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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恋歌
来源: | 作者:李月峰  时间: 2010-03-15

                       一

  哈欢跟好朋友柳红英一同进的厂,那年她们都十八岁。哈欢记得她和二十几个新工人第一天踏进红日毛巾厂时的情景,有老工人的夹道欢迎,有厂领导语重心长的期望,年轻的男青工们朝她们吹口哨。
  哈欢当时穿一件蓝色的泡泡纱连衣裙,红英的连衣裙是红色的。两个人的个子差不多一般高,脸上都漾着朝气。欢哈进厂做的是挡车工,柳红英被直接分到厂图书室做管理员。
  哈欢的师傅叫黄美丽,比哈欢大三岁,是二车间的青年骨干,也是十几个骨干中最年轻的一个。哈欢进厂没多久就听人说小黄师傅跟保全班的吕晓刚搞对象,原因是小黄每回机器出故障时不找别人,单单只找吕晓刚修理。这件事小黄师傅和吕晓刚都没承认。后来又有人说跟黄美丽搞对象的不是吕晓刚而是另一个保全工杜宇强。对这一传闻,黄美丽坚决否认。
  哈欢进厂见到的第一个保全工就是杜宇强。那是实习期间的一天,哈欢和新伙伴们随厂领导到二车间参观,杜宇强正在修理机器,人钻进了机器底下。哈欢走过这台机器时,脚被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了,她吓了一大跳。当时车间机器声轰鸣,想要听见第二个人讲话就得对着耳朵。机器下面的杜宇强对哈欢做手势,要她把搁在一边的工具递过来。哈欢明白后就照办了,不想杜宇强竟冲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哈欢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觉得杜宇强流气,对他的印象就不太好。
哈欢分配到二车间以后,杜宇强有事儿没事儿到她机器边上遛遛,休息时也出些洋相逗大家哈哈。相比之下,吕晓刚从来不跟哪个开玩笑。保全工没事儿时不是打牌打羽毛球就是聚堆抽烟侃大山,吕晓刚总坐一边观看不参与。哈欢对他比对杜宇强有好感,吕晓刚长得像电影演员唐国强。
  哈欢从柳红英那儿借每月一期的《大众电影》看,她就是在画报上看到了唐国强,她对柳红英说,你看,他跟吕晓刚长得真像。
  柳红英直摇头,我看不像。
  哈欢跟红英争辩,怎么不像,你看这眉毛,这嘴。
  红英说,人看人是一种感觉,要么就是我们的角度不一样的,嗳,哈欢,你是不是看好他了?
  哈欢脸一红,别胡说,他跟我师傅小黄是一对儿。
  哈欢上班没多久,就让红英在爸妈面前圆个谎。哈欢想住到厂里为夜班女工准备的集体宿舍里,她爸妈不同意。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在外面住呢。红英也说,一间宿舍住好几个人,上夜班能睡好觉吗?
  哈欢说,人家都能睡,我咋不能睡,我是觉得现在外面挺乱的,半夜上班还得要我爸送我。
  这倒是实情,正是严打期间,在哈欢家附近,派出所已经抓过好几个专门拦截夜班女工的小流氓。邻居家的东子就被抓了,而且,脖子上还挂着大牌子游街呢。哈欢和东子从小学就在一块儿上学,哈欢曾跟东子去看过电影。那年她十六岁,电影票是东子爸爸单位工会发的,东子就把多余的票给了哈欢。他们看的是日本电影《生死恋》。哈欢第一次看见男人女人亲嘴的镜头,看得她脸也红了心也跳了。
  东子出事后,有人说他很冤枉,他搞了对象,跟对象发生了关系,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个对象翻了脸,到派出所告东子强奸。东子爸妈出了名的溺爱孩子,他妈妈差点儿就没哭死,他爸爸四处找人托关系走后门。东子后来就由十二年徒刑改判九年,但实际上东子服刑四年就出了监狱。据说的严打过后,一些有疑点的案子被重新审理,所以就有了不同的结果。还有一种说法,东子的爸爸花了大笔的钱把儿子弄了出来。
  哈欢乍听东子被判刑被游街时很吃惊,吃惊过后,又觉得东子大概是那种能干出强奸这事儿的人。那回他们两个看电影回家的路上,走到一条路灯照不到的林荫小道上,东子突然就搂住哈欢亲嘴儿,还说喜欢哈欢,要跟哈欢好。
  哈欢挣脱了东子,跑了,边跑边回头说你耍流氓,我告你妈去!
  哈欢没去向东子妈告状,当她能平静地回想东子亲她那一瞬间身体如同过电般的感觉后,她有点儿明白了男女之间那个耍流氓的概念并不那么简单。那种身体和心灵的惊颤,是后来哈欢认为自己性意识被起蒙了的界定。
  哈欢把要住厂里宿舍的真实原因告诉了红英。因为大哥要结婚,家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哈欢的爸爸是邮局的老职工,当了一辈子的投递员,家里两间屋子是单位早年分的福利房,一大间一小间。哈欢和姐姐跟爸妈分住大小间,两个哥哥住临时搭建偏厦子里。大哥要结婚了,他女朋友不同意把新房安在偏厦子里,家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整天阴云密布。
  哈欢不愿呆在家里看爸妈跟大哥起冲突,她就想着躲开。
  红英,你去跟我爸妈说,你也住宿舍,我们两个做伴儿,这样他们就会放心。
  红英爽快地答应了,在学校时,红英是班干部,跟哈欢一直很要好,哈欢爸妈对她挺放心,毕竟,人家的父母是纺织局的干部。
  哈欢住到进厂宿舍了,她挺高兴,工作起来也有劲头。红日毛巾厂分两大车间,一车间主要生产国内销售的毛巾,哈欢所在的二车间的毛巾全部出口日本。哈欢很多年都不明白日本人用的毛巾为什么全部都是白色的,难道日本人就不喜欢色彩么?还有一种毛巾也就比牛皮纸厚点儿。后来,满街都是桑拿洗浴和足疗馆,哈欢跟人去洗了回桑拿,她才知道,当年她和伙伴们织出的毛巾都是给日本人洗澡用的。

