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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河情(外二篇)
来源: | 作者:谢友鄞  时间: 2010-04-15

  我骑着劣马,走到界河畔,这边是辽宁,对岸是内蒙古。河边窝棚前,一位老人把头埋在胯间,嚓嚓嚓刮鱼鳞。篓子里的鱼活蹦乱跳。老人手里的鱼扭动着,黏叽叽响。鱼被刮得体无完肤,“腾”地从他手里窜出去,跌落在地上。
  我俯视老人,没有下马。我轻易不下马,在边地行走可得警惕,窝棚里好像有什么。我的马踱到河边饮水,水底白沙如雪,卵石纹络清晰。马饮足水后,扬起头,凝视前方。河心,一块巨石露出水面,像头水牛卧在河里,脊背乌黑暗亮。能看见石头的地方水浅,我正要驱马过河,一个年轻的声音唤道:“喂,走卧石的阳面。”
  从老人身后的窝棚里,钻出个女孩。她像才睡醒,伸了个懒腰,头发上沾草屑,黑玉似眼睛含笑,脖子细长,皮肤阴白。一看便知道,女孩血统不纯,汉族、蒙族、满族,兴许掺杂斯拉夫血缘,边地人太复杂了。我骑在瘦骨嶙峋的马背上,感觉胯间燥热,问:“为啥?”
  “阴面有蛇。”女孩说。
  “你吓唬人!”
  “要死了!水蛇怕热,一团一团,都聚在大石头的阴面呢,惊动它们,缠死你。”
  我恍然大悟,感激地笑道:“姑娘,你准能寻到个好婆家。”这一带风俗野,女孩子喜欢跟他调笑的小伙子。
  女孩晃了晃头,笑道:“你上哪儿去?”
  “北边。”
  “内蒙、外蒙还是俄罗斯?”
  “流浪到哪儿都是天意。”我说。
  “你是诗人?”女孩惊讶地一挑眉毛。
  在边地,自古以来,诗人都是流浪汉。一路上,我只有诗。俄罗斯诗人,死于爱情决斗;蒙古族诗人,死于酒精中毒;汉族诗人,死于穷困潦倒……我一无所有,只能往前走。
  “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女孩眼睛烁亮,盯住我。
  我抓紧缰绳,越有诱惑越不能下马。老人仍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刮鱼鳞。我调侃道:“你这窝棚太瘦了。蒙古那边的女人像毡包一样肥。”就在这时, 女孩的身边钻出一条大黑狗,凶神恶煞地瞪住我。
  我做了个鬼脸,不敢再油嘴滑舌,双腿一夹马肚,驱马过河。我小心翼翼地从南面绕过卧石,上岸后,松了口气,得得得蹄声溅洒在草原上。草海起伏,草香浓烈,浮云洒下亮闪闪雨丝,是太阳雨,飘过去了。我看见金黄的草垛,雪白的毡包,古老的勒勒车,国际列车穿行在童话般草原上。一阵风从高处压下来,青草哗哗哗倒伏下去,前方露出一根戳立的马杆,杆顶吊支精致的马鞭和一把弯弯的草镰。我心里一喜,纵马朝那边奔去。
  忽然,我觉得身后一紧,大黑狗“嗖”地蹿过来,拦住我,凶恶地龇牙咧嘴。劣马吓得左蹿右闪,大黑狗四肢叉开,呜噜噜低吠。女孩跌跌撞撞跑过河。出了什么事?我拨马迎过去。大黑狗没有狂叫,像押解逃犯,把我送到女孩面前。我一吐舌头,笑道:“姑娘,让我回去睡觉吗?”
  女孩喘着,涨红脸,一跺脚,道:“你往前瞎闯啥?”朝马杆处一指,“人家在野合呢。”
  我一怔。
  女孩道:“你没看见马鞭和弯镰绑在一起吗,土地爷都绕着走。任嘛不懂。那边人血性大,搅了人家好事,能活活打死你。”女孩轻蔑地望着我的劣马,“还闯世界呢。你跑得了吗!”
