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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跑过钢铁路
来源: | 作者:鬼金  时间: 2010-02-15

                         一
  
  2008年的某一天,溪城轧钢厂副厂长宋海潮的心情复杂得不得了。
  自从递交了辞呈,宋海潮这几天都是关着手机的。宋海潮相信他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他们知道他宋海潮要辞职,一定会问这问那,即使不问,也会为他送别的。他讨厌这些,关了手机躲清静。平时电话不断,也都是轧钢厂的事,现在,那些事就要与他无关了。可是,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钢铁路,下意识地把手机又打开了。他看见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突然,一个名字跳进他的眼中。
  ——米兰。
  宋海潮的心怦地跳了一下,短促、有力的跳动,就像小锤子,把肋骨都敲疼了。
  他看着“米兰”的名字,心想,她打电话来干什么?难道她也知道我要走的消息了吗?
  他的手指颤了一下,还是没有按下那个号码。
  他想,毕竟自己是一个要离开的人了,何必……一走百了……
  他想把手机再关了,但还是犹豫了一下,他好像在等什么。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钢铁路。钢铁路的两边分别是炼钢厂、铸造厂、发电厂、供水厂、轧钢厂,还有一个钢铁路的派出所和工人合作社……这些他不用看,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从家属楼看这些工厂,它们就像在一个山坳里。一条钢铁路从工厂延伸到家属楼,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灰色的纽带,紧紧地捆绑着宋海潮的心和身体,让他感到身心疲惫。他点了支烟,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窗台上的盆景。那是一盆榕树的盆景,看上去臃肿,肥硕。那些根部就像小孩的胳膊和大腿,长出来的枝干却是细小伶仃的,十几片树叶,稀稀拉拉的,倒是很绿,精神抖擞,像一只只耳朵支楞着。要不是这几片叶子让他欢喜,让他感觉到盆景的生命还在,他早就打算扔掉了。
  