                       二

  哈欢跟黄美丽学了一个月的徒后就独立操作机器了。她是那批新工人中最早出师又最早独立上机器的一个。她的四台机器和师傅小黄的机器相邻,有时不免就有点儿手忙脚乱,这个时候师傅小黄就会过来帮她一下。哈欢独立上机第一个月就完成了个人计件指标,她觉得这跟师傅的帮助分不开。
  车间王丽荣主任让人写了篇表扬稿送到厂宣传科,又由广播室通过大喇叭广播出来。厂里原来的广播员休产假,柳红英临时接替了广播工作,因为是表扬自己好朋友的稿子,所以,她一连广播了好几天,而且,自己添加了许多内容,比如,哈欢在干好本职工作外,还刻苦学习,经常去厂图书室借书看,哈欢的理想是要赶超那位纺织行业万米无疵布的模范。
  哈欢一下子成了新工人的榜样,厂部领导下车间检查工作时,陪同的车间王主任就要指一指哈欢,笑容可掬的领导便冲哈欢亲切点头。没多久,车间里就人说哈欢也要当骨干分子了,因为车间王丽荣主任曾经是黄美丽的师傅,师傅当了主任,就提拔自己的徒弟做骨干,现在,又要提拔徒弟的徒弟了。这是一种裙带关系。
  告诉哈欢这些话的人不是别人,是保全班的杜宇强。杜宇强总是满车间乱窜,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不过,他说这话时哈欢没觉得他是出于恶意或是讽刺。
  那是夜班,夜班对于新工人是煎熬也是考验,尤其到后半夜,人又困又累,头脑也因为机器的轰鸣感到发胀。哈欢在最难受的时候就会借去厕所到外面提提神。厂里有两个厕所,小厕所离厂部近,供机关干部使用。另一个距车间五六十米,厕所里面没有隔间,一长排蹲位,白班常见女工们一边方便一边聊天。夜班上厕所的女工都是结伴而行。厕所的位置靠厂区的一堵墙,墙的高度能让一个身手敏捷的人爬上来。
  大约一年前,发生了有人在夜间偷窥事件,一个女工一抬头,看见一张脸出现在墙壁上的方孔里,那肯定是一张男人的脸。女工当时就吓失了禁。厂里保卫科调查了好几天,也没有一个定论,但有些倾向于是外来人越墙行为。从这以后,夜班的女工没有一个人敢自己上厕所的。
  哈欢要找伴儿也是她师傅黄美丽,不过,最近几天她感觉师傅小黄对她的态度有些变化,见面不搭理她,也不到她机器这边来帮忙了,好像故意在回避似的。
  哈欢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对待师傅小黄就像对待自己的好朋友柳红英一样。以前上夜班时去厕所,两个人挽着胳膊有说有笑的。小黄师傅还跟哈欢透露过一个秘密,就是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厂里的班车司机,小黄没看好他,借口家里不同意,但实际上家里对她处对像是不干涉的。小黄讲到那个司机时,捂着嘴直笑,他长了一脸的青春痘。
  哈欢仔细想想师傅小黄的变化,可能就是从柳红英广播了那篇表扬稿开始的。哈欢为此还去找过柳红英,问问那稿子的事儿,柳红英说凡是上广播的稿子都是由车间送来,表扬或批评性的要有主管领导签字,有时,宣传科也要下到车间去采访抓典型树榜样呢。
  哈欢犹豫说,我觉得应该提一提我师傅的,我是我师傅带的,我师傅对我可好了,不是她我可能在第一个月完不成任务。
  柳红英说,这是两码事,现在厂里就是提倡年轻一代工人的新风貌,赶到点上了了,哈欢,我为你高兴,咱可都要好好干,啊。
  哈欢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夜间独自上厕所也胆虚,就别说是夜里,白天那厕所也是阴沉沉的,一个又一个的坑位就像陷阱一样。这天,哈欢出了车间,越往厕所走脚步越慢,她希望这会儿能有别人出现。她回过头朝车间门口望了望,就这当儿,门口背着灯光晃出一个人影,哈欢一见就知道是谁了,心里高兴,一下子就不怕了。
  哈欢从厕所里出来时,杜宇强还晃在厕所附近吹口哨呢,哈欢低头快走,杜宇强说,你胆子够大的,一个人敢上厕所,不怕有耍流氓的。
  哈欢说,我才不怕呢。
  杜宇强说,还不怕呢,那回头看什么呀。
  哈欢被揭了秘密,一时无话。
  杜宇强嘻皮笑脸道,其实,我是出来保护你的。
  哈欢说,谁信你呀。
  真的,我真是看见你一个人才出来的,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不找你师傅了。
  我师傅忙呗。
  是她不愿理你了吧。
  你说什么呢杜宇强?哈欢瞪了他一眼。
  得,不说你师傅,其实谁都知道,厂里广播表扬你,没提她这个师傅。
  杜宇强快步跟上哈欢,其实吧,也没什么,以后二车间就是你们师徒三代的天下。你看,主任是你师傅的师傅,以前还是厂先进生产者,现在你师傅是骨干分子,骨干分子的徒弟又上了广播受表扬。
  你是不是不高兴啊。哈欢说。
  我才高兴呢,但我可只为你一个人高兴,真的,我都想喊几声向哈欢同志学习,向哈欢同志致敬了。
  哈欢想笑,忍住了。
  杜宇强说,嗳,别那么急着回去,歇会儿,就是劳模也得喘口气儿。
  哈欢没理杜宇强的茬儿,进了车间。
  从这天起,哈欢上夜班去厕所就再也不担心了,每回她出车间,杜宇强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好像他会掐算似的。哈欢回去时他总要没话找话说,哈欢对他也不再是带搭不理的,她觉得杜宇强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那次,杜宇强在后面连着声有节奏地叫哈欢哈欢哈欢。
  哈欢回过头,叫什么呀,你没叫过呀。
  杜宇强说,我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叫哈欢呢。
  叫哈欢怎么了?
  其实,你应该叫哈哈。
  去你的,谁的名字叫哈哈呀,哈哈是人名么。
  你听我给你讲啊,你叫哈欢,欢乐的意思对吧?哈哈也是欢乐的意思,而且,我保证哈哈这名字全国就你一个,不带重样的。我叫杜宇强,光我知道的就好几个叫的,还不算刘宇强赵宇强的。
  哈欢说,那你就起个别人都没叫的名字呗。
  那只有杜皮没人叫喽。
  哈欢咬住嘴唇,没忍住,笑了。
  杜宇强说,哎,你笑的时候真好看。一句话说完,看哈欢的脸上有不高兴的神情,又忙说,其实,我还真想改名字,你说杜撰怎么样?
  那你就更能编瞎话儿了。哈欢说。
  还有一回,哈欢和杜宇强不知道怎么说到了过去的绰号,上小学时,哈欢同桌的小男生给她起个绰号叫哈叭狗。哈欢被叫哭了,跑去向老师告状。老师批评了小男生,还把两个人的座位调换了。这个男生在哈欢到红日毛巾厂当工人的时候,报名参了军,哈欢还和几个老同学们去给他送行。
  杜宇强说,你这个同学肯定对犬类不了解,他要是改其中一个字,我觉得这外号也没什么不好。
  改什么字?哈欢问。
  哈皮。
  哈皮是不是也是狗啊。哈欢不太确定地说。
  杜宇强说,哈皮是名犬,稀有品种,可贵了,外国都是资本家才养得起的狗。
  再贵也不能叫狗的外号啊。
  这就是看你怎么想了,你要觉得狗就是狗,人和狗不能同日而语,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告老师是对的,老师批评了那个男生也是对的。但如果你换个角度去想,啊,多好的狗啊,多名贵的狗啊,多可爱……杜宇强的眼神透出一种狡黠的神色。
  哈欢沉着脸说,那你咋不叫这绰号呢。
  我叫耗子。
  耗子?你偷东西呀。
  你看你,光想着那方面,怎么就没想老鼠机灵的那一面呢。
  哈欢觉得自己有点儿跟不上杜宇强的思维,她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是说,那什么哈皮的。
  我哥有两本书,一本是世界名犬,一本是世界上最好的车。杜宇强一提到他哥,就特别神气。
  什么是最好的车?哈欢问。
  小轿车,有奔驰,劳斯莱斯,卡迪拉克,咱这儿没好车,街上那些跑的都像乌龟似的。
  哈欢说,就是乌龟你也没有啊。
  将来,等将来……
  哈欢没等他说出那个将来是什么就惊叫了一声,天哪,我出来快半小时了。
  哈欢回头就往车间跑,杜宇强在后面喊,没事儿,你就说拉稀。
  哈欢说你才拉稀呢。
  哈欢以前出来透气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厂里有规定,除了休息吃饭时间,工人是不能脱岗十分钟以上的,既便机器出了故障不能运转,也得呆在机器旁守岗。有一回车间停电,停了半小时,这半小时里没有一个人离开机器。二车间是厂里的先进集体,不允许有人破坏纪律往集体脸上抹黑的现象出现。而且,厂里实行产品计件制,完成定额的部分要发奖金,谁都愿意多得奖金。
  哈欢跟杜宇强说话就忘了时间,等她回到车间路过师傅小黄的机器时,看见黄美丽向她瞥过的尖厉眼神。

