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气息拱上来,浑沌的热浪有形有状,它们悬浮在半空中,偶尔从其间穿过几缕丝一般清凉的风,把这团热浪拉扯得微微动荡起来,只一会儿那团团热浪就又恢复了原状。一个面目沉静的少年从路边的烧烤店走出来,蹲在了不远处的树下。他从装鸽子的铁笼里随意地一捞,便捞出一只白鸽子。其余的鸽子聚成一团挤压着铁笼子的一个角。这只鸽子的羽毛有着羊脂玉一样剔透的光泽,它黑珍珠一样的眼睛仿佛浸在水里一样荡漾着,缓慢而明亮。它并不挣扎,只歪头看了一眼蓝天,此时满天的红云正渐渐转入青黛色。少年依旧一脸安详,他把鸽子两只翅膀拎起来,展开,左边搭在右边上,羽翅的弯处相互一卡,鸽子的翅膀便一动不能动了,仿佛打了一个死疙瘩。翅膀上的长羽这时折断了好几根,中羽与短羽凌乱不堪。经过这样的变故,鸽子依旧平静如初,又几次歪起头看着天。这时,少年左手捏住鸽子的脖子,右手一拧。一点声息没有,瞬时,一个没头的鸽子被扔在了马路牙子下边,鸽身抽搐,因被扭缚着,被自己的翅膀羁绊着,终不能最后拍拍翅膀挣扎一下,慢慢的就停下来,软下来,凉下来。
少年把手里的鸽头随便一抛,这只使鸽头就翻飞着到了水道的铁箅子边。鸽头睁着黑黑的眼睛看到它曾经的身体早已安静下来。而另一边,地上,一只只多起来的鸽身正或快或慢地蹬着腿,抽动。一粒又一粒的鸽子头聚拢过来,它们那样像一些被潮水推到沙滩上的小贝壳,向这个世界闪现出一圈圈旋转而无比迷茫的目光。
一个拎着脏水桶的人这时走过来,在下水道前停下,哗——,地将一桶稠稠的脏水倾倒下去。除了第一只白鸽头以外,其它那些贝壳样的鸽头都被一古脑儿地冲进了到了水道里。而这只鸽头横着被卡在了铁箅子一角上,它一只眼朝上,一只眼朝下。在温度渐渐消失的时光里,它迅速回忆了自己仿佛无比漫长的一生,想起了老屋檐下窝里的三枚卵,想起了屋子下那户喧嚣的人家,想起了那个唤做清华的大眼睛男孩。
清华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长大了。
他坐在院子里的大木箱上抽泣,他柔软的胡须已窜遍下巴与上唇两边,可当受了委屈,眼泪依然会奔涌而出,把那些黑绒毛样的胡须冲出两条亮汪汪的小径。
妈妈已走了。可分明她的一部分还在。那部分是语言——绑着利器的话,它们寒森森地竖在那,连成一片把他挡得严严实实,清华一时迈不过去。妈妈并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是怎么样的,不过清华清楚。清华清楚也并不说明清华有多聪明,而是因偶然有一次妈妈刚骂完他后,小海就进了院子,他各个角落与门后到处找,然后问:“你家小狗藏哪了?刚才听到好一顿狂叫!”
妈妈吵架、骂人的声音像狗叫,尖锐高亢的狗叫。清华不敢想下去,每当妈妈骂他或同爸爸吵架时,他就把这种念头急急慌慌地赶走或压在心的最层摞上一块大青石头,不让它鼓上来。
今天早上妈妈射过来的那些利刃是这样的:
——清华,你告诉我,你多大了?啊?十八啦!成人了!书读不好,行,这一页翻过去,你总要工作吧!不能让我养你一辈子吧!将来你还要娶媳妇养孩子,你副孬样,可怎么办……。
——是不是又没找到工作?今天再出去找,找——!听到没有?
