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雪花掌
来源: | 作者:聂与  时间: 2010-04-15

                      我和姚松

  姚松用钥匙旋转门的声音,是我在抽倒数第二口烟时听到的,我快速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把烟蒂猛地扔向窗外。可惜,还是被他看到我舞蹈一样舒展的手臂。姚松一踏进门,就被满屋的烟雾呛得直往后退,他一边把手术病人的单子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一边看早已空空如也的烟盒。
  我伸出食指和中指。
  他看着我。
  我又伸出无名指和小手指。
  他过来把我的大拇指也掰开。
  我翻过来看着自己发黄得绢一样的手指。
  姚松一把抓住。他还以为是两面。他真傻,我不可能一天抽十盒烟。我笑了。但姚松的脸色很难看,用一种我并不熟悉的大幅度的动作把我屋子里的窗户乒乒乓乓一溜打得很开,有的还因为用力过猛复又弹了回来,他又摔过去,又弹回来。我上前把住他肩膀,他并不领情,转身出去,把门带得很严。

  我看着桌子上姚松刚刚拿过来的打印好的手术病人的名单,从上到下像一张张排列整齐的床。我有点生气姚松不听我的话,又写上癌症两个字。我以前明确告诉过他,我不喜欢看到这两个字,让他在一切表格中把这两个字等到我动完手术后再补上。但他不置可否。
  他对我的话总是不置可否。比如,他开着车,我坐在后面对他说,我们看一场电影去吧。他会径直把我拉向按摩中心。我总是由他去了,因为大部分时间里,到达终点的时候我早已昏昏欲睡。
  我喜欢在一场电影里昏昏欲睡,被光影笼罩,影影绰绰的影像在我的神经里晃来晃去,我愿意在那样的场景里睡过去,耳边一直有声音像水草一样浮动。
  每个月底姚松会把一个月的奖金、红包放在一个牛皮纸袋子里拿给我,我总是会抽出一叠放在后座的抽纸盒里,然后回家交给丽枝。一开始她总是会问,多少。
  我走向楼上的卧室。我听到丽枝在我的身后一下子陷进沙发里,数钱的声音在她的香水味道里,异常浩荡。
  只要一走进屋子,音响就会自动打开,那个价值不菲的感应音响是一个我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高官送给我的。出院一个多月后,他不但亲自来到我家里,还带来了他的女儿,一个刚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操着一口纯正的美国知音广播电台语调的女孩儿,她竟然上前一把搂住我,一句话都不说,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父亲上前接过她,给她擦眼泪,她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像一只绿色的小鸟儿。那一刻我的鼻子酸得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跟一个娇小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年轻女孩儿拥抱得那么深情,却跟爱情无关,她的心跳颤栗而有节制。
  我喜欢听恩雅的歌,只听她的。那种来自北爱尔兰空谷一样低徊不绝的声音,通过她天赖一般穿透时空的迷幻沙哑的音质传递给我。我在那种质感里被强烈抚慰。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恩雅走进我,与我轻轻耳语,告诉我什么是越来越,低缓。
  低缓到,不想被看见,却异常明亮。
  
  只要一走进卧室,除了急诊,我不会再走出家门一步,就连吃饭也是保姆送上来,丽枝和小也从来不进我的房间,我会到丽枝的房间去。
  我和丽枝的生活,就像手术单一样严谨而清晰,而这一切,都是姚松帮我安排。姚松会告诉我正常情况下星期几没有手术,但不排除非正常情况,他会见缝插针地暗示我,今晚可以。
  我会给丽枝打个电话,我说今晚。
  丽枝说,我要去打麻将,约好的。为什么不提前一天通知我。
  没有前一天,也没有后一天。只有今天。错过就另约。
  丽枝说,好吧。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个好吧,是今晚好吧,还是另约好吧。
  我们的对话,总是这样含糊不清。我只能往坏了打算。好不容易空闲出来的晚上,姚松就会满足我的要求,看一场电影。
  很多时候,我们会包同一场电影,反复地看,比如《朗读者》或者《情色浪漫》,前一部坚硬,后一部柔韧,但都直接地表达,没有迂回,不断地冲突。也许这两个定义都不准确,也许正好相反。我喜欢被他们制造出来的那种艰涩的流畅淹没其中。
  有一次,一个单身女人和我们正好想包同一部电影,我邀请她坐在我的身边,她用一种冷静得近乎于审判的眼神看了我一番之后,离开了。她选择了坐在我的后面。但偶尔她会把她的身体靠近我的椅子,她的呼吸与我的头发遥相呼应,我能感觉到她患得患失一般的云卷云舒。
  散场的时候,我和姚松开着车看着她走向公共汽车站,我们一路尾随,竟然发现她住在本市最奢华的大型公寓里。姚松说,她竟然坐公共汽车。
  我说,风很大。
  姚松把汽车玻璃摇下来,我想象着那个女人的头发和胸前的丝巾在风中飞扬的样子。我让姚松把车停下来,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
  姚松在身后喊,小心着凉。
  那天晚上,我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再从终点站坐回去。晚上的公交车人总是很少,长长的车厢,有时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我可以随便找一个位置,或者不停地跳来跳去。
  