                       三

  厂里发生了件大事。日本的一个代表团要来厂里参观了。不光是局里,市里领导都极度重视这件事。日本代表团到来的半个月前,厂里就开始做接待的准备工作了。写欢迎大标语,搞卫生,厂区空地上临时种上了花草。代表团重点参观的二车间光是废旧物和垃圾就装了两卡车。全体工人被要求一律换上新工作服。因为有欢仪式,要向代表团献花,黄美丽和哈欢均被选为献花工人,她们还突击学了几句日本的问候语。但临到最后,又改由幼儿园的小朋友向代表团献花。
  日本代表团到达厂里那天,哈欢和车间的工人们在工作岗位上严阵以待,这可是红日毛巾厂有始以来迎来的首批国外代表团。代表团大约有二十几个人,鱼贯地进入车间。细心人看上一眼,就知道哪个是市里的领导,哪个是局里领导,日本人更好认,个子都很矮小,点头哈腰的带有一副谦逊样儿。代表团围着运转的机器转了一圈,那个小个子日本团长不知怎么来了兴致,想亲自操作一回机器。这老头儿走到离他最近的哈欢面前,对她比比划划。同行的翻译马上过来对哈欢说,宫本团长要你当他的师傅,教教他。
  哈欢的脸一下子红了,开始还挺紧张,但眼前这个日本老头儿眼睛里和嘴角全都是笑意,特别亲切和友好,哈欢也就放松了心情。她先教宫本如何开机器,如何处理断纬,又教他上线梭。这都是她学徒时师傅最先教她的。
  日本老头儿学得很认真,频频点头,嘴里“嗨”个不停。等他终于独自开动机器后,围观的人们鼓起掌来。随行的摄影师已经前前后后拍了好几张照片。宫本忽然转身面对摄影师的镜头,他一手搭在哈欢肩上,另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中国师傅和日本徒弟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合影。围观的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哈欢和宫本的照片上了厂里的宣传栏,连局里下发的内部传阅文件都提到了这事儿。厂里的工人几乎都认识了她,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议论这回事儿。有一种说法传了出来,说这事儿是厂里事先安排的,本来是由车间的某个骨干分子教宫本,但日本人看哈欢长得好看就自己找了个临时师傅,日本人最好色了。还有的说厂部领导中有哈欢的亲戚,要不怎么她才来没多久就上了广播呢。而那个事先由领导安排的师傅就是黄美丽,哈欢事实上是抢了她师傅的风头。
  哈欢听说了这话心里很不安,想找师傅解释一下,但黄美丽见了她就像见了仇人似的,没法让她开口。接下来的一年,哈欢被厂团支部发展成了团员,成了车间的骨干分子,还当上了第二生产小组的班组长。她还是经常住集体宿舍,上夜班去厕所时随便叫上小组里的一个伙伴陪同,杜宇强也不在那个时间里出现了,他被调换了班组。
  哈欢跟伙伴们相处的都不错,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不叫她哈欢而是叫她哈哈了。哈欢怀疑是杜宇强起的头儿,再见到他时问过他,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了句哈哈不是挺好的么。哈欢心里对大家叫她哈哈没反感,哈哈就哈哈,总比哈叭狗强。她就是爱笑,人家说点什么事儿她就绷不住,她生气也快,但气总是搂不长时间,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被选上了当小组长。
  原先的小组长回家生孩子了,最初,车间领导考虑的对象是黄美丽,车间为此召开骨干分子会议专门讨论选组长这回事儿。会上,王主任提议,由黄美丽接替原来的班组长,然后,大家举手表决,本来以为会全体通过,但参加会议的十几个人中,举手的人还没超过半数,这让王主任大感意外。
  主任私下里找几个没举手的骨干分子了解情况,得出的结论是,黄美丽小心眼儿,爱耍小性儿。主任想,哪个姑娘不爱耍小性儿呢,这算什么缺点呀。主任没了主意,她就跟副主任商量,得尽快安排了这个组长,人无头不飞么,别看小组长手下就那么几个人,可是,就是两个人也得有个排头兵。副主任想了想说,既然大家都不太赞同,那就选别人吧。
  王主任还真没想过别人,副主任就说,那个姑娘挺不错的,见人就笑,浓眉大眼儿那个,就是跟宫本照相的那个,她不还是黄美丽的徒弟么。
  主任说,她是个新工人啊。
  副主任说,又要有一批新工人招了来,新工人进厂,她不就是老工人了,再说,现在不是说要培养年轻的骨干力量么。人越小,热情越高。再说,黄美丽是你徒弟,这个小姑娘是黄美丽的徒弟,也算是肥水没流外人田。副主任开了句玩笑话。
  就这样,原本由黄美丽担任的小组长的位置,由哈欢代替了,车间再没召开讨论会,直接由主任在骨干分子会议上公布了。哈欢和黄美丽彻底成了冤家。

                       四

  二车间的一个叫李爽的姑娘要结婚了,她和黄美丽同时进厂,两个人曾约定,结婚时都请对方做伴娘。黄美丽得知厂里的班车司机是李爽对象的好哥们,并且还是伴郎就没答应参加婚礼。
  李爽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她对黄美丽说,人家不过给你们介绍过一回对象,也没处哇,人家可能早就忘了,你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黄美丽听不得别人说她小心眼儿,她师傅在她当选班组长失败后找她谈过一次话,提到了有人反映她小心眼儿这回事儿,她对这话特别反感,谁小心眼儿了,我就是看他不舒服怎么着。
  李爽说,你看人不舒服,你怎么不问问人家看你舒不舒服呀。
  两个人戗起火来,黄美丽一甩手,你爱找谁就找谁去,我就是不去。
  李爽说,你还吓着谁了,就缺你这盘豆芽菜呀。李爽一生气,就想把黄美丽随份子的钱还给她。这时候,哈欢把她小组给李爽凑的份子钱送来了。哈欢说,小李师傅,这是我们班出的,谁出了多少都在这纸上记着,我们还想用这钱给你买被单和暖壶来着,又一想,那些东西肯定有人买了。
  李爽说,还说呢,我收了二十多个暖壶了,一辈子都用不完。
  哈欢说,等别人结婚,你再送人啊。
  李爽说,那你结婚时我送你一个。
  哈欢说,行,你给我挑个有牡丹花的啊。
  李爽等哈欢离开后突然就想到可以让哈欢来当伴娘,虽然她跟哈欢不是走得很近,但两个人见面都是笑笑的,那天她把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哈欢时,哈欢高兴地说,小李师傅,那我得给你随份子了,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随份子呢,你可得多给我几块喜糖。
  李爽这会儿还真没想用哈欢当伴娘这事儿来与黄美丽作对,她并不知道这师徒两个人关系已经决裂了。哈欢听说要自己当伴娘,乐得直蹦高儿,我最羡慕当伴娘的人了。
  哈欢也没当成伴娘,李爽的父母说这姑娘太小,当伴娘不是简单的事,要替当天的新娘担事儿的。虽然没当成伴娘,但哈欢参加了李爽的婚礼。
  李爽休完婚假上班的第一天,她把哈欢叫出车间,问她,哈欢,你有对象没有?
  哈欢摇头。
  心里有看上的没有?比如,车间的哪个保全工?李爽的口气有试探的意味,挡车工找保全工谈恋爱是人们最认可的组合。
  哈欢想了想,又摇头。
  李爽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成不成?
  哈欢想起在李爽的婚礼上,有一个长得挺帅的小伙子总看她。哈欢眼睛一亮,干什么的?
  开车的。李爽说。
  你对象单位的?哈欢心里一跳。
  不是,咱厂的。
  咱厂的?哈欢的兴奋减去了大半。
  对呀,就是小雷,班车司机,他看好你了,让我帮忙牵个线。
  哈欢失望了,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失望,她对那个班车司机小雷没什么印象,她经常住集体宿舍,坐班车的时候不多,除了师傅小黄提过那档子事儿,别的也没什么感觉。
  李爽说,小雷家条件可好了,住楼房,就一个姐姐快结婚了,他爸爸有后门,他现在开班车是练手,以后是要调走开小汽车的,找司机比保全工强百倍,买秋菜买煤什么的多方便,你们要是好上了,他能给你调换工种,不用再倒班了。
  哈欢忸怩着不说话。
  你不同意呀?你嫌人家什么呀?李爽问。
  哈欢说,不是嫌什么,我没想过……再说,我也得跟家里我爸我妈……
  你们没处你跟你爸你妈说什么呀,你爸你妈又没看见人家,哈欢,这事儿你可别打哈哈,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条件这么好的可不多,咱厂有好多师傅想给人家介绍对象呢。嗳,我说了你可别往外讲,王主任就想把闺女介绍给小雷,人家小雷没干,说看见主任就看见她闺女了,大饼子脸,嘻嘻!
  真的呀。哈欢挺惊讶。
  可不是,人在家里父母就这一个儿子,结婚八大件一件也不会少的,你说,现在谁结婚能把八大件买齐喽?
  我……
  别我我我了,你要不跟小雷处对象会后悔的,人家小雷就看上你了,他会对你好的。
  小李师傅,我想一想好么?
  明天给我信儿。
  明天我还不能回家呢。
  那就后天给我信儿,你可别傻啊。

