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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同行
来源: | 作者:曾剑  时间: 2010-05-15

  摆在我们面前的坦克看上去高大威武,其实是头“病驴”,需送清原军修厂修理。连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让我挑个坦克驾驶员上路。我说,不用挑,就陈寒。其时,陈寒就在我们身边,歪着脑袋看夕阳。连长扫了陈寒一眼,又顺着陈寒的目光扫一眼夕阳,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看到的,是他满眼的疑惑。
  陈寒是老兵,二级士官,不久前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没被批准,心里有想法,嘴上不说,队列里他那站成三道弯的水蛇腰,和脚背上鸡肠子似的甩来甩去鞋带替他说了。说来也怪,我居然喜欢这样的兵。我固执地认为,这样的兵表面(尸吊)儿郎当,但关键时刻能冲上去。
  我目光坚定,抵挡着连长眼里疑惑的光。连长猛吸一口烟,向着夕阳吐了个烟圈。他盯着烟圈,烟圈破裂、消散。连长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辗碎,冲我毫无表情地说:行吧。就往车场外走。
  陈寒的水蛇腰消失了,他挺起胸膛,冲连长的背影敬礼,说声:“谢谢连长!”就屁颠屁颠移到我身边,脸上出现多日来少有的亢奋,好像连长是让他去春游。
  连长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签了一张300元钱的借条,让我到财务股借差旅费。我往机关楼走时,陈寒追上来,捅了一下我的肋骨,小声说, “多借点,穷家富路嘛。”说着勾起下巴,四周瞅,像特务接头。
  我被陈寒逗乐了。我点头,但财务助理没点头,所以,我点头也是白搭,我拿到手的还是300元。我也觉得钱太少。我特地拐回宿舍,从抽匣里拿了500元钱,叠一起,对折,塞进防盗裤头的小口袋。

  我回到车场时,见陈寒拎了只桶,从一辆坦克身边,斜着身子往我们这儿走,就要到我们那“病驴”跟前时,被车场哨兵拦住。哨兵是新兵,陈寒几句话把他轰走了,但很快,高大的军械股长泰山压顶似的,站陈寒面前,大声问:“谁让你偷别的坦克上的油?你们坦克里不是有油吗?”
  看来哨兵上报了陈寒的偷盗行为,而军械股长恰好就在车场办公室。我们点背。
  陈寒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是偷,我们借一点而已。”
  “借?你打借条了吗?私自抽取别人坦克里的油。再说你们坦克上有油。”
  “不够用!”
  “什么不够用,坦克是用火车运送,自行路段总共才20公里,我给了足可以行驶30公里的油。”股长说着,来拎陈寒手里的桶。股长一米九八的大个,当义务兵时,因为有了他,每年五四、八一、元旦和春节篮球赛,他们连总是全团第一。后来以营为单位比赛,他们营照样是全团第一,再后来,我们团在四年一届的全师运动会上,别的项目输得一塌糊涂,惟有篮球得了个冠军。比赛时,他就站在篮下。他哪能里是投篮,简直就是把球往篮框里放。回来后,团里给他提了干。那时我还没当兵,陈寒也没入伍。他的故事,是我来到我们团当排长的当天听说的,那天正好赶上全团军人集合,我看到队伍里一个人鹤立鸡群,自然免不了打听。陈寒也是这么认识军械股长的,所有新来的人,认识他的过程大概都如此。他的故事令很多人羡慕:玩都能玩成一个军官?于是,在我们团,每年新兵入营后,都会掀起一次学打篮球的热浪,但靠打篮球提干的,自他以后没有第二个。这个坦克一样五大三粗的人,现在居然把坦克用油计算得这么准细,看来,他提干是靠了打篮球,但不仅仅是靠了篮球,他颠覆了我对运动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固有印象。
  军械股长伸手拎住陈寒手里桶,陈寒就把自己的那只手松开了。我敢说,全团也就这个大个子股长,换了别人,陈寒不会这么就算了,非得再把那桶油抢回来。陈寒转身往连队的方向走,甩着他的水蛇腰,说:“我不去了!”股长道:“你是谁呀?我又没点名让你去。我找的是你们连长,连长不行就找营长,营长不行找参谋长。你以为你是谁?”他语音浑厚,这一点我不计较,大个子运动员都这声音,可他语气生硬,语意瞧不起人,这就使我脑子里刚消失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印象又蹦达出来,而且更加强烈,认为这人素质也不咋的,跟一个小兵较啥真。
  我冲上去,一把拽住陈寒。我小声说:“兄弟,我军校毕业,还戴着学员实习肩章,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受领任务,给我个面子行不?”
  陈寒说:“我们兵就没面子么?可谁给过我面子?”
  我说:“我给你面子,一路上,我全听你的?”
