔到床前。
  “到底怎么回事?”媳妇一把拽下脖子上的气囊,跟到床前。
  “捡的。”
  “啥?”
  “捡的!”老安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眼里释放出被紧张压抑了很久的惊喜。
  “捡的?”媳妇还是一脸惊愕,目光却已转到孩子身上。旋即用手捂住鼻子,“这孩子的尿怎么这么骚?”她挥着手,“呛死人了。”说话间手却又向包被伸过去,“男孩还是女孩?”老安的目光比妻子还要急切。
  紫花棉被打开了,一个袖珍小人儿呈现在两人面前,皮肤红红的,小手攥着拳头,比汤圆大不了多少。小人儿上身穿了一件斜襟的红色纯棉褂子,细细的缎带从腋下穿过,绕了一圈,在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蝴蝶上方是一个金线绣的小小的“福”字。褂子不长,刚刚盖上肚子。下身光着,两条小腿儿像细细的莲藕。
  是个男婴。
  老安兴奋得直喘气。媳妇似乎还不满意,伸手要揭脐带上贴着的纱布,被老安止住了。“我看看长得怎么样了。”她不满地看了老安一眼。老安并不生气,开始在屋里绕圈,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留着,留着。”停下来搓搓手,看一眼孩子。“这是老天爷看我没有儿子啊,嘿嘿,你说是不是?”停下来,又看一眼。“留着!啊?”
  媳妇却很冷静,仔细查看了孩子的五官,四肢和手脚,“不会有毛病吧?”孩子给鼓捣醒了,“哇”地一声哭起来。老安媳妇将手指伸到孩子嘴边,迅速被他捕获,狠命吮吸。“饿了。”
  这天夜里,老安砸开了附近一家小超市的门,买了一袋老年壮骨奶粉,和媳妇一起忙活到后半夜才合眼。
  然而,老安秘密得子的喜悦却只持续了一天两夜。第二天,在媳妇的坚持下,两口子带着孩子到儿童医院做了健康检查,第三天,结果出来了,这孩子是先天性弱智。
  老安的心一下子凉了。媳妇却好像如释重负,瞥了一眼老安,“瞧你那丧气样,又不是亲生的!” 回来的路上,老安一直抱着孩子,媳妇几次要换换手,他都好像没听见。
  “这孩子不能留,得送福利院。”媳妇一到家就对老安发了话。这句话,她忍了一路了。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安却不肯。老安平时都是让着媳妇的,轻易不犟一回,算个好脾气的男人。没料到犟劲使在这事上了。这可是涉及到以后过日子吃喝拉撒的大事,天长日久的,养个傻子啥时候是个头?媳妇不干了,对着老安大吵大叫,如同一发连着一发的炮弹,而老安呢,就像罩着高级防弹设施的城堡,没被炸开,也不还击。他以沉默的方式,坚守着。媳妇最后撂下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老安抱着孩子,看着地面,还是不吭声。媳妇气得要疯了,铁青着脸,忽然恶狠狠地问道,“你说,这孩子跟你到底啥关系?”
  据说,老安媳妇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安振海,我算整明白了,你一直都在骗我!”说完,摔门而去。
  这是老安描述的版本。
  第一次跟人讲完,对方眨眨眼睛,马上就问,老安,你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老安一脸惊愕,怎么可能呢?就是我捡的。
  从第二次开始,老安就只讲到明明被验出弱智,对离婚的环节只字不提了。可这又引发了人们的下一个问题,老安,你这是图啥呀?干嘛非要养个傻子呀?老安愣在那,眼睛黯淡下去,若有所思。老半天,挤出一句,这孩子,和我有缘啊。
  邻居中,认为明明是老安私生子的人大有人在。你想想,他女儿怎么也不回来看他了?一定是做了亏心事。邻居们说。
  大家开始有事没事往老安的水果铺子跑。婶子大娘们更是以看孩子为名跨到里屋去,站在床边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评头论足。这个说,鼻子有点像,那个说,我看还是耳朵像。老安在外屋要是听见一句半句的,就会忽地走过来,去去去,都出去,像什么像!一改平日的和气。婶子大娘就讪讪地笑,老安,没别的意思,要是忙不过来,就吱一声。


                        三

  转眼入了深秋,黄叶飘得到处都是。
