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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 吼
来源: | 作者:于厚霖  时间: 2010-02-15

                         一

  海滩上的吼声突兀而起。
  
  “一呀么二呀——”
  “嗨哟嗨!……”
  “二呀么二呀——”
  “嗨哟嗨!……”
  
  这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表演。
  领喊的是冮芮岚,县文化馆馆员,民间艺术家,西服领带旅游鞋,打扮得不伦不类,喊出的声音却很高亢,握了一卷曲谱的手随延长的尾音向上挥去,又骤然一劈,长发也甩起来,如同指挥气势磅礴的千人合唱团。
  和喊的是顶在船尾两侧的四个人,穿胶靴,弓腰屈膝,龇牙眯眼,一边用力推船,一边抻长了脖子,参差不齐地吼,有些势单力薄。
  船尾只是象征性地翘了翘,船头也矮了矮,却没有移动分毫。
  老渔民迟墩子拍了拍双手,拍掉一些木屑,喘息着对冮芮岚说:“人手少了!老冮!……”
  船主时家旺歪了歪嘴:“这船底,吃得消吗?”
  本来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小路,这会儿也把机器提在了手里,嘴角扯出一丝嘲笑。
  冮芮岚朝小路比画了一下,找准了自己在画面中的位置:“重来!都准备好!预备——”握着曲谱的手还没有劈下去,就听迟墩子又说:
  “老冮!这号子也不对呀!这是推船号子吗?”
  冮芮岚有些生气:“你老迟当渔民的时候,没有推过船?”
  “谁没推过?”
  “推船时没有喊过号子?”
  “谁没喊过?不就是‘一——二,加油’吗?有这么冮嗦?这也记不住呀!”
  冮芮岚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艺术!准备好!预备——”
  “哎!”时家旺打岔,“要是把我的船推坏了呢?……”
  时家旺的老婆不满地对时家旺咕哝:“冮老师说过的,船坏了他负责给修!你咋不相信人家?”
  时家旺说:“能修成原装的?”
  “好了好了!”冮芮岚被吵得头都大了,“还是老时的爱人通情达理。渔家女人就该是这样的,豁达,直率,胸怀像大海一样宽广。”他咽下一口气,“预备——”
  刚要朝小路示意开始,小路却把已经扛到肩头的摄像机重又提在了手上。
  冮芮岚愣住。
  小路走过来,小声说:“冮老师,推船这码事我没经历过,可是,我很怀疑。这么推,船受得了吗?船在滩上,离水五六十米,为什么不等潮涨上来?”
  冮芮岚耐心解释:“小路你不懂——渔汛来了不等人哪!要争分夺秒……”
  小路说:“谁这么傻呀?为了早出海一两个小时,豁上船?”
  “就是!”船主时家旺说,“傻瓜才这么干!”
  冮芮岚的脑子有些乱:“我再说一遍——这是艺术!艺术要高于生活!你们不懂不要瞎戗戗……”
  

