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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里海的女人
来源: | 作者:鬼金  时间: 2010-04-15

  男孩正蹲在海边的一棵树下看着一群蚂蚁搬家。他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的目光飞过去,他看见二朵和三朵,还有村子里的孩子领着一个女人走过来。他们距离那个女人很远。男孩站了起来,向人群跑去。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长长的头发,苗条的身体,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被海风拂起裙角。男孩在村子里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他的目光蝴蝶般围着女人飞舞。
  男孩凑近二朵问:“这女人是谁啊?从哪来的?”
  二朵说:“我老姨,从城里来的。”
  男孩问:“她干什么来了?”
  二朵说:“她来我家住一段时间,我妈说,她有病,是来养病的。”
  男孩问:“她有什么病?”
  三朵抢着说:“我妈没说,我妈只是叫我们离她远点,我妈说,老姨的病传染。”
  二朵和三朵这么一说,男孩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又一次看了看女人的脸。除了苍白,还是苍白。女人的两瓣嘴唇像两条虫子。
  女人对跟她保持距离的三朵妈说:“姐,这就是卡尔里海吧?我记得我还是在你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来过一次,以后就没有再来。你也知道,是妈……她还是不肯原谅你,她不同意你嫁给一个渔村的男人。”
  女人看到大海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闪出一道亮光,接着,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咸咸的海风,仿佛要把整个大海吸进身体里似的。
  三朵妈说:“妈就是那个脾气,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再说了,现在我都有了二朵和三朵了。”
  女人说:“其实,妈是心疼你的,常常念叨你的。”
  三朵妈眼泪汪汪的。
  男孩几乎是尖叫着喊道:“你们看,她的脚指甲还闪闪发亮。”
  男孩的尖叫吸引了女人的目光,女人对着男孩笑了笑。她的笑是那么的甜美,柔和,就像男孩吃过的棉花糖。女人的脸上荡动着两朵绯红的云。
  人群领着女人来到三朵家海边的一个灰色的水泥房子跟前。
  人群停住了脚步。女人绕过人群走到水泥房子的门前,她冲着人群笑了笑。她的笑从脸上溢出来,像泛起的浪花。
  三朵妈说:“都给你准备好了,粮食还有蔬菜什么的,你如果需要什么,再说,我们就不跟你进去了。”
  女人笑着说:“这已经很感谢你了,姐。”
  三朵妈是:“只是苦了你一个人……”
  女人说:“我习惯了,我喜欢安静,再说了,有这片海就够了。”
  三朵妈说:“那我们先回了,他爸出海就要回来了。”
  女人说:“回吧,替我问姐夫好。”
  三朵妈叫过二朵和三朵说:“和你老姨说再见。”
  二朵冲着女人摆了摆手说:“老姨,再见。”
  三朵说:“老姨,那房子里有老鼠,你不要害怕,在屋子的墙角有我和二朵做的一个鼠夹子,你放上诱饵,说不定就能逮到一只大老鼠。”
  女人说:“谢谢你,三朵,老姨是大人,不害怕老鼠。”
  三朵笑了。
  女人向人群招了招手,一个人拿着她的提包,走进那座灰色的水泥房子里。她走进水泥房子后,打开窗户,继续向人们摆手。男孩看着女人,感觉女人是特意向他摆手似的。女人关上了窗户,站在窗户后面,看着外面的人群。
  三朵妈厉声告诫人群说:“你们谁都不许走进这个房子,要是叫我知道了,我非打死你们。她是一个有病的人,那种病很厉害的,传染,你们要是不怕死的话,你们就……”
  男孩听到三朵妈说到“死”字,他哆嗦了一下。
  其他的孩子被三朵妈这么一吓唬,就像听到野兽来了似的,风一般地跑远了。
  男孩和三朵,还有二朵站在那里看着灰色的水泥房子。
  二朵突然问:“妈,你说老姨的病传染了就会死吗?可老姨怎么没死?”
