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列巴坊是个小列巴坊。这里烤出的列巴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老伊凡从俄罗斯到哈尔滨已经十六年了，他就守着这个列巴坊，他不带徒弟，有个伙计。伙计是个混血儿，中国名儿叫唐守二，俄罗斯名儿叫谢尔盖二子。他的父亲老谢尔盖是个酿酒师，也是老伊凡的朋友。老谢尔盖在唐守二四岁的时候喝酒喝醉了，躺在远东铁路的铁轨上，被轧死了。老谢尔盖的媳妇儿是中国人，叫唐北娴，是哈尔滨东郊唐家油坊掌柜唐达信的老闺女。唐达信是个开明的地主，也是绅士，儿女们的婚姻嫁娶他一概不干预。儿子结婚，他出五千块大洋，闺女结婚，他送一千块大洋作陪嫁，算是尽了当爹的责任。当年老闺女在哈尔滨国立女子师范读书，她认识了在哈尔滨流浪的谢尔盖，她喜欢谢尔盖酿的甜酒，就把谢尔盖介绍给了她的舅舅，帮她舅舅建了个酿酒作坊。谁知这谢尔盖命短，一瓶子白酒就送了他的命。丈夫死了以后，唐北娴领着唐守二过日子，可是没了老谢尔盖挣钱，他们的生活就很艰难。唐北娴回娘家跟她父亲说她丈夫没了，现在日子难熬，想回家里来。唐达信说，你可以回来，但是你已经不是唐家的大小姐了，你得到油坊干活儿，干一天，给你一天的工钱，每月的饭钱要扣你一块大洋，你的孩子是我的外孙子，吃饭可以不要钱，但到了能干活的时候，得给油坊干活儿。唐北娴领着儿子在父亲家生活得也并不愉快，转眼间唐守二长到了十三四岁，他的模样让老唐家人很不喜欢。唐守二像他父亲一样，长着棕色的卷头发，眼珠子是蓝的，眼眶子也很高。他不喜欢干活儿，贪玩儿，油坊的瓦头也是唐守二的三舅，就经常揍他。唐北娴在娘家受到冷落，就领着孩子又去了哈尔滨。她在哈尔滨还有两间房子，这些年租给了天津卫的一个商人。唐北娴回到哈尔滨，就让那个天津卫商人搬走了，她和儿子重新搬了进去。他们还想在哈尔滨找到生活的出路。这一天，唐北娴在伊凡列巴坊买列巴，老伊凡认出了唐北娴，他问，这么些年你都干啥去了？
　　唐北娴说，在哈尔滨过不下去了，回我的娘家去了。二子大了，又干不了油坊的活儿，我在娘家待着就有些不仗义。这不，又回哈尔滨来找生路了。
　　老伊凡说，让你的儿子到我这儿来当伙计吧，包你们娘儿俩每天都有列巴吃，每个月我还给你儿子开工钱。
　　唐北娴说，那就谢谢你了。
　　儿子在老伊凡那里做了伙计。也很怪，他在油坊什么活儿也不能干，在伊凡列巴坊却手脚勤快，眼里也有活儿，老伊凡很喜欢。
　　老伊凡和唐守二的父亲一样喜欢喝酒，唐守二就每天在列巴坊停炉的时候去给老伊凡打酒。老伊凡在哈尔滨喝酒不喝杂牌子，就喝江北秦家烧锅营子的二锅头。他已经习惯了喝中国酒，连伏尔加和威士忌他都不喝。这天，唐守二在江北买了一木桶酒，雇车拉了回来，让老伊凡喝。老伊凡很惊讶，你咋给我买这么些酒？这些酒可是不少钱，至少得十块大洋。
　　唐守二说，是我赚来的。江北的秦掌柜在哈尔滨买了一袋子盐，盐是不允许过江的，是专卖，江边有对私盐和大烟的稽查，他们主要稽查的是中国人。我就帮着秦掌柜把这袋子盐背过了江，他们认为我是俄罗斯人，就没查我。这桶酒是秦掌柜送给我的。
　　老伊凡让唐守二去买香肠和烤羊排，然后两个人就在一起喝酒。老伊凡喝了一口酒，很高兴，说道，二子，你就做我的儿子吧。我没有亲人，在俄罗斯的哈巴，我有老婆和女儿，可我老婆背叛了我，她跟一个画家在一起生活了，我的女儿，她交给了她的父亲抚养。我老婆的父亲是政府的官员，过去曾经是军人，脾气很火暴。我去看女儿，他掏出枪来，在我脚下放了几枪。后来我就和朋友，也就是你的父亲谢尔盖来到了中国的哈尔滨。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孤独，但有时我也很愉快，我愉快的时候喝酒，还有就是去见马迭尔西餐厅的女招待柳芭。
