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守望者
来源: | 作者:尹守国  时间: 2010-05-15

  饺子刚下到锅里,就听到炕上传来啊啊的叫声。她知道孩子们都饿了,想要吃东西了。她抬起头,看见三个脑袋都挤在炕沿边上,像不曾出窝的小燕子,瞪着眼、张着嘴,争先恐后的样子。特别是大宝,竟然趴在毛毛的后背上,一只手捹着毛毛的脖子,另一只手往后推着二宝的脑袋。二宝也不甘示弱,低着头,像头牛似地往前拱着。他的力气带动着大宝的身子向前一耸一耸的,压得身下的毛毛呼呼地喘着粗气。毛毛胸前的一对大奶子,也跟着微微地颤动起来。
  看到炕上这堆赤身裸体的兄妹,她用手中的漏勺敲打着锅沿,大声地嚷着:哎哟哟,大宝呀,你看你这个样子,成啥了?真是造孽呀!你还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后,她便意识到这些平常说惯的话,放在大年夜里就有些不合适了,便赶紧呸呸地吐了两口吐沬,换成过年的语气说,乖孙子,别闹了,奶奶给你们煮饺子吃,今天让你们吃个够。说着,她抬手推大宝一下,大宝往后坐下去,弄了个腚蹲,又赶紧爬起来,从毛毛和二宝之间的缝隙中,再次把脑袋伸出来。
  他们住的这间房子,是她领着儿子王胜利刚搬到合庄那年盖的,到现在已经有四十来年了。刚峻工那时,锅台是在外屋的。把锅台改到里屋来,是她儿子去逝后,她害怕自己在外屋做饭时,王胜利的那个傻媳妇把这几个孩子弄死才这么做的。那时候的她,还不到六十岁,还不像现在这么苍老,还有力气去做所有的家务,还能把炕上的一个大傻子和三个小傻子伺侯得像个人似的。庄上的人,明里暗里地都对她伸过大姆指,说胜利娘真是个要强的女人。
  在合庄,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基本上都没有名字。她们嫁给张三,别人就叫她张三家里的,嫁给李四,就成为李四家里的。直到死的时候,阴阳先生写的文书上,也只是称她们是张王氏或李赵氏之类的。这里的人叫不惯女人的名字,所以,从她来到这里,也没人叫过她的名字,甚至都没有人问起过。刘茗菲这个名字,现在只属于她自己。这里的人们,都习惯叫她胜利娘。
  饺子煮熟后,她先用漏勺把三个孩子往炕里赶了赶,她怕在转身时,那个贪吃的二宝扑到锅里来。她眼睛盯着炕上,身体往后倒退着,撞到身后的一个木箱子时,回身拿起一个盆来,把盆直接插入水缸里,舀出半盆凉水,往前走了几步,把水盆放到锅台上。她把漏勺贴着锅边插入锅底,按着顺时针方向搅动着,锅里的饺子纷纷飘起来,并在锅中间形成一个旋涡。她从那个旋涡里捞起一勺饺子来,带着漏勺放在凉水中浸过一会儿后,抓起一个填在嘴里,感觉到不烫了,便把漏勺扬起来,贴着炕面向炕里泼去。
  那些饺子顺着地板革的炕面,很均匀地分布在炕头这边。三个孩子的眼睛一直盯着漏勺,看到饺子飞到炕上去了,便不约而同地爬过去。没等三个孩子把炕头的饺子啄完,她的第二勺饺子又泼向了炕稍。大宝先感觉到了,他像汽车一样,经过两进三退,在原地挑过头来,爬了过去。毛毛也感觉到了,她也在转动着笨重的身体,努力了几次,只来到炕的中间。
  毛毛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孩子,睡觉时,她总把她搂在怀里,毛毛也总是叼着她那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的奶头才肯睡去。毛毛比她的两个哥哥稍微精灵点,在看到奶奶掉泪时,知道过来拉住她的手。毛毛除了简单的哼啊之外,不会说话,但她知道指着两个哥哥和她拉在炕上的屎啊啊地叫着。
  其实这几个孩子生下来时,都看不出傻来,只是越长越随他们的傻妈了。她给儿子娶了个傻媳妇,是她一生中最为遗憾的事情,也是她感觉最对不起丈夫和儿子的地方。但当时的那个情景,她也是别无选择。
  她本来是出生在省城的,她的父亲是一个绸缎庄的老板。她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送到一所国立女子中学读书。她的那个很洋气、很温馨的名字,就是在上学的第一天,先生给她起的。