                       五

  哈欢挺羡慕别人谈恋爱,勾肩搭背,逛马路,看电影,去公园,骑车到郊外去玩儿。可是,真有人想跟她谈恋爱了,她心里又挺乱的。她是觉得自己跟司机雷军不像是能谈上恋爱的一对儿,但究竟什么样儿的人能谈得上,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她能接触到就是厂里的青工,熟悉的也就是车间那几个。吕晓刚长得像电影演员,但这个人挺闷,跟他在一起就不如跟杜宇强在一起那么自然自在,但杜宇强又跟谁都那么滑头,他说的话有时你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哈欢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在一个厂里搞对象,一个厂里,有屁大点事儿都会知道。车间保全班的班长郭达子就因为一点小事儿,跟他在漂染车间的老婆打得不可开交。郭达子也不知道听谁说的他老婆跟男青工疯闹,被人按倒在毛巾堆儿里搓搓了一顿奶子。郭达子火了,扇了老婆的嘴巴,她老婆被当众打了嘴巴面子上过不去,撒泼打浑又哭又闹,还捅出了郭达子跟某个挡车工不清不白的事儿,那个挡车工的丈夫也在毛巾厂,这下子好了,两口子的战争变成了四个人的对决。最后都闹到了领导那里去了。
  哈欢觉得,在所有亲人的关系当中,对象俩儿是最亲密的关系,有一些不能跟别人包括父母说的话都能跟对象说说。她就想找个人说说她的苦恼,她的苦恼都是家里出的一桩又一桩乱糟事儿。大哥的房子还没解决,二哥又领着女朋友进了家门,要等单位再分房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爸干了一辈子投递员从来没出过差错,可是,却偏偏在要退休时丢了人家的信件,受了处分,因为觉得窝囊,一下子病倒了,提前退了休。自从爸出事后,妈妈就叮嘱哈欢和她姐姐,你们找对象可得长眼睛,人好还不够,家里条件可别像咱家这样。
  哈欢回家跟妈妈说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是一个厂的,开车的,人长得不丑也不俊,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挺一般。
  妈说,家里条件怎么样,这是关键。
  哈欢说,家里就一个儿子,住两间楼房,楼下还盖了两间水泥砖房,也挺大的。
  妈说,听这条件还不错,一个姐姐好,俗话说大姑子多了婆婆多。处吧,别挑长相,只要人正经,别整花花事儿就行,要是不差哪儿就快点结婚,你和你姐走一个,妈也就省了一份心。
  李爽给哈欢送来了两张电影票,哈欢并没明确表示要不要跟雷军处对象,那天是李爽给哈欢表态的最后期限,中午时分,哈欢从厂区宣传栏前经过,看见班车司机雷军站在那里看照片,她那张跟日本人的合影很久都没换下宣传栏。雷军一回头,看见了哈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哈欢脸一红,转身走了。下班前,李爽就送来了两张电影票。
  哈欢跟雷军看了一场电影,隔了两天,两个人又看了一场电影,又过了两天,雷军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辆吉普车拉着哈欢在街上转悠。哈欢觉得自己并不讨厌跟雷军在一起,但也说不上喜欢他什么,她跟他在一起不像跟杜宇强在一起时爱讲话,尤其她有点儿不敢看雷军的脸,倒不是因为雷军脸上有青春痘,事实上雷军脸上已经没有几个青春痘了,青春痘留下的痕迹也不明显。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雷军的眼睛里有种什么东西让她害怕,说害怕也不准确,就是看了雷军的眼睛她就要心跳。
  她记得小时候去一个小伙伴儿的家里玩儿,这个伙伴儿的妈妈得了一种怪病,怕见光,窗户用帘子挡得严严实实。她跟伙伴儿进过她妈妈呆的屋子,她努力想看清一切东西,但看到的也只是伙伴儿的妈妈躺在床上的身形和一对死死盯住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让她吓了一跳。雷军的眼神让哈欢想起了那个伙伴儿的妈妈的眼神。
  哈欢跟雷军谈恋爱还不到两个月,就出了意外。有一天夜里,一个挡车工去厕所又被流氓窥视了,女工大喊大叫起来,厂里值班保安科的人和所有上夜班的男青工开始在厂区撒网似地搜寻。最后搜寻到一个可疑的人,因为是本厂工人,没有直接扭送派出所,而是连夜把保卫科科长从家里叫了来。保卫科长觉得事态严重,天还没亮就到党委书记家汇报这事件了。于是,这起流氓事件就被传扬开了。
  那个被抓住的可疑人是班车司机雷军。他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厂里,他送完夜班的工人后又回了厂里。雷军对此的说法是,他想来看自己的对象,他对象是二车间第二生产小组的组长哈欢。有人说,看对象不去车间在黑咕隆咚的厂区瞎转悠什么。雷军说谁瞎转悠了,我正要去车间呢。雷军还说,要耍流氓就不会从厂门大摇大摆进厂,门岗值班的老大爷可以作证。
  值班的老爷子找来了。厂里的大铁门一到晚上就上锁,大门上开了一扇小门,有人从小门进来就得经过值班室的大窗户,值班人不允许在夜班时睡觉,这也是厂规定。但恰好这天老爷子多喝了一壶睡了,没看见谁进来,他怕犯错误,就咬定没人进来。
  问题就复杂了,一个肯定说就是从小门进厂的,一个也肯定说没看见。雷军和值班的老爷子你一句我一句戗戗起来了,但没戗出个胜负,雷军又分辩说,我有对象我耍什么流氓?我对象你们见没见过,不比别人好看啊,再说,那个女的怎么被耍了流氓,我稀的耍。
  这句话让好琢磨的人听出好几层意思,一,我有对象,就没必要跟别人耍流氓。二,要耍流氓至少要比我对象好看的。三,不是光看看就能耍流氓的。
  这起事件跟上次发生的偷窥事件一样没有最后定论,雷军从那天晚上起再没出现在厂里,几天后他就调了单位,他来找过哈欢,等在厂门口让人送信,哈欢没见他。他又托李爽向哈欢解释也没起作用,雷军再没来找过哈欢,两个人就这样分手了。
  雷军走了,哈欢却陷入了人言的漩涡中。谁都知道她是流氓事件主角的对象,有人先是到厂宣传栏那儿看她跟日本人的照片,再到车间去认一认她本人。上夜班还好些,白班时哈欢的日子就难过了,中午去食堂吃饭,这一路上,不怀好意的目光能把她淹没。
  就是她,流氓的对象……
  流氓还能有什么好对象……
  你看她的屁股,人家说要是跟男的那个了屁股就变型……
  她怎么当上的小组长,不是跟谁耍了流氓吧……
  哈欢这会儿连死的心都有了。没多久,厂里宣传栏上她和日本人的照片被撤下来了,那照片挂得太久,褪了色了。

                       六

  哈欢二十二岁时,也带了徒弟,她不担任小组长的职务了,车间优化组合,她的小组跟别的小组合并,组长就不是她了。她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老工人了。这一年,王丽荣主任退休,退休前,她做了一件大事,牵起了一根红线,红线的一头是主任一直喜欢的徒弟黄美丽的徒弟哈欢,另一个头,是已经当上了保全班班长的吕晓刚。
  哈欢在雷军事件之后,没再谈过恋爱,厂里和邻居也有给她介绍的,她都没去相看,好像她内心多少有了些雷军事件遗留的阴影,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介绍人说的对方没引她的兴致也是原因。还有,跟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杜宇强。
  哈欢总觉得她跟雷军搞对象的那段时间,杜宇强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微妙的变化,见面时他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那种满不在乎有点装出来的意味。他跟她说话少了,也不在她面前发表各种言论了,他可是最爱评价某件事或某个人的,他评价的方式跟背后嘀咕人不一样,有一种让哈欢听上去很新奇的观点。
  雷军事件发生后的一天中午,哈欢在食堂吃过饭后匆匆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回过头,杜宇强穿一身崭新的西装出现在眼前。哈欢挤出一丝笑,回身又走。
  杜宇强说,忙什么呀,要回去抢党票呀。见哈欢没说话,杜宇强又说,都快成罗锅儿了。
  谁?哈欢四下看看。
  杜宇强说,就我们俩儿,还有谁。
  哈欢明白杜宇强话里的意思,这些天,她走路总是低着头。杜宇强挺了挺身子说,再过几天,跟你说话就得哈着腰了,大娘,你好哇。
  哈欢咬着嘴唇笑了,我还叫你大爷呢。
  杜宇强说,那正好,大娘大爷是一对儿。嗳,你笑的时候真好看,真的,有的人也好看,可是不禁看,看来看去就很一般,你不一样,你是越看越好好。
  哈欢瞪了他一眼,你就会哄人。
  杜宇强说,不是哄你,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说,我说过谎话吗?
  哈欢想一想,确实,杜宇强没跟她说过谎话。
  今天你又不上班,你来干什么?哈欢问他。
  你看我这西装怎么样?相对象这样子还不错吧。
  哈欢心里一跳,你要相对象呀?
  杜宇强看了哈欢一眼,吹了一声口哨,不,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
  我哥买了辆特棒的摩托车,这个星期天我借骑一天,带你体验体验?
  你会骑摩托吗?
  会骑自行车就会骑摩托,等我骑给你看。说定了,星期天我去你家接你。
  哈欢说,你又不认识我家,你去哪里接呀。
  杜宇强说,我认识,不就在和平里吗?
  哈欢很奇怪,你怎么认识我家?
  杜宇强脸上的表情不自在了,随即,又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儿,我跟踪过你。
  跟踪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了还叫什么跟踪。
  哈欢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跟踪我干什么?
  杜宇强拖着长音,是碰上了呗,就跟了几步,想叫你,没叫。
  哈欢看着杜宇强的眼睛,你可别给我使坏啊。
  我能给你使什么坏,我告诉你一个方法,看一个人坏不坏,你就看他的眼睛。
  是么?哈欢真的就去看杜宇强的眼睛。
  看见了吗?杜宇强问。
  看见一个小人儿。
  杜宇强说,你眼睛里也有个小人儿,这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哈欢说,什么你呀我呀,我去干活儿了。
  星期天快中午的时候,哈欢听到窗外一阵摩托车引擎的隆隆声,她跑出屋子,看见巷口那儿一群小孩儿围着杜宇强和一辆醒目的红色摩托车又跳又叫的。哈欢走过去,你还真来了?
  不是说好了么,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哈欢说,那我穿件外衣。哈欢穿了衣服往外走时,她妈在后面说,那个是谁呀?
  哈欢说,工友。
  怎么不来家里坐坐?
  我们有事儿。
  我眼花,也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儿。
  哈欢说,看清人家干什么,又不是对象。
  那你跟那个司机……
  哈欢打断妈的话,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们不合适。
  杜宇强把一顶头盔递给哈欢,戴上,一会儿快起来风嗖嗖的,吹你脸都疼。
  哈欢发现只有一顶头盔,那你呢?
  我不用,我脸皮厚,吹不透。
  哈欢笑了一下,戴了戴了头盔,又摘下来,怪闷的。
  杜宇强说,那还是我戴,有风时你就把脸藏我身后,来,你先坐上,坐好了,把好,把我的腰,笨。
  杜宇强弓起身子,引擎声低低的咆哮起来。哈欢把住杜宇强的腰,这是她第一次触到他的身体,不等她再想些什么时,她就觉得自己和杜宇强像弹丸似的弹出去。过了一会儿,杜宇强回过头大声说,你把脸贴我身上,这样风就吹不到了。
  哈欢没说话,好半天只是僵硬地扶着杜宇强的腰,渐渐的,她感觉到风吹到脸上,她靠近杜宇强的背,慢慢贴了上去,一会儿,她脸的那地方就热了,暖了,她闭上眼睛,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七