  我被风吹得厉害。丽枝像看着一只麻雀一样地俯视着我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她站在原地转了一圈,用一种极其陌生的视线对我的屋子扫了一圈,然后看着音响,对恩雅说,你是鬼。
  我笑了。我梦见自己笑得很开心。在恩雅的耳垂儿上,揉来揉去。
  
  姚松开车来接我的时候,我37.5度。人在低烧的时候会耍赖,内心寻求,其实什么事也不耽误。姚松看出我的虚弱有杂质,递给我一小杯白开水,不过这次加了糖,算是对我的呼应。每次上手术台姚松都会给我一小杯白开水,我支着两只塑胶手套,一仰而尽,他拍拍我的肩,我们总是会对视一眼,然后我转身而去,奔赴一场厮杀。就像看着血止不住的时候,无论我怎样全力以赴地手忙脚乱地堵截、缝补、恨不得扑上自己的身体塞住,都是徒劳无益,回天乏力。那个时候,我总想蹲下来。
  姚松总是站在手术长廊的第二道门里,静静地等我。等我的时候,他会看一本闲书或者是眯一觉。大家都说,你这个助理天下难找。
  我竟然有种小女子嫁了个金龟婿的窃喜。
  我看姚松,他面无表情。
  
  小也的成绩总是在及格线上下徘徊不去,但所穿所用却一定是超一流,跟丽枝一样,他完全秉承了他母亲的松弛之道。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仿佛一切都天经地义,伸手可及。除了每个月从我这里拿走他们所需的大笔费用外,我对于他们好像一无所用。丽枝说,那能怪我们吗。
  我说,不能。
  每天我累得像烂泥一样地回来,丽枝和小也从最初的怨恨到中间的怜恤再到最后的淡漠,这其实是个极其残酷的过程,对他们来说。
  对我呢,我从来没有精力考虑这么伤感的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每次姚松把一大排病人的名单送到我办公桌上,我都会重复像个贼一样仓惶掩饰烟雾缭绕的窘境。姚松搬来一个硕大的镜子挂在墙上,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这才发现三支烟一起塞进嘴里无论摆出怎样优雅的姿态,看起来都太粗鄙不堪。这让我非常震惊。姚松竟然看我这个样子那么久。
  我把姚松叫进办公室。
  我站在镜子前把三支烟塞进嘴里。
  他冷眼看着我。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我是这个样子。姚松又是不置可否。
  我把三支烟塞进他的嘴里。
  他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却被呛得东倒西歪,愤怒地吐到地上用皮鞋捻灭。临走把桌子上剩下的乱七八糟的好几盒香烟一并摞在手心里搜走。
  我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整理我的鼻子。
  
  从那天起,我才真正地研究我手里的香烟。我把它白色的外衣撕开,看着它轰然散乱,再把它拎起来,它脉脉血丝,支离洞穿。我就那样把它摊在我的办公桌上,深情对视。那天,我从早上六点开始做手术一直做到晚上十点,中间吃了一顿快餐,上了五趟厕所,用湿了六条毛巾,蹲下来三次。
  姚松把车停到医院门口再上来接我,我感觉自己已经头重脚轻,几乎把身体斜在姚松的肩膀上。姚松递给我一支烟,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抢过他手里的一盒,快步走向门外的车子。
  姚松径直把我拉向按摩中心。那里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要异性按摩。我要的是力道。我希望抚摸我身体的手让我酸疼不已的肌肤,像没有了水分的橘子在最后的压榨下还会充满感知。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而姚松每次都会要一个女子,当然总是同一个。
  那个女子长得很文静,像邻家妹妹一般矜持,我很怀疑她的手法,姚松说,我们正相反,你要的是硬,我要的是软。你看见她那双手了吗,简直不是人间物。
  我说我懒得看。
  姚松说,你还能挺多久。
  