　　唐守二不太喜欢那个叫柳芭的女招待。她经常到伊凡列巴坊，她总管老伊凡要钱，老伊凡的衣兜就让她随便掏，这些年老伊凡挣的钱有一半都让柳芭给掏去了。柳芭在哈尔滨也有自己的房子，就在伊凡列巴坊的后边，但她从来不让伊凡去她那儿住，她有的时候半夜到列巴坊来，和老伊凡亲热了一个多小时就走了。她从来不管老伊凡，老伊凡的衣服脏了，她不帮着洗熨，她甚至对老伊凡连一句温暖的话都不说，只会冲着老伊凡不正经地笑着。她长得很难看，鼻孔又黑又粗，眼睛总像睡不醒似的。她的体毛很重，连脖子上都有体毛。她长得很高大，但身段一点也不挺拔。硕大的屁股占去了她身体的三分之二，她走路的时候就像一只笨鹅。但在伊凡的眼里，柳芭就是一个天使。
　　唐守二对老伊凡说，您和柳芭在一起，我觉得很不公平。义父您长得多帅，那柳芭根本就配不上您。义父，您应该找一个比柳芭漂亮，比柳芭年轻的女人。
　　老伊凡有些不高兴，说道，柳芭还不漂亮吗。你可知道，她也是从俄罗斯过来的。她过来的时候才十八岁，她丈夫是俄国皇家的军官，后来国内叛乱，他就被打死了，她现在兜里还有丈夫的照片。那真是一个英俊的军官。二子，俄国这么英俊军官的女人现在是我的情妇，我感到非常幸福。
　　唐守二就不再说什么了，继续给老伊凡倒酒。老伊凡又喝了一杯酒，心情才好了起来。他问唐守二，你眼看也到了结婚的年纪，我想知道你想娶一个俄罗斯姑娘，还是中国姑娘？
　　唐守二说，那就得看缘分了。遇到有缘分的，我是不会在乎她是俄罗斯姑娘还是中国姑娘的。
　　老伊凡和唐守二每天都过着单调而乏味的生活，老伊凡只有在有酒喝和柳芭来的时候才会高兴得像个孩子。这年冬天，哈尔滨下了一场小雪，路上很滑，柳芭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老伊凡就让唐守二到马迭尔西餐厅去找柳芭（以前老伊凡要和柳芭约会的时候，总是唐守二到马迭尔西餐厅去找）。马迭尔西餐厅有个拉小提琴的俄罗斯小伙子，他也是马迭尔饭店拉啤酒和列巴的，跟唐守二很熟。唐守二在马迭尔西餐厅绕了一圈也没看见柳芭，就问那个小伙子，柳芭去哪儿了？
　　小伙子告诉他，她被一位钟表师领走了。这些日子，那个钟表师经常到这里来，走了就把柳芭带走。
　　唐守二问，你认识那位钟表师吗？
　　小伙子说，认识，霍尔瓦特大街留道夫钟表店的大胡子留道夫。他不经常到马迭尔来，他喜欢到西亚特法国西餐厅去吃饭。留道夫这几年发财了，这几年他收购了一块劳力士和一块卡地亚，又高价卖出了。
　　唐守二离开马迭尔西餐厅，就回到列巴坊，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老伊凡。老伊凡想了想，说道，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一定是欠了留道夫的钱，才被留道夫领走的。
　　唐守二问，义父，柳芭已经在您那儿拿走了许多钱，她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老伊凡说，柳芭不是那种奢侈挥霍的女人，她想积攒一笔钱回俄罗斯。她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俄罗斯的朋友家。
　　唐守二说，那怎么办？我们就眼见着柳芭被那个无耻的留道夫欺辱吗？
　　老伊凡无可奈何地叹道，愿意去，她就去吧。什么时候留道夫厌恶她了，她还会回来找我的。
　　唐守二说，那不行，我要给留道夫点颜色瞧瞧。我还得让柳芭知道，伊凡的儿子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中国男人。
　　老伊凡说，你还是不要惹他。留道夫这个人我早就认识，他在哈尔滨俄国人的圈子里是个惹不起的人物。除了有钱，他还认识许多俄国的能人，有拳师，有火枪手，还有开火车的司机。另外，他还和中国的巡警是朋友。