  夜越来越长。老安的屋里时常传来婴儿的啼哭,有时一哭就是半宿,听着让人揪心。女人们起夜的时候总要站在窗口听一会儿,听一会儿,再叹一口气,叹一口气,又摇摇头。
  一个月不见,老安瘦了。脸更黑了,额上的皱纹也更显眼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笑起来,像个干瘪、慈祥的老太太。
  这一天,社区主任王桂芝来了。
  “老安,你出来一下。”主任在外面喊。老安应声从铺子里出来,脸上堆满了笑。王桂芝正站在水果铺子的门面前,仰头看牌匾。牌匾绿的底子,用橘色的宋体写着“安记水果”四个字。刚做出来的时候特别鲜亮,颜色是老安自己选的,他很喜欢。但时间长了,风吹雨淋的,如今早已掉了色,像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而且是个不太干净的女人,上面浮了厚厚一层灰。老安有时候想拿笤帚扫扫,但也只是想想,一转身就忘得干干净净。见主任在看,有点不好意思。“主任,是不是又要检查卫生啊?”王桂芝继续盯着牌匾,“你这个太旧了,换个新的吧。”老安一听,咧了一下嘴,“主任,我一会就上去扫扫。换一个,不少钱呢。嘿嘿。”王桂芝手一摆,“不用你掏钱。”说完往屋里走。老安跟在后面,“有这好事?”“是啊,这不社区帮你们争取的嘛!有个方便面厂家统一给做。灯箱式设计。你就不用在外面挂灯泡了。”老安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带广告的那种。还想问问什么图案,广告占多大面积。不过看主任那架势应该是已经决定了,反正自己也拿不出钱另做一个,问那么多干嘛。王桂芝不光是已经决定了,而且有着不容置疑的理由,“咱们市正在争创“全国文明城市”,这事你应该知道吧?文明,首先就要整洁干净嘛。你这铺子虽不临大马路,也是我们社区的脸面啊。”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王桂芝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看着屋里的乱相,皱了皱眉。老安等着主任继续批评他铺子里的卫生,王桂芝却理了理头发,转移了话题。“老安啊,还有个事我得跟你说说。” 她边说边往里屋扫了一眼。明明正躺在床上睡觉,坐在破沙发的位置刚好瞧得见。老安为了照顾孩子方便曾经特意挪了床。老安的心一紧,立刻摆上笑容。“大姐,您说。”王桂芝手一摆,“别叫大姐,我跟你谈公事。”“是是是。”老安的笑容更热烈了。“我都听说了。”王桂芝缓和了一下语气,“事倒是个好事。可孩子不能随便养,国家有规定的。”她看着老安,目光一点一点地又严肃起来。“婚生的,得领准生证才能生,私生的,也得上户口。”老安急了,收了笑容,“大……主任,这孩子是我捡的!”“就算你是捡的,也不能说养就养啊?领养也是有手续的!”“怎么是就算呢,就是我捡的嘛!”王桂芝有点不高兴,手又一摆,“明天你跟我去趟民政局,看看你的事怎么办,把真实情况都跟组织说说,看合不合法。”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嘟囔,“区里下个月要搞文明社区评比呢……”走到门口回身又叮嘱了一句,“明天一早就过来啊!”老安还想说什么,王桂芝已经迈着两条笔直而又粗壮的腿走远了。
  老安几乎一夜没合眼。他早就跟邻居们打听过,他的条件是不能随便领养孩子的。这些日子,这件事一直是一块心病。现在看,躲是躲不过去了。他坐起身,盯着明明巴掌大的小脸,在月光中叹起气来。

  第二天,老安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李大娘,将水果铺子锁了门,一大早就走进了社区办公室。
  王桂芝正在办公桌后面看当天的报纸,花镜夹在鼻子头儿上。她看得很仔细,没意识到老安进来。
  老安站了一会儿,突然说,“主任,我要捐点钱。”
  王桂芝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挺,报纸掉在桌上。她这才看见老安,问道,“说啥?”
  “我一个月拿出500块钱,捐钱。”
  “啥?捐钱?给谁捐钱?”王桂芝的花镜一下子滑到嘴角。她觉得,这个老安和昨天那个老安不是一个人。神情不一样,语气也不一样。昨天那个老安是一堆肉,今天的老安是一块骨头。她不由地把身子坐直。
  “给组织。”
  “给组织?”王桂芝瞪大了眼睛,“为啥?”