  她出嫁时,在省城还有一座属于她的二层小洋楼。她一直住在这个小楼里,过着与世无争、深入简出的日子。直到文化大革命时,被那些红卫兵打得走投无路了,她才领着儿子一头扎进这大山沟里的。
  她来合庄,是投奔她的一个远房姑姑的。刚来时,姑姑一家人对她还很好,帮她办了户口,是以嫁给她表哥的名义办的。这个主意是姑姑想出来的,说是演戏,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批到一块房基地。当时她也和表哥走形式,赶过场地办了结婚手续。可没过半个月,表哥便开始假戏真演了,要求跟她一起睡觉,半夜总懒在她屋里不走。她去找姑姑理论,没想到此事竟然也是姑姑的导演的。她坚决不从,就跟姑姑扯破了脸。
  当时,王胜利都二十多岁了,可以保护她了。有王胜利在,表哥没敢胡来。这样,她们娘俩只好白天形影不离,晚上也睡在一个屋子里了。表哥得不了手,便心生怨恨,到外面说她跟儿子不清楚的闲话,也把她在城里的底细全部抖落出去了。合庄的人,开始拿她当妖精看待,见到王胜利,也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对于这样的人家,谁家的闺女敢嫁过来?就连那样的一个傻媳妇,还是她用两个金戒指换回来的。那两个戒指一个是她母亲给她的陪嫁,另一个是她丈夫送给她的信物。她不惜代价地给儿子换回一个媳妇来,就是为了能给老王家留个一男半女的,等日后见到丈夫时,跟他有个交待。
  大宝在刚出生时,跟其它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胖呼呼的,两个大眼睛叽哩咕噜的,哭的声音也很响亮,他是在二宝出生后才渐渐地显示出傻态来的。二宝小时候,比他哥哥还招人喜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大伙谁见了都夸奖几句,说是长大了像当官的料。她也是打心里高兴,暗中企盼着孩子能随他爷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二宝也和哥哥一样,是在毛毛出生后变得越来越呆头呆脑起来的。大宝与二宝差一岁,二宝跟毛毛也是差一岁。
  毛毛刚出满月,那个傻媳妇便没有奶水了,饿得孩子白天黑夜直个劲地哭。当时正值数九隆冬,连一个鸡蛋也搞不到。王胜利为了给傻媳妇增加点营养,便去小平房水库里破冰捕鱼。他每天都能弄到几条小鱼的,这样持续了一个冬天,毛毛也因为这些小鱼而渐渐地茁壮起来。
  就在刚过完春节后不久,王胜利便一去再也没回来。他掉到冰窟窿里去了,等被捞上来时,身体冻得像冷库里的猪肉似的。看到儿子被装进家里的一口柜子中抬走后,她一头撞在当院的杏树上,她想跟儿子一起上路,可结果除了脑袋被撕出一个大口子,流了一大摊血外,她的身体还是留在了这个家里,只是那棵杏树在这之后没再发芽。
  王胜利死后没过两个月,那个傻媳妇就被接回了娘家,不久就被卖到河北去了。从这时起,她便开始全面地拉扯着三个孩子。在她的内心里,这三个孩子似乎是有区别的,她拿大宝和二宝当孙子看待着,而对毛毛,她感觉那是她的女儿一样。她打年轻时就喜欢女儿,打心眼里盼望着自己能有个女儿。在她守着儿子过的三十多年里,对丈夫唯一怨恨的,就是没留给她一个女儿;在儿子死后的这三十来年里,她就把毛毛当成自己的贴身小棉祅了。
  看着毛毛笨得如熊猫的样子,她的嘴角上闪过一丝的笑意,便及时地把第三勺饺子泼在孙女的跟前。毛毛发现饺子从天而降,两只手便不再支撑身体了,而是平趴着,左右手轮流地往嘴里塞着。这时,二宝吃光了炕头的饺子,便爬向毛毛这边。她又向炕头泼了一勺,三个孩子都在各自打扫门前雪了。
在以往吃饭时,她对孩子们是限量的,她不能让他们吃得太多。限量并不是因为粮食问题,镇政府每月给每个孩子三百块钱的生活费,是能够让他们吃饱的,问题是几个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饱。她害怕撑着他们,也怕他们拉尿。她说这三个孩子都是属鸭子的,这边吃着,那边就拉了;吃得越多,拉得就越多。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力越来越差了,一天做三顿饭,再给他们擦屎擦尿的,就已经累得不行了。