——啊哟!我他的妈的做了几辈子的孽,生了你这个废物……。
清华听到头顶有声音,止住了抽搭。一只白色鸽子轻盈地落在他胳膊上,鸽子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亲昵地“咕咕”打了声招呼,而后便自顾扭头啄起自己的翅根去了。“小……小白叶,你去哪啦?两天不见了,以为你被谁吃了呢!清华说话有点吐字不清,还有一点点口吃。鸽子习惯了这个从小到大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扭了几下头又亲切地“咕咕噜噜”搭着话儿。叫过了后,继续梳理翅膀,清华知道对于白鸽,这对翅膀是比无重要的,所以只要一有闲暇时间,它就要细致地打理翅膀。“你……你多好,有翅膀,想去哪,忽闪几下就到了。我呢?我还要去找工作,可……。唉!我害怕,哪也不想去。我想做鸽子,你来做我吧……”清华没头没尾地和鸽子说着话,这是他最轻松、最流畅的时刻,其余所有时间,他在人前吐露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吃力。
清华养了许多鸽子,清华曾对妈妈说:我在家养鸽子还不成吗?“鸽子能干什么?又不是能当饭吃!”清华就不再吱声。他想说我养鸽子卖钱,可他怕妈妈真的把鸽子卖了,他可舍不得这群鸽子,特别是他的小白叶。
清华的笨是从娘胎开始的,可他妈妈并不知道这一点,给他起了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希望将来孩子能出息。清华的愚笨从上学开始便越来越明显起来,五个加三个桔子,清华被妈妈打了数下,依然是七个或六个,永远不是八个。爸爸说,孩子小,大了就好了。可等大了一点,还是老样子,甚至一个汉字经常写得上下左右颠倒,第一天自己写的,第二天念什么一个字都记不住。妈妈的耐心开始一点点丧失。正赶上那年爸爸下岗。妈妈本来就没工作,整个人便经常性地歇斯底里。她常在辅导清华时说着说着就打了他一个嘴巴,然后开始数落清华:笨得要死!笨得如猪!笨得卡住了……若是爸爸在旁边拉妈妈的衣角小声说:“别这样说孩子呀!”于是,瞧吧,这时气疯了的女人,就开始把枪口对准身边的男人“……还有你,一个老爷们,没钱养家,还要我抛头露面当孙子去……。骂够了,丢下哭得不成样子的清华和灰着脸的爸爸,气哼哼的推着自行车清扫市场去了。
清华特别想学好好学,他的焦急火烧火燎的。他曾努力强逼着自己一直看下去,写下去,学下去,可那些汉字与数学题像一面坚硬的铜墙铁壁,他被碰得头生疼。有一次他为一道题着急,用了半天时间拚命地想,脑袋里似乎有无数个通道透露着一丝丝隐约的光芒,似乎就要找到答案了,然而最后一刻,他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竟然昏倒了。那次,从地上爬起来后,他知道自己真的被拒之门外了,当着数学老师和同学们的面,他坐在地上,张开了他平日笨拙而羞涩的嘴,放声大哭了起来,嗓子哑了多日不好。
初中,清华只去了半年,没跟着继续混下去,他感觉学校与自己早就已脱了节,再赖在那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小海也这样说,小海说:世界这么大,只要自己努力,怎么混也能把自己给喂饱了。这些年在学校受到的无数愚弄,口吃被人笑嘻嘻地学,脑袋笨被人耻笑,小海是唯一站出来替他打架的人,也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小海的话他信。
清华自不上学以后,整个人就松散起来,把以往在学校那种对汉字与数学题的恐惧,对同学们转弯抹角开玩笑骂他的惊慌都抛在了脑后。他每日里窝在旧沙发上看电视,或坐在院中的木柜子上和白叶子说话。他的这只鸽子和其余的二十多只来路不同,它们都是它的后代或是被拐来的,不是他的“亲”鸽子。这只鸽子是小海小学毕业时送给他的。刚到他手上时,身上只有部分的短羽,肢膀与尾巴的中羽与长羽上的还没长出来,不能飞,只歪斜地走来走去。清华就一颗米一粒粮地把它喂活了。