                         二
  
  电话还真的响了。宋海潮看了一眼,是李东来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李东来在电话里说,海潮啊?你什么时候起程啊?要不我派车去接你吧?这边的欢迎仪式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你老兄可不能秃噜扣了……哈哈,没看到你人站到我的面前,我是永远不能放心的。你可要说话算话。
  宋海潮说,我还有退路吗?我已经递交了辞呈。再说了,你收买人心收买得厉害,我老婆和孩子不都叫你给办过去了吗?你这是什么,你这是威胁我啊!你拿她们当筹码呢。
  李东来说,不是的,你老兄别冤枉我啊。
  宋海潮说,冤枉你吗?你小子心里知道,你是在绑架我的亲情,让我无法逃脱。你小子这些年进步不小啊,懂得用计策了。
  李东来说,和你海潮兄比起来,我可是小巫见大巫,你海潮兄在钢铁行业里是鼎鼎有名的,无论国企还是私企,没有不知道你海潮兄的。我要是不玩点手段,你可能会屈就于我的小轧钢厂吗?其实,你海潮兄是干大事情的人,这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你在那国企里干得并不开心,人活着,图个啥?还不是开心吗!我的轧钢厂也就是你的,你完全可以施展你的拳脚。
  宋海潮顿了一下。李东来的某句话,刺疼了他,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李东来是他在钢院的同学,毕业后,就回沿海的那个小镇去了,没过几年,自己就经营起一家轧钢厂,年产钢材一千万吨。而他宋海潮,毕业分配到东北这家钢厂,从工人开始干起,干了近十五年,才熬了一个副厂长。在一次钢铁订货会上,老同学相遇了,聊了一宿到天亮,他很佩服李东来的胆识和谋略,但这些,他宋海潮也有,只是无法施展。一个人必须立足于现实,理想主义只能让他失败。这也许就是宋海潮的弱点。但,李东来恰恰喜欢宋海潮这个弱点。李东来邀请他过去,给他一个总经理的位置,年薪二十万,还给他一栋别墅,给他的妻子安排工作,给他的儿子找最好的学校。有一次,李东来甚至开玩笑说,你再不来的话,我就找人绑架了你,你他妈的在国企那么多年的经验,你对于我就是一块宝,你要来帮帮我,有钱大家赚。再说了,你在你那个狗屁轧钢厂干了快十五年了,不也就是一个狗屁副厂长吗?你还留恋什么?当年要是跟我一起干的话,现在你早就……
  李东来说的很多话是大道理,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但,这些大道理让他宋海潮听上去还是很受用的。而很多人恰恰连这些大道理都不懂,他们经营的不是一个轧钢厂,他们经营的是他们个人的仕途。可以说宋海潮不是一个官迷,也不是一个财迷,他是一个真正想干点事情的人。可以说,这十五年来,他经历了国企的兴衰,从中他总结了一点,就是这厂里人心不正。领导的人心。而他宋海潮要面对的是两座大山,他的领导,还有工人。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在管理上不能人性化、人情化,他们靠制度压人,让工人活在一种恐惧之中。可以说,每个工人都是惊弓之鸟,战战兢兢的,很怕出错,丢了工作。他们的责任心和当年的那种爱厂如家的激情完全丧失了,他们是工厂的机器。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他还不会答应李东来的邀请。
  多年来,他宋海潮不是没想过要离开轧钢厂,但他都留了下来。这次,他内心的堤坝彻底被某种洪水冲垮了,决堤了。他就像一个落水者,随时都可能溺水而亡。可以说,经过了深思熟虑,他觉得必须逃离洪水猛兽的袭击。所以,李东来邀请他,他就答应了。他答应了李东来的邀请后,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挣扎着,凭着实力干到了副厂长,但,感觉也枉活了,连猪狗都不如!那一瞬间,他委屈得突然想哭,想捂着脸,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然而他终究也没有,眼角干干的,只是心中有一两滴泪的酸楚。但,他又是矛盾的。他爱他的工厂,爱他的工人们,可以说,这一切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现在真的要离开了,多少有种割肉刮骨的感觉。
  李东来在电话里对他发出最后通牒,给你两天时间,你要是不出现在我的面前的话,我就亲自带人去接你。
  宋海潮沉默。
  李东来说,海潮,我是真心邀请你的,我还有一个外商的合资项目要谈,我等你来,我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我李东来一口吃的,就有你宋海潮一口吃的。
  听了李东来的话,宋海潮很感动,眼睛是湿润的。但他也有一种落难的感觉。落难的感觉像一块坚硬的铁,硌疼了他,但他还是感觉也许从这以后,自己真的就会脱胎换骨了,变成另一个人了,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他。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充满梦想,他甚至觉得李东来的轧钢厂可能是一个乌托邦。
  
