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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制刀具
来源: | 作者:董淑敏  时间: 2010-08-15

  铁枪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坐在所长的宝座上向大家发号施令。
  派出所每天的例行早会八点钟准时召开,地点就在铁枪的办公室,因为办公室里的椅子不够用,大家就坐得比较随便,东一个西一个,桌子、窗台能坐就坐能靠就靠。特别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高山竟然坐在了椅背上,而且还不老实,总动,害得坐在椅子上的同事不得不时刻收紧屁股往下使劲儿,就怕一不留神被高山把椅子坐翻了。他们这样高一个低一个的坐相像极了蹲在不同树杈上的猴子,而铁枪就是他们当中的齐天大圣。
  一个月以前,铁枪也和他们一样蹲在树杈上,淹没在他们中间,那时所长位置上坐的还是前任所长许大雷。他铁枪只是一个副所长,而且还是四个副所长之一。
  从铁枪原来的位置走到现在的位置不过才三五步远,可铁枪却走了七年,七年间他在许大雷的手下规规距距地做着他的副所长,把身上坚硬的毛刺一根根地收紧收紧再收紧。说实话,他很看不惯许大雷那一套,觉得他办事不够强硬,对管区内的违法人员过于手软。他铁枪可不,他二十七岁就在省城当上了正所长,手腕的强硬是出了名的。因为成绩突出,差一点就被正式任命为分局副局长。如果那次提拔成功,他铁枪就有可能刷新历史,成为建国以来本市最年轻的分局副局长。可惜,在正式任命下达的前几天,自认为提拔已经板上钉钉的铁枪得意忘形,竟在和同事喝过庆功酒后拔枪打伤了一名流浪汉。这下可闯下了大祸,不但提拔泡汤,连正所长的位置都没有保住,被紧急发配到这个离省城五六十里地的平安镇派出所任副所长,委委屈屈地一干就是七年。如今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有了扬眉吐气这一天。他身上那些收紧的毛刺也仿佛见到了阳光纷纷破土而出,耀耀生辉。
  铁枪当上正所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筹措经费,改善派出所的办公环境。这些年来许大雷当罚的不罚,当收的不收,以至流失了大量的意外之财。搞得派出所要桌子没桌子要椅子没椅子,连间像样的会议室都没有,现在他铁枪当权首先就要改变这一切。
  铁枪依照当年在省城当所长时的做法,在复印社以两毛钱一张的价格订做了几百张不干胶贴纸,上面印了八个红字:民警提示,防火防盗。红字旁边是穿着警服做敬礼状的高山。高山半身像的下方是派出所的值班电话。
  把高山的照片印在贴纸上,是铁枪的创意,他觉得把一个大家都看得见的真人放上去怎么也比电脑合成的人要强。而且他觉得高山长得周正,人又年轻,把这样一个人放上去,大伙爱看,也舍得掏钱。
  按铁枪事先的打算,要把这些贴纸强行摊派给镇上的小商小贩,可执行起来,却遇到了麻烦,主要是没人愿意下去摊派这些贴纸。这些好面子的警察们宁可自己掏钱买下这些贴纸也不愿意跑到商贩那里搞强行摊派,说是像要小钱儿似的,面子上挂不住。协勤呢,都是来自本乡本土,更不好开这个口。思来想去,铁枪就把这个棘手的任务交给了高山,一来呢,高山刚参加工作不久,正想好好表现表现。二来呢,他不是平安镇人,和平安镇的老少基本没有什么瓜葛,这样工作起来很容易拉下脸来。
  
  和铁枪一样,高山也有他最得意的事情。