  陈寒依然阴沉着脸,不吱声。
  我说:“走吧,兄弟,就算帮哥一个忙。”这个时候,我要是拿排长压他,效果会实则其反。

  陈寒甩着膀子,扭动着他的水蛇腰,慢腾腾靠近坦克。他手一碰坦克,就像充了电似的,来了精神头。他两步蹬车,干净利索,像一只大猴子,四肢在空中一伸一缩,那尖尖的屁股,就稳稳地钉在驾驶椅上。他踩油门,挂档,动作行云流水。坦克在他的摆弄下,突地往前一窜,喷出一阵乌黑的烟。
  我三步蹬车,将屁股落在副驾驶坐椅上。我蹬车动作比陈寒多一步,尾椎骨还磕在天窗边沿上,受了挫,很伤自尊。我咬牙受承着疼痛,不让自己惊叫。陈寒要知道我三步蹬车比他两步蹲车都费劲,以后我在连里的工作就没发干了。
  因为怕辗坏路面,我们在效区绕道前行,把整这个小城搞得乌烟瘴气。坦克轰声如雷,使我怀疑它根本没毛病,只不过得了狂躁症。陈寒说我外行,别看车还能行得那么快,其实到了生命极限,像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我说:“照你这么说,车还指不定能走多远呢,能到军修厂不?到不了早言语一声,半跑抛锚,我可担不起这责任。”陈寒说:“它敢,到我手中,它就得听我的。我让他在哪儿坏,它就在哪儿坏,差一米的距离都不行。”
  我有点懵,他这股拧劲,让我心里没底,我后悔选错了人。
  我们把坦克开进火车站。车站荒凉,铁路倒有十几条,大都锈迹斑斑,只有中间两条被火车磨得锃亮,在夕阳下发着刺眼的光。我们正要从铁轨上行进,把这刺眼的光辗碎,半路杀出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人,挡住我们的去路。他让我们绕道把坦克开到坡形站台上。坡形站台一边是斜坡,一边是陡壁,陡壁与拖车相连。拖车没有引擎,但车下装有火车轮子。坦克开上拖车,拖车再挂在火车车箱上,坦克就可单独构成一节车箱。
  陈寒加油,踩油门。又是一阵黑烟,坦克上了坡形站台。拖车与站台陡壁有半米多宽的空隙,我见那空隙太大,要“安全帽”把拖车往里靠,“安全帽”冷笑一声:“这点空隙算啥,打仗的时候,多宽的战壕也得过,怎么现在就过不去?闲呆的吧。”
  “你啥时见我们闲呆着,我看你闲得不像样,份内的活都懒得干。急了我找你领导,让你下岗,一天没事闲死你!”陈寒一点就着,给“安全帽”一个“急速射”。我给他一个眼风,吹灭了他的怒火,又转过脸去,对“安全帽”说:“大哥,话不能这么说,打仗的时候,我们命可以不要,可在平时,我们还是要注意安全的。这大热天的,天上又没落冰雹,你不也戴着安全帽吗?”“安全帽”便没言语。他借助钢筋撬棍,把拖车往前移了移,用三角木把拖车的车轮固定。陈寒一踩油门,车便稳稳地驶上拖车。
  我问“安全帽”火车什么时候开,他说:“早着哩,你以为一辆火车头,就拉你们这辆破坦克,那你们部队得掏多少钱?你们的坦克得编号,挂在别的货车后,啥时挂够一列火车,自然就开了。”
  照他这么说,车一时半刻走不了。我让陈寒锁好坦克门。我饿得前胸贴后背,陈寒也好几次叫饿,我带他上饭馆,
  饭馆并不大,倒也整洁干净。刚坐下,热情的女服务员拿着莱谱走过来,问我们点什么莱。我说不用了,就来一斤饺子。陈寒嬉皮道:“来个回锅肉,排长,我馋肉了。”我不理他,坚持不要菜不要酒。陈寒的语气近似哀求:“两个人一个菜,一瓶啤酒还不行吗?开坦克是个苦差事,不吃点喝点怎么受得了!”
  “咱们带的钱不多,先省着花,返回的时候,再痛痛快快吃喝。”我知道回来不可能剩钱,这么说,是缓兵之。服务员早已没有耐心,尖声道:“啊哟,兵哥哥豪爽点嘛,不就是一盘回锅肉吗?”回头对掌勺的喊:“一盘回锅肉……”
  见服务员已喊出声来,我不好再说什么,又要了个尖椒炒干豆腐,一小碟花生米,两瓶啤酒。服务员说:“就是,多要点,你们出差,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我觉得服务员话多,问她:“你给报销?”服务员说:“反正不花你自己的钱。”我讥讽道:“你可真有学问,知道的还真不少呢。你知道我姓啥叫啥家住哪里吧。”
  “你姓共产党叫解放军家住部队,我没说错吧。”服务员滑溜地动着她猩红的嘴,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冲陈寒笑道:“受过专业训练,整不了。”
  服务员故作媚态。倘若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子,我还能接受,她偏偏长着两只葵花仔的小眼睛,高颧骨,塌鼻子。嘴小,但不是樱桃小嘴,嘴皮太薄,除了说话,看不到嘴唇。我脑子里蹦出一个词:东施效颦。自此以后,东施效颦这个词,便与她的形象永远刻在我脑海里了,刻骨铭心!我没了食欲,就着几片辣椒,匆匆把一杯啤酒灌下肚,放下筷子,看陈寒慢慢吃慢慢喝。
  陈寒见我不吃,风卷残云,将那盘回锅肉卷了个底朝天,另一盘菜也吃得只剩三片辣椒,说了声“主食不吃了。”抹抹嘴,抓起军帽就走。服务员问我要不要休息,如果需要,她家楼上有房间,单人间双人间都有,足疗按摩一应俱全。她叽叽喳喳像只鸟,我急忙跳开去,惟恐染上禽流感。
  落山前的夕阳,也来了个“回光返照”,把最后的光芒散在大地上,我感觉到一丝温暖。原想这温暖的夕阳,只属于江南三月,没想到这儿也有,而且格外醉人,我昏昏欲睡。我们打开坦克门,钻进去,往座垫上一躺,立刻感到周身凉飕飕的,不久骨头也冻得针刺般疼,我们不得不钻出来,上到坦克顶,并排坐着。车内潮湿寒冷提醒了陈寒,陈寒说北方天冷,温差大,恐怕会冻死人。我说:“任务来得太急,要不我就带上大衣了。”
  每一列火车疾弛而来,我们就希望能在这个站停留,把我们的坦克挂走。我想早点走。当兵多年,走南闯北,饱尝等车的滋味。但一列列火车,并不被我焦急的目光阻挡,速度从没放慢。我感到很累:眼累,脖子累,连心都累。我转过身,不去看火车,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一个中年妇女在拾煤碴,几个小男孩玩着游戏,追追打打,闹声冲天。一个小孩向这边看了一眼,喊道:“坦克,坦克!”所有的小孩蜂涌而来,围着坦克看稀奇,问这问那。我正闲得无聊,便耐心地一一回答。等他们猴子一样往车上爬时,陈寒大吼一声:“走开!”孩子们像一窝惊蜂,四散而逃。
  望着孩子们惊慌的背影,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想起小时候,一支部队上我们镇拉练,路过我家门前的大山。我冲上山去追着看他们,他们把望远镜递给我看,还让我摸他们的枪,无形地把一棵向往军营的种子,撒播在我身上,使我后来从高一到高三,连续三年应征,锲而不舍,直到考上军校,成为一名军官。
  我说,让孩子们回来玩一会儿吧,让他们坐到坦克里玩。陈寒说,你可真是菩萨心,就你这样还带兵打仗?妇女和儿童,不费一枪一弹,你就被俘。