                         三
  
  当年,宋海潮坐着火车来到溪城,当他从火车站走出来,呼吸着溪城的空气,他感觉自己真的就属于这座城市。组织部的丁肇九带着他,向他讲述着这座煤铁之城的历史和美好未来。没来这座城市之前,听人说它污染严重,是卫星看不到的城市。没想到,来了,感觉还不错。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二十一岁。丁肇九向他介绍了轧钢厂的总体情况,听上去还不错。经过三天的安全教育,他被分配到炼钢车间。当他第一次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戴上黄色的安全帽,走进厂房的时候,他惊呆了。只见一台电炉高高耸立着,发出隆隆的声音。那声音几乎能穿透骨头,进入他的身体里。耳朵有些不适应。他甚至对巨大的工业感到一丝恐惧。他手捂着耳朵,车间主任刘天宝就笑,把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说,日子还长着呢,过几天你就适应了。
  他耳朵嗡嗡的,像有一个巨大的涡轮在他的脑袋里转动着。只见几个工人站在炉前,有一个工人戴着眼镜,举着长长的拖耙扒着炉里面的钢渣,红色的钢水像血液一样,让他身上的血液也跟着沸腾了。那个工人对旁边的一个人喊着,小四眼,再吹点氧,就差不多了。叫小四眼的工人,举着吹氧管,对着红色的钢水呼呼地吹着。扒渣的工人是炉长,叫李世明。这是宋海潮后来知道的。还有一个工人叫王庆。一台电炉前一般就四个人。
  李世明喊着王庆说,赶快取样,去化验,合格了就翻炉。
  王庆用长长的铁勺子,从炉里面舀出一勺钢水,倒在一个小器具里,只见钢水很快就融化了。王庆把两小块钢样取出来,放到一把铁锹里,举着跑了。过了一会儿,王庆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化验单递给李世明。
  李世明看了看说,还要再加些合金。他抓过地上的铁锹,把地上的一小堆合金扬进炉内。看了看炉内的光亮说,差不多了,赶快敲钟,喊天车。
  王庆跑过去敲着一块悬挂起来的道轨,叮叮当当。只见一台巨大的天车从空中开过来,吊着一个电炉模样的东西(钢厂叫大包),慢慢地放到一个平台下面。
  李世明喊着,翻炉喽——
  小四眼在按电钮。电炉在倾泻着,只见一炉钢水慢慢地溢出来,钢花四溅,热浪滚滚,落入大包之中。李世明指挥着天车,把钢水吊到下一道工序。翻完炉,几个人可以休息几分钟。小四眼给他们发烟。
  这时候,刘天宝领着宋海潮走过来,把工人一一向宋海潮介绍着,最后对李世明说,以后小宋就跟着你们班。
  李世明看了看宋海潮,看样子没有瞧上眼,说,又给我弄了一个他妈的软蛋,你们给我整几个能干活儿的不行吗?就当我求求你们领导了,别净给我整大学生来,我这炉前不是培养干部的地方。
  刘天宝说,是上面的意思——到最苦的地方锻炼锻炼。
  宋海潮明白软蛋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有反驳。他一一地问各位师傅好。
  小四眼笑着也给他一根烟,脏了吧唧地靠过来,搂着宋海潮的脖子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了。
  宋海潮笑了笑说,还要请各位师傅多多教我。
  王庆在一边说,有鸡巴好学的?你看过做饭吧,跟做饭差不多,只要不怕累,不怕烤,你就能成。可不要像王天五,没干几天就累散歪了。
  王天五在宋海潮报到的那天没来。
  小四眼诡秘地说,天五是在家活动呢,等着找人离开我们这狗日的岗位呢。小四眼看着宋海潮说,我们这八号炉,先后来了不下十几个大学生,没有一个干满三个月的,都托门子挖壳的,走了。你要是有人的话,你趁早,这活不是人干的,你看我现在,像人吗?干一炉钢汗能出一水筲,腚沟子都淌汗,你看,我这裤子都是开裆的,我害怕我那东西烂了。小四眼扯着裤子给宋海潮看,他竟然连裤衩都没穿。
  宋海潮心里笑了笑。
  见到王天五是半个月之后。王天五跟宋海潮的年龄差不多,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像一个女孩,下巴尖尖的,有一只眼睛好像有点斜。令宋海潮没有想到的是,王天五后来出卖了他。那是一个事故。有一炉钢炼废了,要扣钱。在事故讨论会上,大家都推脱责任。最后,王天五站起来说都是宋海潮的责任。那一刻,宋海潮似乎才明白,人是复杂的动物。包括小四眼,还有李世明和王庆。宋海潮血液上涌,他几乎蒙了,有口难辩。后来,他认了。在会后,李世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不住了,我也有难处,要是我的炉长被撤了,可能就……
  在那一刻,宋海潮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字眼,就是“自私”。
  宋海潮来到炼钢厂半年后,整个公司的经济状况不景气,欠了工人半个月的工资。部分工人已经放假了。在讨论班里面谁放假的时候,宋海潮主动提出来自己放假。令人没想到的是小四眼出事了,他偷盗钒铁,被抓起来判了半年,并开除厂籍。王天五也调走了,去了什么地方宋海潮连问都没问。
  放假的时候,宋海潮在一家工地打工。一个包工头看他小伙不错,把女儿介绍给他。那女儿就是肖红梅,在一家小学教书。
  后来,他们结婚了。厂子里通知上班,宋海潮犹豫了,上还是不上?经过岳父的开导,他还是上了。岳父说,毕竟是国家的企业,也算是一个铁饭碗了。可是宋海潮对工厂已经没有多少激情了。要不是在一次技术比武中老厂长看上了他,把他调到技术科,他也许早就离开了。老厂长对他说,小宋,好好干,未来是你们的。半年后,老厂长把他安排到轧钢车间当车间主任。老厂长退休之前,又把他提拔到了副厂长,新厂长是老厂长的儿子。可以说,那几年宋海潮的生活是一片混沌。轧钢厂日子不好过,成本连年降不下来,再加上设备老化,事故不断,每炼一炉钢和轧一炉钢,都要赔钱,厂子连年亏损。要不是国企,早就破产了。
  