爸爸很善待这些鸽子,背着妈妈用胶合板给他钉了一个有好多格子的鸽子窝,吊在了左边耳房的檐下。吊完那天,妈妈回来骂了半天,说了无数种破坏方法,却并没有实施。
小海初中毕业后到外地学厨师去了,每次放假回来都要来看看清华,和他谈论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还有自己的远大理想,听得清华呆头呆脑,思考不过来,只听的份。只有在两人谈“鸽子经”时,才能互相有来有往地一路说下去。
窝在家里的这四年,对于清华来说是最轻松的四年,他不用为字头疼,听不到别人的嘲笑,用不着胆颤心惊地和别人打交道。在这期间,他学会了家务,偶尔还能破天荒地受到妈妈的几句表扬。
可随着清华的成长与变化,妈妈的焦虑一天比一天多。像摆在地中央圆桌上积的一层厚厚灰垢,醒目而无遮拦,任意一股从窗户缝吹来的细风都能带起一大团的乌烟瘴气。只要灰尘一起,妈妈的车轱辘话就转起来,她首先从清华的猪脑袋说起,到他爸爸的窝囊样,然后说到房檐下的破鸽子。一到这时,她就指着清华说你等着吧,我早晚把那败家玩意儿非给你都掐死了不可,让你整日恋着那几只鸟,什么也不做。再后来又说到清华的十八岁。妈妈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她描述着自己死后,养不起家与自己的清华悲惨境地,比如穿着破旧的衣衫流落街头乞讨,如果说到悲伤之处,她就会转过身子流下两滴不让人看到的眼泪。如果说到愤怒之处就会摔盆子、摔锅,把一顿饭弄得像被一场战争劫掠过。
清华想不明白,人过了十八岁会有什么不同?他感觉还是十七、十六、十五、十四岁的情形。人过了十八岁怎么就不能轻松了呢?
当有一天,清华洗毕脸,向镜子前一探,里面猛然显现出一个像自己的人来。他面貌突兀而粗糙,似乎是一下被什么吹起来似的,由于突然的变故而使局部过于马虎和唐突,比如鼻子,眉骨或下巴那些个地方,就不像这张脸所能拥有的物件。镜子里简直就是一个从自己面目与身体里走出的陌生人。他看到自己长成了另一模样,一下子就呆愣在那里。
少年清华的模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一种过渡覆盖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呢?没人注意。
从那天开始,清华感觉总有一只手推着他向另一个境地。当然这只手不光是爸爸飘过来的目光;不光是妈妈的责骂或者偶尔过来的亲戚与熟人问过他多大了之后的口气,这些都是他生活的常态。他是指偶然碰疼了他的一些悲伤,比如那次他看到妈妈拿着一张全家福照片掉眼泪。那是他三岁时照的,那时爸爸还没下岗,整个人里里外外散发着一种自信与抖擞。而他鼓呶着小嘴无比可爱,看不出一点笨的表情来。妈妈则更是年轻而美丽的,一家人都是灿烂的表情。妈妈不但掉着泪,她还说:真想回到过去。
就是被这些惯常的生活和偶然的震惊所驱赶,清华开始硬着头皮像只没头的苍蝇乱撞着,可撞了那么多个地方也没能撞出个结果。这样东一头西一头的状态又挨过了一些日子,邻居在一个晚上扒着墙头把半个身子探过来大声问:“哎,清华他妈,前街工地,正搞一个绿化有些挖树坑的活儿,我们老徐说那里要人,一天一开资,你们清华能不能干?”清华妈妈人还没出来,声音就已冲到院子里:“能干,能干!又不需要用脑子,怎么不能干?”站在院子里收拾花盆的爸爸倒是一声没吱。
清华是怀着胆怯和一丝新奇跟在邻居徐大爷的身后的,那天阳光明亮清澈地照耀在路两边的草上,把一枚又一枚的露珠打磨得闪闪发光。而当这些阳光拐到他前面的徐大爷的后背时,就显得飞扬而毛草草的。徐大爷很老了,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着。他穿着的衣服脏而破旧,这些破落在阳光里就更加醒目与张扬了。清华突然就想到了妈妈所描述的悲惨境地,可徐大爷并不是街头流浪的乞丐呀。