  我觉得我挺不了太久了。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手术台上,有时会双腿打颤,心律不稳,汗湿越来越重。姚松背着我打报告为我办理休假,可惜没批。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院长找到我,语重心长地做我的工作,他很会说,他仿佛在暗示我,我如果休假了,本月的营业额会直接影响到全院的奖金额度,这让我大吃一惊,我感觉他窄长的脸在那一刻虚伪得近乎于可爱。但他说,这是真的,你知道吗,多少人为了能让你给他们亲自做手术,宁肯包病床一年两年地排号等着。他们不差钱,差的是感觉。
  这让我更加震惊,我说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这么重要。
  院长感觉自己说露了嘴,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们不是外企模式化吗,统一安排,所以你对内幕不是很了解,但我们院可一直没有亏待你啊,有什么好事你从来都不用开口必榜上有名,而且你的年薪在同行业能达到这个数的也不多吧。
  我说,但我的身体需要调整,我也是人,我需要休息。
  院长说,你是医生,会有把握的,我们相信你会处理好集体和个人的关系。
  看着院长那张诚恳夸张的面孔,我说好吧,如果哪一天我晕倒在了手术台上,给我算烈士就行了。
  院长哈哈大笑,说你真会开玩笑,我们会考虑的。
  考虑的结果就是财务部通知我,我的年薪将被上调一个基数。我把姚松叫进来,我说你打了一个报告,我就涨钱了。如果你说我不干了,他们会不会给我分股份。
  姚松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丽枝和小也
  
  那天,我把姚松用牛皮纸袋装好的奖金和红包交给丽枝时,丽枝第一次没有贪婪地接过去,而是用眼睛示意我放到茶几上就行了。我看着她举在空中害怕弄花了的长指甲,像我手术前戴的塑胶手套一样。只不过我是尖厉她是妖娆。
  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韩剧,还波光盈盈的样子,我分不清是感动还是蠢蠢欲动。我才想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我说,今晚你有空吗。
  丽枝说,干吗。
  我说,还能干什么。
  丽枝说,你喜欢足疗吗。
  
  我从女子会馆打来的催款单中得知,丽枝在会馆的消费已经超乎我的想象。有时一天要一万多块。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我想象不出她干什么会付出这样的价钱。但丽枝很轻描淡写,直接把一个单子扔给我。
  全套洗浴加按摩美容、修理指甲、精油开背、卵巢保养、洗肾、排毒、心理咨询包括催眠疗法。
  还有吗。
  丽枝看着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能告诉我催眠是怎么回事吗。
  就是告诉对方我想要什么,他在我的幻觉里帮我达到。
  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那不是真正的催眠,他们在欺骗你和你的钱。
  只要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
  丽枝看着我,跟我来。
  我随着丽枝从小也房间的门缝里看小也,他竟然只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在重金属的伴奏下狂乱地扭动,他的两手和我要动手术之前的两只戴塑胶手套的手一样,也是戴着白色的手套,只不过我是塑胶的,他是粗质棉线的。我感觉小也的身体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在那种强劲的扭动中让自己完全地支离破碎。我看着黑暗中的丽枝,我说,这就是催眠。
  不。丽枝很坚决地摇了一下头发,扬长而去。
  