  三朵妈哽咽着,悲伤地说:“可能活不长了……”
  三朵说:“老姨要是死在我们家的房子里怎么办?爸爸回来时会把她赶出我们家的房子的。”
  三朵妈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只是可怜我这个妹妹了……”三朵妈自言自语着,泪盈盈地看着水泥房子。
  最后,三朵妈再次严厉地告诉他们:“你们谁也不许进到房子里去,知道吗?要是被我知道了,我非把你们的屁股打开花不可。”
  二朵撅着嘴,不情愿地说:“知道了。”
  三朵说:“我不会去,我怕传染。”

  二朵和三朵,还有男孩,在海边玩着堆沙堡的游戏。男孩堆了一个很大的沙堡,他炫耀地说,你们看,我的沙堡多大。二朵说,再好的沙堡也会塌的。还没等二朵的话说完,果然,男孩的沙堡塌了。二朵哈哈地笑起来,看看,看看,我说什么了,塌了吧,塌了吧。后来,三朵建议他们玩“埋人”的游戏。三朵先用沙子把自己的身体埋起来,她慢慢地躺下来,把沙子一点点埋到脸上,直到只露出两个眼睛。三朵说,你们快点埋啊。男孩没动,怔怔地看着三朵说,我不玩了,像个死人。但男孩在弯腰挖着沙子。
  三朵突然从沙子里站起来对二朵说:“姐,你说老姨会死吗?会死在我家的那个房子里吗?她要是死在那个房子里,会不会有鬼……鬼……一个女鬼……”
  二朵说:“瞎说什么?像老姨那么好看的人,不会死的,不会。”
  男孩一边挖着沙子,一边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
  后来,二朵和三朵走了。
  男孩一个人静静地在挖着沙子,继续堆他的沙堡。他挖到了一个海星,举着海星看。对于一个海边的孩子,海星对于他并不陌生。那是一个已经干死的海星,肢体僵硬。男孩转过身看着那栋水泥房子。他看了一会儿,又蹲下身子,继续挖着,他希望挖到一只海螺壳。可是,他没有挖到。他知道一个地方有海螺壳。那就是在海边的悬崖。要从悬崖爬下去,在悬崖下面的海滩上,遍地都是海螺壳。有一年,一个孩子跑到那去找海螺壳,被海水卷走了。
  远处是波澜壮阔的卡尔里海。
  男孩躺在沙滩上,对着阳光看着手里的海星。阳光照在他的手上,照在他的脸上,照在海星上。
  远处是卡尔里海咆哮的海潮声。
  男孩爬起来,静静地看着海。回家路过那栋水泥房子的时候,他站住了,远远地看着。透过那个窗户,他没看到那个女人。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栋房子,他把海星放到窗台上,连忙就跑了。他气喘吁吁地跑着,咸腥味的海风灌进他的嘴里。男孩跑出几百米远,站住了,他转身看着那栋房子,就像一幅画,在大海的背景里。他跑回到一棵树下,躲在后面,看着房子的方向,那扇窗户紧紧地关闭着。

  第二天放学,男孩路过女人的房子,看了看窗台,他发现,那个海星不见了。也许是被风刮走了。但,他的眼睛定住了,他看见那个海星被穿了一根线挂在窗户上。他笑了笑。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打开窗户,站在窗边,看着他。
  一股药味飘过来,在男孩的鼻腔里盘旋上升着。
  女人问:“是你给我的礼物吗?”
  男孩点了点头。
  女人说:“谢谢你,你看,我挂起来了,好看吗?”
  男孩说:“好看。”
  男孩好像忘记了二朵妈的告诫,他在靠近那栋房子,十米,九米,八米,七米,六米,五米,四米,三米……
  女人温柔地说:“你别过来,我会传染你的。”
  男孩站住了。
  男孩有些忧伤地看着女人问:“你的病真的那么厉害吗?你会死吗?”
  女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男孩又问了一句:“你怕死吗?”
  女人说:“不怕。”
  风吹动着那只悬挂的海星,晃来晃去。它的阴影投射在女人的脸上,就像一个纹身。
  男孩突然想起三朵的话,连忙问道:“你抓到老鼠了吗?”