  高山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穿着笔挺的警服走在平安镇的大街上,而且是来来回回地走,当然每回走都有借口。比如去派出所旁边的超市替铁枪买烟,要长白山软包的。怎么没有?就有六块的,那不买了,我们所长就要抽软包的。他把钱收起来,再往西走,越往西走离派出所越远,走回来的时间也就越长,这样看见他的人也就越多。于是就有人说,这就是新来的那个警察啊!长得挺帅的呀!高山听见了,故意头也不回,好像没听见,可身体却越发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踏实有力气宇轩昂。
  高山进到雪儿店里的时候,雪儿正在磨刀。一块姜石一块磨石,旁边还有一碗水和一块抹布。雪儿低着头磨得有模有样。
  雪儿大名叫张雪。雪儿是她的小名,不过这小名可不是谁都叫的,除了家人很少有人这样称呼她。雪儿是土生土长的平安镇人,其父张铁匠十几岁时就跟父亲学会了打铁挂马掌儿,可是等他成年以后平安镇大街上跑的到处都是三轮车和小货车,马已经成了这一带的稀缺物种。为了保住吃饭的营生,他的铁匠炉慢慢地就演变成了机动车修理部,后来见机动车配件利润丰厚,就又在旁边开了配件商店。张铁匠是个善置家的人,挣下的钱一分都不乱花,都用来买房置地。那时平安镇的房价还没有现在这么贵,三五万元就可以买上三间带小院的平房。到两年前被开发时,张铁匠的房产总价已经达到了二百多万。可张铁匠不要钱,只要房,要门市房。于是开发商就给了他三套一百多平米的门市房和两套一百多平米的住房。张铁匠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于是早早地放出话来,三套门市房两个女儿各一套,自己留一套养老。这样雪儿年纪轻轻就有了五六十万的家底。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雪儿因为有了这些家底,找工作就格外挑剔,这也不干那也不行。可她一个职业学院毕业的大专生想找一个好工作又谈何容易,结果毕业两年了仍然待业在家。不久前在平安镇街里开肉店的姐姐生了小孩儿,肉店没人看,就把雪儿这个闲人拉来,让她给看上几个月,这样雪儿就干起了操刀卖肉的营生。但雪儿毕竟是不喜欢这一行的,干得也不是很上心,每天晚来早走,两个月后一算账,不但没赚反而还赔了一千多块钱。气得雪儿整天没个笑模样,像谁欠了她钱不还似的。
  当然雪儿也有高兴的时候,雪儿高兴的时候就是摆弄肉店里的刀。刀一共有四把,两把长的两把尖的,尖刀只有一拃多长,锃明瓦亮寒光闪闪。除了剔肉剜骨,这两把尖刀还真派不上什么用场。雪儿常用的是两把长的锯条钢刀,这锯条在没有变成钢刀之前是专门用来割钢锭的,钢口自然好得不得了,无论是切、割、片都非常顺手,只是太脆,容易折断,所以姐姐特别嘱咐她用这两把刀时一定要小心,不能太用力,免得折断,弄伤了手。
  雪儿喜欢刀是从十四五岁时就开始的,那时她迷上了武侠小说,看得多了,就想自己当大侠,去杀富济贫,行侠仗义,为此她还练过飞镖。所谓练飞镖就是把大号的铁钉子烧红砸扁然后拴上一根红绳,没事就往自家的屋门上甩,把屋门扎了一下子的窟窿眼儿,密密麻麻一片。可惜后来还是没有坚持练下来。那时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成年以后还真能跟刀打上交道,不过不是行侠仗义,而是操刀卖肉。但刀毕竟还是刀,没事的时候雪儿喜欢把刀一字排开摆在肉案上,然后一把一把地看过去,像检阅她的士兵。有时她也学着磨刀师傅的样子磨一磨,磨没磨快不知道,反正是磨了,磨得寒光闪闪。
  雪儿正磨得出神,猛抬头,看见高山正推门进来,于是赶紧把两把尖刀收起来。她好像听人说过,说尖刀算什么管制刀具,要是夜里揣出去,叫警察看见不但要没收,而且还要拘留。雪儿收好了刀,这才抬头问高山是不是要买肉。在平安镇,商家的店铺可以任顾客随意进入,当然如果不是想买东西谁也不会进到人家店铺里面讨人嫌。
  高山说不是买肉,是有事,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贴纸递给雪儿,让她贴在墙上。雪儿以为是派出所白送的。谁知等她贴好后转回身,高山就跟她要钱了,说这张贴纸不是白送的,要交钱。雪儿问多少,高山说四十,随后又补充一句,有门脸的商家都是四十,饭店要一百呢,不是单单收你的。