　　唐守二说，我们不能怕他。他有钱，也有人，可是他没有理。俄罗斯人应该是讲理的。
　　唐守二又把酒端了上来，又出去买了香肠和烤羊排，他和老伊凡又喝了起来。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谁也不说话。见老伊凡已经喝了三杯酒，有些兴奋了，唐守二就拽着他，说道，走，我跟您找柳芭去。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柳芭没有在留道夫的钟表店，他就在咱们的后院，她的家里。
　　唐守二和老伊凡找到了柳芭的家。唐守二把柳芭家的门敲开了，柳芭好像知道他们要来，就很不高兴地说道，都这么晚了，你们来干啥？我该休息了。
　　老伊凡说，我和我的儿子刚喝完酒，顺便路过你家，想到你家看看你。因为我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
　　柳芭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唐守二说，我早就知道你住在这儿。我义父有绅士风度，所以就没到你这儿来过，今天我们来拜访，你得欢迎我们。
　　柳芭说，今天我累了，你们明天来吧。明天我等你们。
　　唐守二把柳芭推到一边去，就拽着老伊凡进了院子，又进了屋，也果然见到了留道夫正穿着睡衣，在镜子前修理他的大胡子。
　　留道夫见有两个男人随柳芭进了屋，就说道，谁呀，这么晚了，可不要打扰我休息。
　　唐守二趁留道夫不备，就猛地给他一拳头。留道夫很强壮，他爬起来，向唐守二扑过来。唐守二顺手抄起一把木头椅子，狠狠地向他砸去。留道夫被打倒了，他擦着嘴角上的血，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我？
　　老伊凡说，柳芭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么能让我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过夜。
　　留道夫站起来，问柳芭，他是你未婚夫吗？
　　柳芭愤怒地说，他这个无耻的列巴师，我怎么会是他的未婚妻！
　　留道夫就对老伊凡说道，听见了吧，柳芭说了，她不是你的未婚妻。我也得问问柳芭，因为我才是她的未婚夫。我说的对吗，柳芭？
　　柳芭说，对。老伊凡你听好了，留道夫已经跟我好半年了。我们马上也就要结婚了。我跟你好的时间也不短，可是你从来没说要娶我。这就看出了你和留道夫比，你不值得我爱。
　　留道夫说，这两个混蛋喝多了，赶他们走。
　　柳芭就把老伊凡和唐守二推了出去。
　　……
　　从柳芭那里回来，老伊凡感到很悲伤。但他没有停炉，仍然在烤列巴。他让唐守二做他的干儿子，却不把他烤列巴的技术教给他，这让唐守二感到非常奇怪。老伊凡烤出的列巴和别的面包坊不一样，他烤出的列巴十天之内不会坏，也不会硬，总是软的。他的列巴散发出的味道不是香气，而是有些焦糊的气味。老伊凡的列巴受吃不受闻。有一次老伊凡喝酒喝多了，对唐守二说道，我们家世代都是列巴面点师，我的爷爷是专门给文宗尼古拉二世朝廷烤列巴的。尼古拉二世被推翻的时候，革命党把朝廷里的人都杀了，连园艺师都没有放过，但却放过了我爷爷。因为他们知道，我爷爷烤出的列巴在俄国是找不出第二个的。他们不能让这种美食消失。在俄罗斯，有几种人会受到人们的尊重：调琴师、酿酒师、芭蕾舞演员，还有列巴面点师。这些人有的曾被封为伯爵，这已经是最高的荣誉了。我本来不应该离开俄罗斯，但俄罗斯国内在进行战争，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同时我也是一个有良心的俄罗斯人，我看不惯俄罗斯民族自相残杀，于是我就和你父亲一起来到了哈尔滨。