  女人说:“我看到了,但我没抓它,我给了它吃的,它现在是我的朋友了。”
  男孩笑了笑。
  男孩没话找话说:“你喜欢我送给你的海星吗?”女人说:“喜欢。”
  男孩说:“你喜欢海螺吗?”
  女人说:“喜欢,据说把海螺放到耳朵旁边,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
  男孩说:“你知道吗,去年,有一个小孩在悬崖那边找海螺,被海水卷走了。”
  女人“哦”了一声说:“那你可不要去。”
  男孩说:“我不会去的。”
  男孩听到远处阵阵的海潮声问:“你能出来走走吗?到海边。”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说:“白天有人的时候,我不敢,我怕把我的病传染给他们,不过,晚上,没人的时候,我想我可以到海边去走走。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想要是真的去海边的话,我会穿一件大衣,很厚的那种,像棉袄,可惜我这次没带来,我怕海风把我吹感冒了,如果感冒了,我的病可能就……”
  男孩“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你知道吗?我们老师都知道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女人,他们说要来看看你呢……你知道,他们叫你什么吗?”
  女人问:“什么?”
  男孩说:“他们叫你卡尔里海的女人。”
  女人说:“是吗?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希望我属于这一片大海。”
  男孩喊着:“卡尔里海的女人。”
  女人说:“是在喊我吗?”
  男孩点了点头。
  女人答应了一声。
  两个人都笑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清脆,悦耳。
  海风很大,吹得男孩的头发都乱了。
  女人说:“我要关窗户了,海风很大。”
  男孩关切地说:“那就赶快关上吧!”
  女人向男孩摆了摆手,关上了窗户。男孩看着女人静静地站在窗户里面,她在抚摸着那个海星。男孩这才注意到女人没有披着头发,而是把头发在头上绾了一个髻。她的脖子细长,白皙。男孩害羞地跑了。他奔跑着,他跑到了海边,两手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大海喊叫着,他的声音相对于大海的咆哮是那么微小。他栽倒在沙滩上。他仰面看着天空。天空是清澈的,一群海鸟从他的头上飞过,一片羽毛轻盈地飘落在他的脸上,毛茸茸的。他抓在手里,仔细地看着,然后用嘴轻轻地吹拂。他突然蹲下来,把羽毛插在沙子里,看上去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他围绕着小旗,开始挖着沙子。他希望能挖到一个海螺。他就像一只鼹鼠,不停地挖着。手指都挖疼了,连海螺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失望地看着茫茫的沙滩,目光延伸着,翩翩地落在那座陡立的悬崖上。另一个他,仿佛站在悬崖上,看着悬崖下面的沙滩上一个个的海螺闪闪发亮。他竖起耳朵,仿佛听到那些海螺在呼喊着,仿佛看到那个被海水卷走的孩子的身影。那个幼小的鬼魅,抬起手臂,做出招手的姿态。男孩哆嗦了一下。他的目光也哆嗦了一下,就像遇到了寒流,连忙从悬崖那边跑回来。他的目光再一次跑出去,跑到那栋灰色的水泥房子上,他的目光在拉伸,从屋檐上,爬到窗户上,倒挂在屋檐上,向屋子里观看着。女人躺在床上,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裹着她的身体,细长的腿裸露着。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她,让整个房间一片静穆,仿佛没有呼吸一样。她猛地睁开眼睛,睫毛间划过一道闪电,射向窗口。男孩连忙从窗户上跳下来,跑走了。