                         二

  民间艺术家冮芮岚对艺术情有独钟,只是怀才不遇。他最看不得馆长那副嘲弄的样子。他十几岁就出海打鱼,练出了大嗓门,唱歌是无师自通,奏乐也在行,还会作曲,可惜没文凭,快退休了,才破格弄了个中级职称。馆长呢,刚四十,就已经是研究馆员,正高级了。不就是本科学历,有一些作品吗?他冮芮岚在退休之前能不能当上副馆长,现在已经想开了,无所谓,只是如果弄不上副高级职称,就太亏了。
  馆长一向称他冮老师,可是他知道馆长压根儿看不起他。作词和作曲一样吗?在冮芮岚看来,写歌词容易,作曲难。这个难,他体会太深了。他这些年作了多少曲啊,数一数,有几百首了,才最高发表到省级音乐刊物,也就三四首。冮芮岚最不愿意别人称他民间艺术家,好像不是正宗的。他希望自己是作曲家,甚至音乐家。可是,他有什么力作啊?说起来自己都汗颜。那天,他拿了一份邀请函找馆长,要参加在上海举行的全国民间音乐研讨会。馆长莫测高深地笑了,早有准备似的从抽屉里端出一摞类似的邀请函:
  “我要是参加的话,可以一年到头在外边跑。问题一是我们有这么多经费吗?二是参加这样的研讨会有意义吗……”
  冮芮岚碰了钉子,又不想放弃机会,就硬着头皮找了财政局长。财政局长也是文化人,爱好书法。不就两千块钱吗?妥。冮芮岚大喜过望,飞去上海又飞回来,拿回一等奖的证书。他兴高采烈地把证书拿给馆长看,心想这回看你还怎么说,破格晋升副高级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没想到馆长只扫了那证书一眼,就推给了他:“姓怎么弄错了?”
  “啊,是错了。我当时没看出来,还是馆长,一眼就看出来了。可能是……‘冮’和‘江’太像了,多了一点儿。”
  “得奖是好事。收起来吧。”
  “这……这个……就没有什么说道?”
  “你要什么说道?”
  馆长的冷漠激怒了冮芮岚,他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这是嫉妒!……”
  馆长却出奇地平静:“我嫉妒你?花了财政两千元,值吗?你要是不参加这个研讨会,有这个奖吗?你再看看授奖单位——‘民间文化研究院’‘民间文化交流中心’!一点权威性都没有啊冮老师!”
  冮芮岚说:“没有权威性,你也弄个我看看!”
  馆长迟疑了片刻,起身,开柜,捧出一摞证书:“你自己看吧!”
  是馆长的歌词被谱曲演唱并获奖,印章有中国音乐家协会、文化部、中华全国总工会等字样。冮芮岚傻了眼,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馆长的歌词写得的确好,冮芮岚也给他的几首词作过曲,想发表却没能;而同样的词在《词刊》上发表后,被作曲大家相中,就唱响了。冮芮岚怯了,因此也就没好意思拿出那块铜制的名人牌匾。那是三百八十元钱啊。一同参加研讨会的,还有人要了四百八、五百八甚至八百八的,价高档次就高,他却不舍得,因为财政给的两千元根本不够,他自己还搭了一个月的工资呢。
  这样的研讨会真的是不参加也罢。参加研讨会的人,只要交上会务费,递上作品,都有奖,最差的是二等奖,不设三等奖。会议交流时,他演唱了自己整理的渔民号子,因有海味而赢得了掌声,自然就是一等奖了。二等奖是授予那些递交多篇作品的,让他们既有一等奖,又有二等奖。拿着这样的证书,冮芮岚自己也是心虚的,但他坚信,自己的作品是过硬的。渔民号子,渔歌最原始的音符,其生命力不容置疑。
  
                         三

  “弓起腰哇……”
  “嗨嗨哟嗨!……”
  “绷直腿呀……”
  “嗨嗨哟嗨!……”
  
  船动了。冮芮岚真切地听到船底磨擦海滩的刺啦声,移动却只是船尾与船头的小角度旋转,仿佛船底的某处是圆心,船像圆规在滩上划了一段弧。
  
  “加把劲啊!……”
  “……”
  “别松手啊!……”
  “……”
  “拨正船头……”
  “……”
  “往前走啊!……”
  
  只有领的,没有和的。
  冮芮岚恼怒了。
  “人手不够啊!”迟墩子还是那句话,“这船像是让滩给焊住了,四个人哪推得动?更别说要推那么远了。”
  这老家伙,和冮芮岚从小一块长大的,又拿了冮芮岚五十元的劳务费,居然这么说话。一只空船会有多重?偷懒!
  冮芮岚说:“刚才不是推得挺好吗?只要挪了窝,起了步……”
  船主时家旺说:“这还没挪窝呢,船板就吱嘎响了,要是推到水里,还不得散了架子?”
  冮芮岚刚要训斥时家旺,就听小路说:“冮老师,不是要出海打鱼吗?怎么船上既没有鱼网,也没有鱼钩鱼线,这不是明摆着作假吗?”
  小路自然不希望自己拍出来的东西受到非议。
  “停!暂停!”冮芮岚做出停的动作。本来觉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漏洞百出。
  