  小四眼出狱后,在轧钢厂门口转悠,碰到过宋海潮一次。
  小四眼说,没想到你当了厂长啊,当年真没看出来。
  宋海潮说,我也没想到啊。你出来了,有什么打算吗?你来轧钢厂门口干什么?
  小四眼看了看宋海潮说,还没有什么打算,找个活儿干,还要养家糊口呢。我就是来看看……真他妈的挺怀念当年的,要不是我手欠,说不定,现在我还是轧钢厂的工人呢。
  宋海潮问,你后悔吗?
  小四眼说,没想那么多,只能说是我点儿背,人家用汽车往外拉钢铁什么的,一点事都没有,我只……我只是被抓了一个典型,撞到枪口上了。
  小四眼叹息着说,要是轧钢厂的效益好一些,我也许不会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情。
  宋海潮说,这是理由吗?那别人怎么没……
  小四眼低着头,不吭声了。
  宋海潮说,我还认识一些人,如果你找工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
  小四眼说,谢谢。其实,我还想回轧钢厂,只是不可能了。
  宋海潮说,我还没有那个能力,我办不到。再说了,现在轧钢厂还是那么不景气,你回来,手再痒痒……
  小四眼走了,宋海潮看着小四眼的背影,多少有一丝酸楚。
  
  在这期间,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了国企,国企就像一只病猫。轧钢厂也不例外。下岗分流开始了,减员增效开始了。现在想想,下岗分流和减员增效对于一个企业不是最理想的办法,有些工人的心寒了,说工人也成了商品,成了劳务。他宋海潮看着,也着急上火,但他一个人不能左右。
  在这一年,宋海潮把折磨他的阑尾,割了。
  也是在这一年,宋海潮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四
  