  男孩坐在沙滩上,用沙子慢慢地埋着那根羽毛的旗。沙子落在羽毛上,发出哗哗的声音,直到羽毛的旗被沙子淹没。他站起来,慢慢地,脚不时地踢着地上的沙子,向悬崖走去。他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金属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在他的身体里。海风很大,刮起的沙子几乎迷了他的眼睛。他不时用手遮挡着眼睛。海风吹在他的身上,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吹弯了。他弓着身,向前艰难地走着。他体内嘀嗒嘀嗒的声音变得猛烈起来。他来到悬崖底下。海风因为悬崖的阻挡,吹向别的方向了。他在悬崖下面,停了下来。几棵松树就像几个老人站在悬崖上。一只松鼠,是的,还有一只松鼠,是两只松鼠。它们在追逐着,爬上松树,在树枝上,嬉戏着。茂密的松针,向上延伸着,几乎延伸到了天空里。他看见一只松鼠捧着一个金黄色的松果,啃着。也许是松鼠看到了他,惊慌地扔下松果,跑到更高的树枝上。只见那个松果从树上滚落,顺着岩石滚下来,正好落在男孩的跟前。男孩捡起松果,看了看。那上面有松鼠啃过的痕迹。几颗松子裸露出来。他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仿佛要把松果的香味储藏在身体里。这个时候,他体内嘀嗒嘀嗒的声音消失了。
  一片寂静。
  男孩的手紧紧地握着松果,他能听见松果在他的手心里碎裂的声音。甚至有一些碎末从他的手指缝里落下来。
  还是,一片寂静。
  男孩张开手掌,看着扭曲变形的松果。他扔掉松果,抬头看了看陡峭的悬崖。他像一只灵敏的猴子,飞快地爬上去。他听到海潮声几乎透过悬崖的岩石墙壁进入他的身体里。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在抵抗着海潮的声音,抵抗着。他身上的力分布在脚上和手上。只觉得脚下一滑,一块石头从他的脚下滑落,滚了下去,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他的手连忙抓住一丛灌木,向上移动了一下身体。男孩出了一身的冷汗,像一只壁虎,紧紧地贴在悬崖上。滚落的石头,惊起树上的一群乌鸦。一片巨大的黑色,在天空上飞翔着。男孩惊恐地贴着悬崖,贴着,他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整座悬崖被他的心跳声震颤着,怦……怦……
  整座悬崖仿佛晃动起来。
  男孩内心的惊慌并没有因为悬崖的坚实而变得稳定下来。他咬了咬牙,继续爬着。一条从石缝里爬出来的蛇,看着他。他看着蛇,蛇看着他。他几乎在等待蛇的出击了。还好,那蛇只是看了看他,然后,顺着石缝爬到一块日光充足的石头上,静静地在那里,晒着日光。他继续爬。爬到悬崖顶部的时候,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坐在悬崖顶部,看着远处的灯塔,看着没有彼岸的无限延伸的深蓝色大海,看着大海上漂泊的船只。他甚至转身看了看海边那栋灰色的水泥房子。
“卡尔里海的女人。”男孩喃喃了一句。
  男孩想到了女人的病。男孩突然有一种流泪的欲望。但,他的眼泪没有流出来。男孩看到了悬崖下面的海滩,看到了海滩上闪闪发光的海螺壳,像海滩的眼睛。海水轻轻地冲刷着它们,哗哗的声音,脆脆地响了一世界。他站起来,顺着悬崖,向下面爬去。距离海滩还有三五米,他一下子跳了下去,张开双臂的样子就像一只飞翔的大鸟,落在海滩的柔软里。他从海滩的柔软里爬起来,开始捡那些海螺壳和贝壳。一会儿就抱了满满一捧。他坐在地上,开始挑选着。一个个儿,按颜色、大小,还有形状,挑选着。这一捧里没有几个是他满意的,他开始又一轮疯狂的捡拾,然后再挑选。在挑选的过程中,他甚至把一个巨大的海螺壳放到耳朵上听着,他没有听到海的声音。也许,海就在他的身边,他根本无法听到。或者,这是一个错误的说法。但,这个巨大的海螺壳是让他满意的。他把海螺装满书包,打算爬上悬崖回去。突然,他看见一个美丽的粉红色的扇贝壳,夹在一个石头缝里。他跑过去。那石头缝里还有水,可以看见几条小鱼囚禁在那汪水里,游来游去。还有两只小螃蟹,在爬来爬去的。他把扇贝壳拿到手里,蹲在那汪水旁边,看了一会儿。他把鱼儿用手捧着,放到了海里。然后顺着来路,继续攀登。在回来的悬崖上,他再一次看到那条蛇。那条蛇还在那个地方晒着太阳。他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扰那条蛇。他翻越悬崖,回来了。他并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那个被海水卷走的孩子的声音和身影。
  男孩背着书包,书包里的贝壳还有海螺壳哗啦哗啦地响着,像一曲美丽的音乐。它们碰撞着,发出海潮的声音,轮船的声音,海鸟的声音……
  还没有跑到那栋水泥房子,男孩看见一群人涌向水泥房子。
  男孩追上三朵问:“三朵,怎么了?”