  我不吱声。我再言语,他会有更多奚落我的话送给我。他从来就没把我这个新毕业的地方大学生排长当回事。算了,不与他计较,别人不尊重我,我自尊自爱,少说为佳。

  拖车高大,上面又立了坦克,成了庞然大物。我和陈寒钻进坦克,打开防护盖,露出上半身,望着四周突然变得渺小的花草树木,浑身涌出一股征战前的自豪。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位举足轻重的将军,身后是沸腾的千军万马。但豪情万丈之后,我觉得自己更象堂吉•诃德。此刻堂吉•诃德一样的我焦急地等,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表。太阳落山了,我的坦克却依然站立在拖车上,没一点动静。我呆不住了,想寻求解决办法,这时,我看到“调度室”三个字,急忙跑了过去。
  是一间平房。办公桌前坐着个年轻人,我问坦克啥时能走。他不耐烦地冲我翻了一下眼皮,说不知道。我说:“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调度室,你是工作人员。”年轻人斜视着我,说:“正因为我是‘工作人员’,才不知道车啥时走,我要是领导,我就特地为你这辆破坦克调动一辆火车头。现在,我们也得等,等北上的货多了,够编成一列火车了,就启用一个火车头。谁知道啥时能凑齐。”
  “啥时能凑齐,总干这个,还能没点经验。”
  “经验嘛,晚十二点钟以前是走不了的,你们尽管去歌厅潇洒好了。”
  我懒得与这种人消耗唾沫星子,匆匆下楼。我不愿在车里呆着,便让陈寒锁好门窗,转身向街心走。街心高楼林立,看不见夕阳,灯陆续亮了,不觉已到了夜晚。霓虹灯下,车来车往。车站的夜景迷人。大街两旁的树下,坐着几个票友,他们拉着胡琴,晃动身子,微闭双眼,自弹自唱。他们自我陶醉的样子,引得陈寒直乐。客车站前,旅客成堆,一个个匆匆忙忙,却偏偏半天走不出去。几十辆出租车,毫无规则地停在那片空地上。司机沙哑着嗓子招引旅客,有几个甚至生拉硬拽,我一甩胳膊,摆脱了他们伸过来的手。陈寒说这么逛街太没意思,不如去看电影。我见时间还早,票价也不贵,就与陈寒很随便地拐进了一家小型影院。
  影院粉红的灯光微暗,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气氛,但这种气氛很快令我不安,我担心他们放的是“少儿不宜”。十几分钟过去了,也没看出个头绪,只见人在屏幕上追追撵撵,打打杀杀,打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也到底没看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拼个你死我活。整个片子没有故事情节,没有主人公,像是从好几部电影里剪辑上去的,乏味得很。我起身要走,陈寒拉住我,说不能让6元钱白花。我不喜欢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见陈寒恋恋不舍,只好又坐下,很快就在这闹哄哄的厮杀声中,进入了梦乡。
  我醒来时,陈寒正睁大眼盯着荧屏,那上面果然是“少儿不宜”,好在不是特别“不宜”,是稍微有点“不宜”。陈寒贪婪的目光令我反感,我拽起他就走,一个女服务员打着微亮的手电筒,挪到我们身边,我感到她很肉感地蹭到了我的肌肤,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她问我上不上里屋,说着指了指里面那个门。我知道,到了里边屋,就由不得我们了。我拽着陈寒往外摸索。出门看表,十二点半,我吓出一身汗,自言自语说:车要是开走了可咋办。陈寒说:“怎么会呢,说十二点以后嘛,这些人干工作,只能拖后,不可能提前。”
  我质问他:“一呢,万一开走了怎么办?”
  “大惊小怪,万一开走了,我们直接坐客车到军修厂不是更方便?”
  “说得轻巧,人不离车,车不离人,这是押运准则!”
  我一路狂奔。
  车站的灯火依旧,老远,能看见坦克高大的影子,我放心了。我们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垫都很短,每个坐垫能坐两个人。躺下,就只能容下半截身子,更别说伸腿,翻身。陈寒躺在座垫上,吊着膝盖,见身边有只空油桶,用脚勾过来,将脚后跟搭上,勉强平下身。余下的空间不大,我只得蜷着身子,靠着厚厚的钢板歇息。
  我没想到,休息的地方窄小,此刻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是困难。真正让我们难以忍受的,是寒冷。坦克本来密封挺好,都可以在水里行进,可因为是旧车,此刻像有无数个小孔,将车外寒冷的空气吸进来,发出呜呜的抽风声。整个坦克像是一个巨大的冰柜,涌动着一层霜雾。我感到有一股冰凉的液体,从我的后窍钻入体内,直达心间。我伸出手,用手掌护肚,但丝毫没有用,膝盖和肘关节如同贴上了冰块,一直凉到骨头里。我不敢再睡,干脆坐起来,双手抱膝,大腿贴着腹部,手臂顺着腿弯曲,肘贴着大胯,脸挨着手,手指轻轻搓揉膝盖。尽管这样,我还是冻得直哆嗦,上下牙磕得咯咯响。不知是因为我的动静太大,还是因为实在太冷,“没心没肺”倒下就着的陈寒,今天竟然也睡不着。他坐起来,大骂贼冷的天,缺德的老天爷。骂完之后,他建议我睡旅馆,我不去。陈寒说:“怕什么,一晚上最多50元,开个发票不就完了。”
  “钱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不能擅自离开坦克。”
  “没事,锁好车门。”
  “车要是开走了呢?”
  “我不说过吗?车要是走了,咱就坐客车去军修厂,坐卧铺。”
  “不行,如果炮衣丢了呢?那可是武器装备。”
  “破炮衣谁要!”
  “那些破塑料袋,空酒瓶都有人要,何况炮衣,拿回家,都能支成一间房子。”
  陈寒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悠闲地吸。我急忙制止,陈寒说抽烟车内会暖和不少。
  “你是驾驶员,应该知道车内抽烟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我是驾驶员,才知道在这儿抽一支烟根本没什么危险。”
  “万一出啥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陈寒打开车门,把烟扔出去,歪着头,尖尖的下巴朝着我,说:“万一,万一,你总是那么多万一,万一地球爆炸了,你能抱着坦克哭?”
  他的话不像是用嘴说出来的,像来自他那尖尖的下巴,生硬地刮痛了我。我暗问自己:大学生排长啊,你需要多长时间的磨合,才能与这些小兵打成一片,才能拥有一个士官班长的威性?