                         四

  冮芮岚是在一个星期天找到这条船的。
  随着这条船被发现,童年好友、一起打过鱼的迟墩子也出现了。
  自从上海得奖回来被馆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冮芮岚就有些烦躁,时时觉得焦头烂额。虽然那个奖拿不出手,但渔民号子拿得出手。那是渔民在劳动中创造的,是民间艺术的瑰宝,是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把这一民间艺术发扬光大,也是群众文化工作者的责任。他的想法是从抢救的角度出发,趁一些老渔民还在,把渔民号子挖掘得更深更细,整理得更精更透,使之世代吟唱,永久流传。具体打算是,拍一部类似音乐电视MTV的号子TV。这个想法一诞生,冮芮岚就激动得发狂。这应该作为文化馆的一项重点工程啊。可是,馆长的态度令冮芮岚大失所望甚至怒火满腔。
  馆长说:“号子吗?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县志里不是记了吗?旋律太单调了,缺少美感,拍成电视片,会有观众吗?”
  冮芮岚不能同意这样的观点:“渔民号子是产生于劳动的艺术,那么粗犷有力,那么震撼人心,而且有地域特色,和民风民俗密切相关,有价值啊馆长!……”
  “馆里的经费情况你也知道。”馆长面无表情,“我们鼓励创作,写了作品,发表了,还有稿费嘛!但是,我们不提倡白花钱……”
  冮芮岚很生气,骑了一辆破自行车离开县城,来到渔村,倾听自然的声音,寻找创作灵感,一些熟悉的旋律就在脑海中跳跃起来,心情也舒畅多了。馆长说得不对吗?面对遍地高楼大厦别墅瓦舍,满海养殖浮筏渔舟鸥鸟,一切都崭新得不得了,古老的渔歌已湮灭在逝去的光阴里,海风海浪铸就的最原始的音符何处寻觅,又有多少人会欣赏?
  退潮时鸥鸟群飞,搁浅在泥滩上的一条小船吸引了冮芮岚的目光,也点燃了他灵感的火花。如果把这条搁浅的小船推到水里,需要众人一起用力……于是,嘹亮的号子便在脑海里翻涌而起,澎湃激荡。
  恰在此时,迟墩子悠哉游哉地走过来。
  “老冮!”
  “墩子……”
  两个人不仅一块儿长大,一起打鱼,几年来冮芮岚搜集整理渔民号子,也没少折腾迟墩子,让他一遍遍回忆,从脑子里挖掘,把本来是随便喊出来的劳动号子弄得神神秘秘,让迟墩子觉得好笑。冮芮岚呢,总觉得迟墩子记忆有误,把一些号子弄混了。迟墩子说号子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怎么得劲怎么喊,能把众人的劲儿拢到一块儿就成。冮芮岚不能苟同,撑篷号子和拔锚号子一样吗,起网号子和蹬挽号子一样吗?迟墩子问不一样在哪里呢?冮芮岚说用力的节奏!迟墩子有些糊涂,但还是很配合,并且又找了几个老渔民帮着回忆。令冮芮岚不能容忍的是,这些人一人一个调,把号子弄得更乱。如果能现场比量一下就好了。可是带篷的船哪儿还有?挽子早就不蹬了,拔锚有稳车,上网也是机械化,现代渔业不需要号子,这使冮芮岚深感悲哀。他整理出来的号子,有很多再创作的成分,也就是说,夹带了不少私货。
  那条船是谁家的?迟墩子知道,但他对冮芮岚的创意并不赞同。推船号子?……有吗?
  两人找到时家旺。听说可以给一笔雇船费,时家旺两口子都笑眯了眼。就讨价还价,最终说定三百元。文化馆不干拉倒,正好没有人分享他的艺术成果,冮芮岚就自己找了财政局长。为稳妥起见,冮芮岚拿了去上海得到的获奖证书。馆长明白研讨会是怎么回事,财政局长不明白。财政局长说:“祝贺你啊冮老师!” 冮芮岚说:“多谢局长对文化艺术事业的支持!”又说了正要搞的把渔民号子拍成电视片的事。“馆里也很支持,就是经费……”局长迟疑了一下,说了一大堆关于财政吃紧的话,说得冮芮岚心凉。但是局长话锋一转,问需要多少。他磕巴着说两千元差不多。局长松了一口气:“财政再紧张,也不差你这两千元……”冮芮岚差点就给局长跪下喊他再生父母了。
  