  三朵哭唧唧地说:“二朵病了。”
  男孩问:“二朵怎么病了?是被你老姨传染的吗?”
  三朵说:“我爸说是,我妈说不是。我爸带着人,要把我老姨从这里赶走。”
  三朵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男孩问:“二朵呢?她没去医院吗?医生怎么说。”
  三朵说:“二朵在家里躺着呢,浑身烧得像火炭似的。我爸说我妈领回来一个魔鬼,现在把二朵传染了。我爸还给了我妈一个耳光……我妈说,不可能是老姨传染的,我们一直距离她很远的。可,我爸不信。我爸非说是我老姨传染的。我爸还说,要是二朵不好起来,他就杀了我老姨……”
  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人群愤怒地涌到水泥房子跟前。
  三朵说:“你说,我爸真的会把我老姨杀了吗?”
  男孩看着愤怒的人群,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
  三朵说:“我说,我爸真的会把我老姨杀了吗?”
  男孩大声说:“那他就是杀人犯,要枪毙的,要枪毙的。”
  三朵吓坏了,哭着说:“我不希望爸爸是一个杀人犯,不希望。”
  三朵的爸爸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脸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瞪起来,像牛眼。他对自己的女人说:“你喊她出来,让她收拾她的东西,回她的城里去。”
  三朵妈看看自己的男人,哀求着说:“孩他爸,还是不要……”
  三朵爸吼叫着说:“难道她把病传染给了二朵还不够吗?你想让我们全村的人都传染她的病吗?”
  人群里有人应和着说:“是啊!她是一个魔鬼,必须把她赶走,从哪来叫她回到哪去。”

  人群的愤怒沸腾了。
  男孩的目光咣当咣当地砸向那些人的脸,砸在三朵爸的脸上。他的目光想堵住三朵爸那张愤怒的嘴。但,他的目光是羸弱的。还没等他的目光钻进三朵爸的嘴里,就被三朵爸一句恶毒的话喷了出来。
  三朵爸对三朵妈说:“你要是真的不把她叫出来,后果自负。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三朵妈继续哀求着:“孩他爸,我看二朵也就是夜里受凉感冒了,与我妹子无关的,无关的。你看,是我领着她来的,我都没被传染,还有三朵,还有村里的一些人。我们把二朵送到镇上的医院看看,也许就是一点小病,跟我妹子无关的,我妹子是无辜的。其实,我让她来卡尔里海,也就是知道她活不了几天了,对一个将死的人,我们能不能宽容一些……”
  三朵爸说:“你让她来干什么?既然要死的人了,就让她死在城里好了,干什么非要弄到我们这卡尔里海来呢?”
  三朵妈哭了。
  三朵爸说:“你快点把她叫出来,叫她滚蛋,要不……我就要……还有这栋房子……他妈的,你再不叫她出来,我就连人和房子一起烧了……”
  人群吵吵嚷嚷地喊着:“让她出来……”
  ……

  尽管人们这样嚣张地喊叫着,可是他们的目光是胆怯的,他们不敢靠近房子。他们心里惧怕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女人会传染的病。
  他们惧怕。他们恐慌。
  男孩的目光像一张大网,企图拦截那些恶毒的声音,不让它们飞到女人的耳朵里去。可是,那些声音是尖锐的,带有腐蚀性的,像火焰,烧穿了他的大网,向女人的房子扑过去。男孩的目光又竖起一道墙,但那些声音就像凿子,咣咣几下,就把墙凿穿了,飞了过去。
  三朵爸对三朵妈说:“我最后说一次,你喊还是不喊?你要是真的不喊的话,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反正她也快要死了,我们提前给她……”
  三朵爸的话让男孩一阵的毛骨悚然。
  三朵妈说:“那你先把我烧死吧!”