  我跳下车,上了站台。我认为与其在车内冻着,不如在外面跑跑跳跳,运动取暖,或许比车内好受些。陈寒也跟上站台。
  车外并不比车内好受,不仅冷,雾浓重如细雨,湿了整个大地。跺跺脚,累了,坐下来歇息的地方都没有。陈寒看见小楼里还亮着灯,便要上楼避寒。我见楼离得并不远,从窗户里能看见坦克,就默许了。
  我们敲门。值班员黑脸黑眼圈,呵欠连天,可能刚从嗑睡中被惊醒。他隔着玻璃盯着我们,就是不给我们开门。之后,他慢腾腾地走了两步,肚子前挺,双手后张,伸着懒腰,把一个企鹅的形象表现在我眼前。我笑了。他不知道我笑“企鹅”以为我冲他笑,便回我一个笑。
  陈寒说:“让我们进去呆一会儿吧,我们是当兵的。”陈寒指了指自己的肩章说。黑脸人摇头,说社会发展到今天,什么都有假的。陈寒正要驳斥他,我上前一步,将他拉到我身后。我说:“我们是坦克团的,外面冷,想进来暖和暖和。”说着将军官证从小窗口递进去,黑脸人仔细看了,又审视了我们半天,这才开了门。
  我与陈寒进了屋。黑脸人也不搭理,自己坐到沙发上,仍然呵欠不断。我自觉没趣,又惦着坦克,示意陈寒回。陈寒问黑脸人有没有东西可以借他垫一垫,盖一盖。黑脸人冷言冷语说:“这儿又不是旅店。”陈寒眼睛电子扫描一般,扫视整个屋子。他看见铁柜子上有一摞报纸,便开口要。黑脸人说报纸是留着当资料保存的。我想白天没啥事,可以看报纸打发时间,就把口袋里的一包“七匹狼”递了过去。黑脸人没接,我便轻轻将烟放在办公桌上。黑脸人这才把那叠报纸翻了翻,抽出几张递给我。墙角有几只压扁了的旧纸箱,陈寒拿起就往处走。黑脸人追出来,喊道:“干什么,抢劫呀!把你们的烟拿走,我看你们才是‘七匹狼’,你们两匹,外面还有‘五匹狼’等着吧,正好一个班吧。”我们不接他扔过来的烟,使劲跑。陈寒边跑连笑,说这个人可能当过兵,咋知道一个班七个人呢?我也笑了。我说:“不能吧,当过兵的人,能对咱这态度?”
  陈寒将报纸铺在坦克底板上,然后把一只长纸箱往身上套,像甲壳虫。我学着他的样子,把剩下的那只纸箱套在身上。我们挤成堆,顺着空隙把脚伸展开,感觉如同钻进了猫耳洞。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坦克剧烈地振动,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我警觉起来,正要喊陈寒,车“哐”地又动了一下,像是与什么东西发生剧烈碰撞,陈寒叫了声“完了,出车祸了。”他夸张地伸手摸自己的腿,摸胳膊,发现没缺啥少啥,这才打开防护窗,探出头去看。我也探出头去,见一个人拎着手提灯,在坦克下照,又拿铁锤敲敲打打。接着听见一声长鸣,火车头驶过来,又是“哐”的一声巨响,拖车便与火车头连在了一起。“坐好,火车要走了。”我提醒陈寒。
  人随车动,眼随路旁参照物动,免除了小站给我的视觉疲劳,心里充实不少。
  但坦克并没走多远,停了下来。火车头扔下坦克,独自“轰隆隆”远去了,我狐疑地望着远去的火车头,它一去不复返,我干脆又躺下。不久,车再次遭到剧烈撞击,却并没开动。这样反复碰撞几次,每次坦克后面多出一节车箱。我才想起,这就是那个“安全帽”说的给货物编号,便复又躺下,不去管它,在寒冷中一次次睡去,一次次被撞醒。

  第二天中午,车依然没有走。一节节车箱连在一起,如一条巨龙爬伏在铁轨上。我以为这下火车怎么也该走了,没想到那火车头再次喷出一股浓烟,独自远去。这时,我们饥肠辘辘,干脆跳下车,锁好车门,一路小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面包,饼干。陈寒还缠着我要了两瓶啤酒。
  火车头像是特别善解人意,等我和陈寒吃饱了,喝足了,便“轰隆隆”开动了。这时,已是我们在这个车站呆的第二个黄昏。因为一次次仿佛要走,一次次到底没走,我的心已趋于平静。我坐在座垫上,极累极乏,陈寒见了,风趣地说:“排长,你可千万要挺住啊!”说着坐到防护窗边,两腿吊在窗里交叉摆动,手扶防护窗盖,远看风景。
  其实四周并没有风景,光秃秃的山,还没长出幼苗的大片黑土地。车行进的速度极慢,而且走走停停。来到一个并不大的车站,车头又独自远去了。我心里很着急。这样下去,十天半月恐怕难以返回,不但钱不够花,更主要的是赶不上下月的野外驻训,生疏了专业。但在陈寒面前,我还是装作挺轻松的样子。我说:“等就等吧,难得出来一次,多玩几天。”陈寒见火车头没了,知道车一时半刻走不了,呆着难受,就要下车溜达。下了车,我仔细看了站名,才知道到了城东车站,心中不免涌起一股酸水。一天一夜,居然只走到市郊!坦克要是没毛病,我们自个开去,都比火车快。我仰头望天,暗生一股怒气,也不知这股怒气从哪里来,要发泄到哪里去。而这时的陈寒,心情似乎要好些。他认为自己是个兵,跟着排长走,有吃有喝就行。啥时回去,能不能完成任务,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他东瞅瞅,西看看,有时还情不自地唱歌。陈寒唱歌挺好听,不跑调,音质也不错,参加过市区卡拉OK大奖赛,虽然没获奖,却杀入了决赛圈。但这时,我却没心思听,阻拦他说:“你注意点形象,别摇头晃脑。”陈寒嬉皮笑脸道:“这叫活泼开朗,是革命军人最美好的形象。”
  火车就这样走走停停。在城东镇,陈寒说他可不想再吃饼干,拉着我走进小吃店。我想吃两碗牛肉面,不贵,还能撑饱肚皮。陈寒却仍旧要菜要啤酒。我说车上有“阔佬”,陈寒说:“就那点玩艺儿?你是不是想把咱俩变成木乃伊。”我笑道:“那敢情好,瘦人病少。”陈寒说:“得了吧,就你那抠搜样还能当大官?又不是花自个的钱。”我听了,劝说陈寒:“不是花自个的钱就可以大吃大喝?你可真腐败。你要当团长,还不把咱坦克团吃黄摊了!”陈寒被我的话逗乐了,转过脸去看山水,说这山好水好,不如来个姑娘好。他说着,站在车顶向远处张望,果然有一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等待着那个姑娘的临近,当那个姑娘走近时,陈寒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那不是姑娘,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披发,长牙。我也笑出声来。女人似乎意识到我们笑她的长牙,用一双仇视的眼盯着我们。
  “要吸取教训,注意军民团结。”陈寒笑完之后,模仿首长的语气批评我。

  正午,火车缓缓驶入一片山地。强烈的阳光辣辣地照在身上,如火烤一般,我们不得不缩进坦克。昨夜气温太低,我们都没睡好,此刻想美美地睡一觉闭目养神。但是,坦克很快如同一只蒸笼,摸摸车身,烫手。汗从我的额头,脊背,胯间渗出来,我收臀,缩腿,麻利地褪掉裤子,脱了上衣,平身躺着。陈寒说:“排长,你啥时变成了女人,让我看看是‘安尔乐’还是‘舒尔美’?”我这才想起防盗裤头里还有“私房钱”。我急忙转身,晚了,陈寒已经碰到了我的裆。
  “安尔乐。”我说。我情愿陈寒说我像女人,也不能让他过早地知道我有“私房钱”。
  “不对吧,‘安尔乐’质地这么硬?我看是放了硬纸片,装大。”陈寒的话不太顺耳,我大声训斥道:“放尊重点,怎么能这样跟排长说话?还动手动脚,混熟了吧!”