  三个孩子吃的动作渐渐地缓慢下来,但还是在努力的吃着。二宝在往嘴里塞下最后一个饺子时,放了个很响亮的屁,她知道他们是吃饱了。她先从锅台上扯起一个抹布来,把炕上露出的地方简单地擦了几下,又从箱子上摸起一个碗来,把锅里剩的十几个饺子捞入碗中。这时,炕上的三个孩子已经把饺子全部消灭干净了,眼睛又都集中在锅台上,盯着她的这碗饺子。她打开灶门,往灶膛里添加两铲子煤,让炉火继续地燃着,这才盖上锅盖,端着那碗饺子和一个放着醋的碗坐到炕上去了。三个孩子在向她这边蠕动着,离她最近的毛毛已经扯住她的衣襟了。
  她把两条腿围成一个圆圈,把手里的饺子放在当中。她先夹起一个饺子来,咬去一半,把另一半泡在醋里。毛毛伸过手来扯她的碗,她就顺势把泡在醋里的半个饺子夹起来,填在毛毛嘴里。毛毛只嚼了两下,便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来。她呵呵地笑着,把第二个饺子又泡到醋里去了。等二宝在向她张嘴时,便又塞给他半拉。三个孩子都偿过醋泡饺子之后,便对她手中的这碗东西失去兴趣。二宝最先伏在她身边睡着的,大宝这边枕着二宝的腿,那边把自己的腿搭在毛毛的后背上,不一会儿也睡着了。只有毛毛还趴在她身边哼啊地玩着,不叼着她的奶头,毛毛是轻易不肯睡去的。
  吃完饺子后,她并没下地,只是欠了下身,把两只碗放到锅台上。窗外响起零星的爆竹声了,她知道这个时间段上,庄上的其它人家才开始包饺子。在以前,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包饺子的,她总把过年这顿饺子吃在十二点之后,吃成新年的第一顿饭。自从她儿子去逝后,她才改到前半夜来的,成了今年最后的一顿饭了。而且每年都提前些,以至到现在,已经成为和以往任何一个夜晚没什么区别的晚饭了。
  但这顿晚饭,跟其它日子的晚饭相比,还是有区别的。为了这顿饭,她从早上就开始准备了。饺子是牛肉馅的,她光剁馅子,就用了一上午的功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家里的肉还是很全的,都是镇里和村上的领导送来的,猪肉大约有二十来斤,牛羊肉各有十多斤吧。她每年都选牛羊肉做饺子馅,图的是个吉利。牛肉预示着新的一年里,日子过得牛性;羊肉则内涵着新的一年内,人活得洋气。如果家里没有这两种肉,她宁可给孩子们吃三鲜馅的,也不用猪肉。她忌讳猪这个字,她听庄里人说她家的这几个孩子窝吃窝拉,和猪似的,她就生气。她认为他的孩子再不好,也是投爹投娘来的。孩子有毛病,本来就够不幸的了,没有别人再取笑的份。为此,她去找人家吵过,甚至撒泼骂过人家。
  在她的眼中,她的这些孩子们,个个都是个宝,他们的名字,都是她给起的。打小到现在,她没舍得打过他们一巴掌。她在叫他们的名字时,总是拉着柔柔长长的尾音。她认为现在的这个结果,跟孩子无关,他们是无辜的。她有时候把责任推给她的丈夫;有时候把责任归结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归结到她父亲身上。如果父亲不送她去念书,她也不会接受那些所谓的抗日救亡的思想;如果不是那些新想法支配着她,便不会看上那个国民党的少校军官而心甘情愿地给人家做了姨太太;如果不是那段特别的婚姻和背景,她也不会沦落到合庄这样的小山沟子里来,儿子也不会三十来岁娶不上媳妇,而最终娶个傻媳妇生下这么一堆小傻子来;如果没有这堆傻子拖累着,王胜利也不会为了几条鱼而被淹死……她觉得这一切切,都是她命中注定的,都是她的罪过,是她造的孽。所以,她从丈夫跟着老蒋跑到台湾之后,每年过年时,她都整夜地替儿子守岁,以此来消除积在她心里的那份愧疚。
  窗外的鞭炮声渐次密集起来了,她知道有的人家开始祭祀了。以前她也做这样的仪式,把祖宗请到家里来,给神仙烧香磕头,祈求他们能给这个家带来好运和平安。从她儿子死后,她不信这个了。她每次想起神仙来,都在心里骂他们瞎了眼,骂他们是寒风专打独根草。她在挪锅台的时候,就把原来奉供在锅台上的灶王爷扔了。她说你是哪门子的一家之主?我才是。我一顿不烧火,孩子们就得睡凉炕,我一顿不做饭,孩子们就得饿肚皮。她现在唯一企盼的,就是自己能多活一天。有她在,她的这些孩子们就能吃上饱饭,睡上热炕。