  那个秋天的下午,成了哈欢内心深入抹不去的记忆。杜宇强载她去了城乡交界处的一个大集市。那地方多半住朝鲜族人,哈欢在集市上看了了许多穿着色彩鲜艳民族服装的女人。集市有卖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和小吃,爆米花,芝麻条,糖葫芦,烤肉串,土豆饼,棉花糖,还有朝鲜族特色食物,打糕。
  杜宇强把摩托车停在集市一头的存车处,拉着哈欢的手走进集市。他们的手自然而然地拉到一起,哈欢除了在小学时跟一同放学回家的小男生拉过手,从来没被异性接触过。当她想到这一点时,低头看了看她和杜宇强相互拉着的手,又抬眼偷偷看一直笑嘻嘻的杜宇强,哈欢忽然就想,她从一开始就挺喜欢杜宇强的,他从来没让她感到不自在,他眼睛里常见的那种狡黯实际上是调皮和饶有兴味的神情。哈欢的脸突然就红了。
  杜宇强问,今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会满足你的。他掏出一些钱出来,有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一角两角和几个分币。杜宇强数了数,这个月除了交我妈的伙食钱,我都揣来了。
  哈欢说,我从来没一下子花这多钱。
  今天我们就花花看,我哥说过,只有偿到花钱的滋味,才知道赚钱的重要。
  半条街还没逛下来,哈欢的肚子就饱了。后来又看见有卖油煎的打糕,没吃过,忍不住想吃,杜宇强说,不能这样吃,太腻,最好有辣白菜。
  杜宇强四处看看哪儿卖辣白菜,看到了,跑过去,没买,跟人要了一个菜帮,两个手指头捏着回来。哈欢咬一口,辣得跳起来,伸着舌头直咝咝。杜宇强大笑,把一个菜帮都塞进嘴里,边吃边说,这才过瘾呢。
  他们又看到集市上有打气枪得奖品的游戏,哈欢打了几枪,什么也没得到,杜宇强得了几只红气球。他们一路走着,气球就一直飘在她和杜宇强的头顶。
  黄昏来临的时候,杜宇强和哈欢已经坐在一个水库旁边的草地上,水库里有一群鸭子,还有一群小孩儿在玩水。哈欢说,他们不冷吗?
  杜宇强说,农村孩子皮实。
  哈欢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
  杜宇强说,我哥带我来过,我和我哥还在这里游过泳呢。
  你哥是干什么的,你好像挺崇拜你哥似的。
  没错,我哥是个体户,将来他还要办企业呢。
  那你是不是以后也向你哥学呀?
  现在还不知道,走着看,我哥说过,将来私营企业会非常有发展前途。杜宇强向河里扔了一块小石子,水里那群孩子围成了个圈儿嘀咕了几句,突然朝他们两个人冲过来,向他们身上撩泼水,杜宇强笑着拉起哈欢就跑。
  杜宇强选择了一条新开辟的马路往回骑,这条路刚开通不久,几乎没有车辆,杜宇强说,我要让你体验一回什么叫风驰电掣。
  事故发生时,哈欢搂着杜宇强的腰,脸贴在他后背上,有一种梦幻般飞行的感觉。她隐隐听到了一阵发动机的轰隆声,接着,她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还有杜宇强闷闷的一声叫喊,然后,她就像被谁重重击了一掌似的飞了出去。这不是梦,的确她在飞,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轻飘又沉重,与她一起飞的还有几只红色的气球,她向下飞,气球则上了天。
  哈欢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医生说不幸中的万幸,她在这起车祸中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身体上有几处擦伤,但都会慢慢好起来。杜宇强的情况她是后来听说的,昏迷了四天,抢救过来后,医生说他的一条腿保不住了,他家人为此把他转到北京的大医院,结果还是一样。
  哈欢再见到杜宇强已经是车祸发生的半年后。那天,柳红英出现在车间里,她贴在哈欢的耳边说杜宇强来了,在广播室呢,想见见她。哈欢的心一阵狂跳,她现在还不能平静地回想那改命她命运的可怕日子。
  哈欢跟柳红英往厂部广播室走,柳红英告诉哈欢,杜宇强从北京医院转回来后又住进一家医院,她爸爸也因伤住院,那么巧,她爸爸和杜宇强在同一个病房里。柳红英去照顾她爸时跟杜宇强熟悉起来。红英告诉哈欢,杜宇强来厂里是办辞职手续的,其实,厂里已经给他又安排了一份他力所能及的工作,但他要求辞职,他是厂里第一个办辞职的人。哈欢心想,杜宇强要辞职了,那他干什么呢。
  在广播室的门口,红英拉住哈欢,哈欢,你知道宇强的腿……他让我提醒你……他现在是个瘸子……你也别太……
  红英推开广播室的门,杜宇强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非常瘦,脸很白,头发留得长长的。哈欢在一瞬间有点儿认不出他了,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哈欢愣愣地站在那里。
  杜宇强吹了一声口哨,笑了,还是杜宇强式的那种笑。他站起身,随手拿过拐杖支撑身体,哈欢的心一哆嗦,杜宇强右腿的裤管儿空空荡荡。
柳红英在后面说,进呀,我去工会领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哈欢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她不敢看杜宇强陌生人一样的脸,也不敢看他的空裤管儿。
  你、要辞职。哈欢问。
  杜宇强说,对呀,不然,我这样只能到门岗打更去了。
  哈欢眼圈红了,垂下头。
  杜宇强说,其实,除了不能再修机器了,练练也许还能骑摩托车,反正不用脚蹬。
  哈欢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杜宇强说,哭什么呀,我开个玩笑。
  哈欢擦擦眼睛,那你、你、你……她想问问杜宇强辞职后干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杜宇强明白她的意思,现在还没想好干什么,那个醉酒肇事司机的厂里赔了我家一些钱,我想用那些钱干点什么,没事儿,别为我担心。
  哈欢又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她很想说句对不起,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说这句话,如果那天她没跟杜宇强去大集,没有去水库,没有走那条不熟悉的马路,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还有,她的这句对不起还包含着因某件事要结束了所产生的愧疚。
  哈欢的眼泪再一次涌出。
  哈欢离开广播室时脑袋迷迷糊糊的,她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说了那句对不起,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话使得杜宇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也忘记了是不是又从杜宇强的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相当模糊,是她的,也许是后来进来的柳红英的影子。