　　这是唐守二听到的老伊凡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唐守二当然没有感动，但老伊凡却已经泪流满面。据史料记载：1918年11月18日，在王兆屯下车的逃亡俄人多达1018人。这是最早来到哈尔滨的俄罗斯人，老伊凡和谢尔盖就是这些人中的两个。哈尔滨是一个宽容的城市，后来在二战期间，很多犹太人和法国人都到这里来避难。哈尔滨人并没有挤兑他们，和他们平等相处，有时还帮助他们。也许谢尔盖对哈尔滨人的善良体味最深，所以他才娶了唐北娴。而老伊凡却没有在哈尔滨娶中国的姑娘，这也许和他的孤僻怪诞加上他长了一副凶相（唐守二对义父的那副凶相并不厌烦，他觉得那是英俊）有关。老伊凡在爱情和婚姻上总是自卑的，不然他不会把柳芭看作是天使。他在爱情上又很固执，他一旦爱上了柳芭，就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感兴趣了。他也想娶柳芭，但他又看出柳芭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他要娶了柳芭，柳芭不会像一个温顺的女人那样和他厮守在列巴坊里，帮他做些事情，她仍然会像一匹野马到处乱跑，这种女人也只能做情人，而不能成为妻子。老伊凡往往在酒后能说出异常智慧的话来，他曾经说过，一个男人失去妻子并不可悲，而失去情人才是最可悲的。妻子能给你温暖，也同样能给你幸福的快乐，但她不会给你意外的幸福，而情人给你的总是意外的幸福。这话唐守二是听不明白的，但他理解义父对柳芭的那种感情。
　　唐守二见义父老伊凡在痛苦中等待出现奇迹，等待柳芭能重新回到他身边，他觉得这是这个老俄罗斯匠人的自我安慰。他在想，得想尽一切办法让柳芭重新和老伊凡和好，而和好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留道夫离开柳芭。
　　唐守二又去了马迭尔西餐厅。拉小提琴的小伙子问他来干什么，唐守二说，想找柳芭。拉小提琴的小伙子告诉他，柳芭自从被钟表师留道夫领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马迭尔。
　　唐守二又悄悄地溜到了柳芭的住宅，观察院里在发生什么。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柳芭的房子已经上锁了，看样子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了。
　　唐守二每天都为找柳芭而到处奔波，老伊凡并不知道干儿子在为他找回失去的幸福。这天，老伊凡突然对他说道，二子，你义父我在痛苦中什么也干不下去了，而你又不好好地为我打点列巴坊里的事情，你这样做让我感到非常失望。从现在起，你离开列巴坊，自己去找生路吧，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再回来找我。
　　唐守二觉得这样也行，这样他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去寻找柳芭和留道夫。
　　终于，唐守二在哈尔滨西郊双城堡镇打听到了留道夫和柳芭的下落。双城堡镇有个俄国拳师办的拳击馆，留道夫是这个拳击馆的老板。看来这个留道夫确实有钱，听说他之所以有钱，是把他的劳力士表卖了。这块劳力士表是俄罗斯政务大臣亚历山大•贝罗夫公爵戴过的。这块劳力士表是被他的儿子小亚历山大用双倍的价钱买回去的。留道夫拳击馆名义上是拳击馆，实际上是个赌场。留道夫招了很多俄罗斯和法国的拳击手，在这里比武，观众买彩票。柳芭这时候已经不是留道夫的妻子了，原来留道夫看中了柳芭的体型和力气，让她去拳击馆当拳击手。柳芭到了拳击馆以后是要受训的，对她进行训练的是一位法国拳击手，每天都要把她打得鼻青脸肿。柳芭被看管得很紧，想逃都逃不掉，唐守二觉得应该把柳芭救出来。