                         五

  冮芮岚扫了推船的四个人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迟墩子肯定要用,他会喊号子啊!时家旺是船主,当然是首要人选。至于他老婆,完全是听说有报酬才强烈要求参加的。考虑其体力虽不如男人,但有了女人参与,画面立即就活了啊!渔家女人在渔汛旺季和男人一起推船,既符合生活逻辑,又能为电视画面添彩,增加艺术张力,深化主题。冮芮岚还为这女人的包装颇费了一番心思,让她围一条红色头巾,在推船时那头巾像火一样迎风招展,多有亮色啊!此刻那女人及红头巾真的为画面增色不少。冮芮岚不是没有想过用六个人,可是人多费用高啊,就让迟墩子只找了一个他认识的大牛。
  重新动作起来,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冮芮岚也吼得声嘶力竭,可船只动了一点儿。小路早就不耐烦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冮芮岚也在考虑增加人手的问题。正想着就有人来,是一帮,一看便知是外地来打工的,可能刚来,还没有找到工作,见滩上热闹,就过来看。冮芮岚还没发话呢,已经累软了的迟墩子就朝那些人喊:“一人十块钱,干不干?”众人嗷地一声喊,就把行李卷朝滩上一丢,蜂拥而上,伸过手来要钱,一片手伸到冮芮岚的鼻子底下,甚至戳到了他的脸,眼镜也落下来,架在了鼻梁上。冮芮岚心里埋怨迟墩子不该擅自做主。他兜里有钱,但给这十几号人一发,就得出去一百多。看来不发钱也不行,就一人十元地发了。拿了钱的自然就去推船,没有拿到钱的还在等着拿钱,场面完全失控了。冮芮岚还没来得及喊号子,小路也没有准备好,船就被推得箭一样快。冮芮岚忙喊停,迟墩子也喊停,时家旺更是担心把船推坏,不仅声嘶力竭地喊停,还跑到船头阻拦,像螳臂当车一样,被撞倒在滩上。冮芮岚不能再发钱了,奔到船侧,一个一个往下揪人,揪那些刚拿了钱又不听指挥的人。
  船停住了。船后拖出一条痕迹,上面散乱着深深浅浅的脚窝。
  小路还是把刚才精彩的一幕都录了下来。冮芮岚看小路时,见他正咧着嘴在笑。
  小路本来不愿意干这劳而无功的事,是冮芮岚找了台长。财政局钱都出了,电视台还不该支持一下吗?台长如是说。小路也有苦衷,以前曾拍过冮芮岚采风的片子《吟歌踏浪行》,冮芮岚说市电视台肯定能用,说不定还能得奖,结果呢?白扯。现在又弄这个。当然,小路也想过,如果真的能弄出个像样的东西,对自己评职称还是有好处的。可是这样个弄法,能出个球?
  总算都静了下来,冮芮岚可以给这些新来的人讲几句话了。推船也是一门艺术,不是光凭力气就行的。迟墩子他们四个在没有正式推船之前,是由冮芮岚领着专门排练过的,他选了一堵废墙当船,让四个人随着他领的号子,边和号子边推,练了好几个回合,还是乱七八糟的。
  冮芮岚刚要讲话,就见时家旺的老婆变了脸色。冮芮岚不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却又突然来了另一桩事,是一队解放军,四个人,列队从岸边的公路经过,见滩上在劳动,就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滩上奔来。
  随时随地参加助民劳动,遇到人民群众有困难就冲锋陷阵,是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冮芮岚顾不上时家旺的老婆为什么脸色突变,急忙迎接子弟兵。他们不仅不要劳务费,还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便于统一指挥,真是雪中送炭啊。可是士兵们得知在拍电视,又面露难色:这不是有抢镜头、出风头之嫌吗?