   那年宋海潮去郑州参加一个钢铁行业的会议。没想到,在郑州遇到了老同学谷适才。谷适才已经是郑州某大钢厂的老总了。谷适才请宋海潮吃饭,他们先是在一家大饭店吃喝。谷适才说,海潮,你怎么变成老土了,你看你现在像什么?哪像当年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我也听说你们那个轧钢厂了,全国的钢铁行业都有名啊,你们的钢材价格全国最低,你们的钢材质量全国最次,你们的……不说这些了,今天就当是老同学见面,我们喝……你可不要给我省钱啊。
  宋海潮从上学时就瞧不起谷适才。那时候,他谷适才就是一个色迷,天天跟在女同学屁股后面。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出息了。宋海潮很少说话,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后来,谷适才请他去一家大洗浴中心洗澡。宋海潮还是头一次那么喝酒,喝得天翻地转的,走起路来,脚下像踩了棉花。到了洗浴中心,两个人在单间浴池里泡着。宋海潮坐在浴池里,竟然睡着了。
  宋海潮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豪华的包房里,浑身赤裸裸的。一个女人在他身边躺着。他连忙坐起来,抓过自己的衣服。那个女人根本就没睡,手里拿着一本巴掌大的小书在看。
  女人说,你醒了?
  宋海潮说,你干了什么?
  女人笑了笑说,应该问你干了什么,而不是我干了什么。
  女人把手里的书放下。
  宋海潮瞄了一眼,那是一本惠特曼的《我在梦里梦见》。宋海潮打量了女人一眼,木讷地问,我真的干了吗?
  女人只是笑。女人的笑声,清脆悦耳。
  女人问,你是溪城的吗?我听你的口音像。
  宋海潮愣了一下,没说话。
  女人忧伤地看着那本小书说,我是溪城的,你的口音让我感到亲切。我听谷总说,你是溪城轧钢厂的。我也是。
  宋海潮的心被撞疼了一下。他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女人问,你是哪个车间的?你怎么到这里……
  宋海潮没有说下去。
  女人伤心地说,还不是下岗了,总得找个活法吧!否则,我也不会……
  宋海潮有些愤怒地说,就没有别的活法吗?
  女人低着头,沉默了一下说,有,但……
  宋海潮追问着,你怎么不说了,但什么?这个钱好挣吧?
  女人不说话。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海潮,目光尖锐地说,你有权利追问我吗?
  宋海潮沮丧地低下了头。他感觉无话可说。女人的话就像一个粘粽子噎在他的喉咙里。他有什么权利追问呢?他没有。
  包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重。
  女人问,你还要什么服务吗?你刚才什么都没做。
  宋海潮看着女人说,不要了。
  女人说,你随便,谷总说了,让我服侍好你。
  宋海潮突然问,你是哪个车间的?
  女人说,钢管车间的。
  宋海潮哦了一声。我说我不认识你嘛,你们车间是被老厂长卖给他弟弟、后来破产了那个吧?
  女人嗯了一声。这一声“嗯”拖得很长,让宋海潮感觉像一把鞭子。
  宋海潮说,不是把你们安排到炼钢车间和轧钢车间,还有原料车间了吗?
  女人说,那些有门子的,还有那些……都安排了,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后门和钱的女人,只好……倒是有人想要我那啥,可我……没……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干这个……
  女人哽咽了一下,又笑了笑说,不过,现在也很好,我不用再受工厂那些人的气和白眼了,不用在乎那些狗屁劳动纪律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工厂,我自己的工厂,我就是厂长,我想干就多接几个客人,我自己给自己做主,等我的资本积累够了,我就让我这个工厂破产,我自己给自己下岗……
  女人浪笑着,笑过之后,女人点了根烟。朦胧的烟雾漂浮在女人的脸上。
  宋海潮看见她烟雾掩映的脸上滑落了一颗巨大的泪珠。
  宋海潮拿起床上的那本小书,有些惊讶地问,你看的啊?
  女人笑了笑说,瞎看,一个客人留下的,我没事的时候看看,还真不错,你不会想到吧,有些我还真的看懂了,那些句子像刀子,像斧子,像凿子。
  女人弹了弹烟灰,嘿嘿地笑了笑。
  女人突然问了一句,你在溪城也这样吃喝嫖赌吗?
  宋海潮蒙了,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女人又紧逼了一句,轧钢厂就是被你们这些当官的败坏了。
  这句话就像一匹恶狼,狠狠地掏了他的心。宋海潮看着女人,一种受了羞辱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女人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像是要吃人似的。
  宋海潮说,你怎么能这样看我?
  女人说,那你叫我怎么看你,难道你不是吗?