  坐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歇过来了,便挪动着身子,从墙角扯过两个枕头来,给两个孙子枕上,再扯过来一床破棉被,搭在两个孙子身上。毛毛还没睡着,看到奶奶起身,也跟着动起来,伸手扯住她的裤腿。她又扯过个枕头和被子,把毛毛安顿下来,毛毛还是扯着她的衣服不放。她不想躺下去,怕躺一会儿便睡着了,只好把小拇指塞入到毛毛的嘴里,让她含着。她把最后的那张被子披在身上,直了直腰,她要为她的人生,做第六十五年的守望了。
  这种守望在刚开始时,日本人还在中国横行霸道,她和她的那些同学相约,在大年夜里,为前线的战士企福。而她比其它的同学,态度更虔诚,内容更丰富。那时在这个十九岁少女的心里,便装上了一个男人,一个抗战的英雄,一个对于她来说,如同神一样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才不顾家人的反对,甚至付诸了跟父亲决裂的代价,毅然地嫁给了他,躲进他为她买的那个二层小楼里,专心地为他守望着他们的儿子。
  日本人跑了,可她的丈夫还没有回来。那时她每天盼望的,就是内战早一天的结束。她在那个小楼里,天天守着个收音机,听关于战争的消息。直到现在,她还能毫不打哏地说出三大战役都是哪年开始的;北平是哪年解放的。她把一封封用思念和眼泪写成的信投出去,却总也盼不到半纸回音。三年后,她从丈夫的一个旧部下那里打听到消息:她的丈夫还活着,只是在大海的那边了。
  这之后的若干年里,她的企盼有着很丰富的内容:盼望着儿子快快长大成人;盼望着丈夫能平安健康;更重要的是盼望着两岸能够和平统一,她的丈夫能回到她的身边来。她每年的大年夜,都成宿地坐着,看着儿子熟睡的样子,想着远方的那个人。
  那段日子太漫长了,但因为还有盼头,她过得还算有滋有味的。她每天守在收音机旁,听到这边讲一定要解放台湾,她就兴奋,就像看到大年初一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听那边说要反攻大陆,她也兴奋,也好像看到丈夫站在门前,在轻轻地叩打着门环。她在跟别人唠磕时,总是说他要回来了。结果说出了麻烦,她被人检举揭发了。她被打成了国民党隐藏在大陆的特务,被毒打,被拉去游街。但不管如何批斗,她的信念还在,希望还在,她相信她们一家终久会团聚的。红卫兵把她的收音机砸了,她就省吃俭用地再买一个。她记得那段时间,她光收音机就买过三个。为了买收音机,把他留给她的一对玉鐲子都卖了。
  她逃离城市后,便把守望也一同带到了合庄。她盼望着儿子能说上个好媳妇,再给她生几个孙子来,她这一生也就知足了,也算对那个人有了个交待。在受到表哥骚扰的那段时间里,她盼望过表哥早点死去,甚至盼望着那个骗了她的姑姑也早点死去。这些年来,就这个愿望如期实现了。她的表哥因为强奸庄上的一个傻女孩,被抓进监狱,死在里边了,她的姑姑不久也死了。姑姑的家里,除了表妹远嫁到河北,再也没有别人了。那些关于她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随着阶级斗争的日渐弱化,她终于可以在合庄过安心的日子了。
  从打儿子淹死后,她似乎再没有什么可盼望的了。平常的日子里,她就跟这几个傻孩子在一起消磨着时光,没有黑天和白天的区别。几个孩子白天睡够了,她的夜晚就是白天。他们满炕上爬着,她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别爬到地下去。他们饿了,她就给他们做吃的。他们拉了尿了,她就给他们擦屎擦尿。她感觉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她的身体。但她在每个大年夜,还依然坐到天明。她把前半夜和后半夜分开来,前半夜想她这一生中的那些高兴的事,想着想着还能偶尔地笑一笑。她给自己立过一个规定,这一年只想这么一次。而这几年,她发现可想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有些事情也想不起来了。有时候没等想到十二点,就没有了内容,她便提前进入后半夜了。