  每天丽枝开着她的本田跑车送小也上下学,让小也感觉很没有面子。他向我郑重提出他不可能再让他妈每天接他放学,他对我吼叫,我一个堂堂高中生,让一个女人天天接我,大家得怎么看我。再说了,我凭什么放学了就必须回家,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吃必胜客或者打打桌球。我说,你什么意思吧。
  他说,我要自己拥有一辆车。
  我说,你疯了吧。你还只是学生,开车上学,学校还不开除你。
  他说,我有办法,把车停在离学校四百米开外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
  我说,那也不行。
  他说,如果不买车也可以,每月给我三千块零花钱,我打车走,反正我再也不让我妈接我了。
  我——还没等我继续说下去,小也说,就这样了,或者买车或者给钱,没有C。说完同丽枝一样扬长而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的脾气越来越好,其实是没有力气。每天除了用大把大把的香烟打起精神,除了听恩雅的歌,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力气,哪怕是一次小小的争执和怄气。我只能看着丽枝和小也利用我的虚弱,用我为他们创造的力量轻视我。
  我突然很想找他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或者什么也不说,就是三口人在一起吃吃饭,很随意的样子。但保姆告诉我,小也很少在家吃饭,丽枝总是在节食。她的正餐是牛奶和水果,副餐基本免了,半夜有时会煲汤。
  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保姆说,我来的时候就那样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年多了吧。
  多多少。
  保姆诧异地看着我。
  我走向楼上的卧室。我突然发现我一直在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姚松总是不停地送到我办公室里的那些像一张张排列整齐的床一样的病人名单。我必须和丽枝好好地谈谈了。我想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像我的那些病人一样最后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但丽枝总是像泥鳅鱼一样地跑掉。她不是说今天有麻局,就是明天去做脸。而我也很少有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约下去。后来我发现不了了之也许是最好的解决之道。日子照常地过下去,也许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我对丽枝的催眠一直耿耿于怀。我能感觉到丽枝在说起它的时候那种不由自主的心驰神往,欲言又止的神色,竟然充满诱惑。
  但我真的没有精力继续关注丽枝了。姚松把手术单排到了半年之后,我撕了个粉碎。我把姚松叫到办公室,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姚松抓起我,把我推进医院门外的车子里,一路狂飙地拉到郊外,把我撵下车,告诉我,十分钟。
  我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怎么利用这得来不易的十分钟,我大步流星地往车子相反的山坡上走,但只走到半山腰,姚松就喊,院长来电话了。
  我立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我冲着山坡解开裤子,把树叶浇得哗哗响。
  上了车,姚松把病人的病例资料放到我手上,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我哗地一下全都扔到窗外。我掏出三根烟塞进嘴里,姚松把四面的窗户全都打开,我被那种瞬间的狂风吹得直打寒战。我说,我冷。
  姚松说,你病了。眼睛还是看着前方,并不看我。
  我说,我要疯了。去他妈的手术,谁有一天为我做手术。姚松说,我会让你达到目的的。
  
  丽枝看起来合理合法,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如果说一个人因为自己而感觉到痛苦是一种负担,那么那个人不再因为自己而感觉到痛苦会是更大的负担。一个男人如果不让自己的女人因为自己痛苦就是失职的。我突然觉得我和丽枝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晚上,我告诉姚松,我要死了,没等他说话就按掉了手机,让保姆把大门锁上,天王老子也不给开。除非他飞进来。
  丽枝还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看着韩剧,眼里还是波光盈盈的样子,看不出是激动还是蠢蠢欲动,在对她的探究中我对自己充满诱惑。
  我说,你这个剧多久能播完。
  她看着屏幕回答我,12点多。
  我说我等你。
  她说,你回屋吧,完了我去找你。
  我说,你会失约的,你总是失约,这样不好。
  她说,你的恩雅呢,你不是一直和她。
  我说,今天我就在这等你,在你的身边等着你。
  她说,我不习惯,我一会儿会哭。
  我说,你哭吧,我假装看不见。
  她说,你假装看不见?
  我说,你不是希望我假装看不见吗。
  她说,请你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行吗,她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
  我说,要不我在这睡一觉,你什么时候看完了喊我。
  她说,你给我滚出去。
  我说,你在愤怒吗。
  她说,不是,是恶心。
  我一下子躺倒在丽枝的大床上,我说,我想去催眠。
  那天晚上,我就在丽枝的大床上饱饱地睡了一大觉,但第二天早上已经不见了丽枝的身影。保姆说,昨晚她看完韩剧就到我的房间里去睡了,还听了一晚上的恩雅。我正要去楼上看丽枝,玻璃门被打得乱响,我奔出门外,看见姚松骑在围栏上,一边扔石子一边吃早餐。
  我走过去说,用我抱你下来吗。
  