  宋海潮说,今天到这里来,我是喝多了,这也是谷适才的想法,不是我的。如果,你还在轧钢厂的话,我相信你会了解我。你在轧钢厂可能还有熟识的人,你可以打听打听我宋海潮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能会说我在轧钢厂也是装出来的,人模狗样的,道貌岸然的,至于心里想着什么和背后干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你不能把别人干的事情都安到我的身上,我不是那样的人。
  宋海潮说得有些愤怒,有些语无伦次。他甚至站了起来,目光冷峻地看着女人。
  女人有些怯怯地看着宋海潮说,这么说你是无辜的了,是我诬蔑了你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表示道歉,也请你原谅。毕竟我当年也是轧钢厂的人,提起轧钢厂我又恨又爱,很复杂的一种情绪,你能理解吗?这么多年,你知道吗,我就像一个孤儿,一个脱离了集体的孤儿,我在挣扎着,为了生存,我在出卖……如果轧钢厂当年好些,我相信我不会走上这条路。你看不起我吗?
  宋海潮看着女人说,我没有看不起你,你只是在一种环境下选择了你的生存方式,我理解你。你知道吗?当你说到你也是轧钢厂工人的时候,我的心疼了一下,这样说也许有些矫情了,但是真的,没想到我们轧钢厂的工人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女人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女人抹了一把眼泪,点了根烟说,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你说你知道我是轧钢厂的工人,你心疼了一下,你是觉得我给轧钢厂丢人了吧?你脸上挂不住了吧?可是,我没有给轧钢厂丢人,我靠自己活着,挣的是血汗钱,血汗钱啊!如果轧钢厂好起来,我还回去当工人,你们还能让我回去吗?这也是玩笑话,其实,真的让我回去,我也回不去了,我不属于轧钢厂了。
  宋海潮一声不吭。
  过了很长时间,宋海潮说,我要走了。
  女人说,你什么都没做,不做做吗?我的服务很好的。
  女人的话里带着诱惑、挑逗的腔调,还抛过来一个媚眼看着宋海潮。
  宋海潮犹豫了一下说,做,怎么能不做呢,要不我不是白来了?
  女人也愣了一下,接着,冷笑了一下。女人过来要脱宋海潮的衣服。宋海潮拦住了她的手说,别……
  女人说,不脱衣服怎么做啊?
  宋海潮说,你把能下的单子都给我下了,然后,我签字,总不能便宜了谷适才这个东西,我不帮他消费,他也会消费到别的地方去……
  女人嘿嘿地笑了,她的笑声变得柔和起来。她坐在宋海潮的身边,身体轻轻地靠在宋海潮的身体上,宋海潮像过电了似的。她就那么靠着。宋海潮没有躲开,他能感觉到女人的依靠,其实更大的依靠可能是那个轧钢厂,而此刻,他们是亲人,是同胞。宋海潮心里一阵酸楚。
  宋海潮说,如果有一天轧钢厂变好了,你会回去吗?
  女人低声喃喃着,如果,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可能会……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我相信你能理解……就算我不回去,如果轧钢厂真的变好了,我心里也高兴,毕竟我的一些姐妹还在轧钢厂……我从十九岁就在轧钢厂上班了,干了近十年,没有感情是假的……
  女人的眼泪流淌到宋海潮的肩膀上。
  宋海潮说,会好起来的,会的。如果好起来的话,我来接你回去,把下岗的那些工人兄弟姐妹都接回去……
  女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人说,你说什么?
  宋海潮说,等轧钢厂变好了,我来接你回去。
  女人还是不能相信,她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宋海潮说,不是做梦。
  女人甚至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然后笑了笑说,果然不是做梦。
  女人的心里一下子像照进了万丈光芒。她几乎失语地看着宋海潮激动地说,那……我们……拉……钩……
  两个人的手指勾在一起。
  女人的嘴里喃喃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宋海潮看着女人,她高兴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他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一句空话。但现在,这个女人,这个被轧钢厂遗弃的女人,是快乐的,是心怀憧憬的,就仿佛遇到了爱情。
  后来,这句话果然成了一句空话。
  宋海潮走了。临走的时候,女人说,我记得你的话,我等着你来接我。
  宋海潮点了点头。
  女人拥抱了一下宋海潮,在宋海潮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叫米兰,我等着你来接我。
  女人偷偷地把那本《我在梦里梦见》放到了宋海潮的衣兜里。
  