  三朵爸愣了,看着自己的女人,突然,他抬起一只脚,把女人踢倒在地上。招呼着大家说:“去船上,把柴油拿来……”
  水泥房子那边一直很安静。
  “难道女人没有听见吗?还是女人已经……”男孩这样想着,心情一下子伤感起来。他想让他的目光飞起来,去打探一下女人的动静,可是,他的目光已筋疲力尽。
  三朵妈抱着三朵爸的大腿哭求着:“你们不能……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三朵爸又一次抬起他的大脚,踹在三朵妈的胸脯上。三朵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死人。
  这时候,女人的窗户推开了。
  女人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披着头发,站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有的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有的用衣服捂着;有的甚至拿出一个口罩戴在脸上;有的往后退着;有的转身溜走了。
  此刻,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老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头大汗。还没跑到三朵爸的跟前就喊叫着:“朵朵爸,二朵快要不行了,你们快回去看看吧。”
  三朵爸愣了一下神说:“二朵……”
  他没说完就转身向家跑去。
  老女人看见倒在地上的三朵妈说:“这是咋的了,你怎么还躺在地上了,快起来,二朵可能快不行了,一个劲说胡话呢。”
  老女人说着,把三朵妈搀扶起来。三朵妈的身体是虚弱的,软软的。但,她还是坚强地站起来,跟着老女人向家走去。她不时地回头看着她的妹子,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人群怔怔地站在那里,看到三朵他爸跑了,他们也风一样,散了。水泥房前的巨大空地闪着白光。
  男孩跑过去,在他就要靠近水泥房子的时候,女人说:“你别过来。”
  女人的话就像一堵墙。
  男孩停住了。
  女人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女人瑟瑟发抖,两臂抱在一起。
  眼泪挂在她的脸上。
  男孩说:“他们……”
  女人说:“我都知道了,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男孩问:“二朵真的是你传染的吗?”
  女人说:“我不能确定。”
  男孩说:“如果……他们会……你怎么办?你还是走吧,趁早离开。”
  女人沉默,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男孩说:“你哭了。”
  女人说:“风吹的。”
  男孩打开书包,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男孩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巨大的海螺壳,还有那个粉色的扇贝壳。
  男孩说:“给你。”
  他们之间能有两到三米的距离。男孩的手停在那里。
  女人眼睛一亮,说:“真好看,谢谢你,你不是说那个地方很危险吗?你怎么还去了。”
  男孩沉默,脸上笑了笑。
  女人说:“你别过来,你就放在那地上,你走远点,我一会儿过去取。”
  男孩把海螺壳和扇贝壳放到地上,慢慢地后退着。
  女人说:“再远一点儿。”
  男孩继续后退。
  女人说:“再远一点儿。”
  男孩只好继续后退。男孩有些不耐烦地说:“够远了,你过来拿吧?我不怕的。”
  女人笑了笑,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女人轻飘飘的脚步,就仿佛走在风中。她走到那个地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海螺壳和扇贝壳。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一只手把海螺壳放到耳朵上。
  她对男孩说:“我听到大海的声音了……”
  男孩说:“是吗?我刚才捡它的时候,我也听了听,可我什么都没听见,你拿过来,让我再听听。”
  女人下意识地向男孩走近,但突然停住了,说:“不行,我摸过的东西,你是不能摸的,说不定会传染你的。”
  男孩有些倔强地说:“我要听听。”
  女人温柔地说:“听话,我听到了,就当你也听到了,行吗?”
  女人的声音让男孩一下子柔软下来。
  男孩期期艾艾地说:“好吧。”
  女人转身走回水泥房子,关上门,站在窗口。女人的背影,还有女人的脚踩在沙地上发出的声音,填满了男孩的眼睛和耳朵。
  女人看着那海螺壳和扇贝壳,她甚至把海螺壳放到嘴唇上,呜呜地吹着。女人坐在了窗台上,双脚抵着窗框,慢慢地把海螺壳从嘴上拿下来,放到一边,开始把玩着那个美丽的扇贝壳。不知道,她怎么弄的,竟然把扇贝壳别在了头发上,像一个美丽的发卡。
  她看着男孩问:“好看吗?”