  草原人,四、五岁就被爹娘抱上马背,七、八岁便能单人独骑驰骋草场。他们恼羞成怒,能光赤溜跃上马背,疯狂地撵上你,马鞭狂雨般泼向你,弯镰寒光闪闪地砍向你……我一摸脖子,咽口唾沫,说:“姑娘,一会功夫,你两次救了我的命。跟我走吧。”
  女孩甜美地笑了,说:“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
  河水总是要流走的。我隐约看见,老人抬起头,满脸皱纹,满脸失望。我不知说什么好,拨转马头,逃也似离去了。


                     兵临手术室

  一架中央航空公司的直升飞机,在北大坎上空盘旋,下面那个尖顶建筑是教会医院。美国人飞走了,主刀医生在吗?他肯定在手术台前,他有做不完的活,他绝对不会离开。解放军攻进县城了。飞机颤抖着,离开北大坎,向南方逃去。
  北大坎城留下来。它在广袤的边地上,撑持七百年了,不算老,也不年轻。现在,火光冲天,硝烟弥漫。肉搏战逐街逐巷展开,俘虏们被从商号、民宅里赶出来。他们不是国军。国军在北大坎城被困前溜走了,将守城权移交给原住民:留着小胡子的蒙民支队,不伦不类的满族“旗兵”,乘虚而入的汉族土匪。这些乌合之众麇集在城内,各自为政,各自为战,城门却无人守卫。直到解放军攻进城,死到临头,他们才举着手,汇集到大街上,将长枪、军剌、蒙古刀,一簇簇地戳在地上。一匹瘸军马,背上空了,在街上奔丧似游荡。战俘们蹲在马路边,缩头抄袖,等候遗返。能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都是本城人,从哪儿赶出来的,还得回到那里去。
  这时候,只有教会医院死静。太平间门敞开,空空落落,尸体被野狗拖走了。小花园里,石亭、石桌、石凳阴冷凄清,梧桐树上落满乌鸦。一位解放军军官跳上院部台阶,推开磨砂玻璃门,带领一队战士闯进去。挂号室、化验室、输液室、婴儿诊室、妇科诊室,都空了;拐上弧形楼梯,二楼病房也空了,看不见医生、护士、患者和家属。廊道尽头是手术室,铁门紧闭,门上方红灯亮着,闪烁出“正在手术”几个中英文字。
  解放军军官示意战士们等候在门外,他举起手,要敲门,又犹豫了……
  手术室内,主刀医生伛偻着身子,忙活六个小时了,身上血迹斑斑,口罩血迹斑斑,眼睛在镜片后面一片模糊,眼泪流下来,手术失败!作为少将军医,他也无力回天,只能失败。因为已经没有医生、护士们前呼后拥,围住他团团转,都溜了。连输血的助手都没有,不,没有血浆了。只有她在他的身边。她十七岁,没有走。她不会甩下主刀医生走掉。十七年前,一个养雕猎人将孕妇驮到医院时,女人已经咽气。主刀医生神奇般接下一个女娃。猎人兴奋得“啊啊”叫,拍马蹿回草原。女娃跟主刀医生长大,在教会医院学习,成了护士。她住在主刀医生家里。宅院后面是山,翻过山,露出荒草甸子,骑上马,一鞭能飞出上百里,到那边,就是蒙古了。最近常有直升飞机在草甸上起落,穿军用皮夹克的人上上下下,进出北大坎城,夫人和孩子被飞机接走了。女护士知道,中央航空公司的直升飞机上,留有主刀医生的位置,但他没有走。护士递给医生解剖刀。医生尽职尽责,将标本留下来。护士又从盘里捡起第二把解剖刀。铁门咚咚响,隔音门暴响。女护士一怔,瞅医生,少将军医俯身解剖,看不见他的脸。门被砸得更凶更急。女护士怕他们破门而入,潲后两步,扭身向门走去。在二道门外,她脱下血迹斑斑的皮围裙,露出白衣裙,褪下胶皮手套,洗净手后,撩一下刘海,按电钮,门缓缓开了,女护士走出去。
  对面站着十几名解放军,一位年轻军官拎着驳壳枪。她打了个冷战,廊道很长。她心里发空,身体发空,嗅出自己身上的消毒药水味。年轻军官面对女护士,感到意外,她太瘦弱了,只有十六、七岁,桃子脸,眉眼细长,肤色苍白,嘴唇贫血样淡红,帽檐下露出一绺黑发。
  “你是护士?”年轻军官问。
  “嗯。”
  “军衔?”