                       八

  哈欢跟吕晓刚结婚这年,厂里几乎处于半停产状态,上百台机器每天只有三分之一还在不死不活地运转,大多工人已经被厂里放了长假,留在厂里的也多半无所事事。哈欢被留下了,吕晓刚也还继续上班,哈欢经常看到他和三五个人在车间的某个角落里打扑克或下棋。别人打牌吵吵巴火的,他依然很闷。不过,他却把扑克牌甩得比谁都狠。有时,吕晓刚嘴角叼着烟卷眯着眼睛看手中的牌,那样子每回都让哈欢快快地转开视线。
  哈欢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主任给自己介绍的对象会是吕晓刚。谁都知道吕晓刚和黄美丽的事儿,他们只是没公开,或者说,没有人帮他们捅破这个窗户纸而已。主任却说,吕晓刚的妈妈根本不同意黄美丽做她的儿媳儿。晓刚妈妈以前也是厂里工人,她反对儿子跟黄美丽谈恋爱的理由几乎有些荒唐,说黄美丽的嘴唇薄,一副克夫相。王主任当着哈欢的面叹气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当是旧社会呢。
  吕晓刚的妈妈看上了黄美丽的徒弟哈欢,这姑娘一团喜气,是福相。哈欢没想过跟吕晓刚搞对象,尽管对他有好感,老实稳当,长得也英俊,但就像之前跟班车司机雷军相处的感觉一样,哈欢觉得她和吕晓刚同样是不可能结婚的一对儿。
  王主任一定要当成这个月下佬,她苦口婆心地开导了哈欢一番。
  哈欢哪,除了你师傅小黄,我就觉得你和晓刚般配,说心里话,小黄和你呢,两个长得都不差,她跟晓刚就是没缘分,人的姻缘老天爷早就给安排好了,不管你跟多少人见了面,又处了多长时间,最后那个,肯定就是老天安排的。晓刚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爸没的早,这孩子懂事,孝顺。人呢,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现在又当了班长。咱厂的郝副厂长,以前就是个保全工,先是当了几年班长,又当了副主任,这不,升到副厂长的位置了。晓刚年轻,他好好干,你支持着他点儿,也是有可能当大领导的。小哈啊,今天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处过的对象我怎么就看不明白呢?怎么能跟那个小雷处呢?就算咱也没抓住个真凭实据就是他耍了流氓,可无风不起浪啊,怎么没有人说晓刚耍流氓呢?这就是关键问题,看人,不是看他有个好工作,不是看他家里条件好,要看人品。我就敢打保票,晓刚这孩子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说出作风问题来。还有那个像个小地赖的杜宇强,你跟他是不是也有那意思啊,一个正儿八经的人能骑着摩托车玩儿命吗?好了,玩成了瘸子,我听人家说,他现在在大街上摆地摊儿呢。小哈啊,主任我是过来人,吃过的盐块比你吃的米粒多,找婆家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晓刚妈我了解,脾气有点儿急,刀子嘴豆腐心,我们是一块儿进厂的,家里没个闺女,就等着儿子娶个媳妇儿当闺女疼呢。你千万别错过了,傻孩子。
  哈欢不说话,主任让她表个态,她支唔着说不出什么来。哈欢心想,就是她现在说同意,吕晓刚也不会同意,他们两个天天在厂里见面,有没有这可能性两个人心里是最清楚。但是,她和吕晓刚就遇上了周遭的好心人,别人都觉得他们太合适了,两个人的岁数也相当,站在一块儿像金童玉女似的,太般配了。
  王主任特意去哈欢家里见了哈欢的妈,哈欢的妈妈又跟着主任到厂里相了一回吕晓刚,见了见晓刚的妈妈,回家就对哈欢说晓刚这孩子这么好,晓刚这孩子那么好,人家孩子的妈也好,将来,你不会受婆婆的气。
  哈欢那段时间里有点儿不是自己的感觉了,厂里,主任盯着她,家里,妈妈盯着她,周围伙伴儿都挺为她高兴,就等着吃她和吕晓刚的喜糖。哈欢期望着吕晓刚能石破惊天地拒绝这样的安排。但,没有。后来,哈欢就想,其实,吕晓刚跟她的处境是相同的,也许,他也曾期望过她坚定不移地反对呢。
哈欢和吕晓刚的恋爱就是这样开始的。先是主任给买了电影票,然后就是吕晓刚妈妈叫她到家里去吃饺子。星期天哈欢妈妈说让晓刚来帮你哥拉几车砖头。两个人每天都在厂里见面,换了地方又要见,哈欢觉得特别没意思。他们去看电影或是去公园,都提不起精神,因为要倒班,有点时间就想着补补觉。
  那回他们要去劳动公园看荷花展。进了公园没找到荷花池,就坐到一张长椅上,刚一坐下,吕晓刚就打了个哈欠,而哈欠是具有传染性的,哈欢也捂上了嘴。吕晓刚又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说,没睡好。哈欢捂着嘴嗯了一声。没多一会儿,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哈欢说,回去。
吕晓刚说,回去?
  那张长椅还没坐上五分钟呢。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园,又一前一后走到电车站。哈欢一个人上了车后,喉咙有些发哽,她下决心跟吕晓刚分手。其实,这样的决心不止下了一次了,她总是开不了口。当她中午吃饭时,吕晓刚就会过来给她添一份菜,炒鸡蛋,煎鱼或一饭盒饺子。上夜班最困乏的时候,他会递过来一个或鸭梨。厂女工宿舍的后窗有一片杂草地,夏天的时候,草丛里的蚊子就飞进了宿舍里,那蚊子比别处的蚊子大,连蚊香都熏不迷糊它们。哈欢的胳膊上总有被蚊子叮咬的红疙瘩。有一天,晓刚带领保全班的青工们,把那片杂草清除了。他们干活时,一些老工人围着看热闹,有一个说,这帮孩子真作,那草没招没惹你们,留着还能看个青儿啥的呢。晓刚一向不跟人开玩笑,他说了一句话逗得人们哄堂大笑,把这草栽到你家去成不。
  另一回,哈欢被吕晓刚妈妈叫去吃饺子,要回家时外面下起了雨,吕晓刚打着雨伞送她,他几乎把整个伞顶让到她这边,他的一半身子全湿透了。这些时候,哈欢的心总是软的,暖的。
  接着,厂里的人能调走的都调走了,能放假的也都放了假,柳红英去了报社,她在广播室时经常给报纸投稿,她爸爸活动了一下,她就当上了记者。黄美丽在哈欢和吕晓刚确定关系之初,就去了另一家红星毛巾厂,红星是原先厂里的一个领导自己承包的厂子。哈欢和晓刚结婚快一年时,黄美丽也结婚了,对象是房产局的一个干部,年龄大一些,到后来,黄美丽的丈夫当了副局长,她自己开了家美容院。
  吕晓刚去参加黄美丽的婚礼,回家时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趴在水池上呕吐。哈欢从来没见过他喝这么多的酒,这时的她也快生了,挺着大肚子给吕晓刚倒漱口,吕晓刚一把打翻了水杯,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哈欢收拾好一地的碎片,想把晓刚拖到床上去,晓刚推开她,不用你管,你走。因为喝醉了,手上就没轻没重的,把哈欢推了个跟头。哈欢的后腰就撞到了门框上。当天晚上,哈欢觉得肚子不太对劲儿,想叫醒晓刚去医院,可晓刚睡得像死人。哈欢步履蹒跚走到邻居家去敲门,邻居的两口子把她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哈欢就生了。

