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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一起过年
来源: | 作者:高威  时间: 2010-04-15

                         一

  那,我们走了啊。何勇又在屋里转过两圈,把几个背包和旅行袋都提到了门口,终于开口说。声音不算大,但确保在厨房忙活的丁嘉莉能听到,语速很快,似乎每个音节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伴随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倒是很有回家过年的喜悦味道。
  走吧,丁嘉莉尽量让自己漫不经心些,可还是禁不住从厨房出来,不管怎么说还有儿子何梓翔呢。又拿这么多东西,沉不沉啊。丁嘉莉埋怨。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是回何勇家,她可不是心疼东西心疼钱,她只是心疼儿子。没事儿,妈,拿得动。车票拿好了?兜里揣着呢。
  何勇推开门,父子二人大包小裹挤挤擦擦地出去了。路上注意安全啊,你们——丁嘉莉嘱咐,后面两个字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让她略感尴尬,就像她蓄谋已久要在此时以此种方式主动和解似的。放心吧,妈。可能是因为这句话,一直帮儿子整理背包的何勇抬起眼睛,冲丁嘉莉点了下头。丁嘉莉这才稍稍放心,刚又要说什么,彭地一声,儿子随手把门带上了。丁嘉莉咽下那句“你照顾好他”,急匆匆跑到阳台。他们的背影很像,连走路的姿态都是一样的,大大咧咧地左摇右摆,一看就是父子,两人有说有笑的,都没回头,一转弯,不见了。丁嘉莉略感欣慰,上了高中的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如何在父母的感情危机中游刃有余地周旋了。
  丁嘉莉回到客厅,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不是如释重负,却也倍感轻松。何勇走了,至少她不用再绷紧神经把冷战继续下去了。头仰在着沙发靠背上,她一眼就看到了屋顶那个过于华美的垂着金色短流苏的吊灯。从它挂上的第一天起,丁嘉莉就觉得别扭,正方形灯座的四边和屋子的棚线不是平行的,不是它歪了难道是这屋子歪了?丁嘉莉不止一次地和何勇说过,何勇仔仔细细看过,也认定是灯挂歪了,差不到5度角吧,在单位搞了二十多年测绘的何勇很有把握地说。丁嘉莉催他把灯摘下来重挂,何勇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反正不影响使用,就找借口推脱。一晃儿,搬到这房子都三年多了,灯还是歪的。现在,丁嘉莉看着这灯,的确,有点儿歪而已,干吗那么较真儿呢。丁嘉莉在说服自己,她很清楚她努力说服自己的,并不仅仅是这件事。这让丁嘉莉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不像丁嘉莉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个大男人走了,整个世界都清爽了,二百来平的房子的空旷也立马显现出来。其实他们在的时候,也没有很多声响,儿子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做自己的事儿,他们呢,也没有很多话说,仿佛就是传说中的相敬如宾的夫妻。从来没有吵闹,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也没有过,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冷战。可就算是冷战,心里还是不平静的、纠结着的,被填充得满满的,心不静就很难体会到外界的静。而且只要有人在就不可能没有动静,走动的声音、不经意的咳嗽声、甚至喘息声。现在,人走了,屋子彻底静了,静得让丁嘉莉受不了,就连外面零星的炮仗声好像也是为了凸显这种静而此起彼伏的。丁嘉莉打开电视,并不想特意看什么,只要有点动静就行。电视里的“年”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猛烈些,金碧辉煌的舞台、绚烂迷幻的灯光、盛世欢腾的场景。又过年了。丁嘉莉心里突然沉了沉。年,对于丁嘉莉来说,真是一道关卡,横在心里,每次过,都有些心惊胆战。
  二十年前的这个时节,父亲先是一病不起,随后与世长辞,给整个家庭蒙上了一层无法摆脱的阴影,就是从那时起,春节对于她们——自己、母亲和妹妹们来说,成了一个不得不承受的负担。让丁嘉莉最心痛的是,它并非完全来自英年早逝的父亲,而大部分却来自于落寞孤寂的母亲。一想到母亲,二十年来压在丁嘉莉心底的虫又一次蠕动,平日里一切不安和心痛都找到了源头。那虫逐渐伸展、茁壮,幻化成无数的虫,不放过她五脏六腑任何角落,它们扰乱她的头脑、吞噬她的精神,她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开怀过。如影随形,它,不,是它们无时无处不在,哪怕在她最快乐最酣畅淋漓的时候,它们也会昙花一现地来提醒她那刻骨铭心的痛。