  雪儿正因为赔钱的事闹心,现在高山又来要钱,心里的火气便一个劲儿地往上拱。何况她觉得高山这钱收得好没道理,这不明摆着是搜刮民财剥削百姓吗?别人交,我可不交,凭什么交?这样一想,雪儿的不满就写在了脸上。雪儿说,这也太贵了吧,我看两块还差不多。一边说一边从钱盒里往外查钱,一二三,挑的都是一角一角的硬币,然后又一个一个往高山面前的案子上摆,五个一摞,很怕给多了似的。高山这个气呀,心说,我一个堂堂的人民警察往你这一站,跟你费了半天口舌,还搭上一张贴纸,你就给两块钱,还都是一毛一毛的,还要数两遍,你这不是成心磕碜人吗?可嘴上却又不得不解释,说这个价儿是所长定的,收的钱一分也不归我,都要交到所里。
  雪儿见两块钱难以成交,就说,既然要上交,就一定有收这个钱的文件,你拿出来让我看看,看见了我就交。
  这个文件高山自然拿不出。既然拿不出,雪儿也就不客气,伸手就把贴纸撕了下来,也是睹气,她故意把高山撕得身首异处。
  看着被撕掉脑袋的自己被还回来,高山心里的火气也一点点地拱上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高山口气强硬地让雪儿痛快交钱,雪儿则让他拿出收钱的文件。两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就在两人为此而争论的时候,高山得以仔细地看清了雪儿案板上的两把锯条钢刀。这刀有一尺多长,刀尖尖利雪亮、锋芒毕露,刀刃青刷刷地泛着寒光,唯有刀把儿过于粗糙,只是用黑绞布随随便便地一缠。但正是这样一缠,更显出了它的凶悍。如果这种刀到了不法分子手里,将是一件非常有杀伤力的凶器,向前可以扎,挥起来可以砍,而且似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穿膛破肚。高山以他职业的敏感断定,眼前这两把刀绝对算得上是管制刀具。
  
  铁枪郑重地提到管制刀具是在早会开始后不久。这时的他正襟危坐,面容严肃,一只大手有力地挥起来砸下去,仿佛要去打一场硬仗。果然,铁枪郑重宣布:为了配合市里的百日严打,咱们平安镇也要行动起来,打黑扫黄,收缴管制刀具。再不能像原来那样做事马马虎虎,有头无尾。一定要拿出一个像样的成绩向分局汇报。
  铁枪的话无疑是在否定前任许大雷。这让在许大雷身边工作过的人心里非常不痛快。这些铁枪早就看出来了,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从他第一次不按照许大雷的套路出牌时他就看出来了,但他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他要做的是他铁枪想做的,而不是延续许大雷的工作。
  按照铁枪的布置,全所要立即行动起来,白天收缴管制刀具,夜晚打黑扫黄,大干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里,不许请假外出,不许会亲访友,每天除了执行任务一律在所里待命,随时听候调遣。
  铁枪的这个决定让所里的许多人都感到了不满,他们都认为铁枪这是在小题大作,是在新官上任三把火,更是想利用这次机会树立自己的威信。他们说,铁所长,咱们平安镇一向太平,黑恶势力还没有形成,至于那些涉黄的酒店,我们只要过去通知一声他们一般都会收敛,不敢顶烟上。所以我们大可不必搞得那样紧张。
  这话让铁枪听了非常不爽,这明明就是前任许大雷的腔调吗!以前每次严打,许大雷就是这样不慌不忙的,平时怎么样严打时还怎么样,害得他铁枪白白摩拳擦掌却没有用武之地。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他铁枪当所长!正所长!说了算的正所长!