　　唐守二没有武艺，也没有武器，他想把柳芭救出来，也是很难的一件事。但她还是把柳芭救出来了。柳芭住的地方是一处农家小屋，有三间房子，她自己住一间，另一间是一位男拳击手住着，这个男拳击手其实就是在看管柳芭。这天夜里唐守二悄悄地进了农家小屋，又悄悄地进了那个男拳击手的屋子。他进屋时出了动静，那个男拳击手立刻坐起来，没等看清是什么，唐守二就从兜里掏出辛辣的发酵粉，扬到了男拳击手的脸上。这个发酵粉是老伊凡从俄罗斯带来的，其实老伊凡列巴受吃不受闻的原因，就是因为放了这种发酵粉。趁混乱之际，唐守二把柳芭领走了。走到半路，柳芭才看清楚是唐守二，就问，是老伊凡让你来救我的？
　　唐守二说，是。因为失去了你，我义父都快疯了。
　　唐守二把柳芭领到了老伊凡列巴坊。老伊凡惊讶地看着唐守二和柳芭，他只看了唐守二一眼，就急忙去搂抱柳芭，像一头驴子那样嚎啕大哭，我的天使，你终于逃离了魔鬼。
　　柳芭没有感动，就对老伊凡说，给我弄点酒，弄点香肠，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喝酒了。
　　老伊凡就对唐守二说，快去买香肠。
　　唐守二说，我……我兜里没钱。
　　老伊凡就从兜里掏出钱来给他，说道，你在我的列巴坊里当伙计这么些年，兜里哪能没钱呢。唉，你这孩子，真让我操心。
　　唐守二出去买香肠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柳芭已经不见了。唐守二问，这柳芭怎么又走了？
　　老伊凡说，这个娘们儿也许是疯了。她说她今天有大事儿，要和一位犹太女人打拳。我也不知道这个娘们儿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唐守二说，在双城堡镇。留道夫在那儿开了拳击馆，她成了拳击手。
　　老伊凡说，二子，你还得把她给我找回来。你知道，在我的生活中怎么能没有柳芭呢。
　　唐守二说，这个柳芭是个蝎子，她有毒。我是不能再找她了。就是把她找回来，她也不会好好地和您在一起。您又何必呢。
　　老伊凡生气地说道，柳芭很任性，正因为她的任性，我才喜欢她。她做错的事情越多，我越觉得她对我的宝贵。二子，如果你还是我的干儿子，就再替我去一趟。
　　唐守二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再试试吧。
　　晚上的时候，唐守二回来了。他对义父说，这次救柳芭已经救不出来了。原来只有一个男拳击手看着她，现在是三个人看着他，院子里又有几条狗。
　　老伊凡又开始痛苦的生活。现在他对柳芭已经不抱有多大希望，老伊凡把他的一切都放在了柳芭身上，而忽略了唐守二的存在。他没有让唐守二再回到他的列巴坊，他好像把唐守二遗忘了。
　　唐守二又回到了母亲那里。自从他成了列巴坊的伙计，唐守二也很少回家了，因为母亲在他去列巴坊当伙计的第二年又结婚了，继父是一个小杂货铺的掌柜，大钱挣不了，小钱也没断过。他继父叫孟少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原来在乡下当过私塾先生，他有个哥哥在哈尔滨，有铺子，后来哥哥病重，就把铺子交给孟少齐经营，哥哥死后，他就当上了杂货铺的掌柜。他经营无道，不想让自己的铺子变大，他哥哥在的时候货架子上有什么货，现在还是那么几样货。他雇了一个同乡给他当伙计，这个同乡和他一样，对这个杂货铺不感兴趣，白天孟少齐就和这伙计下棋，晚上两个人喝酒，一喝能喝半宿。孟少齐每天都看书，都是一些杂书，看《西厢》，还看《菜根谭》、《仲景伤寒杂论》。他娶唐北娴，不是为了有一个家，而是能让他的铺子有个勤快人为他支撑。他跟唐北娴结完婚以后，就把同乡的伙计辞了，唐北娴又进货又站柜台，忙得不可开交，而孟少齐却躺在杂货铺子的里屋看书。