  “混熟了?混熟了你还能瞒我?赶紧把钞票拿出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官兵一致,完成任务。”
  “还没到用这钞票的时候。我们预借的钱快花没了,中间还要经过好几个大站,这样下去,别说完成任务,恐怕人都回不去。”
  陈寒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能到军修厂,什么也不用担心,兄弟单位,能不借咱一点钱?他们若不借,我们就赖在那儿白吃白住,等团里来人接我们。”
  “你别做梦,都老兵了,还这么幼稚。两个大活人要别人来接,回去脸往哪儿搁?我们还不如扒火车回去,到时候可别叫苦!”我是大学生干部,陈寒在我面前很随便,但我一旦严肃起来,陈寒也就不敢再吱声,毕竟我是干部他是兵。我俩这么一闹,就没了睡意。阳光更强烈,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背心、裤衩很快湿透了。陈寒说:“得了,干脆全脱。”说完,麻利地褪下裤衩。我难为情,陈寒说:“怕什么,又没别人,咱俩就跟在浴池一样。”说完就要扒我的裤衩,我急忙说:“我脱,我脱。”
  两个赤条条的人,一人把住一个防护窗,将头伸出窗外,尽情地说笑,贪婪地迎住火车奔驰而生的风。风中的阳光刻刀一般,晒得皮肤生疼。陈寒拿出两张报纸,三下两下,就叠成一顶纸帽子,扣在头上。他给我也扣了一只,还说我戴纸帽子样子傻,像文革时被批斗的知识分子。我便故意做出一副低头挨批的可怜相,把他乐得差点栽下坦克。他站到座垫上,指着我吼道:“打倒臭老九!”我缩回头,依然装作低头认错,却悄悄倾过身子,伸出巴掌,拍向他的屁股。肉肉相碰,“啪”的一声脆响,淹没了火车的汽笛。陈寒本能地跌落在座垫上,呲牙咧嘴,半天才跪起来,扭过脖子着,见屁股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喊道:“排长,你是往死里整啊!”
  陈寒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春光几乎外泄,他不太乎,寂静的山野,看不见一个人。至于那林中鸣鸟,坡上羊群,它们懂个啥。陈寒看山水看累了,便看自己,也看了一眼我,他说他像夏日长势正旺的茄子,比我要雄壮得多,说着自满地笑了。

  列车驶入沈阳市区。路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巨龙般盘旋缠绕的立交桥,在我眼前缓缓移动,我心动荡了。他想看看这个东北古城的风景。然而,火车象是故意与我赌气,疾驰而过,却在并没什么风景的郊区一小站停下来。
  陈寒要喝水,我们就穿了衣服,下车往站外走。出了站门,是一个集市。行人川流不息。卖蔬菜水果的小商小贩并不叫卖,只用过于热情的眼,打量来往行人。我急忙混入人流中。一身军装,在这种场合闲逛,打眼。摊子上摆着的几乎都是桔子,西瓜,并没什么新奇水果,有也买不起。我买了两斤桔子,就往回踅,陈寒紧跟其后。
  我们钻进坦克,吃饼干,喝啤酒,桔子的芳香弥漫开来。忽听一声汽笛长鸣,又一辆火车停在身旁的铁轨上。其中一节车箱上,并排着几十辆摩托车。从摩托车中间探出一个脑袋,东张西望,最后目光就落在这边的坦克上,看稀奇古怪一般。我在潜望镜里,看清是一张年轻的脸,伸出头去向他招手。年轻人朝我喊:“老兄,你们搞么子咧?”我听出他说的是长沙话。我是长沙炮兵学院毕业的,在长沙呆了几年,毕业后分到东北,长沙话便成了记忆,此刻听起来格外亲切,遇见了老乡一般,来了精神。我喊道:“小兄弟,过来嘛。”小伙子指指摩托车,摆摆手,示意走不开。我喊:“没得事的咧,这儿一样看得见!”我的长沙话果然奏效。小伙子下车,飞奔而来,爬上坦克,动作敏捷如猴。
  小伙子扫了一眼坦克,目光落在饼干上,样子像个饿极了的小孩,喉节动了一下,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我弯腰,从防护窗内掏出一瓶啤酒,一盒饼干,递过去,小伙子推说不吃。
  小伙子果然是长沙人,替一个老板押运摩托车,一趟800元,吃,喝,住全在其中,所以路上不敢耽误,也不敢放开吃,否则挣的钱还不够花。小伙子说话有气无力。我看着,心里挺难受,再次把啤酒和饼干递过去。这次小伙子没推辞,拿起饼干,狼吞虎咽,又一口将啤酒灌下肚,抹抹嘴,说了一大串感激的话。
  坐的时间不长,小伙子起身要走,说他要去找调车室的人,争取下午能将摩托车挂走。他回到摩托车中间,摆手示意我帮他看着,自己揣了个小纸包,往站台边上的那幢楼走。大约半个钟头,小伙子回来了,高兴地告诉我,他给调车室负责人两包白沙烟烟,一斤槟榔,人家答应一个钟头后给他挂车。陈寒说:“咱们也去找找吧,早一天走,就少受一天罪。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小伙子说:“买条烟送去好使。”我摇头笑道:“不用,我们是往同一个方向去的,我就不相信他们偏偏把我们的坦克留下。”小伙子说:“你还别说,他们就能把我的挂走,偏偏把你们的留下。”
  果然,不到一个钟头,就有一列货车开来,把湖南小伙子的那节车箱挂上了。小伙子对我说:“老兄,快点找他们说说,还来得及,咱们一起走。”我依然摇头苦笑,没过多久,车站升起一股浓烟,列车远去了。小伙子在车上远远地挥手告别。小伙子的身影消失后,我感觉车站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有一种失落感。我钻进坦克,倒头昏睡。
  我醒来后,天色已晚。我在熟睡中出了一身汗,黄昏时气温一低,内衣冰凉如铁。我感觉胃部一阵刺痛,一股酸水往喉咙外涌,直漫舌尖。我无法抑制地发出古怪的打嗝声,酸水吐了一地。我两手紧贴腹部,企图用手暖暖肚子,但无济于事。此刻,我不禁来了情绪。外出前,我想到了拿衣服,军械股长象个催命鬼,说车要走要走,结果到了始发站,还不是停了一天一宿。陈寒知道我的胃病,也见过我痛得在床上翻滚的样子,心里不好受。他过来搀扶,要送我上医院。我说:“现在的医院能去吗?不是给你开一大堆药,就是让你住院。我们可是既没钱买药,又没时间住院。胃病是一阵一阵的,一会儿就好。”陈寒无言以对。他知道我的脾气,他知道我的胃病是受凉引起的。要我去住旅馆,我说车可能就要开,还是不去了。陈寒跳下车,独自向调车室小跑,很快跑回来,说:“太好了,车今晚不走,住旅馆去吧,洗个热水澡,喝点热水,美美地睡上一觉,病准好。”我生气地说:“我说过,不能擅自离开。坦克上的零件如同我们身上的器官,少一样都不行。出来的时候,车上有啥,到军修厂就得有啥。你倒挺会享受!”