  铁枪说,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提,也可以去分局反映,但现在我是所长,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要尽一天的责,就有权决定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高山再次走进雪儿的店里时,神态和前几次大不相同,前几次他是来要钱,而且要得没根没据,自然理不直气不壮,那滋味让他想起来就臊得慌。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奉了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的命令打黑扫黄,收缴管制刀具,气势上自然就提高了档次。
  雪儿有些小肚鸡肠,遇事拿不起放不下。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但她对高山收钱一事仍然耿耿于怀,以至于高山脚刚一迈进来,她迎头就是一句:钱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你怎么又来了?这话很让高山下不来台。他仿佛被人突然戳了软肋,讪讪地站在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但是很快,他就想起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于是抖擞精神,移步上前,如探囊取物般将肉案上的一把锯条钢刀抓在手里,不等雪儿反应过来已然转身出门了,动作快得像个武林高手。
  这是铁枪事先交待过的,出手要快,得手后迅速撤离,不要恋战更不要纠缠。
  等雪儿明白过来,高山已经把刀递给了他身后的一个协勤,这个协勤也只是个二传手,只见他麻利地转身把刀递给他身后的另一个协勤,那人手里拎着一只铁桶,白铁皮的,里面已经长短不齐地装了十几把刀,雪儿的刀一投进去,立时发出一阵乱响。雪儿想起姐姐的嘱咐,知道这样把刀扔进去,刀尖刀刃都会受损,于是条件反射般地喊了一声:我的刀!把刀还我!高山这时陡然变脸,冷笑一声说,还给你,休想!你的刀我们没收了!雪儿说你凭什么?高山一指桶里的刀,说就凭它是管制刀具!你私藏管制刀具,我现在是依法收缴。高山说这话时嘴角得意地往上翘,仿佛终于报了私仇。
  此后许多天,高山领人天天上市场收刀,每次都是耀武扬威,吓得雪儿心惊胆战,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犯法的事。后来有了经验,就不把刀摆在明面上,让你来了也是白来,连个刀影都看不着。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总不能把刀藏起来不做生意,更不能用手把肉撕下来。后来,雪儿就用糖果贿赂了一帮小孩子,专门守在市场门口,远远地看见高山他们过来,就跑回市场通风报信。一些过路人也充当义务通信员,告诉她警察的动向,让她提早做好预防。有了这些群众基础,雪儿和她的同行们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高山呢,自然每次都是空手而归。看见他们打了败仗的样子,雪儿开心死了,有时还故意和高山打招呼,说大警察,今天收获如何呀?一共收着几把刀啊?能换多少奖金啊?气得高山咬牙切齿,心说等着吧,我就不信你没有犯到我手里那一天。
  一连许多天,高山他们天天无功而返,回来和铁枪汇报,说这些肉贩子都学精了,一看见我们早早地就把刀藏起来,照这样下去,任务指定完不成。铁枪最听不得这种话,一听到这种话脸就不由自主地拉长再拉长,只好用一只手托着,免得把下巴抻下来,拽疼了腮帮子。铁枪托着下巴在屋里来回走,边走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像高山说的完不成任务?不行!绝对不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铁枪就没脸见人了,还怎么向手下发号施令。再说半途而废也不是他铁枪的作派。
  一连二十几天,高山他们再没去市场收刀,甚至连面都没露。那些个小孩子见好久都没有目标上门,也失去了站岗放哨的兴致,纷纷跑到别处疯玩了,一直提高警惕的雪儿也放松下来,一切又都恢复到从前平静的样子。