  比如现在,丁嘉莉将身体完全陷到沙发里,舒服得仿佛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也未能忘记自己担负的使命——陪母亲过年。早在一个月前,大妹妹嘉茵就从上海打来电话,她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姐,这个春节你不回姐夫家过吧。丁嘉莉知道她想说什么,就说,不回,你们道儿远也别回来了,票又不好买。嘉茵说,是啊,我正想和你说,这个春节不回家过了,小蕙吵着要去海南度假呢。丁嘉莉说,那就去吧,孩子难得放假了,这边有我呢,放心吧。嘉茵说,姐……这个年还得你陪妈过。丁嘉莉努力笑了笑,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他们爷俩都回那边了。嘉茵说,你是为了妈才不去的,我们都走了,就你留下来。丁嘉莉说,在哪儿过不是过啊。我也是真不愿意回他家。丁嘉莉没说谎,一想到那个冷飕飕的小村子,陌生的七大姑八大姨,特别是自己要负责这一大家人的饮食,她就怕了。嘉茵说,姐,我给你寄去三千块钱,你替我给妈买点儿东西吧,我知道,给咱妈钱,她是不会要的。嗯,丁嘉莉答应着,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母亲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那冰凉的嗓音,刺穿了她们的心:你们结婚,我没什么给你们当嫁妆,以后你们有了钱,我也不要。
  母亲说这话时,姐妹三个都在场,而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当时,丁嘉莉正和何勇处对象,已经处了几个月,本来还有点犹豫,想和母亲再商量一下,总觉得父亲不在了,自己没有主心骨,心里不踏实,可刚提到结婚,母亲就甩出了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难道自己诚心诚意地征求母亲的意见就是在委婉地向母亲要嫁妆?到底年轻气盛,母亲这句话让她彻底踏实了。一个月后,丁嘉莉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嫁了出去,她没有像同龄人一样举行婚礼,反正何勇家也在外地。领了结婚证,丁嘉莉把行李收拾收拾就搬到了何勇单位分给的宿舍。同样急着走出这个家门的,还有两个妹妹,嘉茵和嘉薇。嘉茵大学毕业就留在了上海,嘉薇也效仿着姐姐急匆匆把自己嫁掉。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就散了。
  其实,这个家没有了父亲之后就已经冷冰冰的了。

                         二

  父亲去世那年,才五十三,正好年纪。军人出身的父亲转业到地方后当了交通警察,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得很,倒是那一身白亮亮的制服很打眼,再加上一米八的个头儿,堂堂的相貌,走到哪里都惹人注目。谁成想就是这个威风凛凛的父亲会那么早离去。
  导火线是一只灯泡,也不算导火线,只是它引发了父亲病痛的开始。阳历新年前一天,厨房的灯突然不亮了。怕是灯泡烧坏了,等你爸回来换上新的吧,母亲点上一根白蜡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可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家里,仿佛只有父亲才能够当此重任。丁嘉莉一直都认为,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或者单单是一个男人,父亲都那么称职。事情发生在父亲换好灯泡之后,他刚迈下一只脚,脚下那只原本已很破烂的三脚凳就栽歪了,父亲的手在空中狠狠地抓了一下,然后摔了下来。毕竟有军人的素质,父亲并没有摔倒,在摔落的过程中,他挥舞的手臂紧紧地把住了旁边的碗架柜。即便这样,几个女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发出尖叫声。没事儿,父亲赶紧安慰大家,别一惊一乍的。母亲过来帮父亲掸掸灰尘,心疼地说,以后别踩那个了,不结实呢,早该扔了的。父亲说,赶明儿修修还能用呢。虚惊一场。可没过几天,父亲就说胳膊不得劲,酸痛、抬不起来。丁嘉莉看得出,父亲当时就闪了胳膊,只是没疼到一定程度,他是不会说的。
  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终于在一个阳光与白雪交相辉映的星期天穿戴整齐,携一家人向医院进发了。本来父亲说一个人去的,但母亲非要一起去,父亲没再坚持就同意了,他没怎么去过医院,说实话,让他自己去还真应付不来。对医院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或多或少伴随着每个人,哪怕他是身体强壮意志坚定的父亲。自然,三个女儿,包括刚从学校放寒假回家的嘉茵,一起陪着去了。事先说好看完医生,全家一起去照相馆照全家福然后在外面吃饭。一家人喜气洋洋的,真不像是去医院。医生说得先拍个片子,下午才能来取。于是,先拍了片子,然后去了照相馆、饭馆。直到拿到片子的时候还是喜气洋洋的。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只开了些消炎止痛的常规药。