  “是,排长,我挺会享受。可我是想你去住旅馆,我看车。”
  “那也不行,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你能放心谁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肯定把车卖了!”
  我一骨碌坐起来,说:“还真的,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没准车上真的会丢东西。”
  陈寒气得半天才说出话:“得了,你就住这儿,我上旅馆了。可别怪我照顾首长不周啊!”说完往站台那边走,任凭我怎么喊他,就是不回头。大约十几钟后,陈寒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小桶热气腾腾的水。
  陈寒取下两个备用水壶,灌了水。将毛巾放入热水中浸湿,拿出来,拎了个半干,撩起我的衣襟,敷在我的肚脐眼上,用另一条热毛巾给我擦背。这样反复几次,待水快凉了,不能再敷,他就把水壶递过去,一只塞在我的腹部,贴着我的肚皮放着。另一只让我弓起腿,脚掌踩上去。片刻,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冲缓了我的痛疼。
  第二天黎明,我打开防护窗,见车站悬着的那个大钟,知道车果然一夜未动,很恼火。陈寒却很平静,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俏皮话:“昨日你要是给我两包烟,加上我这三寸不乱之舌,别说清原,就是太原也到了。”我被激怒了,愤愤地说:“就不去找他们,我不相信他们就敢把咱的坦克烂在车站。”我说完,装作漫不经心,看晨雾中忙碌的人。
  中午时分,坦克还没编上号,我坐不住了,同是往清原方向去的,为什么摩托车能走,坦克却走不了。此刻,我一肚子怒气,已变成了满腔正气。我跨过一道道铁轨,向调车室走。我上了楼,找到调车室。我举手正要敲门,手却象被挑了筋一般,酸软无力,那一腔正气,也变得弱不可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能这么鲁莽。我转身,走下楼,找到一个小卖店,买了两包“红塔山”。我不敢再买“七匹狼”,怕别人再说我们像狼。有“红塔山”壮胆,我敲门的手格外有力,敲出的声音是那样脆响。
  办公桌边,坐着一位精瘦的男人,有着高仓健的冷竣。我打开一包烟,递给他一支,瘦男人没接。我把烟连同没开封的那包,放在他桌上。我说:“大哥,替公家办事,给的钱少,天遥路远的,我和我那位兄弟还饿着呢。你看能不能帮我把坦克挂上,让我们早点走。坦克修好了我们还要把坦克接回去,来接坦克时我一定好好谢你。”瘦男人笑了,瘦男人是冷峻的笑,很有风度。他站起来,说:“当兵的嘛,可以关照一下,我这就找人给你挂。咋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你们不着急呢。”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在背台词。
  坦克临时挂在一列即将出发的车上。我仰面朝天,叹了叹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

  列车缓缓前行,进入我视野的,是一片闪着银光的水域,接着就是巍峨的群山。山水相接,秀美无比。然而,好景不长,蓝天很快就被大片大片的乌云覆盖,接着就噼哩叭啦下起雨来。我们只得猫进车里,当起了缩头乌龟。风撕扯着炮衣,炮衣在风雨中如一只怒吼的雄狮,拍打着坦克,哗啦的声音掩埋了风声雨声。显然,炮绳松了。我打开坦克门栓,没等往外推,狂风就把坦克门掀开,我被卷了出去,我吓得大叫一声,本能地死死抓住门栓,人却整个悬在空中,随着疾驰的列车前进。我不敢怠慢,将脚勾过去,摸索到一个搁脚的地方,没等站稳,又一阵风打来,厚重的钢板门再次卷回来,就在我的手快卡入门框的那一刻,陈寒伸出一只脚,用脚掌挡住门,我的手避免了皮肉之苦。陈寒迅速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坦克门。又伸出另一胳膊,拦腰抱住我,使尽全力,把我拽进坦克。我们费了很大劲,才将门关严。接着陈寒打开防护窗,探出身去,让我抱紧他的脚,他在风中搏击了十几分钟,终于将炮绳重新系紧了。
  陈寒缩进车里时,早已成了落汤鸡。他脱光衣服。我一件件帮他拧水,挂在调平装置的摇把上,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想给陈寒穿,才知自己的衣服也是一拧一把水,干脆也脱了个精光。赤裸的身体,像两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热腾腾冒着气。时间不长,热气没了,两人冻得瑟瑟发抖,牙不由自主咯咯地响。
  “我是驾使员,车上的事,由我负责,你就别瞎操心了!”陈寒说。
  “啥叫瞎操心,那炮衣差点让风吹跑了。”
  “吹跑了咋啦?大不了给个处分,你背不动,我帮你背。你是干部,是党员,我不是,我一个兵,一个熊兵,我怕啥。可你要是让风刮去,我可背不动你一家人。雨下这么大,车速又那么快。”
  我拍拍陈寒的头,说:“没事,我不是好好地站地你面前吗,只是不太雅观。”陈寒嗤的一声笑:“咱俩一个德行!”

  火车到达清原,停在城郊一小站。风雨依旧。喜欢看雨景的我这一刻焦急不安。这里是我们的终点站。从这里到军修厂,有二十公里的路程,因为是履带车,怕压坏公路,只能寻着旧履带印,沿山沟、河套前行。现在,履带印早让雨水冲得干干净净,茫茫雨雾中,何处是路?我不禁犯愁了。
  “等雨停了再走吧,这么大的雨,路滑,土鲜,车容易陷进去。咱们先找个旅馆,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再说。”陈寒说。
  “你倒挺会享受,卸车!”我说着,跳下坦克,一看才知道,坦克并没停在卸车专用站台,而是被火车头很随便地甩在一段旧铁轨上。我无奈地望着远去的那股浓烟,火车头远去了,一时半刻还能回来吗?