  高山和他的同事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出手的。
  高山冲到雪儿的店外时,雪儿已经关上了店门,是看见高山之后紧急关上的,铁皮门差一点儿就撞上了高山的鼻子尖。这让高山非常生气,伸手就推门,没有推开,门已经被雪儿从里面反锁上了。高山两步蹿到付货的窗口,想对雪儿进行政策攻心,却看见雪儿正急急忙忙地往案子底下收刀。仿佛看见敌特销毁证据,高山心里一急,手自然地就从窗口伸了进来,来抢雪儿的锯条钢刀,并且已经按住了刀尖。雪儿见他又要抢刀,本能地握住刀把儿往回拽。争抢之间,一不小心,刀尖就划破了高山的手指。口子不大,也不是很疼,可高山偏偏搞得像被抽了筋一样呲牙裂嘴。在旁观战的一个协勤见了,不由分说,冲上来就拍案子,拍得啪啪山响,嘴里还说,反了你小丫头片子,还敢拿刀扎警察?看不拘留你!另一个协勤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买来一条白毛巾,把高山的手包裹上,流出来的那点血,高山一点都没浪费,全都抹在白毛巾上了,看起来像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看到白毛巾上左一道右一道的鲜红色,雪儿真的害怕了,赶忙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高山自己往刀尖上抓的。这话明显是在推卸责任。高山觉得她没有诚意,就继续装疼,说完了完了,伤着筋了,这只手要废!雪儿不知真假,脸都吓白了,连忙开门出来,要送高山上医院。高山心里暗笑,心说小丫头片子,这回害怕了吧!嘴里却说,轻伤不下火线,你先把刀交出来再说。雪儿刚一犹豫,高山便抬手一扒拉,手重了点儿,雪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高山才不管她,一个人径直进到店里,东翻西找,嘴里还念念有词:刀呢?你把刀藏哪了?快点拿出来!唉呀!这手这个疼……事已至此,雪儿只好不情愿地把刀交出来,不过她留了心眼儿,把长刀从案子底下抽出来时就势往里一扫,就把一把尖刀扫到了最里边。高山看见了,知道她在耍鬼儿,就伸着胳膊自己去摸,只摸到了一把尖刀。高山说不对呀,我记得你有两把尖刀啊。雪儿说,那把给人了。高山不相信,又往里摸了摸,摸不着,就拿过磨刀棍往里划拉,终于把那把刀也划拉出来了。高山把刀拿在手里,掂了掂,说胆子不小啊!敢跟我耍花招儿。知道你这叫什么行为不?叫妨碍公务!知道是啥后果不?拘留和教养。高山说完,得意地把刀一把一把地收拢在一起,拿起就走。雪儿追出来,说你不上医院了?高山回头嘿嘿一笑,把缠在手上的毛巾拽下来,说,不去了,给你省点钱留着交罚款吧!
  雪儿知道自己上了当,后悔得要命,于是跟在高山后面让他还刀,还一把也行,那两把就不要了。已经到手的战利品高山哪舍得再还回去,于是就挥着白毛巾和雪儿讲道理,说雪儿袭警在先,要是他追究起来,送她去拘留都够格。雪儿气得鼓鼓的,真想把刀抢回来,却又怕伤了人。只好掏出手机报警。她打的是派出所的值班电话,号码就在四十块钱买来的那块贴纸上,她背都背得出来。她说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强行闯入她的屋子,抢走了她的东西。现在这伙人还没有走远,如果派出所出警及时就有可能将这伙人一网打尽。接电话的正是铁枪,他问都抢了什么东西?雪儿说是谋生的工具,说你们快来吧!来晚了,这伙人就跑掉了。我现在正跟着他们呢。铁枪说你要注意安全,记住他们都长什么样子。雪儿故意大声说,为首的一个长得长脸大下巴。其实她想说驴脸大下巴来的,但话到嘴边改成了长脸大下巴。但就是这长脸大下巴也让高山很不高兴,他回过头来说,喂喂,你看好了,我这叫长脸大下巴吗?咱这是堂堂正正的国字脸。当演员都是正面人物。铁枪在电话里听到高山的声音,知道又是收缴管制刀具惹的祸。
  那天雪儿一直跟到派出所,并向所长铁枪告状,说他的手下野蛮执法滥用职权,她还打了一个比方,说,你们警察就像管制刀具一样,用好了是工具,用不好和凶器没什么两样。这话对铁枪还真有所触动,想起这些天来因为收缴管制刀具而引发的鸡飞狗跳,铁枪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看来不是高山错了,而是他铁枪错了。但错就错了,自己打自己嘴巴子的事他铁枪做不来,大不了以后改正就是了。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反正现在正是严打阶段,他铁枪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秋天的时候,平安镇被划入经济开发区,原来的村镇一律变身为街道、社区了。大面积的开发也随之开始。暂住人口一天比一天增多,外来务工人员更是成千上万地涌来。派出所的工作量陡然增大,这样就需要外招两个临时的资料整理员,协助户籍民警工作。消息一传出去,递条子的,请吃饭的,讨人情的全都向铁枪蜂拥而来,铁枪呢,只答应一个,另外一个爱谁谁,一律拉下脸来不应承。他想把这个人情留给雪儿,确切地说是留给张铁匠。