  男孩恍惚中缓过神来说:“好看。”
  男孩的目光落在那个粉红色的扇贝壳上,从女人的头发上滑落到脸上。他的目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在女人的嘴唇上停留。他的目光甚至感觉到女人苍白嘴唇的温度。
  这时候,三朵跑过来喊叫着:“老姨,老姨,没事了,没事了……”
  三朵高兴地喊着:“老姨,没事了,二朵从镇上回来了,大夫说只是感冒了,吃点药就没事了。”
  女人平静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几天后,男孩路过水泥房子的时候,看见水泥房子被铁丝网拦了起来。在铁丝网的旁边还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此处危险 禁止入内。”男孩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紧张地喊着:“卡尔里海的女人,卡尔里海的女人,你还在吗?”
  女人来到窗边,打开窗户。
  男孩气愤地说:“他们也太过分了。”
  女人说:“没什么,只要我还能呼吸到卡尔里海的空气就够了。”
  女人看上去一点都不伤感。
  女人说:“你看,我把你给我的海螺壳做成一个项链,挂在脖子上了,你看。”
  男孩看过去,只见那个海螺壳悬挂在女人胸前耸立的山峰之间。
  男孩笑了笑。
  男孩几乎天天都来看看她。男孩发现女人竟然可以在铁丝网围成的院子里走了。有一天,男孩看见女人在水泥房子的墙上画起了画。整面墙上都是鱼,一种男孩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鱼,它们仿佛长了翅膀,在飞,是的,在飞。

  一个傍晚,一个男人把男孩带走了。男孩不时扭头看着那铁丝网内的水泥房子。天突然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一滴的,后来是一丝一丝的,再后来便是一条一条的。他看到女人静静地站在窗口,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男孩是被他的父亲领走的,回到了省城。男孩学习一般,只考上了技校,成了男人。技校毕业分配到轧钢厂当工人,后来辞职,开始画画。在这期间,他一直没有回到那个村子。他奶奶死的时候,他回去了一次,可是,那个村子已经搬迁了。他结婚,离婚,再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他出国办画展,去过很多有海的地方。他对他的妻子说过卡尔里海的女人。妻子问他后来那个女人怎么了?死了吗?他说也许死了,也许病好了,现在生活在某一座城市里。男人的儿子学习也不好,他找了关系,花钱把儿子办到部队去了。他希望儿子能在部队锻炼锻炼。他和妻子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也老了。男人中风了一次,病了,一病就再没起来过,后来又查出来,身体里的某个器官癌变了。几年他都躺在床上,他等着死神。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感觉到浑身都是疼痛的,仿佛身体里的器官在腐烂。他对妻子说死神就在路上。他疼,几乎说不出话来。医生说,用杜冷丁吧。一支不行,就两支。杜冷丁虽然止住了他的疼痛,但让他的精神变得恍惚,他常常看到那些过去的人在他的面前走动,他招手向他们打招呼,可是他们都不理他。他还看见卡尔里海的女人也从他的身边走过,还冲着他微笑。男人喊着她,卡尔里海的女人,卡尔里海的女人,你不认识我了吗?卡尔里海的女人没有说话,转身走了。男人伤心地流下眼泪。他的妻子看到了,擦掉他的眼泪,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吭声。在海潮的声音中,一切都是恍惚缥缈的。

  男孩看着三朵他爸。去拿柴油的人来了,他们开始往房子上泼着。只见三朵他爸点着了火。那火腾地一下蹿了起来,蔓延在房子上,冲进屋子里。
  男孩喊着说:“你们不能!你们不能!”