　　唐北娴认了。不管孟少齐怎么懒惰，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还有铺子能让他们今后的生活不冷不饿。这次唐守二回到母亲那里，却没有看到继父，就问，他干啥去了？
　　唐北娴说，重操旧业。他把铺子甩给我，又到乡下当私塾先生去了。
　　唐守二问，他每天不回来吗？
　　唐北娴说，夏天回来待五天，春节的时候回来待十天，这一年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唐守二说，现在乡下的私塾先生很赚钱，收一个学生要收一石米，他应该每年交给您钱，至少要给您拉回一车粮食来。
　　唐北娴说道，啥也别说了，你妈的命苦。你爸死了以后我守寡，嫁给这个孟少齐以后，我守的是活寡。孟少齐把铺子给我了，每年的入账也不少。这两年我把铺子管得很有条理，铺面也变大了，这钱是花不完的。我赚多少钱，孟少齐从来不过问，他每次回来也很不着调，夏天回来的时候他给我拎两条活鱼外加一筐鸡蛋，春节回来的时候雇板儿车拉半扇子猪肉。他回来好像不是看媳妇，而是看爹妈。
　　唐守二就笑。
　　唐北娴问，你在老伊凡那儿咋样？
　　唐守二说，老伊凡干不动了，也不想干了，就把我辞了。
　　唐北娴说，孟少齐去教书以后，我想让你回来，咱们娘儿俩一起过，可我又没法儿到老伊凡那儿去找你。老伊凡对你很好，他在哈尔滨又没儿没女，也是够可怜的。我本以为他还会结婚，如果他要结婚的话，我就把你叫回来了。他没结婚，我就不能叫你回来，你得照顾他。你爸活着的时候说过，他和老伊凡能够从俄罗斯一块儿逃亡到哈尔滨，是因为他们比亲兄弟还亲。
　　唐守二说，老伊凡是个好人，但他又不招人可怜。他尽干蠢事，他被同一个女人伤害了一次又一次，还没皮没脸地找人家。现在老伊凡厌恶世上所有的人，当然，他也容不下我，我也只好离开他了。
　　唐北娴说，好啊，这下咱娘儿俩也算是团圆了。这个铺子你跟我一块儿经营，会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现在我已经赚了不少钱，邻居河南饼店的生意不行了，老板的人缘也不好，他想回河南。我们把他的六间房子买下来，把咱们的杂货铺变成商行，经营贵重商品。将来你要在哈尔滨商人堆儿里有一号，咱们娘儿俩也算是没白受苦。对了，我得赶快给你娶一房媳妇儿。
　　唐守二说，我听娘的。
　　唐守二回到了母亲那里，开始帮母亲做事情。但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没有忘了去看老伊凡。老伊凡又开始烤列巴了，他好像在痛苦中慢慢地平息了下来，唐守二走到列巴坊门前，有些犹豫，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在犹豫时，老伊凡看见了他，脸上露出喜色，说道，二子，你回来了，我想你是会回来的。
　　唐守二说，您已经把我赶走了，我怎么还能回来。现在我已经回到我母亲那儿去了，和我母亲一块儿经营一个铺子。我们的铺子在马克西姆大街西段，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我们。
　　老伊凡让唐守二进屋坐一会儿，他又拿出酒来，给唐守二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说道，孩子，我把你赶走以后很后悔，我不知道你那段时间是在替我找柳芭，我还以为你出去闲逛了。后来你把柳芭从双城堡子带回来，我就应该明白你的一片苦心，可是我脑子里装的都是柳芭。孩子，你别怪我，如果你能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我还请你回来。