  因为收刀的事,张铁匠专门找过铁枪,说是要请他吃饭,要是觉得在平安镇不方便就去省城。铁枪怕吃人嘴短,就没有答应。不过他让张铁匠有什么事尽管说,办成办不成不在一顿饭上。
铁枪和张铁匠不是很熟,但铁枪知道张铁匠,知道派出所每次车坏了都是去他那修理,每次张铁匠都少收钱,甚至不收钱。为此派出所从上到下没有不说张铁匠好的,都说张铁匠那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从来没因为钱和人家计较过。知道高山收了雪儿的刀,大伙都说高山不对,说看张铁匠的面子也不该收人家的刀,又说张铁匠的二女儿那可是有名的小磨人精儿,小时候爱哭,张铁匠把她吊到树上打都打不过来。
  看铁枪满脸的诚意,张铁匠真的就说了。他说雪儿气性大,因为派出所抢刀的事着急上火,现在已经病了,他想让铁枪把刀还回去一把,算是他张铁匠求他。以后铁枪或者派出所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他张铁匠能办得到的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办。要不他真怕女儿气出个好歹来。还有最好让抢刀的高山去给雪儿道个歉,不是真的道歉,就算是帮他一个忙,说几句好话,让雪儿解开心里的疙瘩。铁枪能理解张铁匠做为一个父亲的苦心,可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还的,还了她,别人怎么办,都来要,他铁枪还怎么当这个所长,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至于让高山道歉,那是高山的事情,他铁枪没有权力命令他,不过做为他的上司,他可以替张铁匠问问,问高山愿不愿意道歉。
  高山当时就在楼上宿舍里休息,知道了张铁匠的来意,当时就有些恼了,说,让我给她道歉?她给我道歉还差不多,你看看她把我这手扎的,都肿好几天了,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在刀上下了毒。因为没有及时消毒,高山的手指一直肿着,好几天都拿不住筷子,正想找雪儿算账呢,不想雪儿的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天看着张铁匠心事重重地离开,铁枪真有些于心不忍。后来他听说雪儿住院了,得的是什么大叶肺炎。这件事让铁枪和高山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每次走在街上,看见肉店紧闭的店门,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很堵。他们也不想有这样的结果。
  
  派出所在平安镇东南,紧临十字街口,是一座独立的四层小楼。从派出所的正门走出去,往右一拐便是一条二十几米宽的南北大马路。顺着这条路往南不远就是九龙河大桥,过了桥一直走,就可以走到省城。前些年省城与平安镇的距离是五十里,现在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张,平安镇距省城已经不到三十里。而且用不了多久,省城怕是就要扩到平安镇人的眼皮底下或者把平安镇也包围进去了。对这一点平安镇人一直满怀希望深信不移。
  和周围的民房相比,派出所的四层小楼绝对算是高层建筑,站在三楼或者四楼的窗口完全可以把九龙河尽收眼底。雪儿来派出所上班以后,办公场所在一楼,而休息场所却在四楼。每天中午吃完了饭,她都喜欢站在窗口往外看,看九龙河上的浅浅细细的波浪。看着看着便把自己也看进去,仿佛立在水中,正逆着水流往九龙河的上游飞快地游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是水在流动,而是她在流动……