  我感觉心慌得厉害,心电图显示ST段下移,并伴有严重的低血脂症,我的腿在手术台上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总是止不住地打颤,汗湿越来越严重,一个手术下来用掉五条毛巾,几近虚脱,头晕目眩无法控制。姚松把我扶在躺椅上,我说,姚松,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姚松说,为了死亡。
  我笑了,我说姚松你是最合格的助理。
  姚松面无表情,问我,合格。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太累了,我想丽枝为之神往的催眠一定是很好受吧,我想让那个心理医生把我催眠成永远不醒。
  
  参加那个国际会议是姚松帮我打的申请,用了多少钱说了什么话我一无所知。反正我即将要整装待发以会议的名义去那个神秘的国家进行半月之旅。当姚松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欣喜若狂得不知所以,我围着姚松不停地转圈,我说姚松如果你是女人,我现在就想要你,因为你是男人,我现在就要热爱你。
  姚松张开双臂说,来吧。
  
  那半个月对我来说,真像重生了一回,我把自己关在宾馆里,整日地泡澡睡觉,看摩天大厦外面的海边风景,不再三根三根地吸烟,而是优雅地一根一根地抽。看窗外一边走路时不时亲吻的男女,手里流淌着的冰淇淋你舔一下,我舔一下,真好。我虽然一直想克制对香烟的依赖,但每天还是需要至少两包。可是这样连我做梦都会设想的悠闲日子只维持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一个人躺在异国的大床上,无边的可怕的寂寞和恐惧让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我给姚松打电话,让他过来陪我去海边。姚松说,我在楼下等你。
  我顾不上穿戴整齐就飞奔下楼,看见姚松拖着行李风尘仆仆地站在大厅的中央,一副等待拥抱的楚楚可怜,这回我没有矜持,一把搂过他。
  姚松说,我饿。
  我大手一挥,把姚松带到餐厅让他指点江山,姚松却说,这几天我们要上街去购物,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打印好的单子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丽枝小也院长同事同学邻居他们需要和可能喜欢的东西,我晕,我说,姚松我让你来就是让你干这个的吗。
  姚松说,这是我此行的惟一目的。
  晚上,我们分床而睡,我们都侧着身子面向对方。我对姚松说,今天晚上,你必须只能是这个姿势。
  
  和姚松回来,在机场我们带的东西因为超重要被罚很大一笔钱,我看着姚松不知所措。姚松说,扔吧。我说扔谁的。
  姚松说,你看这些人谁最不重要你就扔谁的。
  我说,你把单子给我。
  我看着那个写着我的妻子孩子领导同事同学邻居名字的单子,对姚松说,邻居。姚松说,是左边门的还是对门的。
  我说对门的吧。
  姚松说,再扔。
  我说,同学。
  姚松说,哪个同学。
  我说,女同学。
  姚松说,哪个女同学。
  我说,小学的和初中的吧。
  姚松说,再扔。
  我说,还扔。你扔吧。
  姚松说,我感觉男同学的也应该扔。
  我说,好吧。
  姚松说,领导的留下,同事的都可以扔。
  我说,那怎么行,手术室那些人跟我鞍前马后的多少年了。
  姚松说,那就扔丽枝和小也的。
  我狠狠心说,扔丽枝的,她什么都不缺,小也的不能扔。
  最后,我们把一大包东西装进一个特制的大口袋里系上,却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大的垃圾桶。我和姚松沿着机场大厅走了两圈也没发现可以扔掉它们的地方。我说,就扔墙角吧。姚松按我的意见刚扔过去转身要走,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保安人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抓住,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恐怖组织。检查解释了老大一会儿才放我们出去。我看着姚松,这回我有点怨恨他的无知,让我买这么多东西。直到检票我也没有理他。坐在飞机上,姚松才很认真地问我,你在疯狂购物的时候快乐吗。
  我不做声。
  姚松又问我,你在扔掉的时候轻松吗。
  心疼。
  你在被抓的时候恐惧吗。
  我点头。
  你在出来的时候幸福吗。
  我说,我累了。
  
  果然我的想法是正确的,邻居、同学并不知道我出了远门,带不带礼物无伤大碍。送了是惊喜,不送是自然。同事自然非常高兴,领导更是称心如意。丽枝的礼物姚松在机场帮我买了一瓶香水补上,一切皆大欢喜。
  好像躲过一劫似的。
  我看着身边的姚松,我说你的目的达到了,这回病人的名单不会那么多了,姚松说,想法是好的,关键是到时你能不能做到。
  我说有什么做不到的,电话不接,是人不见,一切你全权处理。
  姚松说,到时你就会对我说,姚松啊,那个什么我表姐的二姨夫的小姑子你看看怎么挤进来,我告诉你,姚松很认真地对我说,她挤进来,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挤出去。