清华来到了烟尘滚滚的工地时,那些人都已到位了。他们或坐或站散落在工地的各个角落。他想不明白明明是亮瓦瓦的青天白日,可这些人一到就满世界的旧,满世界的疮痍,满世界的荒凉。或许是他们衣着不整,脸色黯淡?或许是他们吆喝与谩骂声不断?或许他们和泥土不清不楚混为一体,和灰尘互相纠缠得乌烟瘴气。清华就是在这种荒凉中被邻居老徐领到工长面前。那个工长不用正眼看他,只斜了一下,问:“能干动吗?”清华壮着胆子说:能。分完了段,工长确定了坑的位置与尺寸,就把清华丢在太阳地儿自己跑到树荫处坐着去了。清华站在自己的地方上,放眼望去,人很多,距离也不远。可他却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这里的土硬得要命,铁锹与土地接触时“叭叭叭”直冒火星儿,他从来没有想到土会是这样一种坚固的物质。他接触过的土在花盆底下,湿润、蓬松且细腻,可以生长出花朵来,可以拱出细小的护盆草来。可这儿的土里长的却是石子。才挖了六七锹,清华的手脚就开始发软,热汗贴在身上密密一层。快到中午,很多人都已挖好了两个甚至三个,可清华面前的坑总不见深。在清华汗如小雨打在玻璃上往下流时,工长嘴衔着一只狗尾巴草踱步过来,阴着声音说:“你——到天黑还能不能倒出一个洞来?”清华委屈地说:“我的坑里都是石头子儿,挖不动。”工长横了他一眼一把夺过清华手里的铁锹,往坑里随便地一杵,脚猛一踩,铁锹瞬间整个没了踪影,他又微一弯腰双手向下一压,满满一锹土被端上来。工长似乎有无穷的力量,三下两下,一个坑已初具规模。工长挖了这几下后,汗也下来了,他停了下来,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看了一眼,似乎因为这些汗生气了,他嚷到:“哪他妈的有石头?借口!我看你半天了,一掘一掘的,掘你妈的墓呢!照你这迅速,我得赔得穿不上裤子。行了,下午别来了,给你半天工钱,把这个坑给我挖利索。”
关于清华上了半天班就被撵回来的事,妈妈一口叼住不放。在以后一个月时间里,无论何时,只要她想起来就会说个不停。当然她不只光说这一件事,她一会工夫就把爸爸也牵扯进去。尽管爸爸已在一个私人厂子里找到了工作,整日忙碌,可妈妈依旧不放过他。她一点创新没有,陈旧的话题,相近的意思,她又从她生孩子作孽开始说起,说到清华的糨糊脑壳,说到她穿了五年的旧裙子,再说到她老皮肤、白头发。她还能一路再说回来,回到过去,回到没有清华的时候,她年轻的身材,她水嫩的皮肤与柔顺的头发。她说:你们看看吧,我如今的头发象一堆干枯的乱草,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然后生了你这个操心的东西!她大概是气糊涂了,手指着的对象整个给搞颠倒了。
从绿化工地回来后,清华哭了两次。一次是当天下午,妈妈近半年小时的数落里。清华本不想哭,可他受不了,他感觉如果自己不哭就会被困住,就会爆炸。他的哭声就是他的去处,要不这样清华感觉自己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另一次却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傍晚,小白叶回巢蹲在他左胳膊上啄右手心里的米粒。火红的夕光象釉涂在鸽子身上,使它发着油亮的光芒,使它无比剔透,整齐的羽翅,黑亮的眼睛,清华感觉没有任何一只鸽子比小白叶立在夕阳里更美。
妈妈推着自行车走进来。她来得无声无息,像一只猫踩着厚厚的肉垫从墙角溜进来。一个黑影飞过来,急速而坚硬。那个东西一下子打在了他胳膊上,鸽子惊得“呼啦”一声弹上了天,它并没有直接飞,而是旋了一圈,落在窝沿上瘸着走了两步,才又拍着翅膀飞上了天。地上只剩下胳膊沾上了一块淤青的清华委屈地猛擦泪水,一只高跟鞋歪在地上的水盆里,还有气愤难消的妈妈。
后来妈妈做晚饭时,清华一直坐在外面抽抽哒哒地哭,他所有的鸽子都不知去向。爸爸回来时,他的眼皮已被擦得红肿起来。爸爸取来湿毛巾递给他,小声地说:“男人,流血不流泪,手推肩扛的日子在后面呢!你妈是个女人,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你自己要争气。”