  “什么?”
  “你不是军人?”
  女护士耸耸肩。在教会医院做活,学会了耸肩膀。这个动作,使她放松了。
  “谁在里面?”年轻军官问。
  “医生。”
  “田一刀?”
  你认识他?女护士一怔,睁大眼睛。
  年轻军官说:“姑娘,回家吧。”他不相信,一名少将军医的助手不是军人,会没有军衔。瞧她小样儿,放生吧。
  “我不走。”女护士咬住嘴唇。
  年轻军官耸耸肩。他没有耸肩的习惯,奇怪,这个女孩竟有感染力。年轻军官向手术室走去。她拦住他:“里面在做手术。”
  “给谁做?”
  “不管给谁做,你得等。”
  年轻军官火了,手朝外一指:“外面死人堆积如山,伤员哀嚎不绝!”
  女护士身子一颤,双手插进大衣兜内,咦,右手冰冷,怎么把它装进来了?她心里暗紧。
  “闪开!”年轻军官命令。
  女护士没有动,脖子抻长,好犟。
  “啪!”年轻军官挥起一掌,将她打得连连倒退,“扑通”,坐在地上。她用左手捂住脸颊,惊愕地望着他。
  年轻军官朝手术室走去。
  女护士一扑,抱住年轻军官的大腿,尖叫:“你别进去!”
  年轻军官骂道:“狗!”用膝头一顶。她牙齿酸疼,脸酥麻,突然抽出刀,剌向年轻军官。她从来没有使用过解剖刀,尽管钢精盘里摆满各种型号的解剖刀,尽管她一把一把递给过医生。她看见年轻军官腿一抖,弯下腰,用手捂住脚腕,一手血。十几把军剌忽喇上来,逼住女护士,经过巷战肉搏,剌刀上凝着血光。女护士头一歪,晕倒了。年轻军官直起身,鄙夷地一笑:“真他妈邪性!”用脚踢了踢稀软的女护士,朝战士们一摆手,微瘸着,走进手术室。
  二道门内,没有人。里门关着。年轻军官又犹豫了,他没有穿白大衣,没有消毒,他没有资格进入手术室。但他不能等。他奉陶铸政委的命令,直取医院,活捉田一刀。年轻军官推门,不动,才发现是横移门。他挪开里门走进去,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无影灯下,军医背对着他。军医从尸体的左肩,斜划一刀至胸口,又从右肩斜划一刀至胸口,在两刀汇合处,笔直一刀划向生殖器。年轻军官听见脂肪剥离声,看见医生剪开两排肋骨,用解剖台两侧的钩子,扯开胸腔和腹腔,露出黑红的内脏。医生将器官一个一个捡出来,那些东西微微颤抖着。年轻军官经历过多少死亡的场面,但从没见过解剖尸体,不由一震!这个魔鬼!