  后半夜的内容更是单调,她也没啥期盼的了。这三个傻孙子一眼入骨,再盼望再祈祷他们也精灵不起来了。有些时候,她甚至盼望着自己早一点地死去,但这种想法刚出现,就被自己立即否决了。就像她来气时,骂那三个孩子不如早点死了,但话出口后,她又觉得非常后悔一样。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最起码身体能活下去,给三个孩子活成一面挡风的墙。
  在前五年,她得过一次大病,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她让前来看她的邻居把村里的书记主任都找来,把孩子们托付给他们。后来这事又惊动了上边,镇里来车把几个孩子接走了,安排到敬老院里,给他们单独找了个屋子,指定专人看管着。那时,她觉得自己终于无牵无挂了,可以放心地上路了,去看她的儿子了。所以她拒绝吃邻居送来的药,也拒绝吃饭。可没几天,她又奇迹般地好了,能下地了。她说这几个孩子的路还长着呢,她早晚有走的那天,就着现在还能动弹,不能给别人找麻烦,又把孩子接回来了。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地稀疏起来,她知道又一年过去了,现在她已经八十四岁了。她抬起手来,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她的丈夫还活着,正好是一百岁。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今年应该六十四了。她又低下头来,看着身边横躺竖卧着的这三个孩子。她还能记得这些孩子们的年龄,甚至还能记起他们的生日时辰。她一直把某些日子看得很重要,认为那是一个人生命的标签。她在还年青的时候,每到他们结婚记念日那天,她总给自己买朵花戴。就算是和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那段时间里,她也能想起这个日子。买不到花,她就随手在路边采一朵野花戴到头上。
  从儿子出生的那天起,她一直为儿子过着生日。直到儿子没有了,她便把他的生日改到祭日那天去了。她认为,死就是另一种生。虽然这些年,她没再去刻意为儿子搞什么仪式,但到那天,她总能想起来,给自己一个与其它日子不一样的心情。就连眼前这三个连时间观念都没有的傻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她连一个生日都没给他们落下过。其中的哪个孩子过生日了,她总改善一下伙食,让孩子们吃个饱,吃个够。家里实在没有可吃的东西,她那怕是借,也要借到一个鸡蛋。煮熟了,扒好了,背着另外两个孩子,偷偷地塞入到这个孩子的嘴里。
  面对眼前的这三个连个户口都没有的孩子,她突然伤感起来。当年她给儿子买回那个傻媳妇时,没能办理登记手续。父母的婚姻都不是合法的,孩子当然也不是合法的了。如果再把孩子们的年龄和生日丢了,那他们的生命连个标签都没有了。想到这儿,她坐不住了。她想找个纸和笔,把三个孩子的年龄和生日记上,放在家里的显眼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口气倒不上来,政府在接走这些孩子时,也好能给他们登记一下,让孩子们有属于自己的身份,让大宝和二宝之间也有个区别。也许到孩子生日那天,有人那怕给煮个鸡蛋,对孩子来说,也没算是白托生一回。
  可是家里哪儿有纸和笔呀?她感觉自己都有几十年没见过这两样东西了。她开始在屋里搜寻起来,企图能找到可以替代纸和笔的东西。他先看到了墙,觉得墙是可以替代纸的。古代的人作完诗,写到墙上就等于发表了。墙不但代替了纸,还是个显眼的地方,来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可是,古代的人往墙上写字,是用毛笔的。家里连个铅笔头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毛笔呢?她想如果有毛笔的话,自己是可以写的。在念书时,她练过毛笔,而且写得还不错。