　　唐守二说，让我回去想一想。
　　老伊凡把杯中的酒喝干，又说道，二子，我需要你。你还得替我把柳芭找回来。柳芭现在没在双城堡子拳击馆，而是在里昂诺夫医院，她的胳膊被犹太女拳击手给打断了，肋骨也折了好几根。拳击馆的留道夫很残忍，他们想尽快把柳芭治好，再让她上擂台。这是我前几天才打听到的。二子，你义父我没有办法，就看你的了。
　　唐守二说，柳芭值得您救吗。她就是好了以后，还会抛弃您的。
　　老伊凡笑了，不会的。我已经向里昂诺夫医生打听了，柳芭可能要残废。她要是残废了就好了，她回到我身边就不会离开我了。柳芭就是残废，她也还是我的天使。
　　唐守二说，那好。我想办法把这个残废给您背回来。
　　老伊凡说，二子，你是天下少有的好孩子，连上帝都会感激你的。
　　……
　　唐守二不会替老伊凡再去找柳芭了。他觉得老伊凡快成了疯子了。唐守二也没回老伊凡的列巴坊干下去，他还是回到了母亲家。这天他回到母亲的杂货铺子，见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柜台的后边看书，边看边涕涕地笑着，唐守二认定这个读书的人就是他的继父孟少齐。母亲把唐守二领到读书人的面前，说道，少齐，他是我的儿子。
　　孟少齐打量着唐守二，惊讶地说道，哎呀，难见的面相。非常像我们老家的一个人，孟宪昭。宪昭乃是朝廷的三品工部侍郎，猪腰子脸，卷发，却又不是夷人。北娴，你这个儿子如好好读书，当是民国的大材料。叫什么名儿？
　　唐守二说，我叫唐守二。
　　孟少齐显得很气愤，这等人才怎么叫比俗人还俗的名字，改叫唐瘦皑吧。
　　唐守二不做声，望着孟少齐直笑。这继父出奇地瘦小，但他也感觉到这个继父待人很和气，脸上也有慈善。尽管母亲跟他说过继父的很多不是，可在他眼里，这个继父还是挺让他敬重的。就说道，我听先生的。
　　唐北娴说道，我想让二子跟我一块儿经营铺子。你看行吗？
　　孟少齐说，这怎么行。在这杂货铺里能出工部侍郎，那才怪呢。让他跟我去江北，在我的私塾学堂里读书。这孩子目光犀利，身材也好，举止稳中有健，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唐北娴说，那就听你的。
　　原本孟少齐待上三五天就该走了，因为和唐守二很对脾气，就又多待了四五天。他和唐守二帮着唐北娴干了许多家务，又从兜里掏出一些碎银给了唐北娴。唐守二觉得应该孝顺继父，就到松花江边的鱼栈买了一条马哈鱼，又买了一瓶洋酒，他想和继父、母亲在一块儿吃顿饭，然后和继父去江北。其实唐守二心里有数，他去江北也并不是为了去跟继父读书，他是想看看继父在江北究竟在干什么。
　　唐守二拎着鱼，刚进杂货铺子，见外面进来两个人，一个很胖长着连鬃胡子的中国人，一个很瘦很高的洋人。他们一进铺子，那个胖子就问，谁是唐守二？
　　唐守二说，我是。
　　胖子说，帮我们办件事儿，给你一百块大洋。
　　唐守二问，啥事儿？
　　胖子说，有个叫柳芭的女人和你不错，你救过她。她在拳击馆把一个人杀了，我们在找她。哈尔滨已经找遍了，她也不可能在哈尔滨。只有你和列巴坊的老伊凡跟她关系密切，你们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唐守二说，我们不知道她的下落。因为她跟老伊凡虽然好了那么多年，可她连家都没让老伊凡去过。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他在老伊凡身上骗走了很多钱。后来她跟钟表师留道夫走了。
　　洋人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这个小东西没有说实话。洋人对胖子说，把他带走，让拳击馆的拳师们和他练一天，他就什么都说了。