  几年后,轧钢厂还是不死不活的。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企就是这样。
  有一天,宋海潮在街上走着,突然有一个女人喊住了他。他愣了愣,没认出来是谁。
  宋海潮问,你喊我吗?
  女人说,是的。你不认识我了吗?也难怪了,你一个厂长日理万机,怎么会想起我呢?我还等着你接我回轧钢厂呢。
  宋海潮想起来了,说,你是米兰。
  女人笑了笑说,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宋海潮问,你回来了啊?
  女人说,等你接我回来,是不可能了,再等的话,我都变成老太婆了,我现在自己回来了。
  宋海潮有些尴尬地看着女人。
  女人说,看什么呢?我现在是良家妇女了,哈哈,我从良了。
  女人肆无忌惮地说着。
  女人说,我让我原来的那个工厂倒闭了,现在回来自己开了一家茶艺馆,就在解放路上,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坐坐。我这叫自主创业啊!一个很时髦的词。
  宋海潮惭愧地看着女人说,没想到我当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没想到那真的就是一句空话。
  女人说,你能那么说,我已经很高兴、很感动了。我也知道,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能力能改变的。
  女人这样说,让宋海潮的心里好受了很多。
  宋海潮说,但那确实是我的一个梦想,一个伟大的梦想。
  女人笑了笑说,你是一个梦想家,但你没有至高的权力,你的梦想只能是空想。
  这是事实。宋海潮的心里钝痛了一下。
  女人盛情邀请宋海潮到她的茶艺馆。宋海潮不好拒绝,去了。没想到,茶艺馆里的服务员都是轧钢厂的下岗工人。女人一一介绍着说这个是哪个车间的、那个是哪个车间的。宋海潮与他们握手,他们让宋海潮感到亲切。
  在茶艺馆,米兰还告诉宋海潮,轧钢厂的牛厂长还有马书记常常来这里玩的,还有很多市里的领导。米兰还说,你应该清楚你个人现在的位置,你只是一个副手,你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你知道吗?
  宋海潮说,我当然知道。那是一个我不想进去的圈子。
  米兰说,清高吗?还是……
  宋海潮说,不是,就是不想,或者说,我不适应。我就是想把厂子的效益搞上去,让工人多开点钱。
  米兰看着他。
  宋海潮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动物园的大猩猩。
  米兰说,看看你都不行吗?
  宋海潮说,一个不合主流的人,一个没有趣味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你可能觉得我刚才的话说得有些假大空,但那是我的真实想法。
  米兰说,不用解释,我相信我的眼睛,这么多年我在外面也见了不少的人,尤其是开了这个茶艺馆以后,我看得更明白了。你是一个另类,但你也是危险的。
  宋海潮诧异地看了一眼米兰说,危险?怎么说?
  米兰说,官场的很多事情,你应该明白,你要学会经营,可你呢,也许你这个副厂长不会当长久的。
  宋海潮睁大眼睛看着米兰。米兰说,你别这么看着我,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也是背后听说的。
  宋海潮说,那我就下去当工人,大不了我辞职不干了。
  米兰说,你就这么点出息吗?你就没想着……真想把这一杯茶水泼到你脸上……你就不会改变一下吗?
  宋海潮说,也像他们一样吗,花天酒地吗?
  米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只有有了权力才可能有施展的天地,才可能大刀阔斧……不是吗?现在你的那些梦想……可能实现吗?你……
  米兰说得很激动。
  米兰说,轧钢厂现在是一个烂摊子,可以说是千疮百孔,正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尽管轧钢厂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当初他们一脚把我踢出来……不过,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我也是瞎说,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但我想,一个工厂如果不能捍卫工人的尊严,没有一个维护工人的领导,那么这个工厂就完蛋了……
  宋海潮打量着米兰,他在心里掂量着这个女人。多好的工人啊!离开工厂这么多年,还担忧着轧钢厂的命运。她看上去又像个女巫,把很多事情看得那么透彻。
  宋海潮说,谢谢你,米兰,将来有一天有可能的话,我要代表工人,给你鞠躬,就为了你这些话。
  米兰说,那我可不敢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接我去轧钢厂看看就行,就像回家,而且是回娘家。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把工人当人,当兄弟姐妹,不要当奴隶,当机器……
  宋海潮心情沉重地看着米兰说,你是一个妖精,你把这一切看得很明白。
  米兰惊呆了,看着宋海潮说,妖精怎么说?至于看明白,我相信每一个工人都看得很明白。
  宋海潮说,真应该让你这样的人当厂长。
  米兰嘿嘿地笑了笑说,我怎么可能当厂长呢?我嘴上谈兵而已……对了,我送你那本小诗集,还在吗?
  宋海潮说,还在。
  米兰说,那里面有一首诗叫《有一个孩子向前走去》,我们的轧钢厂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一个孩子……我还记得那首诗的开头:
  