                      催眠师
  
  我很少到丽枝房间去的原因是她总是拒绝我。我发现如果一个人总是被一样东西拒绝他就会对他所做的这件事充满怀疑,从而怀疑自己的动机。他会问自己,我像一个狗似的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凭什么这样对我,他这样对我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这样的问题层出不穷,如果我有时间我特别想用一张纸和一支笔把这些问题写下来,或者说计算出来,但可惜我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我除了不停地给病人动手术就是不停地萎顿。然后,我会在最后一个为什么中彻底失去信心或者说是耐心。直至头痛欲裂,彻底放弃。
  那天我动完手术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姚松把我送回来,我发现丽枝的房间漆黑一片但有说话的声音隐隐传来。我悄悄地走过去站在门外窃听,竟然听到丽枝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张炎的词,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听到丽枝悲戚地再现了一种我根本无法想象她会有的感伤:桃花扇底歌声杳。愁多少。便觉道花阴闲了。因甚不归来,甚归来不早?满院飞花休要扫,待留与、薄情知道。怕一似飞花,和春都老。丽枝反复地吟诵,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我轻轻地推开丽枝的门,我想紧紧拥抱住她,我想我再也不跟她较劲了,再也不问那些为什么了,我甚至在那一刻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那就是我真的很爱很爱她。
  但眼前的一幕又让我惊呆了,我看着丽枝穿着古时的衣裳古时的鞋,古时的酒壶古时的的笔,两手在空中挥毫泼墨,畅饮不止。我脸上的泪水在半道突然地遭遇了戛然而止,那种艰涩仿佛一块冰溜子一直往下欢畅地坠落突然一下子卡在了石缝里,它虽然最终也是融化,但却因为坚硬的包裹而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意图。我简直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我往后退了好几步,而丽枝像没有看到我一样地继续扮演着古代的人,投入得让人误以为真。
  当我把丽枝房间里的灯全都打开,我才发现丽枝的耳朵上塞了个耳机,那个耳机一看就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超长软细,另一头连着那部我花九千多块钱给她买的带钻手机。我一把扑过去,把耳机从手机上拔下来,丽枝像木偶断线了一样啪嗒一声倒在了地毯上。
  丽枝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保姆把她身上古时的行头彻底脱了下来。保姆说,从来她都是这样做的,丽枝交待过,晚上她睡觉的时候要一级睡眠。
  你每天都要给她换衣服。
  保姆说反正也不累人的,她晚上的时候里面从来都是什么都不穿,外面的也很好脱。
  那就是说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了。
  保姆说,什么预谋。
  我说,她这样多长时间了。
  保姆说,我来时她就这样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年多了。
  这回我没有问她多多少。
  她也没有诧异地看着我离开,但她从我眼前消失之前嘟囔了一句,我懒得听清。
  丽枝对自己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说,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说你在自欺其人。你那个催眠师就是在赚你们这些有钱没事干的傻女人的钞票。她很无所谓的样子说,但我喜欢被他骗。
  那是我辛苦不要命赚来的钱,你凭什么这么挥霍无度。
  我们可以离婚啊,离婚了我就不花你的钱了。但首先你得付我一半的家产,而且我要小也,也就是你要拿出三分之二的财产给我们。
  我看着丽枝冷静地阐述她仿佛已经想过无数次的谈判,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丽枝说,是你先这样对我的。
  我有吗。
  恩雅。
  
  我每天都需要和恩雅一起睡觉。因为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力气做别的。我躺在床上听恩雅,她把我一层层抚慰。她从来都是穿得很整齐,静静地躺在我的身旁,一动不动,但我分明能够感受到她在布的下面,如一尊雕塑的血管汩汩流动。
  姚松很快打听到催眠师的电话和地址,他以咨询者的身份和催眠师约了时间,我没想到,他回来后告诉我,你应该去看看。
  我说很昂贵吧。
  他说一小时一千块。
  我笑了。我想起丽枝的样子。我说如果能让自己有张炎的感觉,一千块真是不多。姚松说,如果让你选择,你选谁。
  我说死亡。
  姚松说,我帮你预约。
  