                       九

  蒙蒙三岁时,哈欢和吕晓刚从厂里各自领了一万五千块钱,买断了他们在红日毛巾厂的工龄,双双下了岗。昔日千人红红火火的国营企业红日毛巾厂彻底停产了。从这天起,哈欢患上了失眠症,这症状的表现不光是难以入睡,即使睡着了,在一个突然间会猛醒过来,有一种被吓坏了的感觉。
  工作没了,收入没了,两口子一样,他们还有女儿要抚养,之前,因为厂里只发基本生活保证金,日子过得就紧紧巴巴,女儿的入托费一直是哈欢婆婆出,妈妈也时常三五十块地支助她。
  哈欢呆在不死不活的工厂里时,就知道找工作挺难的,但那时候体会还不是那么深刻。下岗后,她和晓刚一起挤在劳动力市场找工作,而那个地方每天都有上千人在碰运气。她和晓刚都是初中毕业生,一个只干过挡车工,一个只干过修理工,没有其他特长,即使想找个靠出力的活儿也不容易。一家酒店招两名清洁工,报名的就一百多人,哈欢连被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一次,哈欢在劳动力市场碰上了一同当过挡车工的伙伴儿,这个伙伴儿得到一个消息,开发区一家生产电子芯片的日资厂招女工,说是招一千多名呢。哈欢觉得有点儿希望,赶快跟伙伴儿赶到开发区,但人家只招未婚姑娘。
  那些日子,哈欢白天四处找工作,晚上回家时已经精疲力竭,晓刚跟她的情况差不多,两个人话也懒得说,匆匆吃上几口饭就躺到床上。幸好女儿时常住奶奶家,哈欢也就省了这份心。有一天,哈欢和晓刚又是一无所获回到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电视。晓刚说,要不,我也跟大哥蹬三轮车?
  哈欢大哥现在在果疏批发市场蹬三辆车拉客送货。哈欢眼睛盯着电视,说了一句,你不行。
  哈欢不是没想过,据大哥说,蹬三轮花不多少本钱,总有的活干,不过就是出些力气。但是,哈欢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了大哥拉着满满一车的货,光着膀子,肩搭了条毛巾,浑身大汗淋淋,太阳像火似的烤灼。哈欢跑过去帮大哥推车时,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出来了。一想到那情景,她绝不会让晓刚去蹬三轮车。
  晓刚下岗两个月后,工作竟然找上门来了。一个邻居来家里,说要介绍晓刚到动迁办当保安。晓刚听了挺高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晚上哈欢回来听了这事儿倒是有些疑虑,她去邻居家问具体工作情况。邻居说,咱们是邻居,看你们两口子整天为找工作跑来跑去的,我也只是想帮个忙,我告诉你实情,去不去你们自己考虑。
  原来,每一次房地产商进行房屋动迁时都会遇上几个钉子户,保安工作就是强行驱逐这些人,必要时不惜动用些手段,恫吓,威胁,武力,目标就是达到目的。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派出所对一些钉子户都没辙。房地产商所以敢这样作为,在某种层度上也得到了个别执法部门的默认和许可,反正,只要不出大格没出人命案就成。
  哈欢惊叫道,这不像电视上的黑帮吗?多危险啊。
  邻居说,其实很多时候,保安靠的是人多壮声势,动手的机率不高,多半是充人数,你充一天人数,人家就给一天的钱。
  哈欢摇头,不,我们不干,给多钱也不干。
  晓刚终于找到一份投报工作,这工作没文凭和年龄限制,他一干就是几年,每天凌晨三点出门去发行站取报,再挨家挨户送报,一年四季,风雨不误。
  哈欢干过的活儿就多了,给人卖服装,当过清洁员,擦过车,送过外卖。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哈欢在酒店当清洁工时,她从别人看过后丢弃的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一家航空公司招聘跑国内航线的空嫂。条件要求是三十八岁以下,身高一米六八以上,体重不超过五十公斤,相貌端正,说普通话,至少有一门外语基础。广告下面还有一条特别注明事项,下岗女工优先。
  哈欢把这则广告看了好几遍,她的心跳渐渐加快了,她用手摸了一下脸,很烫。她没有坐过飞机,但在电视上看到过空姐,年轻,漂亮,个个都像明星似的。虽然做的也是服务工作,可空姐职业却是又风光又体面。现在,空姐变成了空嫂,哈欢的心动了,她在想自己当初因为跟日本人宫本照过像之后学过一段时间的日语忘没忘光。
  哈欢把那份报纸揣回了家,晚上,等晓刚和蒙蒙都睡了时悄悄起床,她走到大衣镜前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自己吗?脸黑了,糙了,长了皱纹了,腰身也变粗了。她闭上眼睛,试着想十八岁时的自己,皮肤就像剥了蛋皮的鸡蛋一样光滑细腻,眼睛清澈没有半杂尽质和混浊,身材就像那句形容词,春风扬柳。还有,那时候干什么都不觉得累……
  晓刚在身后闷闷地问她,怎么不睡觉?
  哈欢一惊,赶紧回到了床。第二天,哈欢请了假,她要去广告指定的地方去报名当空嫂。
  出门前为了穿衣服她费了很多时间,想穿漂亮些,但她已经好几年没给自己买新衣服了。找来找去,将就着穿了条牛仔裤和蓝格子衬衫,都还是以前的衣服。牛仔裤有点儿瘦,屁股和大腿被裹得紧紧的,让她很不适应,但也就是这套衣服看上去还不是那么太过时。哈欢在格子衫外系了条三角蓝丝巾。这条丝巾是二哥去杭州旅行时买的,她非常喜欢,一直没机会戴它。
  哈欢没有当上空嫂,她是报了名的,而且,当场还有人面试了她,然后,就让她回家等候通知。这一等,就没有了下文。后来,有记者披露,那家公司完全是为了企业炒作才搞了那次大规模招聘活动。在当天报名现场,不仅有几百个跟哈欢一样怀揣希望的女人们,还有大批记者。哈欢意外地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柳红英,当时她拿着话筒正在采访一个女子。
  哈欢躲开了,她不想见昔日的好朋友,她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晚上,哈欢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又不敢翻动身子,怕影响晓刚。她想了很多事,想了很多人。后来,脑海里就剩下一个人了,杜宇强。
  自从跟晓刚结婚,除了最初的时候她还会想一想他,他怎么样了呢?到后来,哈欢只顾着眼前的日子,像是忘了杜宇强这个人,因为看见了柳红英,又让她想起了他。
  哈欢见过杜宇强一回,那是蒙蒙过三岁生日,她一家三口加上婆婆在一家小饭店里为女儿庆祝生日,哈欢坐的位置靠近窗户,侧一下头就能看见车水马龙的街和对面颇气派的皇朝大酒店。她向外望了一眼,就看见他,杜宇强从一辆轿车上下来,跟一个似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个女人说话,一会儿,杜宇强又返回到轿车里,那个女人转过身向车里摆手道别,哈欢这才看清跟杜宇强说话的是柳红英。
  哈欢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一个姿势躺久了,身子有些僵硬,她躺不住了,她坐起身,揉着发麻的腿。她一扭脸,发现晓刚睁着眼睛正看她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了。晓刚嗡声嗡气说,又抽筋了,我看看。哈欢赶快说,没事儿,快睡吧。

                       十

  哈欢这天回家去看妈妈,不想,就碰上了东子。东子开了家歌舞厅,当了老板,跟第一个老婆离婚后没再结婚,但身边不缺女人。
  两家是老邻居,见了面自然都挺高兴。东子听哈欢说了航空公司骗人的事就嚷起来,干么去那儿,在天上,多不安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铁疙瘩就掉下来了。哈欢,上我那儿吧,我东子大小也是个老板嘛。
  哈欢虽然没去过舞厅,但听说了不少那地方不三不四的事儿。
  我去你那儿能干什么呀。哈欢说。
  东子说,去陪舞你肯定不干,我也不会让你干,我这个老板还能让你跟那些小姑娘们一样当服务员么,怎么着也得安排个像样的活儿,去卖舞票或存包处怎么样?一点都不累,钱啊票啊什么的点清楚就行。
  哈欢笑了,想说什么,没想好要说什么,光笑。
  东子说,哈欢,咱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脑筋不行了,太落后了,太传统了,你知道我那地方陪舞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像你这样三十来岁的,人家也不干别的,就陪着跳跳舞,跳一曲儿十块钱,一个晚上跳个三曲五曲的赚了钱又赚了快乐,什么都不误,跟老公照样过好日子。我就不明白你这么个人还当清洁工,那都是老大妈们干的活儿,你真可惜了。
  东子!哈欢本来笑笑脸就淡了。
  东子忙说,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有时候人得往明白了想,赚钱才是硬道理,现在女人赚钱比男人容易……行了行了,我不说了,你不爱听,那你什么时候去,我好给你安排。
  哈欢说,我考虑考虑。
  哈欢想换个活儿干,她现在干的那家酒店离家太远,她要倒两趟公共汽车,一早一晚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两个多小时,工作时间也长,十四个小时,家里的一切都要靠晓刚来忙活,幸好晓刚现在不送报了,而是在发行站分发报纸。
  哈欢把见到东子的事儿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东子是熟人,不会吭咱骗咱,但就是那个地方名声不好,要说咱也就是去干活挣钱,清者自清,这事儿你就得跟晓刚商量,别到时候两个人闹叽叽。
  哈欢有点儿不高兴地说,好像我们总闹叽叽似的。
  除了那次晓刚醉酒,两个人没闹过大的别扭,可总觉他们之间隔着点什么,随着日子在又简单又琐碎又难以避免的乏味中流逝,哈欢倒觉得两个人之间的那种隔阂消失了,她内心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暖的谅解,不是谅解晓刚,也不是谅解自己,是谅解婚姻的本身和事实。结婚前,她和晓刚的婚事拖了又拖,几乎拖到了大龄青年的行列中,总还以为两个人不会长久。但是,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是一家人,家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也是她的依靠,她也感觉到晓刚跟她是一样的想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干了一天活儿回家,只要晓刚在家,还没等她在门口掏出钥匙,门就开了,好像晓刚一直等在那里。晓刚结婚前没干过家务,连袜子都是他妈或他姐给洗的,现在,晓刚做的菜比哈欢做的还要好吃。女儿蒙蒙没剪短发前,头顶上的两把小刷子就愿意让爸爸梳,她说爸爸梳得比妈妈光溜儿。
  那是他们两个下岗的一年后,这天吃过饭,晓刚在厨房的水池里洗碗,哈欢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晓刚站在那里的侧影,他很瘦,整个人很瘦,大概因为个子高的原因,他的背有些驼了,他早就不再像演员唐国强了。哈欢就是在那一刻蓦然意识到,没有工作,晓刚比她更加恐慌和不安,虽然表面上晓刚不像她那样烦躁焦虑失衡。晓刚扭脸看见了她,问,要喝水吗?哈欢喉咙发哽,一低头,回到屋里。
  哈欢没去东子那里,又去酒店上班了。几天后,她发现她挂在门后的那条牛仔裤被晓刚洗了出来,她记得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那条广告还揣在裤兜里,大概也洗成了纸浆。
  这天过了九点晓刚还没回来,他从来没这么晚回来过,哈欢有点坐立不安了。她打晓刚的电话却关了机。快半夜了,晓刚回来了,显然,他喝了酒。哈欢问他还吃不吃饭,晓刚说不吃了。哈欢说那就洗洗睡吧。晓刚没动。哈欢看出他好像有什么事,不睡呀?晓刚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来。哈欢说,那就睡吧。她转身要进屋。晓刚叫她,声音虚虚的。哈欢说,什么事?晓刚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哈欢走过去,但没坐他身边,而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晓刚嗫嚅道,我、今天,见到了、不是,是遇见了、黄美丽。
  哈欢的心一跳,黄美丽早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怎么会又出现了呢。
  晓刚咽了一下口水,黄美丽现在有两家美容院,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她想请你去帮她忙,她其实挺想你的,她说你是她惟一带过的徒弟,她很怀念以前,如果说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现在也都过去了。
  哈欢的心疼了一下,她咬了一下嘴唇,盯着晓刚,你答应我去她那儿了?
  晓刚看她一眼,垂下眼帘。
  哈欢提高了声音,你替我答应了要去她那儿了?你还感谢了她是不是?
  晓刚没说话,眼帘依然垂着。
  哈欢声音有些发颤,是你求她的吧?她也很乐意帮你这个忙是吧?
  晓刚还是没说话。
  哈欢猛地站起身,要去你去,我不去!
  哈欢冲进屋里,用被子蒙住头。晓刚过了会儿进来,他躺在哈欢身边,两个人都没睡着。黑暗中,晓刚闷闷说了句,我、我就想、你太累了、我想让你……我、太没本事了,不去了,咱不去了,啊。
  哈欢的喉咙开始发哽。