  男孩冲开人群,跑到了水泥房子里。他拉着女人说:“我们快逃吧,他们要烧……你……他们……”
  女人诡异地笑了笑说:“我不会逃的,我知道死神已经来了……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地……”
  男孩带着哭腔说:“你不能……不能……”
  女人说:“谢谢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永远的朋友。”
  男孩看着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时候,火已经扑过来了。还有外面的叫嚣声。
  男孩扑打着冲过来的火焰,掩护着女人。
  女人看着男孩的衣服烧着了。
  火呼啸着,舔着男孩的皮肤和头发。
  女人哭了。
  女人爬起来,把男孩推出门去,紧紧地关上了门。
  男孩敲打着门。男孩踢着门。男孩喊着:“你开门,你开门……”
  男孩冲到窗户跟前,踢碎玻璃,闯了进去。女人紧紧地抱着他,说:“你不该进来的,这样你也会死的……”
  男孩说:“不……不……我们都不死……”

  男孩站在铁丝网的外面。月明星稀。月光像水似的流淌着,落在沙滩上,落在铁丝的尖刺上。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女人说:“我们走,我们去海边。”
  女人赤脚走在海边的沙滩,她深邃的目光望向黑暗中的海。
  男孩从后面拉住了女人的手,女人就像牵着一个孩子。
  他们坐在海边,女人问:“你是在这个地方给我捡的海螺壳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不,在那边。”
  男孩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悬崖。
  女人说:“我想过去看看。”
  男孩说:“那里很危险的,要爬到悬崖上,才能到那个地方。”
  女人说:“我想去。”
  男孩看了看女人说:“那好吧,我带你去。”
  男孩没有想到,这次,他竟然是那么轻盈地,把女人带到了那个地方,爬悬崖的时候,也没费什么力气。他们来到了那个悬崖的后面。
  女人说:“我喜欢这个地方,要是能一辈子在这个地方该多好……”
  四周一片寂静。
  男孩说:“那我们就不回去了,我们就在这呆着……”
  女人笑了笑说:“傻孩子……怎么可能呢?”
  男孩说:“怎么不可能?”
  女人说:“傻瓜。”
  女人抱住了男孩,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挂在脸上。
  突然男孩说:“你看见远处的那个灯塔了吗?只要你对它许愿,它很灵的。”
  男孩像模像样地低着头,嘴里喃喃着什么。
  女人摸着男孩的头说:“我们回去吧。”
  男孩大声地说:“不……不……我已经许愿了……”
  女人笑了笑说:“小傻瓜。”

  男孩站在铁丝网的外面看见女人在水泥墙上画鱼。男孩从铁丝网钻进去。只见女人画了很多鱼,还画了一个小女孩,牵着一条大鱼在走。
  男孩问:“这个小女孩是你吗?”
  女人没说话,继续画着。
  那画满鱼的水泥墙上就像一个梦境。
  男孩说:“把我也画上去好吗?”
  女人说:“不行。”
  男孩说:“怎么就不行?”
  女人说:“你还不能进入我的世界……还不能……”
  男孩说:“为什么不能?”
  女人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男孩拿起画笔,在水泥墙的角落里,轻轻地画上一个小孩。他霸道地说:“这个就是我,我要跟着你。”

  ……

  这个男人临死的时候,对他的妻子说,我要走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骨灰撒到卡尔里海里。妻子问,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将来我们两个在一起吗?我已经在公墓看好了一块墓地,我们将来……男人没有说话。男人就这么自私地走了。女人把儿子叫了回来,她吩咐儿子把男人的骨灰撒到卡尔里海里去。儿子问,为什么?妻子呜咽着,没有说话。儿子雇了一艘船,捧着男人的骨灰,在茫茫的海面上,一把一把地,把混合着花瓣的骨灰,撒落到海水中。它们在白色的浪尖上,被另一个浪尖淹没。儿子悲伤地看着,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父亲在他心里的位置是这么的重要。现在,他走了。儿子撒完了骨灰,跪在甲板上,冲着海面,磕了三个响头。在儿子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儿子看见父亲和一个女人拉着手,女人看上去比父亲高大。父亲看上去像一个小孩,他们在海面上缓缓地走着,踩在花瓣上,踩在浪尖上,直到消失。
儿子回来后对母亲说了这件事情。
  母亲含泪对儿子讲了那个叫卡尔里海的女人的故事。儿子还不懂父亲的故事,但那个画面,那个女人拉着父亲的画面,常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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