  本来说好把星期二的手术分散到其他日子,一天多排两个,把星期二那天彻底空闲出来,姚松带我去见催眠师。但一大早,院长就亲自打来电话,市长的老丈人昨晚突然发病,必须立刻动手术,院长在电话里第一次那么不留情面不容置疑地对我说,五分钟必须赶到。我发现人在利令智昏的时候特别容易做出二朝朝的事,五分钟就连蜻蜓都飞不过去,他让我五分钟到,我从家出来算上半路红灯和堵车的时间至少五十分钟。
  头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我不停地抽烟,抽了整整五盒,我知道这样下去我早晚会抽死的,但没有办法,我睡不着,更不敢去丽枝的屋里,我不知道她还能在那个催眠师的哄骗下鼓捣出什么角色来,我倒希望是戴安娜或者是桑迪莱斯,但我想她对她们不感兴趣。
  那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在姚松的帮助下,穿好了手术服,戴好了透明的白色手套,向姚松点了一下头,那天惟一和以往不同的是,姚松在我即将要走向床上的病人躯体前,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感觉到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见,就立刻躺下来,什么都不要做,更不要呼救和挣扎,因为那些都是徒劳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我想问他,但口罩让我放弃这一想法和努力。
  
  一切都按照姚松设想的那样,我在拼命地克制自己不晕倒的情况下,完成了对市长老丈人躯体的最后缝合,然后眼前一黑咣当一声倒在了手术台上。我没有呼救和挣扎,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大家的手忙脚乱,惊惶失措,我感觉他们很敬业,对我充满了人道主义关怀和体贴。当我被抬到了温软的被子里,量血压、心电图、上呼吸机,扎上塞氟纳加钾消锉,我想说,真是蠢猪,这个时候应该上先锋6号更合适,院长这个老狐狸,病人从来都是一下子干上先锋6号,我在气愤不平中呼呼大睡过去。
  
  姚松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一无所知,或者他一直就没有走开过。我只听到姚松在我的耳边仿如耳语般地说,你的眼前一片漆黑,你在自己想要的世界里自由地飞翔,你不再痛苦和左右为难,你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因为你一直在黑暗里。
  
  医院初步诊断我是急发暂时性失明,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体力透支和低血脂症合并的突发症状。除此而外再不能做出更好的诊断,因为一切指标正常,除了发现肺部有暗影沉积,那是抽烟的必然后果,姚松帮我办了休养的一切手续。院长在我临走时竟然送了我一副价值不菲的墨镜,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个墨镜遮光效果特别好,对你的眼睛会很有好处的。
  我摸索着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表示诚挚的谢意。
  
  姚松把我扶进楼下的车子里,又把我拉到上次我把树叶浇得哗哗响的地方,然后我对身后的姚松说,我需要安静,一个人静静地走走,姚松说,你行吗。
  我说有什么不行。
  姚松说,好吧,这回你再也不用害怕时间不够用了,没有人再会催促你。
  我说,你不许在我的身后跟着我。
  姚松说,你以为我傻呀。
  我笑了,我在那片黑色的墨镜后面轻轻地笑了。我走下车,踩着秋天松软的乔树落叶,在那条仿古罗马的大道上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俊朗,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帅气,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的墨镜,两只手插在衣兜里,风把衣襟吹得桀骜不驯,我的手在衣兜里随意地摆弄着两个玉石圆球,那个玉石手感极好,温润妥帖,缭绕不去。
  然后,我看到了丽枝,她幸福地掉在一个同样戴着墨镜的男人的手臂里,他也穿着一件风衣,但不是黑色的,而是褐色的,和丽枝褐色的皮包遥相呼应,像设计好了似的非常的搭调。我从来没有看过丽枝那么温婉可人的样子,像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充满了害羞的挑逗,那个男人显然也被她这样的努力而深深感动。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然后就在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丽枝认出了我,她快速地把手臂从那个男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但又很快地插了上去。
  我甚至闻到了丽枝身上的香水味道,那是我和姚松上次从国外回来下飞机后在机场为丽枝补上的礼物,那个叫一生之水的香水真的很好闻,尤其配上这么荒凉的诗意的秋天,愈发地清冽不已。
  

 

上一篇:留 白

下一篇:拦 截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