  欢欢喜喜回了家,父亲谨遵医嘱,很认真地吃药抹药,很快,胳膊上的疼痛就缓解了,可又开始了咳嗽。可能是有点着凉了,母亲说。那时过年的气氛已经愈加浓烈,完全盖过了父亲的小恙,她们姐妹差不多都已忘记了父亲的病。父亲也一直精神饱满地上班。看上去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直到有一天早上,母亲宣布父亲需要去一家更大的医院做检查,姐妹们才意识到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剧烈了。还有些胸闷,这是父亲从前没说起过的。
  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那天,父亲仍一如既往地上班,嘉茵和嘉薇逛街去了,答应顺便把全家福取回来。只有嘉莉陪着母亲,本来嘉莉也想和嘉茵她们去街上的,可母亲提出让她陪同。也许母亲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即使这样,当听到医生亲口说出肺癌晚期几个字时,母亲还是一度晕厥过去。嘉莉叫喊着帮医生搀扶母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医生说,病人现在在哪儿呢?得马上住院啊,不能再耽搁了。稍稍清醒些的母亲这才意识到父亲还在南二马路的交通岗指挥交通,立即不管不顾地跑出医院,嘉莉在后面紧跟着跑。当母女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南二马路时,远远就看到高高大大的父亲正站在十字路口横平竖直地比划着,可在丁嘉莉的眼里,那仿佛是一棵在寒风中摇摆着的纤细的芦苇,支架还在,里面却很空很空了……母亲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跌跌撞撞扑到父亲跟前嚎啕大哭。没有电视电影里通常表现出的那种面对重症亲人假装的平静、刻意的隐瞒,在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母亲把所有真相都竹筒倒豆子般倒给了父亲,也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父亲,像一贯那样。
  只是这次,父亲也没抗住。最初,嘉莉像许多怀揣美好愿望并不曾近距离接触过病魔的人一样不相信诊断结果,却不承想父亲原来那么不堪一击,脆弱到得知结果的当时就已经支撑不住身子了,马上就从神采奕奕的交通警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癌症晚期患者。单位同事、左邻右舍很快就知道了父亲的病情,当天下午,在大家的帮助下,父亲草草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再也没能回家。
  父亲走得很急,连春节都没挺到就走了,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大街上有很多卖灶糖的小商贩,他们在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那喊声在丁嘉莉听来就像是给父亲送行。

                         三

  那一年,母亲四十五,嘉莉二十四,嘉茵二十二,最小的妹妹嘉薇也二十了。这个家里没有普通意义上的孩子了,可这个家一旦失去了顶梁柱,又都变回了孩子。
  母亲支撑不起这个家。父亲死了,嘉莉才觉得母亲是那么孩子气的一个女人,她不像是母亲,更像是父亲的一个女儿,和她们一样,甚至没有她们坚强。因为,父亲是母亲的全部,是她的天。父亲在时,母亲对父亲言听计从,父亲也对母亲疼爱有加。比起夫妻,他们更像是兄妹、或者父女。现在,她的天塌了。父亲的猝然离去给母亲的打击是沉重的,毁灭性的。
  父亲和母亲是如何认识的,没人知道,连亲戚们也说不清楚。只是从各种渠道七拼八凑地得到那么一点点信息,连缀起来就是,那年在南方当兵的父亲转业回家时不声不响地带回了母亲。虽然家里人并不看好这个细声慢语弱不禁风的南方女人,可父亲还是执意和她结了婚。其余再多的细节,丁嘉莉她们就无从得知了。
  母亲对她们,就像她做饭的风格,和味道浓重的北方菜截然不同,可也入乡随俗地摈弃了南方菜的甜腻,不咸不淡,只有吃习惯了,才能品出一些清香来。关于吃饭,母亲说的最多的是,女孩子家吃那么多干吗,要慢慢吃,一点点吃,嘴里别塞那么多东西,吃饭时不许说话,嚼饭时不能张嘴,喝汤时也不能出声响……父亲的亲戚们很少来家里吃饭,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厨艺。母亲很瞧不起父亲那些吃相不雅的亲戚们,也不大懂得人情世故,自然就对人冷淡许多,关系很容易就疏远了。在嘉莉的记忆里,母亲没什么正经工作,曾经在街道的一个小面包加工厂干过一段,后来厂子黄了,她就彻底在家料理家务了,所以也没有要好的同事朋友。于是,即使年节,家里也少有客人,更谈不上那种热闹的氛围。
  可母亲不以为然,只要有父亲在,她就没有缺憾。也有例外。老丁,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你的事儿就是没给你生个儿子。母亲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从不避讳她们姐妹。父亲说,闺女挺好。母亲看她们的眼光闪过一丝漫不经心,再好不是也要嫁人的么,谁还能指望她们养老啊,又能指望上谁呢。也许正因如此,母亲向来是把父亲摆在第一位的,吃穿用度都是如此。父亲不同,对她们很有些溺爱的味道,虽然从没直接表达过爱。这个家是个老式的含蓄的中国家庭,就像所有这类家庭一样,“爱”早已完全融化浸透在琐碎的柴米油盐中,没有人会让“爱”游走于唇齿之间,一次也没有。有时候,嘉莉会想,爱,抛去这个字的音形,在她家是不是也不存在呢。不,至少母亲对父亲是爱着的。这种爱在父亲生前如春风春雨,润物细无声;父亲死后,母亲却把它演绎得歇斯底里起来。