  大喜过望的冮芮岚执意要留住他们。正要给他们讲解动作要领和号子种种,就听时家旺老婆尖声呼喊:“老迟!老迟!……”
  冮芮岚以为是在喊她的男人老时,可时家旺明明站在那里啊。这才发现迟墩子不见了。
  迟墩子已经倒地。当时并不知道是脑溢血。
  “赶快送医院啊!”时家旺的老婆说。
  冮芮岚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救人要紧!”军人中的一个少尉立即弯下身去,查看倒地者。
  如果就这么半途而废,怕是永远没有机会了。人工费、雇船费都花出去了,怎么向财政局长交待啊!冮芮岚扫视众人一眼,立即对和迟墩子一起来的那个大牛说:“你负责送人!”
  又看少尉一眼。
  少尉立即指派两个战士随同前往。
  一行人把迟墩子护送到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冮芮岚还从兜里掏出钱,很心疼地数出五百,递给大牛:“先用!不够再说!……”
  他哪里知道,迟墩子这一放倒,花去上万元,还口齿不清、半身不遂了!
  这一番折腾,冮芮岚已元气大伤。更可气的是那些拿了钱的民工们已作鸟兽散,只剩下还没有拿到钱的几个嚷着要钱。冮芮岚用目光清点了一下,加上两个当兵的和时家旺两口子,不到十个人,只好都用了。干完活儿再给钱,不干拉倒。少尉和那个战士本来不想掺和这事,但见冮芮岚焦头烂额,就只好留下了。
  “把船推回原处。”
  冮芮岚冷峻地命令。
  “这不是……折腾船吗?”时家旺不满了。
  “也折腾人哪!”时家旺老婆也早就累得不耐烦了。
  冮芮岚不为所动:“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推回原处!”
  小路走过来:“我这半天,瞎忙了?你冮老师也太……”
  冮芮岚决定速战速决。他记错了潮流,以为很快就会涨上来,那样船与海的会师也就容易多了。可是现在潮还在退啊!滩里又裸露出更多的石头和矮礁,继续往海里推的话,他可能就不只需要负责迟墩子的医疗费,还要包赔一条船了。他的目的是把号子演变为一幕劳动场景,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解释说这几十米已经推平了,再推省事,又磨不坏船。
  这样一说,时家旺两口子是很乐意接受的。
  但是,时家旺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冮老师!你原先说半个小时就够了,现在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了,还得从头来,这得折腾到啥时候?”
  冮芮岚知道时家旺的意思,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我会考虑的……”
  心想,还得是人民解放军!
  船往回推时,顺着滩被磨平的痕迹,就像列车在轨道上行使,没费多少力气。
  一切从零开始。
  
                         六
  
  “一呀么嗨哟——”
  “嗨哟嗨!……”
  “二呀么嗨哟——”
  “嗨哟嗨!……”
  “弓起腰哇……”
  “嗨嗨!……”
  “绷直腿呀……”
  “嗨嗨!……”
  “往前走哇……”
  “嗨嗨!……”
  “别松手啊……”
  “嗨嗨!……”
  