  “捐助……是资助,资助困难的孩子。”
  王桂芝一把拽下花镜,从办公桌后跨出来,一双胖手使劲拉住了老安的胳膊, “老安,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芒。
  “开啥玩笑。真捐。一个月500。”老安的话掷地有声。
  王桂芝后来跟人说,老安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平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献爱心啊!人家自愿的,怎么能拒绝呢?多好的人!就出在我们社区,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给我们社区增光啊!
  王桂芝兴奋异常,马上打电话叫来了报社记者。“这得宣传,好好宣传!”她冲老安挥手,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嘴里不停念叨着,“多好的素材!”
  就这样,老安上了晨报的社会新闻版,还配发了一幅彩色大照片。照片上,他坐在自己水果铺子的破沙发里,怀抱着明明,正在用奶瓶给孩子喂奶,眼睛里流出浓浓的爱意。记者在报道中描述了老安如何捡到明明并且抚养了一个月的过程,还给老安要捐的钱想了个好听的名字——爱苗基金。正儿八经地写在报纸上。
  老安一下子成名人了。并且,借着创建“文明城市”的东风,被区里推选为市级的“文明标兵”。同时被推选的还有社区主任王桂芝。
  明明没有被领走,他成了老安的养子,民政局特批的。从上报纸那天起,老安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每月拿出500块钱,交到社区的“爱苗基金”。四年来,一个月没少过。
  老安不是一般人啊!以前还真小瞧他了。邻居们这么说。邻居们还说,明明是不是私生子另当别论,这一个月拿出500块钱行善,可是真金白银啊!那么多有钱的人都做不出来。你说说,老安是一般人儿吗?
  老安的水果铺子里又热闹起来。以前邻居们过来多半是看明明的,现在过来,几乎都不空着手走。二斤桔子,两只香蕉,多少都买点。婶子大娘有时候坐一会,临走时想想,说,老安,买一个行不行?老安满脸笑容,那咋不行?做生意的还能挑买家?女人们来得也勤了。一双自家孩子穿小了的鞋子,两套干净的小孩衣服,毛巾被,小枕头,小号的洗澡盆,旧玩具……都是给明明的。女人们说,别嫌弃,用旧东西,孩子好养活。老安傻笑,嘿嘿嘿地,照单全收。家里更乱了。铺子乱,里屋也乱。但是老安高兴。人一高兴,看着似乎也比前阵子精神了。
  明明现在夜里不怎么哭了。有位邻居妹子跟老安说,小孩夜哭可能是缺钙,让他给明明补点钙。还告诉他普通的钙片就好使,不用买广告上的那些。贵!老安照做了,药店的小服务员不屑地扔过来一瓶钙片。明明吃了一瓶,明显见好。不屑就不屑!还有件事让老安头疼。明明四岁了,按说应该上幼儿园了。可是他的智力只相当于两岁的孩子。试着往家附近的一个私人幼儿园送了几天。开始送小班,第二天阿姨就说,老安,他总打别的孩子,我照顾不了,别的家长都不愿意。要不你送中班试试。送中班没两天,阿姨又说,老安,他什么也听不懂。别的孩子学儿歌做游戏,他就在地上溜达,还总捣乱推别人,我知道他想跟人玩,可小朋友都吓得直哭。老安没办法,只好把明明领回来。每天就在铺子里玩。明明还不会说话。到目前为止,老安只教会了他两个词。一个是“爸爸”,一个是“”。


                        四

  老安喜欢。他的铺子里,的品种最全。红富士、红玉、黄元帅、蛇果、国光都有。他坐在破沙发里,拿卫生纸一个一个地擦,擦得光彩照人,仿佛涂了蜡。他这样爱惜,对明明却毫不吝啬。明明后来也知道了,别的水果不能随便玩,只有除外。他随便玩,随便吃。爸爸从不阻拦。他吃的时候,爸爸就笑眯眯地看着。
  有一天,明明一个人在里屋玩。他拽开了写字台的抽屉。他现在已经够得到最上边的抽屉了。他摸到了一个塑料皮的本子,凉凉的,滑滑的,很特别。他一把把本子拎出来,看了看,和桔子一个颜色。他觉得又没什么意思了,“啪”摔到地上。一张纸片飞了出来。他跑过去捡,翻过来看。呀!有意思了,纸片上有三个人。一个阿姨,抱着宝宝,后面站着个哥哥。宝宝的手里拿的不是吗?这个没见过,怎么没有颜色呢?他跑出去找爸爸,嘴里喊着“,。”老安看到他小手里的照片,神色突然大变,一把抢过来。喝道,“乱翻!”明明一愣,很生气,抓起一个向老安砸去。老安无奈,将照片塞在后屁股兜里,抱起明明安抚。
  这天夜里,老安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竟神奇般地消失了。