  当最后一个来帮忙吊唁的亲戚也走掉后,这个家就像死了一样。在火葬场声嘶力竭地痛斥过父亲的早逝之后,母亲就被亲友抬回了家,她凌乱地躺在床上,再没出一点动静。亲友的劝慰、嘉莉姐妹们的呼唤都没有任何回应。姐妹三个怕极了,没人敢再说话走动甚至低声哭泣。就这样,静静的,夜色渐浓了。你们都睡去吧。母亲终于沙哑着说。这是家里的规矩,孩子是不许在父母房里过夜的。她们回到自己的屋里,却没敢睡着。她们竖起耳朵,听着母亲房里的动静。这个夜晚真静啊,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却这么静,似乎连鞭炮声都没有。
  姐妹们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早上,她们再去母亲房间时,母亲已经起来了,她背对着门口坐在床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做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楚,母亲在用剪子剪相片,床上地下已经落下许多。母亲知道女儿进来了,却并没抬头。丁嘉莉捡起一块碎片,是父亲,再捡起一块,还是父亲。母亲把所有照片中的父亲都剪掉了,包括前几天他们新照的那张全家福。所有父亲的位置都被空落落的洞替代了。妈,你这是干吗?嘉茵蹲在母亲脚下哽咽着,嘉薇则已经上去抢母亲手里的剪刀。母亲死死地握着剪刀不松手,你们爸爸,他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还要留着他!嘉薇的手抓住剪刀,没料到母亲突然用力往后一抽,锋利的刀尖划破嘉薇的掌心,立时就是一道深深的伤口。这伤口也从此烙在了姐妹们的心里。
  原来,爱与恨之间的转变是这样凛冽刺骨,让人猝不及防。接下来的几天,母亲消灭了这个家所有的生气,她不想在这个家里还有欣欣向荣的迹象,哪怕是花花草草都被扔出窗外。电视机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了纯粹的摆设,立柜、皮箱、写字桌,只要能蒙东西的地方都蒙着白布,床单被罩都是白的,白得晃眼。外人看来,只会夸母亲把家收拾得真干净,可是那白布下的冷寂和压抑只有长年累月在这儿生活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四

  丁嘉莉看了看挂钟,十点整。昨天约好嘉薇一起吃午饭,然后去商场再买些东西给母亲带去。虽然前几天已经拿了好多年货过去了,但嘉莉总觉得不够,似乎物质上的琳琅满目能掩盖什么。她总是忘记其实只有两个人过年。快到嘉薇家楼下的时候,嘉莉给她打电话,她还没起床,声音懒懒的,喂了两声还没弄清楚是谁打来的电话。都几点啦,怎么还在睡?嘉莉实在受不了妹妹乱套的生活。姐,是你啊。我昨晚看韩剧上瘾了,下半夜才睡,这还没醒呢,你又来电话!叶子呢?她昨天就去她奶奶家了,下午才回来。别睡了,我已经到你家楼下了。都到楼下了还不上来?我是要上去,可先跟你打个招呼,赶紧起来给我开门。嘉薇没再吱声,挂断了电话。嘉莉以前就有那么一次,早上,给嘉薇打电话关机,索性就找上了门。结果咣咣咣一敲,居然敲出个陌生男人来。虽然也没什么出轨的迹象,可姐妹俩弄得也都挺尴尬。直到现在,丁嘉莉也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嘉薇不说,她也不好多问。有些话,朋友似乎会问得更随意些,亲姐妹之间反倒拘谨了。
  嘉薇从小主意就正,自己认定的道儿,谁拦也没用,犟得很。当初她义无反顾地嫁给调味品批发商刘福的时候,嘉莉和嘉茵就阻止过她。刘福身材矮小、从头到脚都熏染着柴米油盐的味道,更透着小生意人的精明,而且比嘉薇大了整整八岁。凭着自己对妹妹的了解,嘉莉觉得嘉薇肯定看不上这人,她的一意孤行就是想及早离开这个家,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也许她在赌气,就等着母亲的阻拦。可惜,母亲没有,母亲表现得很开明,说,嫁人嘛,自己看好,差不多就行。嫁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都好!这话让嘉莉和嘉茵很伤心,忍不住在心里责怪母亲,那人明显配不上嘉薇嘛,差不多就行,这哪像一个当妈的说的话啊。再说,难道父亲对母亲不是一辈子都好?父亲九泉之下,听到这话,得多寒心!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嘉薇结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嘉莉甚至为自己当年的阻拦感到尴尬。接触多了,觉得刘福这人也不坏,虽然没多少文化,可很能吃苦,顾家,对嘉薇也好。嘉薇从小咬尖惯了,凡事儿都要说上句,也就刘福能忍着她让着她。