　　唐北娴说，你们不能带走我儿子。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孩子。
　　胖子说，他要是老实厚道，就不会到拳击馆救柳芭了。
　　洋人给胖子使了个眼色，他们就向唐守二扑去。唐守二躲开了，这时孟少齐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操起一支古怪的武器，和这两个人比划起来。想不到孟少齐有如此的好身手，用这古怪的武器几下子就把这两个人砍死了。
　　唐北娴说，当家的，你惹大祸了。
　　孟少齐看着已经断气的两个人，对唐守二说，把他们俩装到麻袋里，晚上扔到江里去。你和你妈在这杂货铺里该干啥就干啥，如果来人了，你就往我身上推，让他到江北孟家堡子找我。
　　唐北娴哭了，少齐，我和你过了这么些年，我一直也不知道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孟少齐说，英雄乃有小毒，俊杰亦有小毒。我是英雄，我是俊杰。在遇到大事情的时候，我是英雄。在小事情上，我有小毒。北娴，别怪我。我在江北有两大乐趣，一是教书，二是养了个女人。
　　当天，孟少齐就要回江北。这时他已经不让唐守二跟他去了，却对他说，瘦皑，把书读透，如果我不死，我能看到即便你不会成为朝廷的工部侍郎，也会是民国的大官。说完，孟少齐就离开了杂货铺子。
　　几天以后，哈尔滨的巡警到杂货铺子来，他们向唐守二讯问了有没有人来找他，唐守二说从来没有人来找他。巡警们就走了。
　　唐北娴惦记孟少齐，就让唐守二到江北打探孟少齐的消息。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母亲，继父前两天被两个俄国人砍死了，孟家堡子的人也把两个俄国人打死了。后来一群人把孟家堡子给围住了，刚进村的时候又撤了。原来孟家堡子有个人在哈尔滨做大官，叫孟少梁，是继父的叔伯兄弟。
　　唐北娴和唐守二悲伤了几天，就又重新把杂货铺子支撑起来。母亲在杂货铺里经营，唐守二就出去进货。这天晚上，杂货铺子闭店了，天已经黑了，唐守二和母亲正在吃饭，这时有人急促地敲门。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是柳芭，她蓬头垢面，脸上还有血迹。唐守二问，柳芭，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柳芭说道，我把留道夫杀了，拳击馆的人在到处找我。我知道我是逃不掉的，我肯定会被他们杀死。临死前我觉得我该见老伊凡一面，却不知道老伊凡的列巴坊已经关闭了。我对不起老伊凡，老伊凡是真正地爱我，我却不爱他。如果你见到老伊凡，请你告诉他，柳芭爱他。另外，还有一块卡地亚手表，你也交给他。
　　唐守二答应柳芭，一定替她找到老伊凡。
　　柳芭走了。临走前，她拥抱了唐守二，又对唐北娴说，你有个好儿子。
　　后来唐守二打听到了，柳芭已经被拳击馆的人害死了。
　　唐守二去老伊凡的列巴坊，列巴坊一直都没有开。老伊凡下落不明，唐守二到处打听老伊凡的下落，始终没有消息。唐守二每天都到老伊凡的列巴坊门前走动，希望老伊凡能出现在列巴坊门前。这天，马迭尔西餐厅拉小提琴的小伙子看见了唐守二，说道，我也在找你。两个月以前，老伊凡就走了，临走前他把列巴坊的钥匙交给了我。他说，你要把这钥匙交给二子，伊凡的列巴在哈尔滨不能消失。
　　唐守二接过了钥匙。
　　一九二七年发生的一切，让唐守二的心沉痛着。这种沉痛，许多年也没有减轻。因为一九二七年以后，唐守二的心更加沉痛。在某一天，唐守二看见老伊凡在霍尔瓦特大街赤着脚来回跑着，唐守二叫他，他脸上露出凶相，用尖利的俄语吼道，留道夫，你这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