  他望着窗外,月亮正圆,挂在最高处,闪着清辉。四周无限地寂静,暗,深邃,像别人永远无法知晓的内心。他觉得,月亮此刻的样子就是伤口的样子。伤口的疼,不是因为流着热热的血,而是冷冷地,刺骨钻心。这种感觉,他已经体会很多年了。看着熟睡的明明,一张一样红扑扑的小脸儿,多么像“他”啊!恍惚间,老安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照片里抱着的小男孩也正好四岁,和明明一样,不会说话,喜欢吃。和明明一样,睡觉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开,呼出一股淡淡的奶香气。那是一张生日照片,是生日礼物。老安痛苦地想,如果他此刻在身边,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可以和自己喝两杯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过不久,老安的水果铺子里又出了桩人们意想不到的事。
  晚上七点多钟,老安下了一锅挂面,打上两个鸡蛋,又将煤油取暖炉点上,暖暖和和地,和明明一起待在铺子里,等着吃晚饭。明明被闪闪发光的白雪吸引,想到外面去。老安看看锅,热汤面已经好了,将液化气关了。现在还不能吃,明明怕热。趁这功夫,爷俩出了门,在门口玩雪。
  正玩着,一个人影走过来,在马路对面的垃圾箱前停下,翻找起来。老安开始以为是捡破烂的,想叫过来卖纸盒箱子,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不是。这人披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下摆已经破烂不堪,棉花拖拖拉拉悬在外面。头发很长,乱蓬蓬顶在头上,盖住了半张脸。这不是四傻子吗?老安的心一揪,他这是饿了。老安回身进了屋,拿出两个桔子,一个。他叫了声“四傻子”,晃了晃手里的水果,示意他过来。
  傻子以前和老安住的不远,隔两条马路。家里有个老母亲,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成家了,他和母亲常年轮流背个蛇皮袋子,到处翻垃圾箱,捡破烂。去年上秋,老太太死了。二哥二嫂搬进了傻子的家,傻子被撵出来了。另一个哥哥和姐姐也不管,他就四处流浪了。
  老安有一阵子没见到傻子了。傻子是认得老安的,老安总给他吃。他冲老安咧开嘴,傻笑着,走过来。这一走不打紧,至灯光处,老安一看,哎呀!怎么还光着脚呢?心里一酸,上前拉住傻子的手,把他拉进了屋。
  傻子有点不知所措,站在铺子地当间,左顾右盼。老安已经进了里屋。明明围着他转了一圈,拽拽他大衣的棉花,觉得很好玩,就不停地拽。傻子生气了,一把把明明推倒,明明哇哇大哭。老安闻声奔过来,手里已经提了一双棉布鞋。他抱起明明,一边哄,一边叫傻子把棉鞋穿上。傻子一穿,提不上,小了。脚跟露在外面。可还是很高兴,乐得合不拢嘴。老安没笑,他知道这样穿出去,走不多远就得丢。他记得还有一双皮鞋,是隔壁二楼李大娘儿子不要的,皮子很好,七成新,李大娘舍不得扔,就给了他。他穿着有点大,但也没舍得扔。老安想,干脆留傻子吃了饭再走,一会儿再找找那双鞋。
  傻子长得高大,铺子里的过道狭小,坐三个人吃饭有点挤。老安看看天,估摸着不会有人来买水果了,就关了铺子的灯,从里面锁了门,带了傻子和明明到里屋吃饭。
  明明哭得有些累,吃了几口鸡蛋就头一歪,睡着了。老安把明明抱上床,安顿好了,回过头再到饭桌前一看,一锅面条都已经被傻子吃光了。傻子红光满面,额上流下汗来,头发湿乎乎地贴了一脸。老安说,“把大衣脱了。”傻子笑呵呵地脱掉大衣,露出里面的毛线衫,胸前的油污一块一块的,袖口的毛线已经断了,扯住线头一拽就能拽掉半条袖子。老安递给他一条毛巾,“擦擦汗!”傻子往脸上胡乱一抹。扔掉毛巾,面容清晰起来。老安看着他,有点诧异。仿佛不认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端详傻子的脸。原来傻子已经不年轻了。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横的,竖的,斜的,杂乱无章,像一堆破渔网。老安的心一抖,一根针从心里刺出来,顺着呼吸往上逼。他使劲闭紧了嘴巴。针寻不到出路,继续向上,经过鼻子,抵达双眼。他感到双眼热热的,两股血一样温热的泪盈满了眼眶。他闭上了眼睛。“‘他’现在也是这个样子吗?”老安问自己。没人回答他。
  他站起身,去碗橱里拎回一瓶酒。给傻子倒了一玻璃杯,自己倒了一玻璃杯。将酒杯往傻子的杯上碰了一下,一仰头,喝了一大口。傻子见状,也拿起杯往老安的杯上撞了一下,一仰头,干了。老安刚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傻子感觉一团火在喉咙燃烧,火焰向下窜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着火了,“呼”地一下站起身,一拳向老安的头上打去。老安的双眼金星四溅,“咣当”一声躺倒在地上。傻子伸脚向老安身上踹,不知踹了多久。他看到了血,从老安的头上流出来。他害怕了,惊叫着,从老安的小屋跑出去,趿着老安新给他的棉布鞋,大衣也忘了穿。