  可没想到去年,嘉薇竟执意要离婚,说是刘福在外面有人了。嘉莉为此单独找过刘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福说,就是在买卖上认识的一女的,离婚好几年了,对他有那么点儿意思,一天到晚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挺殷勤的。刘福呢,平时在家里伺候人惯了,冷不丁有人对自己看重,就有点找不到北。所以他也没直截了当地拒绝,这种事情,不退则进,那女人就像得到了默许,越发来劲。其实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谁知道怎么就让嘉薇知道了。唉,大姐,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和那人摊牌了,你看看……看刘福一脸痛改前非的可怜相,嘉莉有点心软。这边严肃地教育了刘福,那边就连忙去当刘福的说客劝妹妹,还拉了上海的嘉茵一起。两个姐姐劝她,毕竟夫妻一场,而且他们的女儿叶子也快上高中了……本来这是你们都预计到的结果,我现在做了,有什么不对吗?根本没有商量余地!摆事实讲道理,可怎么也劝不动,年前就去领了离婚证。后来嘉莉又听说是嘉薇有了别的心思,好像是她单位的一个工程师,嘉莉不知道是不是那次遇见的那人。
  嘉薇给姐姐开了门,脸上刚涂上厚厚的洗面乳,两只手在不停地划着圈。姐,怎么这么早。嘉莉说,都中午了,还早?年货我早就给妈送过去了,咱俩就出去随便逛逛,还有,你过年没地方去,一起去妈家吧。嘉薇已经跑回洗手间,好像没听到问话。其实,今天嘉莉请妹妹吃午饭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劝说她回妈家过年。虽然她知道,这没多大希望。嘉薇是不会回母亲家过年的。父亲生前,对小女儿嘉薇是最好不过的,父亲死后,嘉薇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多年以来,她对母亲一直敬而远之。每次回家,也是做客一般,买一大堆东西,匆匆放下,稍做停留就走,没一点留恋之意。嘉莉觉得,嘉薇在心里是记恨母亲的,记恨她对父亲的态度,也许也记恨她对自己婚姻的放任。在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外表下,嘉薇也有脆弱的一面,只是那一面很少向人展示罢了,而父亲就藏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即使轻轻触碰,也会引发疼痛。所以嘉莉很少和她谈起父亲,哪怕仅仅是这两个字。
  姐,你和姐夫怎么样了?嘉薇再出现时,已经收拾妥帖,她是一个家里乱成一锅粥,出门也要光鲜的女人。这功夫,丁嘉莉一刻也没闲着,她在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这个家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姐,别收拾了,回来我自己收拾。你哪次都这么说,哪次也没见你收拾立整了。姐,总这么下去可不行,姐夫人还是挺好的,就算做错了什么,也没有出大格的事情,你这次就算了吧。什么叫出大格啊,他天天车接车送人家,一起吃早饭,这还不够?嘉莉心想,那刘福也没出大格啊,你为啥还非要和人家离婚呢。
  一想起何勇的所作所为,丁嘉莉真是气不过。事情经过很简单。自从搬新家之后,何勇上班远了,就一直张罗着买台车。这都三年了,终于如愿以偿。可没开多久,丁嘉莉就发现,何勇有了些变化。首先就是不在家吃早饭了。家里的早点是现成的,倒不是为他特意做的,他不吃,嘉莉和儿子也得吃,所以何勇从前也顺便在家里划拉一口再上班。本来有了车,上班方便了,嘉莉和儿子的单位学校离家又都近,不用他接送,他省出了大块的时间可以在家里四平八稳地吃顿早饭,可是,他还和从前一样早早出门,说是要到单位吃早点。再就是精神状态也有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大多时候是一种感觉,比如嘉莉就觉得他哼歌的次数多了,脸上总是笑吟吟的,甚至有些朝气蓬勃。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让这些起到说明作用的是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大何,明天想吃点啥?发信人是尹群。尹群嘉莉知道,是他们处室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同事。她们曾在另外一个同事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交,不过她具体的样子在嘉莉头脑里已经很模糊了,只是相貌平平的人。何勇很少提起她,想必关系也一般吧。
  按照何勇的解释是,尹群家在他去单位的路上,很顺路,所以有车之后,他就经常顺便捎带着她,慢慢成了习惯就变成了上班下班一起走了。人家也不好意思天天搭他的顺风车啊,就在早上准备了早点一起吃。他呢,本是谢绝的,可也不好意思总冷冰冰地拒绝啊,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不让嘉莉知道呢,当然是怕她多心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何勇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就那一刻,丁嘉莉就伤心了,酸楚和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就这样,两个人就僵在这儿了,一场冷战拉开了序幕,直到现在,一个多月了。丁嘉莉心里清楚,她是在把何勇推向她并不清楚的什么地方,越推越远。
  姐,你不会为这个跟他离婚吧?