  主刀医生感觉有人站在身后,将脏器浸入培养器内,然后,扭转身,两道门敞开,一束光芒爬进来。医生瞟年轻军官一眼,那意思:你们来了。
  年轻军官点点头。年轻军官奉陶铸政委命令,兵临城下,活捉田一刀,礼遇田一刀。陶政委料敌如神。果然,他在手术室内。
  国民党少将军医田一刀,摇晃一下,太累了,缓步离开手术台,踩着光毯走出去。躺在廊道里的女护士,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进手术室。女护士替医生脱下手术服,摘下帽子和口罩;接盆消毒水,抓住医生的手,给他洗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洗;又换盆水,摘下医生的眼镜,给他洗脸,揩脸,擦眼镜片。解放军军官耐心地等着,然后说:“走吧。”
  战士们举起枪,对准戴上眼镜后,走出来的的少将军医。女护士按电钮,手术室铁门缓缓关上了。


                     陶将军听课

  半个多世纪前,东北民主联军一位长官,在警卫簇拥下逛街,经过桥头茶馆、水陆货栈、车马皮铺、牛羊杂碎老汤馆,在棺材铺前停下。长官招呼:
  “老板,生意兴隆?”
  开棺材铺的小老板,脸吓白了!不久前,上游镇的棺材铺掌柜,遇见一伙兵,问他买卖好?掌柜的谄笑道:“托长官的福,挺好!”掌柜的被乱枪打死,尸体扔进河里,一直漂到下游,是小老板把同行捞上来的,埋了。这年头开棺材铺的多,遇见乱兵,说好说孬都不行。
  长官望着小老板,哈哈笑道:“老板, 你这是积德嘛!”
  小老板抹去满脸冷汗。
  长官问:“这里有一个寺庙书院?”
  小老板说:“有有,严先生是院长。”
  长官说:“老板,领个路。”
  小老板弓着身,一路小跑,带长官来到后镇。这里古槐环绕,僻静幽雅,严先生走出来。长官拱手,自我介绍道:“东北民主联军第七纵队政治委员陶铸,慕名而来,听听先生的课。”
  陶铸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他圆脸,胡子拉碴,形象粗犷却掩不住书卷气,把军帽除下,摆在课桌上,双手撑膝,腰身挺得笔直。
  严先生登上讲台,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讲蒙族的曹雪芹——尹湛纳希的巨著《泣红亭》; 讲蒙族的百科全书《青史演义》;讲在这座寺庙内,曾设立四大学部:哲学学部、时轮学部、秘咒学部、药王学部。时轮学部编撰历书,为清廷钦天部门计算节气时令。药王学部研究蒙医。寺内有各种医疗器械,模型,各种族人类的骷髅。学生每天都要摸骨头,将人体二百零六块骨骼,一块块反复摸,仔细观察,直到闭上眼睛后,把任何一块骨头的碎片放在手里,能立即辨别出它是人体哪个部位的。蒙医大多是喇嘛出身,喇嘛经过十五年以上学习,考试合格后,才能取得药士学位。蒙族人管喇嘛和蒙医叫“玛玛”,意思不管你岁数多大,辈份多高,都比你大一辈,倍受尊敬……
  镇外传来隆隆炮声,老梁尘土簌簌抖落,这里是国、共两军拉锯地带。学识渊博的共产党首领陶铸先生,听得如醉如痴,一动不动。
  枪声渐渐密集,吉普车开来了,警卫连长急得团团转,几次扒窗户张望,想闯进教室,忍住了。
  直到严先生宣布:“下课。”
  学子们刷地站起,目送客人先走。严先生陪陶政委走出教室,枪弹在头顶啾啾叫,弹痕撩乱水汪汪蓝天,“啪”,一朵彩花爆炸,阳光耀眼。陶铸眯起眼睛,问:“你是蒙族?”
  严先生答:“汉族。”
  陶铸怔了怔。
  “先生的年龄?”
  “二十二岁。”
  书院里,战马昂颈嘶鸣,吉普车轰鸣抖颤,陶铸打绑腿的双脚“噗”地磕拢,收腹挺胸,向先生致了个军礼,钻进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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