清华晓得自己笨,什么事得一样一样地来,他决定先从不哭开始学。
一个月后,清华找到了第二份工作,在屠宰场拔毛。
在屠宰场干活不像挖树坑需要力气,这里需要什么呢?清华木木的脑袋想不明白。他只感觉到了慌张。这种慌张从进入那个大门时就开始了。这个四周都是房子如井的场院里,一车鸭、鹅乱哄哄地摆在大场院里乱吵乱叫着。临近南边房子的窗边两个杀鸭鹅的人一身忙碌着,血溅得一身一地,就那么被太阳晒成一个又一个小血饼。屋子里也好不到哪去,一屋子各个方向坐着拔毛的人,面前放着一堆堆已褪得差不多的的鸭和鹅;轰轰作响的褪毛机转着,转够了便停下,张开大口“哗啦啦”吐出来一堆白生生的鸭子或鹅。那帮在边上候着的人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水泥地面上只剩下一小汪水不动声色地流着,把低洼处的几缕湿毛冲得微微抖动。
上午货少,头两锅抢鸭子的势头特别旺盛。清华一只也没抢到,只好看着这些女人蜻蜓点水般地用小镊子钎掉鸭鹅身上最隐密地方的毛茬。第三锅又来,清华也挤上去,可他没想到这些女人那么有力气,他一下子就被卡在了人群的缝隙里。这是寸土寸金的时刻,每个人都毫不相让。夏天女人们只穿一件衣服,有的连胸罩都不穿,一团又一团柔软的肉哄得清华脸直冒气直生烟。最后人群散了,地上竟然还剩下一只没烫掉多少毛的黑鸭子。清华就拾了回来。为了把这只鸭子的毛拔净,他怀着那种慌张的想逃跑的感觉,用了整整大半天,才把那只鸭子弄干净了。到了收工时,管事的问他:你叫什么名?然后用笔给他记上:2角。清华长舒了一口气说:我明天不来了!然后把镊子还给了管事的。
凌乱的屠宰场让清华静下心来,他不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乱撞一气了。他对外面的恐慌渐渐在减少。他想找一份他喜欢的工作来干。
小海从外地回来,人高了,壮了,像一个男人了,说话有板有眼了,他说他现在已学得差不多了,再等几个月就能找个地方实习了,他说我先帮你找个地方干着,等我以后安顿下来再带上你。小海说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二天中午就送清华去干活的地方。路很远,他几乎要把清华带出了小城,才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停下来,他指着牌匾告诉清华这个店叫“春天烧烤”。清华说记住了。后来进了屋子,小海又把他介绍给老板春姐和另一个叫黑孩儿的店员。然后小海就走了,把他留在了那。
还不到饭时,店里没人,整个屋子里很安静。春姐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吩咐黑孩儿教清华怎么样干一些活。黑孩儿呢,也不说话,只在前面默默地干活,清华就跟在后面学。该摆下一个了,黑孩儿站住,一呶嘴,看着清华,清华就在这种安静里笨手笨脚地擦桌椅,铺台布,摆碗筷。第一天很快过去了。
第二天清华在后厨洗碗时,手一滑,打碎了一个细瓷鱼型盘子,春姐应声进来,看了地上的盘子,又看了清华一眼说:小心点啊!此时,正好来了一桌人,春姐说:你去招呼,看他们点什么菜?清华突然就窘在那里,他说我不会写字!春姐看了她好一会,皱起眉,喊:黑孩儿,去看2号桌点什么菜。清华在春姐的声音落了之后说:我多干些别的活!春姐也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第三天,清华生怕有什么差错,小心而一刻不停地找活干。黑孩斜着眼睛看他。还好整整一个白天,清华都没做错什么事。
夜里十二点多,来了三个醉意很浓重的男人,他们直接上了二楼,在5号桌坐下来。一会儿,清华端着一只烤得焦黄冒油的鸽子和20个肉串儿上了二楼。准备送到那三个人面前。