  我望雨兴叹,陈寒却暗自高兴,嘀咕道:“我一个小兵阻止不了你,这瓢泼大雨留不住你,而这车站,却很轻松地让你插翅难飞。怨不得我,我找地方睡觉去了。”他锁好坦克门,正要下去,我说:“在坦克里好好呆着,我这就去找人调拖车。”陈寒生气地说:“不用了,我这就把坦克卸下来。” 说着钻进坦克,三下两下启动。顿时,雨中升起一股浓烟,但浓烟在雨水中并没窜上高空,只在陈寒的头顶翻滚,像是天空中坠下的一朵乌云。巨大的轰鸣声形成一股气流,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上前一步,整个人贴在坦克上。我知道陈寒要强行卸坦克,便用身躯制止。陈寒眼往两侧看,想把坦克从侧面开下来。我吼道:“你找死?这有一米多高,坦克是要翻的。熄火!”陈寒不理我,我又吼道:“你再这样下去,我处分你。没入党,没立功,总不能背个处分回家吧!”
  陈寒将坦克熄了火。他仰头,大口大口吞吃雨水,样子是那样贪婪。他是在惩罚自己。我爬上坦克,把他的头按进车里,扣严防护窗,反锁上坦克门,自己跳下车,在雨中一路小跑。我要去找调车室的人。
  我向调度室的人说明情况,他们说这个情况他们管不了,让我们找军代处。
  “你们不就是钱不够花吗?让军代处安排你们吃住。”
  “一路上,我们都是自己掏钱。我们出来的时候借了差旅费。”
  “那还说啥,谁叫你们大吃大喝。”
  “不是大吃大喝,路上走的时间太长。我们预计三天就到,这都第七天了。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所以想请你给调辆火车头。”
  那人笑了。说:“口气不小,火车头说动就动?要动,也得军代处领导签字。”
  雨越下越大。雨点沙粒一样打在脸上。看样子雨一时停不下来,坦克在风雨中如一只破船,又怎能整宿整宿呆在里面。迟走不如早走,到修理大队,车一交,早点返回部队。我深吸一口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理理头发,挺起胸,大步朝前走。我想,当一个人单独去完成一项任务时,条件越艰苦,困难越大,就越应该挺住,因为只有一个人,你别无选择。我这么想着,心头的失意又变成了一种豪迈。
  军代处在清原旅社附近。清原旅社的牌子很大,军代处的牌子却很小。我找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那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人上班。桌上是一张铺开的报纸,一杯冒着缕缕热气的茶水。我断定人没远走,就坐下来等,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分钟,依然不见人影。我坐不住了,走出去,想打听军代处的人,见一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动静,看来有人。我敲了门,没听见回音,便将门推开,见一个年轻女人,倏地从一个中年男人身边跳开去。那男人的神情有些尴尬,女人脸上飞起红晕,也不知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好事,我没心思去猜想。我说:“我找军代处的人。”那中年男子说他就是。中年男子说话时,嘴角似乎还残遗留着一丝幸福,仿佛在向我表明,他们刚才确实过得是多么的开心,多么令人回味。我说想调动一辆火车头。中年人说:“我们不管这个,你应该找调度室。”说完不再看我,眼光又黏在那女人的脸上。
  太过分了!我想抽他,可是,我是一个军人,不能在外招惹是非。我慢慢往回走,全然不顾头顶的雨水,失意地淋在雨中。其实,早就该放弃。明日走就明日走,多花的钱算我的,我想。往回走的途中,我听见陈寒的声音,像是喊“快走快走”。我睁眼细看,瞧见陈寒的样子鬼鬼祟祟,不像是喊我。我疾步往前,看见离陈寒不远处有一个黑影,正弓着背,大虾似的往前跑。黑影身后,一根蛇样的东西随着往前窜。我大步冲上去,才看清黑影身后拖的是一根牵引绳,陈寒说过要卖掉它,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小子真敢干。
  “站住!”我大吼一声,腾空一跃,踩住牵引绳。那人用力一拉,我整个人向后仰去。我一个鹞子翻身,让小臂和脚尖先着地,很好地保护了自己,又顺势一个鲤鱼打挺,但地面太滑,我挺起来了,却没立住,向前扑去,来了个狗啃泥。额头生疼,我伸手一摸,满手鲜红,是血。我恼羞成怒,爬起来,大吼道:“这是军用物资,你拿回家,你敢拿回家!”我的声音如雷贯耳,一下子把那人怔住了,那人停住脚,却并不把牵引绳松开。我问:“你给了他多少钱,我还你。”陈寒怕我俩打动手,追了过来。一见陈寒,我胸中的火苗直往上窜。我解开裤腰带,猛地把长裤退到脚跟,说:“你不是要钱吗?这儿有,你拿呀!”我说着拉开裤衩的拉链,把钱掏出来往陈寒身上摔去,那早已渗湿了的五张百元钞票牢牢地沾地陈寒的身上。
  “把牵引绳送到车里去,把钱还给人家!”我说。陈寒第一次见我在他面前发这么大的火,多少有些害怕。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那人,拖着牵引绳低头往回走,样子像油画上卖苦力的纤夫。望着落汤鸡似的陈寒,我心里一阵隐痛。
  回到车里,我想开导陈寒,陈寒却先吱声,他埋怨我太认真:“军械股登记了车上的零部件,有牵引绳,但并没说有两根,我们卖一根,不是还有一根吗?既有用的,也可以应付交接。”
  “这几百块钱的东西,你几十块就给卖了,你倒大方。更何况,这些东西是不能卖的,多少钱都不能卖,这是武器装备,卖了得上军事法庭!”我越说越激动。
  “就怨军械股长那头大笨象,把油抢走了。那桶油最少可卖三百块,够我们吃喝。油卖了,就说是用了,谁也不知道。那头笨象,太没人味。再同我们营打球,我拿球砸他。”陈寒说。陈寒是我们连篮球队的替补队员,偶尔有上场的机会。但与军械股长这样的高手同场竞技,概率几乎没零。他只不过在说气话。看来,他根本就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拿起毛巾,替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到底没入上党吗?你的指道思想就不对。我们不是普通老百姓。那件事是对的,我们就去做,那件事是错的,我们就不去做,而且还要阻止别人去做。不是看做完了有没有人知道。做好事和制止别人作坏事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义务。钱不成问题,我还带有‘私房钱’呢。”
  “得了吧,你以为回去有人给报销?”
  “花自己的钱又能咋的?就当我请你出来旅游。”
  “其实那个人挺可怜的,老婆有病,孩子一大堆,他又下岗了。他整了个拖拉机开,相中了我们这根牵引绳……”
  我打断了陈寒的话,说:“又单纯了不是,你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过路人的话,计划生育早搞了,就他这岁数,能有一大堆孩子?”