                       十一

  哈欢没想到她会遇见雷军。那天她去红孚大厦给写字间里的白领们送外卖,进到大厅时跟站在服务台前的一个男人打了个照面。服务台那儿挂了好几个时英钟,标明北京时间,东京时间,纽约时间,伦敦时间。哈欢每次来都要看上几眼,她觉得怪有趣儿的。她是从雷军看她的那一眼中的眼神里认出他的,哈欢心直跳,头一低,快步走向电梯。
  等电梯时,她有点儿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是他吗?是雷军,穿着笔挺,拎着黑色的皮包,春风满志的样子,他似乎在等人。而他等的人也很快来了,一个时髦漂亮的女子,他们亲热地寒喧几句,也向电梯这边走来。哈欢紧张得要命,头也不敢抬起来,电梯门打开时,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等另一部电梯。电梯里迎面一个大镜子,因为没有其他人,哈欢盯住自己看,白色的工作服,工作帽,一脸的疲惫之色,完全是中年妇女的形象。她苦笑了一下,自己真是自作多情,雷军怎么能把她认出来呢。
  女儿蒙蒙上初二这年,哈欢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唐大宝。哈欢小学的同学,给她起哈叭狗外号的男生。唐大宝现在做了人民警察。哈欢又惊又喜,你是怎么找来的?
  唐大宝说,我是干什么的,警察,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嘛。
  大宝找哈欢是请她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大宝说谁不参加你都得参加,你可是我的梦中情人。
  哈欢嗔怪说,别胡说。
  大宝说,我从小就喜欢你,要不怎么给你起绰号叫哈叭狗,我最喜欢那狗了,多可爱啊。
  哈欢说你变得油嘴滑舌了。
  聚会在富丽华大酒店的一个能吃能喝能唱能跳的多功能大包间里,费用是一个当上了大老板的同学出的。二十几个没考上大学的同学中,有律师,记者,董事长,主持人,司机,修车工,还有像哈欢这样的临时打工者。刚见面时的陌生和惊讶过后,大家又仿佛回到了从前,说呀笑呀唱呀跳呀。
  哈欢和柳红英紧挨着,她们之间有另一段共有的记忆。哈欢结婚时候,柳红英给她当的伴娘。但红英结婚时,哈欢没得到消息。
  哈欢跟别人一样的快乐,而且,内心还感到一阵早已陌生了的青春激情的颤动。后来大家一起唱起了《水手》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等到分手时,每个人都眼泪汪汪的。哈欢是坐红英的车一起走了,红英说今晚不回家了,我们聊聊。
  红英带哈欢去了金百合宝石洗浴中心。哈欢第一次洗桑拿,洗澡竟可以这样气派,火龙浴,钢琴吧,健身房,餐厅,影视厅,休息室,表演舞台,这些除了让她眼花缭乱,手足无措,还有点梦幻的感觉,如同灰姑娘进了王子的殿堂。哈欢有一个小发现让她挺惊喜,她用的浴巾角落上有一个小商标,红星产品。
  她把这发现告诉了红英,红英似乎早就知道,她说红星厂毛巾厂已经发展成一个公司了,股票都快上市了。哈欢心里五味杂陈,要是换上红日产品该多好哇。
  红英包了个豪华的包间,两个人躺到床上,只有床头灯开着,显得房间幽幽暗暗。
  哈欢说,你结婚怎么不告诉我,我们不是说好了相互做伴娘么。大宝说你丈夫是连锁企业的总经理,可牛了。
  红英过了会儿才接哈欢的话,哈欢,我想告诉你我老公是谁。
  哈欢说,你的意思是我认识的人?
  是,因为这个,我结婚时没告诉你。
  哈欢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谁呀?
  ……杜宇强。
  哈欢猛地坐起身,杜宇强!
  哈欢,我知道你们好过,所以……
  哈欢重新躺下,她明白了为什么在聚会上红英竭力回避谈论老公的话题,当时,哈欢就觉得红英有隐衷。
  红英说,你知道吗?有一回,我们,我和宇强看见了你,当时你领着孩子,手里拎着口袋,在超市的门口,我开车找停车的地方,宇强因为车停的地方不对就跟我吵了起来。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跟我吵架,那时候我就想,他还是没忘了你。
  哈欢的喉咙发哽。
  红英接着说,那是我们惟一的一次吵嘴,事后,他向我道歉了,我理解他。
  哈欢轻声说,你是不是有点儿恨我?
  红英说,怎么会呢,我就是觉得命运有时太难以让人捉摸了。
  哈欢忽然就有些激动,她又坐了起来,眼睛朝着红英,我告诉你红英,我恨命运,我恨……我自己。
  你是恨宇强吧,如果我没猜错,你恨他没再来找你。真的,如果那时候他再来找你,今天我们可能就不是这样的情形了。哈欢,你一定不知道宇强为什么没再来找你,我知道,因为,你当时看他的眼神给他的刺激太大了。
  哈欢叫道,我怎么能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一个人,好好的,一条腿就没了……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红英说。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哈欢又躺下来,她轻声说,红英,我现在跟晓刚挺好的,真的,其实,你和宇强才是一对儿,聪明,有头脑,有发展。我和晓刚也是一对儿,笨,拗。王主任那时候就说,姻缘这东西,老天早就给安排好了,老天爷安排的就是这样子,我相信。
  红英说,我也相信。
  第二天天还没亮,哈欢就离开了金百合,她要赶回家给晓刚和蒙蒙做饭,她还要去饭店上班,她走时红英还睡着。
  街上寂然无声,出租车也无声地行驶。偶尔有一两辆出租车在哈欢身边放慢了速度,响一声喇叭,然后,就驶走了。
  哈欢慢慢走到电车站,等了一会儿,停在那儿电车就摇晃着开动了。有一个记忆这会儿涌上了哈欢的心头,她想起多年前,天破晓时分,她从机器轰鸣的车间走出来,万物无声,天空宁静,然后,一声呼哨划过一片静谧……
  哈欢的喉咙发哽,许许多多的记忆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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