这只鸽是黑孩儿杀的。这只鸽子的头还在路边下水道的铁箅子卡着,一只眼看着天空一只眼埋在黑暗里。这只鸽子原来在一个铁笼子里被放在树荫下呆了一整天,近距离地看了车水马龙与一双双陌生的腿,这也是它离天空最远的一次。这只鸽子是被一个叫赵三的闲人送来的,他平素好吃懒坐,在自家仓房上养一群母鸽子是为了吸引另一些鸽子,他下上套子,经常能套到一些,然后拿到饭店里换酒钱。他也偶尔收一些鸽子掩人耳目。赵三家住在清华家那条胡同口。清华家住在最里面。有一天傍晚,清华妈找到赵三家说:“晚上帮我把我家那群该死的鸽子弄住,卖了,要不清华这小子成天惦记着不安心干活。再说拉得到处都是屎,烦死人了。
此时清华正心情平静地把这只他往日里称作小白叶的鸽子端给别人食用。黄昏时刻,黑孩拧去许多鸽子的脑袋,褪去羽毛,摘了内脏,整齐地摆在那里,它们是那样的相似,无论是色泽还是大小,甚至是留下的那截脖子的长短,黑孩儿干这活儿就是漂亮。春姐喜欢黑孩儿,清华知道。清华也知道春姐不喜欢他。可他想努力让春姐不讨厌他。他想留下来,这份工作让他在短短的三天里体验到了一种感觉——被需要,是的,就是这种感觉被需要,以前他上学或在家时都像一块破抹布一样,不是被人踢来踢去,就是被置之不理。
鸽身将被食掉,但会思考的头却并不在场。此刻,它被卡在下水道的铁篦子上,一只眼望着蓝天,另一只眼望着漆黑的地下。
清华边往楼上走边心里想着:一会报菜名时一定要把话说顺畅。就在刚从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拐过来时,他的衣襟一下子剐在了扶手的铁柱上,一个趔趄,手里的托盘一歪,鸽子滑了出去,在地板砖光滑的釉面上打了一个滚儿。清华这时反倒相当迅速,低下身子一把把鸽子抓到手里,放在了盘子上,之后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烤乳鸽好了,20个肉串。”他说话干脆利落。他暗暗自喜。桌旁一个男人歪着头看着他问:“你多大了?”“十……十……十八……八了!”他忽然结巴得不成样子。“叫……叫……叫你们老板上……上来!”那人恶意学着他,并一脸的不耐烦。清华便走到楼梯口向下喊:春姐,有客人叫你。下面答应着,一会春姐走上来,一脸笑意站在桌子旁,“各位大哥有什么事吗?”其中的一个人说:“你是老板?这什么服务员,笨呵呵的,把鸽子给我们弄掉了,又捡起来糊弄我们,当我们是狗啊!”
“噢,是我们不好,去,再给换一只,不,给上两只肥的!”
客人走后,已近两点。春姐把刚才那只鸽子端在清华面前。那只烤熟的鸽子已凉了,在焦黄的色泽退去一些,黯淡下来,仿佛一些什么东西在慢慢消失。春姐说:“说好了,七天试用期,试用期间每晚15元,这是50元,你三天的工资。明天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吧!这只鸽子你吃了吧,不算钱!
在之前的两天夜里,清华看着这些烤得焦黄流水的鸽子,口内生津,而今它就摆在跟前,让它食用,却已然没了一丝吃的欲望。清华眼泪在眼圈里转,他强忍了下来,他不想在春姐和黑孩儿面前露出难过之情,他记得自己曾下决心从不哭开始。那一刻,清华突然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家比这里好的地方。这是以前他不会想的事情。十八岁真的不一样。在这种想法的鼓舞下,清华说:谢谢!春姐!口齿灵利,一点也不结巴。黑孩儿说我给你热一下吧,清华说不用。
这是午夜十分,外面灯在逐渐地熄去。清华背对着两个人四平八稳地坐下。他像每一个来这吃烧烤的食客一样,撕下一只鸽子的腿,放在嘴里,嚼了。然后又撕了一只翅膀送进嘴里。他在心里这样想:我吃了这两只翅膀,就是一个会飞的人了,我要像鸽子一样像我的小白叶一样飞到天上去。他在心里想:我的小白叶,今天晚上我一定把这些事和我心里的想法都告诉你,哪怕你还在睡梦中我一定也要把你叫醒。
不觉中,两滴泪水从清华的眼角无息而迅速地滑下来。这两滴泪水滴在鸽子上,滴在鸽子细弯的脖子上,又从脖子上落到了盘子里。在旁人看来,仿佛这只无头的鸽子给什么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