  丁嘉莉愣了一下,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但是,她从未认真想过。因为,她根本不想离婚,也情愿相信何勇说的都是真的。自从那次之后,何勇早饭都是在家吃的。但他不承认错误,她就无法原谅他。不就这么件小事儿吗,干吗老和自己过意不去?这段时间里,她劝过自己不知多少次,劝得自己都烦了。是的,自己现在很烦自己。优柔寡断,明知道何勇没撒谎,老夫老妻了,又不是小孩子,还置这个气干吗?再说,就是不相信何勇,想知道真相也很简单,给那个女人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都清楚了吗。或者,干脆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得过且过就算了。也许他的心思是出现过偏差,但并不严重啊。孔子都说过,对于感情忠贞这个问题,是“论迹不论心”的,“论心世上少完人”,谁能保证谁的心里没开过小差呀。亏自己还是老大,怎么从来不拿事儿呢。总是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其实是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五

  已经到母亲家楼下了,嘉薇又说不上去了。其实,母亲家就在一楼。嘉莉也不勉强,只是觉得妹妹一个人领着孩子过年怪冷清的,就说,哪天带叶子去我家玩儿吧,我给你们做Pisa。这是嘉莉新学的手艺,专为犒劳儿子的,儿子梓翔很吃这一套。嘉薇含糊地答应着,把手里的东西都交到嘉莉手里,轻声说,别告诉妈我离婚的事儿,就说我去他家过年了。等过完年,我抽空再来。
  望着妹妹的背影,孤零零的,细高,芦苇样单薄。丁嘉莉心里酸酸的。
  今年是父亲去世整整二十周年,嘉莉和嘉薇心照不宣,不过,谁也没提。不用任何人提醒,包括远在上海的嘉茵,一定也不会忘记,而且肯定在除夕这一天无数次地想念父亲。可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跑来安慰母亲。对于这些,丁嘉莉不怪妹妹们。父亲刚过世那两年的祭日和除夕,姐妹们还都在家里过,可母亲让大家太伤心了。母亲对父亲的咒怨,无时无刻不在敲打姐妹们的心灵,每打一下,都撕心裂肺地疼。其实这些话平日里母亲都说过了,可在除夕这天,仿佛要给整整一年做个总结似的,没完没了。丁家姐妹外表刚韧有余,内心不堪一击,而且和这个家庭一样从不善于表情达意。就算被母亲磨得坚忍了,坚忍得麻木了,麻木到在外人看来几近冷漠了,也不过是遮掩保护内心深处的柔软的另一种方式。她们忍住泪水,没有言辞,无论是对母亲的不满还是对父亲的怀念,什么都没有,就那么默默地坐着,看母亲一个人的独角戏。直到母亲倦了、累了……
  于是,她们不再在除夕这一天回家团聚,就是平日也很少回家。除了嘉莉。嘉莉每年都来,祭日和除夕都来,开始是习惯,后来就成了自然。嘉莉毕竟是老大,老大就必须为家里承担更多,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而对于丁家,就是精神上的。嘉莉希望自己这么做,能让妹妹们活得轻松一些,母亲活在父亲的阴影里,嘉莉无法改变,可她不想妹妹们也这样被羁绊。虽然这是她无法改变的。对于母亲与妹妹,她只能做这么多了。
  在习惯和长女的责任义务之外,还有一点是妹妹们所不知道的。那算是一个秘密。几年前有一次,嘉莉来母亲家,母亲不在,她见母亲的床头柜没关紧,想打开重关,就看到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长方形小木箱子。箱子漆着红漆,没有锁。轻轻一按机关就开了。木箱一侧是一根粗粗的梳得一丝不乱的麻花辫,用透明塑料紧紧包裹着,想必是母亲年轻时的留念了,舍不得卖更舍不得扔,一直珍藏着。另一侧是几封信,信封上的笔迹透露着几分青春的稚嫩,从落款上看,都是早先父亲写给母亲的。一封一封看过去,一股陈腐的纸张的味道就随着那个逝去的年代在嘉莉面前慢慢展开了,裹挟着陌生的气息。嘉莉觉得自己翻过的是一段历史,那段历史里没有自己,只有青春的他们。如今,它们还在,可他们却已阴阳相隔……就在这时,薄薄的一张彩色照片,像一只枯叶,露了出来——远远的,一对男女,背景是碧海青天。丁嘉莉的手颤了一下,比手颤得更厉害的,是心。那男子分明是父亲,他伟岸的身影,丁嘉莉只需捎一眼就确定无疑,而那女子,却不是母亲。在所有的记忆里,母亲都是严谨得有些刻板的,从没那么闲适过,把快活表现得那么轻松生动。他们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手都没牵在一起,也没有刻意地摆姿势,他们只是很随意地站在那里,但那两张真真切切的笑脸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惬意和兴奋。翻过照片,一行娟秀的小字:1988年,北戴河。纤细而柔软,一定是那个女人的笔迹。那是父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他的生命在夏天还蓬蓬勃勃,冬天就枯萎凋零了。想来,母亲是有意留下这张照片的。母亲是在父亲走之前就洞察到了什么吗?看起来不像。记忆中家里没有那么一次战争,而母亲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近乎透明的女人,真有什么事她是做不到若无其事的。那么,是父亲病重后发现的,还是父亲去世后发现的?丁嘉莉的心又一颤。