  人们听到了傻子的嚎叫。隔壁二楼的李大娘正在阳台收拾大葱,她看到傻子踹开水果铺子的门,疯狂地向夜色奔去……

  老安被邻居们送到了医院。后仰的时候,脑袋磕到了床脚,一根已经生了锈的钉子扎进了他的头。
  老安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无数只手抬起,软绵绵的,腾云驾雾一般。他想,我到了天上吗?天堂已经接受我了吗?妈妈呢?一会见到她,她会原谅我吗?四傻子的皱纹在他的眼前晃,明明的笑脸在他眼前晃……他昏迷过去。
  老安住院了。社区主任王桂芝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报社。第二天,全市关心老安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人们唏嘘不已,好人啊!于是三五成群的,相约去医院看老安。邻居们来了,领导们来了,被资助的孩子和家长来了,不相识的好心人来了。老安病房里的鲜花堆成了山。别的病房的病人都在议论,那个房间不知住了个什么大人物。
  老安的女儿来了。她无声无息,给老安擦脸,翻身,用鼻饲管喂食,喂水。用尿不湿接屎接尿。面对记者的访问、领导的慰问、邻居们的安慰,她一概漠然置之,面无表情。人们不知道她的精神还在不在此地,仿佛和老安一起神游去了。令人担心。人们说,她太悲伤了。
  明明也来了。他本来由李大娘照看着,可是天天嚷着爸爸,李大娘喂他饭,他就端起饭碗摔在地上。李大娘没办法,把他带到医院,对老安的女儿说,明珠,让他在这待一宿,看看你爸。好歹也给你做个伴,明天一早,我就把他带走。说完不容分说,丢下明明就走了。
  安明珠看着明明,明明也看着安明珠。他们互相不大认识。但明明觉得这个姐姐有点眼熟。老安的写字台上有张相框,里面站的就是这个姐姐。明明于是咧开嘴,冲明珠笑了。明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笑。“傻相!”她在心里说。把明明领到老安床前,一把按在凳子上。明明看到了爸爸。“爸爸!”他叫道。爸爸没有反应。他睡着了。可爸爸的鼻子上怎么插了一根管子呢?他很好奇,想爬过去摸摸,姐姐一把按住他,不让他动。他哭了。姐姐不管他。姐姐有姐姐的心事。她在想,爸爸要是能听到哭声就好了。
  这一切,老安都不知晓。他在另一个世界。他终于回到了四十年前。


                        五

  这一天是小涛的生日。初秋的艳阳天。
  一大早,母亲对他说,“小海,今天我们全家去照张相,小涛四岁了,还没照过相呢。”他不想去,父亲已经不在了,算什么全家福?小涛能代替父亲吗?他不过是个傻子。安振海想,傻子从没见过父亲,我可是在爸爸的肩头长大的。
  安振海是父亲挚爱的长子。他健康、聪明。每天,父亲从矿上一回到家,来不及洗掉身上的煤渣就迫不及待地把小海扛到肩上,直到小海也变成个小煤球。可是有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在应该回来的时间,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没有煤渣,却不停地提到爸爸的名字。怀着身孕的母亲默默地听着,听着听着,身子一晃,就放声大哭。母亲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哭过,惊天动地;母亲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暴雨一般。小海吓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那天,母亲哭昏过去好几次。直到人们不停说到肚子里的孩子,她才渐渐止住哭声。
  后来,小涛早产了。并且,满月时去医院做健康检查,被告知先天性智力低下。
  生活彻底变了样子。安振海觉得,美好时光都随小涛的降生而消失了。
  他讨厌小涛。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称呼小涛“小傻子”。“小傻子!别跟着我!”“小傻子,别冲我傻笑,滚一边去!”他恨小傻子,因为他,别人都嘲笑自己,并且有了个新的绰号——大傻子。现在,没人喜欢和大傻子玩了。很丢人。小傻子还抢走了妈妈,四岁了,还天天粘着妈妈吃奶。妈妈一点都不讨厌他,每次从柜子里掏出一个香气袭人的,都只准小海吃皮,皮吃干净后,把白嫩多汁的果肉留给小涛吃。小涛那么贪婪,看见就呵呵傻笑,总是吃得精光,连籽都不吐出来。不光如此,每次兄弟两人打了架,妈妈都会狠狠地打小海一顿,边打边哭,声泪俱下,“你能不能懂点事?将来我死了,可怎么放心?”