  高山的宿舍在三楼,紧挨着楼梯口,每次雪儿上楼时,都见他宿舍的门敞开着。高山只穿一件白衬衫,背对着房门,宽阔的后背把衣服撑得满满的。高山喜欢下象棋,只要没事就想和谁杀两盘,人家不玩,他就死皮赖脸地往他宿舍里拽,他可真像个孩子,赢棋了乐得蹦高,输棋了一声不吭地揪嘴唇上的干巴皮儿。有时还毁棋耍赖,因为一个小卒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和雪儿一起被招来的小姑娘喜欢凑热闹,没事就想去高山屋里看他们下象棋,可又不好意思一个人过去,所以就拉着雪儿一起去。雪儿呢,也是想去不好意思,这样两人一搭伴,也就过来了。因为以前的过节,雪儿一般不主动跟高山打招呼。而且见了高山有时还拧鼻子瞪眼,好像心里还恨着人家。高山呢,比雪儿大度多了,每次见了雪儿都要打声招呼,可他既不叫雪儿名字也不叫雪儿同志,而是叫雪儿耗子。其实雪儿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从哪里看也不像是一只耗子。可高山偏这么叫,而且叫的时候表情夸张,让雪儿想生气都没有借口。
  原来有一天,雪儿的办公室里进来一只耗子,高山听说后,自告奋勇前来缉拿,又搬桌子又挪椅子,那耗子被逼得走投无路,就钻到了卷柜底下,任高山在外面怎么吓唬都不肯出来。雪儿好心帮高山去侦察,结果刚伸着脖子往里看,那耗子也正探出头来往出瞅,毛哄哄的黑嘴巴头,黑亮亮的小眼睛,吓得雪儿嗷的一声尖叫。这声尖叫后来被高山形容为绕梁三日。从此后,高山一见雪儿就逗她,耗子!耗子来了!久而久之,雪儿就成了他嘴里的耗子。
  高山家离得远,一个月也难得回去一次,每日吃食堂,有时出去执行任务,回来赶不上饭顿,就图方便吃方便面泡火腿肠,或者去外面的小饭店里吃五块钱一碗的拉面。秋天这些上火的东西吃得多了,脸上就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小疙瘩,嘴唇也干燥起皮,偏偏他又手不老实,没事不是挤疙瘩就是撕嘴唇,常常把嘴唇撕得红鲜鲜的,像涂了唇彩。可不到一个小时就又像干裂缺水的土地,干巴巴,硬结结的,于是忍不住又揪,揪得嘴唇都肿起来了。雪儿看不过去,就偷偷买来水果送到他宿舍,放在他床头上,香蕉雪花梨,什么去火买什么。开始高山还以为是铁枪或者哪个同事给他买的,拿起就吃,反正他最小,家又离得远,大伙儿都拿他当小弟弟一样,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让他尝尝,高山都习惯了。可后来问了铁枪问了同事,才知道不是他们买的,高山心里画了狐,再看见水果时想吃也不敢吃,就摆在床头看着。可水果毕竟不是放得住的东西,眼看着一个个要烂掉,白扔了真是可惜,于是还是吃了,一边吃还一边用奶奶的话为自己开脱,说吃了怎么也比扔了强,扔东西有罪,伤天!
  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次高山从外面回来,正好撞见雪儿往他床上放,都是又大又红的红富士。高山站在门口嘿嘿一笑,说哈哈,这回可让我抓了现形。雪儿回头见是高山,脸腾地就红了,真像做了贼一样,低头就想溜。高山把手往门框上一拄,呲牙一笑说,不好意思,白吃了你那么多东西,说说看,干吗这么关心我?雪儿羞得无地自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山笑了,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她,说,那我可替你说了,你是心疼我对不对?这本是高山顺嘴说出的一句玩笑话,谁知雪儿听了却莫名其妙地心慌气短,像被人揭了老底一样。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是心疼他呢。每次他去执行任务,明知道没什么危险,可还是忍不住要为他担心,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眼一眼地往大门口瞅,就盼着他早点回来。什么时候看见他出现在大门口,她的一颗心才能落下来。可这些话雪儿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最后雪儿竟然握起一只小拳头在高山的眼前晃了晃,说,想得美!我还要找你报仇呢!说完,雪儿一低头就从高山的胳膊底下钻了出去,噔噔噔上了四楼。
  高山站在那里,眼睛眨巴眨巴,像突然有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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