  此后,丁嘉莉认定母亲心里也藏了个秘密,一个她或许可以捕捉到的秘密,虽然母亲从未对她们提起过什么。疑惑随着父亲的死去被尘封,也因此无法解释……嘉莉就觉得母亲很可怜。她曾想和妹妹们说起,后来又觉得,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说什么呢。唉,电视剧看多了,谁都会编故事。

                         六

  丁嘉莉有母亲家的钥匙。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住在这里,二十年了,没换过地方。这几年,嘉莉不止一次提出要母亲搬到自己那儿一起住,至少要搬到自己家的小区里,也好有个照应。母亲毕竟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可是母亲坚决不同意搬家。母亲的理由是,她怕父亲回来找不到家。这个理由让丁嘉莉难以反驳,只有酸楚。父亲啊父亲,挥之不去的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能像很多很多人一样,重整旗鼓开始自己的生活呢?父亲去世时,母亲还很年轻,和今天的嘉莉一般大,路还长着呢。后来也曾有亲朋上门来拐弯抹角地给母亲说媒,可母亲不应。人家再往深里劝,母亲就哭号起来,说到恨处,还随手操起家什要把人家打出门去……渐渐地,就再没人提这事了。做女儿的,当然不好和母亲谈这样的问题,可即使丁嘉莉衷心地爱着父亲,她也希望母亲淡忘父亲,能有自己的人生。
母亲不在家,估计是和隔壁邻居出去了。从前,父亲在时,母亲是不大好交往他人的。这些年,母亲的年纪大了,也想有人一起聊聊天买买菜什么的,就和老邻居的关系渐渐亲密起来。特别是这段日子,母亲在邻居的介绍下,迷上了基督教,只要附近小教堂有活动,她都去,平时有空,也经常去教友家串门。丁嘉莉不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异国宗教中,母亲到底能领悟多少,但看到母亲有喜欢的事情做,能感到有所慰藉,也就认可了。
  几天没过来,屋子里并没什么变化,只是堂屋门框两边各挂了一对小红灯笼,增添了不少过年的味道。父亲的遗像还嵌在黑色的木质相框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一侧一对摞起来的木箱子上,箱子上盖着白色的纱帘。父亲还是那么年轻,表情淡定,一如当年在马路上指挥交通的神情。丁嘉莉忍不住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父亲的脸颊,凉冰冰的。丁嘉莉用双手郑重地将父亲的相片重新摆正,其实已经很正了,这一定是母亲每日必做的功课。
  这时,门响了,母亲回来了。
  刚过来?母亲问。
  嗯。妈,这么冷的天儿,出去干吗?想要什么,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咳,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呢。今年是你爸二十周年,我寻思给买包好烟吧,你这当闺女的,从没给你爸买过烟。
  和母亲说话,丁嘉莉的心总是被揪起,又被放下,又被揪起。她不知道母亲的心是不是也这样起起伏伏,还她早已习惯了这样。母亲看起来是漫不经心的,唠家常一般就把那些伤人的话反反复复地说起:你爸他对不起我,唉,真的,他欠我的。母亲说这话时,也许正在洗衣、看电视,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在和馅。她耐心地把胡萝卜木耳鲜菇和瘦肉搅拌在一起,顺时针一圈一圈搅动,动作熟稔安详,似乎她的手和嘴不是听从于同一个大脑的。丁嘉莉尽量做到充耳不闻,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心上仿佛多了一个壳,就像手上的老茧,一层一层紧紧地包着,很耐磨。本来,母亲也是自说自话,不需要别人搭茬。
小莉,不是我说你,过年你就该去你婆婆家,总让何勇自己回去可不好。
  妈,我想留下来陪你么。
  陪我一个孤老太太有什么意思,再说过年不过年的,对我还不是一个样!母亲正用力揉面。
  妈,我来。嘉莉把面盆拿了过去,母亲没推辞。
  唉,不过妈这三个女儿,就你最孝顺。不像你爸,没良心。
  妈,她们本来也想过来的。嘉莉想到了嘉薇,心里有些泛酸。
  妈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我,妈知足了,还想怎么样呢,你们结婚时,妈也没给过什么。
  妈,瞧你说的,什么给不给的,我们现在生活得不都挺好?