今天,妈妈穿上了很久不穿的红花外套,将长发盘了个好看的髻。她好几年没这么高兴了。小涛也洗了头,干干净净的,还穿上了一双新布鞋。那是妈妈赶在生日前,刚给他做好的。妈妈又拿出一件海军衫,是舅舅家的哥哥穿小的,递给小海,让他穿上。小海喜欢这件衣服,偶尔才穿一下。但是今天他不想穿,因为不想庆祝小傻子的生日。妈妈叹了口气,把衣服塞回柜里。要锁柜子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去,掏出来一个红红的,飘着诱人香气的,递给小涛。小涛手舞足蹈着,呀呀呀叫起来。那是高兴的表示。妈妈看着他,又看看小海,又摸出一个,这个更大,更香。她递给了小海。小海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多么完美的一只啊!他舍不得吃,揣进怀里。要先享受一会儿。
  一家人出门了,上了公共汽车。一个叔叔给妈妈让了座,她抱着小涛坐在窗口,小海站在他们旁边。有风从窗子吹进来,的清香扑鼻。小海觉得,心情已经好起来。他有点后悔没穿海军衫,那件衣服是应该被嵌在相片里的。小涛看着窗外移动的风景,开心无比,挥着手里的,呵呵呵笑个不停。小海看着他,奇怪,今天好像也不那么傻了。窗外的柳树舒展着枝条,时有汽车飞驰而过,偶尔也有拉着钢条的马车。当然,最多的还是自行车。小涛看得眼花缭乱,正兀自开心着,忽然,对面开过来一辆大货车,按着喇叭,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小涛受了惊吓,手一松,掉了,随即“哇”地哭起来。妈妈一阵慌乱,马上转过头看小海。小海立刻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他犹豫着,没有马上拿出,他希望小涛的哭声能停下来。但是没有,他哭得更凶了。身子还拼命向窗口探去,似乎想把抓回来。妈妈的脸上已经有了怒容。小海不情愿地掏出,塞到小涛怀里。阳光消失了。
  小傻子抱着,一直到照相馆都没有撒手。相照得不太顺利,小海不笑。摄影师喊了好几次“照了啊——”都在最后放弃了。后来妈妈说,就这么照吧。
  他们往回走。小傻子又高兴了,把搂在胸前。妈妈抱着他,即使掉了,也会掉在妈妈的臂弯里。小海不再看他,有什么好看的,他都比不上一只。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小商品市场。妈妈对各式各样的发夹子显然动了心,把小涛放在地上,让小海看着,她自己在摊床前一只一只拿起来看。最终没有买,但是她似乎很满足。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小涛突然指着一个孩子大叫,“果果!”随即哇哇哭起来。那孩子正在吃。小涛手里的呢?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小傻子!”小海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他心疼死了,这个,本来是属于他的。那么大,那么香!刚才真应该咬一口再给他。妈妈也慌了,“赶紧找!”一家人折身往回走,可哪里还有的影子呢?小海站住不走了。他觉得,小傻子应该接受现实,这是对他的惩罚。他说,“妈,我走不动了。”可妈心疼小傻子,她看到几十米外的水果摊,决定去买一个回来。她把小涛的手放在小海的手里,将两兄弟的手紧紧捏了一捏,说,“小海,看着弟弟。就站这儿等我。妈一会就回来。”说完,拍了拍小海的头。小海觉得,妈妈的目光好像是在看一个大人。
  妈妈很快不见了,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小海看了一眼小涛,他在哭,没命地哭,嘴里念叨着“果果”,脸朝着天,闭着眼睛。会从天上掉下来吗?“傻子!”小海骂道,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他愤愤地甩开了小涛的手。“滚!”小傻子惊恐地瞅了他一眼,止住了哭声。他有点怕了。哥哥从没像今天这么凶过。小海见呵斥见了效,禁不住又喊了一声,“滚远点,谁有就找谁去!听见没?滚!”说完一跺脚。小傻子以为哥哥要打他,像平时一样,撒腿就跑。小海解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太累了。为了这个小傻子的生日,他走了一上午,丢了一个芳香无比梦寐以求的大。已经多久没吃过肉了?他闭上眼睛,想着那只被咬过一口之后,微黄的果肉里溢出来的汁液,一定甘甜无比!牙根里有口水渗出来……都是因为他!一会回家,一定得偷着打他一顿才解恨。想到回家,他才意识到这是在市场,一下子跳起来。小傻子跑哪里去了?“小傻子——”他喊着,没有回答。“小傻子——”他继续喊,还是没有回答。他有点着急了,“小涛——”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人,那么多人,挤来挤去,但是没有一个声音应答他。