  陈寒眨了眨眼睛,乐了。
  我用毛巾擦伤口,发着牢骚,说想不到押运坦克,还受了伤。陈寒凑过来,嬉皮道:“回团请功去,就说是英雄救美,与流氓搏斗受的伤,我给你作证。”我骂道:“就你聪明,别人都是猪脑袋!”
  我重头丧气,坐回车里。陈寒偷偷瞅我,知道我又没办成事。寒意袭来,陈寒说:“抓紧走,在这里会冻成冰,我看看去!”他起身就走。我不让,但我拦不住他,我怕陈寒把事闹大,便跟在他身后。
  陈寒一脚踹开调车室的门。一个大个子年轻人惊立起来,与陈寒怒目相对。陈寒看不懂他肩上的标志,但他独处一室,办公桌椅豪华,想必就是军代处领导。陈寒几乎是歇斯底里,吼道:“你什么玩艺儿,到底要将我俩扣留多久?扣留我们有什么意义,显示你的权威?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今天,你给我调车,痛痛快快让我走,你好我好。不给调车也行,我将坦克卸在那边,从铁路上辗过去,到时侯可别怪我把火车站当训练场!”
  大个子半天才说出话来:“就你?你要是敢从铁路上辗过去,我就敢抓你,你这是破坏铁路设施。”陈寒冷笑道:“我没按时完成任务,回去反正要挨处分,我就干脆让我的处分更有分量!”
  “陈寒!”我喊他,把他往外拽。他甩开我,说:“我不怕,所有错都是我的,所有责任我承担,与你无关。你当你的排长,我退伍返乡!”说着,他一步步逼近大个子,大有打不过你咬也要咬你一口的赖皮狗样。大个子盯着陈寒,目光便有了一丝胆怯,语气也缓和下来。说:“我这就给你调车,你可不要乱来。年轻人乱来,是要后悔一辈子的。”说着,他抓起电话,嘀咕两句,车站西端便驶出一辆火车头,把坦克拖到车站东北角,一溜烟远去了。陈寒稳稳地将坦克开下来,却找不到出路,然来这是个半途而废的站台,四周都是两米多高的坎。陈寒手拿铁锤,跳下坦克,往军代处冲,骂道:“敢跟老子耍,让你有好果子吃!”我一个鱼跃,将陈寒扑倒,抢下他的铁锤。这时,我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火车头,车头上有人向我招手。我跑过去,仰头看。是一个年轻人,虽满面灰尘,却露出那份阳刚。他对我说:“老弟,别着急,那边有个旧站台,可以卸车,我这就给你拖过去。这点小事,犯不着求他们。很简单的事,一到他们手中,就复杂了。”
  我点头致谢。
  火车头拖着坦克,走了四五十米远,停在一个土坡边。司机跳下车,摘掉挂钩。他告诉我,这土坡是备用站台,就在这儿卸车。我高兴得大喊一声:“立正,敬礼!”我和陈寒两人成列,举手敬礼,动作整齐一致。司机爬上车,鸣笛,算是回礼。直到车头消失了,我们才放下手臂。
  陈寒驾驶坦克,沿着土路前行。经过一家大院门前,一位年轻的女人破门而出,双手叉腰,拦住坦克的去路,不让过,说怕辗坏她家门口的地。我说:“我们有战备锹,坦克过去后,把你家门口整平。”女人还是不让,陈寒踩了一脚油门,表示要强行通过,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要过可以,从我身上过。”我急忙扶起女人,说:“大姐,你别这样,我们绕道就是了。”
  哪里有道?一侧是高山,一侧是十几条铁轨。我只有再找女人说情,这时,从里屋跑出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老人衣着很旧,但很整洁。老人训斥地上的女人:“起来,当兵的钱你也敢讹?”转身对我说:“我儿媳,没教育好。是不是上军修厂?我带你去。”老人回了屋,出来后手里多了把伞。
  老人给我撑伞。他伸直手臂,努力往上伸,伞仍不时碰着我的头。我把伞接过来。老人在伞下不及我的肩,但老人无所顾虑,乐于助人的样子,令我心生敬意,觉得他特别高大。老人告诉我,他是山东人,六十年代搬到了东北。老伴早过世,现在与儿子们住一起,但他不白吃,自己捡些破烂换点零钱。我掏出五十元钱,递给老人,老人不接。老人说:“你这孩子要是这样,我就不给你带路,我又不是导游。”我听老人这么一说,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一路上没人这么亲切地跟我说话。
  陈寒驾车,我坐在副驾驶。老人在陈寒身后的指挥位置,坐下去,头就露不出来。老人索性站在陈寒的身后,给陈寒撑伞指路。行不多远,坦克深深地陷进稀泥中,陈寒踩油门打转向,坦克只是原地打滚。我下车,找来砖头石块,垫在履带下,结果丝豪没有用,砖头辗碎了,石块压进垃圾里,无影无踪。老人看了,跳下车,向来时的方向一路小跑。时间不长,老人就回来了,扛了两根木头。木头又粗又长,扛在老人肩上,看上去像是只巧玲珑的麻雀,含了两根长长的筷子,很不协调,却很感人。我跑过去,把木头从老人的肩上抢了过来。
  我顺着履带,把木头往垃圾里塞。陈寒在车上踩油门,挂挡。车轰隆一声,窜到木头的半截处,又弹簧一样缩回来。陈寒再踩油门,挂挡,车终于窜出污泥,上道了。
  在老人的带领下,车一路顺利前行。老人不失时机地与我攀谈。因为在雨中,又有机器的轰鸣,老人不得不把声音提得很高。老人无限伤感地说,人行在路上,咋能不人帮人呢!老人说着,抹了一把眼睛,可能是雨水顺着伞边沿滴进他的眼里。
  坦克在河沟山涧中穿行,有时驶入半人深的水中,陈寒担心车过不去,不敢前行,老人说:“没事没事,我为当兵的带路二十年了,啥样的天气没见过,啥样的路没走过。这还不是最坏的天气,也不是最坏的路。”
  车转弯抹角走了好一阵子,驶入一个大山沟。老人告诉我,前面就是军修厂。我狐疑地抬眼看,立马被眼前的景色吸引。这是一个迷人的境地,天空没有雨,雾时散时合。远山近木,苍翠欲滴。繁茂的树林里,不时传来阵阵鸟鸣。鸟声经雾的冲洗,清脆婉转。一条小溪缓缓地顺坡而下,山水相映,秀美无比。更令我惊喜的是,山腰有一群欢跳的梅花鹿,雾中,我看得不太清,但毕竟是亲眼看到了鹿群。山顶有一片淡白的光,正冲破浓雾,向山下射来。天晴了,我的心一下子明朗许多,前面就是军修厂,是兄弟单位。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陈寒挥挥手,轻松一笑,命令道:“快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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