  有什么可以代替毛笔呢?她想到了棉花。家里的被子都破了,棉花是可以找到的。但问题是没有墨水。于是她又想到了煤,她想用煤在墙上写字。她开始注视地下的那一撮子煤块,那是村上秋天送来的,是上好的元煤,煤块大得和砖头子似的。可那东西和石头差不多,能写字吗?那得多大的力气?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否定煤之后,她又开始在屋里寻找。这是她这些年养成的性格和总结的经验: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办法是想出来的,困难是能克服的。这些年,她就是凭着这点精神才活过来的。
  她把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排除着。菜刀、铲子、条帚,凡是能拿得动的,她都用目光筛过了。最后,她的眼神集中在地上的一根木根子上。这条木棍是烧火时用来捅灶火的,一头已经烧成了炭。她记得木棍原来有三尺多长的,现在不到二尺了。看到这条烧火棍子,她脸上皱纹舒展一下。她把手指从毛毛的嘴中轻轻地移动出来,又给身边的大宝扯了扯被子,这才把身体挪到炕沿前。她坐时间久了,便不敢冒然下地,因为以前有过几次差点摔倒的经历。她先把两条腿垂到炕沿下边,前后地轮动几下,才试探着把脚放到地上。
  她把那个烧火棍子拿到炕上来,绕过几个孩子,来到炕稍的墙下。这面墙斜对着门口,进屋的人,第一眼就会发现。墙面原来是沙泥抹成的,黑呼呼的,五年前,村书记说县长来慰问,找人给刷了层涂料,变成白的了。经过这五年的烟熏火燎,现在呈现的是那种灰白色。墙面很干净,上边连点尘土都没有。在过小年的那天,按照这里人的习惯,她刚打扫过的。她把木棍举起来,以最大限度从高处往低写下这样的四行字:

  王大宝1980年6月26日7点
  王二宝1981年8月12日11点
  王毛毛1982年10月9日3点
  农历

  这些字不是她一气写成的,期间木棍上的炭没有了,她又下地把木棍插入炉火中烧了两次。她用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等她最后完成时,窗外彻底地静下来了,这个夜晚和以往的其它夜晚已经没有了区别。她知道,人们都睡下了;没睡觉的,也都在静静地守岁呢。
  她也累得不行了,右胳膊像是要掉下来似的,腿也突突地打颤。她把棍子扔到地下,是扶着墙和窗户挪到炕头的。在三个孩子边上坐下后,她免强拉过被子,把腿盖上,把背靠在炕头的墙上,把头扬起来,看着墙上的那几行字。她觉得这些年的大年夜,今年过得最充实,她替孩子们做了件大事。以前她的那些祈祷和守望,都远不及这件事做得有意义。
  以往的大年夜,为了省电,后半夜她都是关了灯坐着的。但今年,她怕关了灯,自己睡着了。她看到大宝又把脚伸到被子外边了,便给他盖上;看到二宝梦里还在吧嗒着嘴,像吃东西的样子,她笑了两次;她感觉毛毛也没睡塌实,总是一惊一乍的,她便贴着墙,往下矮了矮身子,把小拇指还塞到她的嘴中。毛毛感觉到了,便又咕咕地吮起来。
  但这一切努力,还是没能阻止住困意的袭击,她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三个孩子被窗处的鞭炮声吵醒,他们各自玩一会儿,便感觉到饿了。二宝用头去拱她,毛毛也拿起她的手,开始拉扯着。她在这合力的作用下,倒下去了,躺在炕头上,身子还保持着坐的姿势。
  她的这个家,平时是没人来串门的,大伙都嫌乎那股臭味。就是村上有人来送米送面,也只把米面放到当院就走了,根本没法进屋。再加上炕上的三个裸体孩子,都长成大人了。男人进屋不妥当,女人进屋也不妥当。包括着大年初一,有人来拜年时,也都是站在当院招呼她,等她出来,问个好就走了。
  但今年,第一帮孩子们没把她招呼出去,孩子们以为她还没醒,便嘻嘻哈哈地去别的人家了。第二帮中年男人们也没把她招呼出去,有人回到家里,便跟女人们说了。等几个岁数大些的女人赶过来,扒在窗户上看时,这才发现情况不对,三个孩子都伏在她的身上,而她却一动不动的。女人们跑进屋里,见她早就死了,身体都硬梆梆的了。
 

上一篇:送你满天星

下一篇:雪 夜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