  小傻子去找了吧?在以后的岁月里,在他的少年时光,他曾经无数次地想到这个问题。母亲发疯般的嚎哭,披头散发地在市场里东突西撞,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对母亲来说,小傻子似乎比父亲还重要。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张照片,是他唯一的一张。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抱着哥哥的大,傻笑着。安振海将他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心里,年深日久,刻出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将永远无法面对母亲。虽然母亲没有责怪他,但母亲的眼神让他痛。母亲的眼神散了,脸成了木雕。再也看不到像照片里那样微笑的母亲了,他痛彻心扉。他没有想到,当他失去父亲的时候,至少还有母亲。而他失去小涛之后,却失去了全部。他终于知道了,母亲是他和小涛两个人的母亲,小涛,是与他一样,流着父亲和母亲共同血液的兄弟,但是小涛再也没有回来过。小涛不给他做兄弟的机会了。
  那张照片,一直在母亲身上揣着。直到死。
  小海一成年,她就死了。生命的弦一下子就松了。这一生,她绷得太紧了。断了两次,又重新接上,怎么能不紧呢?第一次断,她接得不难,毕竟知道丈夫的归处,若干年后,总会再见的。可第二次,她接得太难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痛啊,她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有时候,在街上看到没腿没手的乞讨者,回到家里也会大哭一场。报纸上说,那些人的手和脚都是在小时候就被坏人砍断的,沦为赚钱的工具。小涛离开了亲人,可怎么生活?他还是个智障!她不敢想,越想越难受。每一次想象都是个深渊,令她难以自拔。
  她是握着小涛的照片死的。
  这是安振海揣了40年的秘密,也是在他心中持续了40年的隐痛。知情的亲友从不在他面前提及此事,那等于在触伤口。他也从未将此事告诉过妻子和女儿。
  一滴热热的泪从老安眼角滚落。安明珠正在给父亲喂饭,她清晰地看到了这颗泪滴。她有点惊慌,不知道哪个动作感动了父亲。她的心并没有呼唤父亲,她只是在尽一个女儿的责任。如果真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沉睡的人会被亲人的真心呼唤而感动,她是不能相信父亲会在此刻有了知觉。她停止了动作,等待着。然而父亲没有醒。她有点轻松,又有点失望。她并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正泪雨滂沱,沉浸在一场巨大的忏悔中。


                        六

  安明珠不了解父亲,越来越不了解。她虽然不能完全相信母亲的判断,认为明明是父亲的私生子,可也无法理解父亲会养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傻孩子。她其实不嫉妒那个孩子,只是有点心疼父亲。父亲老得厉害,自从有了明明,几年里他老了有十多岁。此刻,安明珠可以真实地面对这份心疼,这个男人,是爱过自己的,从小到大,从没有打过她一下。幼年时代,她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可如果他醒来,安明珠就会将这份心疼掩藏。以那样一种原因与母亲离婚,她不能原谅父亲。她抽出纸巾,把父亲的眼泪擦掉。是什么让他这么伤心呢?母亲的离去都没有令他伤心,他的心还是软的吗?她看了看睡在老安身边的明明,这孩子,真的是父亲的儿子,我的兄弟吗?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背着母亲都做了什么呢?安明珠有点恨。
  一周之后,老安忽然有了知觉。他在昏睡中叫了一个名字,“小涛——”接着就睁开了眼睛。安明珠吓了一跳。她想,“小涛是谁?是他助养的孩子吗?为什么叫的不是明明?”她有点不知所措,迅速去找医生。
  医生并没有如安明珠想象的那般高兴,他查看了一下老安身上各种仪器的指标,只说了一句,“继续观察。有什么变化及时通知我。”然后就走了。安明珠莫名地,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她俯下身去,叫了一声,“爸!”