  有一个孩子逐日向前走去
  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倾向那东西
  于是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在那一天,或那一天的某一部分
  或继续了好几年,或好几年结成伸展着的好 几个时代……
  
  米兰说,多好的一首诗歌。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扯得太远了,还是喝茶吧,我这可都是新茶,刚从南方运过来的。
  杯子里的那些茶叶舒展着,蓬勃着,绿盈盈的。满眼新绿,仿佛藏着一个春天。
  
                         五
  
  在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政策下,轧钢厂真的是鸟枪换炮了。
  轧钢厂的试生产成功了。宋海潮本来打算休息几天,可是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米兰打来的。
  米兰说,你知道轧钢厂出事了吗?
  宋海潮的心一阵抽紧,连忙问,轧钢厂怎么了?
  米兰说,你们的马厂长和牛书记被抓起来了。
  宋海潮脑袋嗡的一声,拿着电话的手颤抖了一下说,真的吗?我一点都不知道。
  米兰说,就是在昨天晚上,你还蒙在鼓里呢?你没事吧?
  宋海潮说,我没事。
  米兰说,你真的没事吗?你们轧钢厂这次的领导班子可能都会沉的。你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吧?
  宋海潮说,没有。
  米兰说,那我就放心了。
  宋海潮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米兰说,还能是怎么回事?经济问题,据说近两亿多呢!
  宋海潮的心脏就像被轧机挤压着,渗出血来,他啊地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米兰连忙问,你怎么了?
  宋海潮缓了很长时间,声音虚弱地说,我没事。
  宋海潮呜呜地哭起来。
  米兰问,你怎么哭了?
  宋海潮哭着说,他妈的,你说有这些人,我们轧钢厂还能好吗?我真的是绝望了……眼看着轧钢厂就快好起来了,没想到他们……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挺了这么多年,总算看到点光亮了,可……
  
  轧钢厂的这件事整个钢铁行业可能都知道了,连李东来这个狗日的都知道了。
  李东来打电话过来说,海潮你过来跟我干吧,我给你最好的条件。我等你答复。
  宋海潮的心情复杂极了,直到半个月后,总公司派来了一位新厂长,他才决定把辞呈递上去。明天,是的,明天,他宋海潮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轧钢厂了。夜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宋海潮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中,点了一支烟。即将离别的伤感缠绕着他,也许只有回忆是可以慰藉的,但回忆同样会触疼他。他再一次站起来,走到窗前,就像看着母亲一样,深情地把目光延伸到轧钢厂。他的目光被一股冲天的火光挡住了。
  宋海潮第一个反应就是,轧钢厂着火了……
  宋海潮转过身,推开门,冲到楼下,向轧钢厂跑去。在钢铁路上,他跑着。赤脚跑在钢铁路上,他的脚已经鲜血淋淋,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只见他身后跟上来几个人影,他们喊着他,宋厂长,等等我,我们也来了……
  宋海潮回头看了看,他们是米兰、小四眼,还有一个人,好像是赵铁民。他在调试的时候出了事故,牺牲了。赵铁民在后面,被人群掩映着,他跑得很慢。
  宋海潮惊讶地喊着,铁民,是你吗?你回来了啊?
  赵铁民没有回答。
  宋海潮带领着他们,向轧钢厂的火灾现场跑去。他们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人群涌动在钢铁路上,像一股旋风刮向轧钢厂。宋海潮的光脚板,在钢铁路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加上那些人的脚步声,震颤着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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