  小莉,和妈说实话,你和何勇不是有什么矛盾了吧。
  哪有什么矛盾。丁嘉莉有些心虚,真怕妈看出什么,她不想在过年的时候再添上这样不愉快的谈资。
  那你怎么不回他家过年?他就不怪你?
  不怪,他们家,有儿子孙子就行了。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碍事。
  你啊,和妈一样,不会来事儿,当年,你爷爷奶奶家里人都不得意我。唉。何勇这孩子不错,你对他好点儿,凡事别那么较真儿,像我似的,结果还不是自己担着。
  嗯。丁嘉莉答应着,可并不确切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是突然有点委屈,和何勇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了,她想要怎样,不过就是个态度吗,这他难道不懂?
  嘉薇也是,刘福人心不坏,就长得差点儿,可长得好有什么用。你让嘉薇心气儿别那么高,过日子,稳稳当当就好了。
  她都那么大的人了,自己的生活还用我安排?这还用我教她?
  你爸去世的时候,我比她现在还大呢,可也活得稀里糊涂的。到老了也没活明白。小莉,你看妈这一辈子是不是活得挺失败的?
  妈。丁嘉莉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母亲的腰。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丁嘉丽瞬间找到了母女之间的那种默契的感觉,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也与自己同感。
  你知道我为啥恨你爸?母亲低着头,在围裙上擦擦手,恍惚还揉了一下眼睛,转身去取盖帘。丁嘉莉猜到母亲要说什么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咳,我就恨他那么早就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一家人,现在,家也没个家的样子。
  丁嘉丽悬起的心落下了。也许父亲不那么早去,这个家会很热闹,也许和现在一样冷清。可不管怎样,母亲都会有机会把内心的疑问、这些只有父亲能解释清楚的疑问拿出来,父亲走了,就没人能说明白了。母亲走不出那个圈,那圈看似父亲给母亲画的,其实是母亲自己给自己画的。嘉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照片。二十年了,恐怕另一个女主人公都不在了,就算有什么,也早已化作泥土和空气,存在着却无法捕捉到。母亲当年没有声张,现在更不会去计较了,当然也不会和女儿们提起。如果那是真的,就凭这一点,丁嘉丽佩服母亲,也感激母亲。
  夜很深了,丁嘉莉建议母亲去歇息,可母亲坚持要守夜。其实,没等到新年钟声之前赵本山的出场,母亲就已经支撑不住了,坐在沙发上直打瞌睡。母亲老了,头发大多介于黑白两种颜色之间,杂乱无章。丁嘉莉第一次强烈地感到看上去很强势的母亲已经很苍老了,特别是在旁边箱子上摆放的父亲的相片的映衬下。他们简直是两代人了,丁嘉莉这样想着,就有些不忍心。这么多年,她们姐妹不喜欢这个家,她们努力避开这个家,她们只看到活着的母亲对死去的父亲的尖酸刻薄,又有谁真正关心过母亲呢。这是母亲的悲哀,还是她们的悲哀?春晚闹哄哄的,正进行到已经筋疲力尽还得强撑下去的那一段,只能用声嘶力竭来掩饰疲惫了。丁嘉莉把电视音量调小了,然后蹑手蹑脚拿来被子,帮母亲盖上。远望窗外,千家万户,灯火通明,年的气息一股一股地漫了上来。
  丁嘉莉的心里也一点一点温暖起来。父亲,在那边好吗,他一定有话要说吧,爸爸,我们都好,妈妈也好。不知道嘉茵一家在海南玩儿得好吗,在上海的异乡人,看似光鲜,其实生活又谈何容易?还有嘉薇,她们母女在干什么呢,也包饺子了吗?如果嘉薇听到了母亲的劝说,会不会考虑挽救婚姻?何勇父子又怎么样了,他们一定也在惦记着自己吧。一家人虽然没能一起过年,可心还是在一起的,这就是割舍不掉的亲情吧。丁嘉莉回身拿过手机,猛按了几条短信,发送出去。
  正想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汇聚成了一片,火光与灯影编织交错,哦,新年到了。母亲动了一下,睁开眼睛,问,几点了,该煮饺子了吧?嗯,正在烧水呢。多煮一些,给你爸带个份儿,让他知道,咱们惦记他呢,让他愧疚去吧。
  丁嘉莉答应着,起身去厨房。
  这时,放在客厅的手机嘟嘟响了两个音节。丁嘉莉听到了,来不及回身看,可心里,却充满了温暖。这种温暖,就如窗外的烟火,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砰地一声,就像花儿一样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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