  老安微闭着双眼,似乎很累。他的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了女儿的手。一股温热的暖流在两个人的身体里流通着。安明珠的泪几乎要掉下来。她知道,自己就快原谅父亲了。

  这天晚上,来了一个女人。安明珠看见她在病房门口徘徊,透过门上的玻璃,几度向里面张望。这几天,来看老安的人不多了。报纸刚出来时,人们像一阵风一样聚集过来,病房里热闹了一阵子。现在,显得有点冷清。安明珠意识到,这是个不一般的拜访者。她走过去,拉开了病房的门。
  女人见门开了,转身要离开,可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怯怯地望着安明珠。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手里提了一个大花篮,里面插了满满一下子康乃馨,都是浓郁的红色。安明珠注视着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
  “你找谁?”
  “请问……安振海是在这个病房吗?”声音干涩。
  安明珠的眼中充满了疑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这么说……你就是她女儿了?”女人的声音舒展了一些,伸出右手握住了安明珠的手。
  安明珠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女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老安的头偏在枕头一边,有些吃力地微张着双眼,正注视着这一切。
  女人三步两步走到床前,放下花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安明珠一惊,愣住了。老安也一惊,身子在被里抖了两下,要起来。安明珠慌忙奔过去,按住他。
  女人欲言又止,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眼泪先流下来。“谢谢您了……”
  安明珠很担心父亲。“到底什么事啊?”
  女人说,她是明明的妈妈。安明珠吃了一惊。她迅速扫了一眼父亲。父亲竟也满脸惊讶。
  女人说,四年前,她亲手把只有六天的明明丢在铁西中医院附近。
  女人说,孩子的包被是紫花的,一出生就盖着,里面的上衣是大红色,胸口绣了个金黄的“福”字……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件小红衣,展开来,两只手提着给老安看。她说,孩子的姥姥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的,另一件,她一直留着……
  女人说,明明这个名字真好听……
  女人说不下去了,泪水弥漫了眼睛。她泣不成声。最后,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我没脸见您啊……”
  老安还想问问她是怎么找到孩子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随即笑了,还问什么呢?一定是她的忏悔感动了上苍。是啊,一切还都来得及。他开始羡慕这个女人了,真想跪在那儿,替她哭。这哭声隐藏的感受,他太熟悉了。
  安明珠送走了明明的母亲,并答应明天一早就带她去接孩子。在回病房的路上,她感觉,自己的心房,一下子被这个女人照亮了。她轻快地奔到父亲身边,抚摸着他的手,唤了一声,“爸爸。”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唤一声,“爸爸!”她知道,爸爸全都懂。她还计划着,要把这些告诉母亲。


                        七

  春节临近的时候,老安的水果铺子又开门了。人们看到,老安的媳妇坐在破沙发里,一边照看生意,一边织着一件大红的毛衣。
  有邻居问,“给明珠织的呀?”
  老安媳妇不说话,只把头一转,冲里屋撩一眼,努一下嘴。
  邻居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老安半靠在床上,正摆弄着一只。那只,又大,又红,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老安看得出了神。
  老安胖了,也白了,只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人们都说,老安脑子里插了根钉子,把脑子插坏了,看见谁都笑,仿佛都认识,又仿佛都不认识。人们又说,老安好人有好报,脑子虽然坏了,媳妇却回来了。
  老安现在经常安详地靠在床上,晒太阳。晒够了,就头一歪,没有任何过渡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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