   众人随着号子用力,人吼一声,船进一节,再吼一声,又进一节,虽然吼声错落,节奏却掌握得好,力气也尽量节约着用,不把船推得太快。小路也拍摄得很投入,甚至弯下一条腿,把镜头朝上戳。冮芮岚心花怒放,号子也有了旋律上的变化,是临时发挥的,词也有所变化,“呼儿嗨哟”、“嗨哟嗨哟”也都用上了,不像在推船,倒像是在抬石磙子。好在没有迟墩子提意见,这些人又不懂。
  船已经顺利推到先前到达的最远处,时家旺示意冮芮岚是不是可以打住。冮芮岚进退两难。就这么完了,时间太短,又缺少变化;再推下去,号子也只能重复。冮芮岚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把撑篷号子、拔锚号子、起网号子、蹬挽号子也夹带进来,反正都差不多。
  船又继续推下去,推下去……
  正筹划着还要推多远、如何收场时,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是船底硌破了。船前方的滩上布满了尖石,冮芮岚没有看见,时家旺也没有看见吗?是不是在这一瞬间他念头突变,有意识地要把船划破,好讹他一笔?……正这么怀疑着,就有一辆三轮摩托车在公路边急刹车,下来三个人。这时候时家旺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冮芮岚:船底漏了。言下之意:你看怎么办吧。冮芮岚就没有顾得上去注意正朝滩上走来的三个人,而是把脖子伸长了,想看看船底硌成什么样,也好心中有数。谁知那三个人都持木棒,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最先挨打的是少尉,他在加入推船行列之前已按要求换了便装,而且又迎上前去,试图阻挡寻衅者。
  少尉莫名其妙地被打,又不能还手,只拿胳膊抵挡。
  还有两个人也同时被打了,包括船主时家旺。
  打人的人打了这个,又打另一个,毫无章法,就像全能的鼓手,鼓槌乱抡,鼓声四起。
  滩上一时大乱。几个还没有拿到钱的民工顾不得要钱,拾起行李卷就跑,跑出挨打的圈子,又驻足,准备随时回来讨钱。
  冮芮岚还没有抡上挨打,却比挨打还蒙。其实他一直都在想着迟墩子怎么样了,心里很不踏实,眼前却又横遭变故。他的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拨打110,然后理直气壮地上前询问,得到的答复是:
  “这片海区是牟老板承包的,你们经过谁的允许,在这里胡闹?”
  冮芮岚眯着眼睛想,没有想明白。“我们在录制节目,怎么是胡闹?再说,牟老板承包的是海区,这滩上有什么?泥沙、石头,也成他的了?”
  三个打手中领头的,拿木棒在滩里掘了几下,掘出一粒指甲盖大的蚬子,送到冮芮岚眼前。
  “这是滩里长的呀!” 冮芮岚说。
  “我们牟老板投的苗!”
  冮芮岚傻了。
  “你们真是无法无天,竟敢公开破坏牟老板管养的滩涂!”
  “损失了多少,我负责赔!和他们无关!”
  “当然要赔!至于损失……你知道有多少?”
  “多少,我都认了。”
  领头的说:“这一片滩涂,牟老板投苗费二十万!”
  “二……”冮芮岚脸色死灰一样,“可是,我们只……”
  “你们这一胡闹,整个滩涂的蚬子都会迁移的。蚬子受到惊吓大搬家的事,没听说过?”
  这时候神速的民警已经赶到。他们并没有对冮芮岚动态度,其中有人还认识这个本地名人。民警只是奇怪地问冮芮岚:“你们不知道这海区是人家承包的吗?”
  冮芮岚已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只能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就算是有人承包了,我们借用一下,拍电视片,有错吗?”
  民警中一人问:“人家同意了吗?”
  打人者中领头的说:“他们连招呼都没打!”
  民警要把他们全部带到派出所解决问题。冮芮岚急了,他还要去医院看望迟墩子,怎么能去派出所呢?时家旺更急,船漏了,冮芮岚得负责包赔啊!几个民工急上加急,纷纷围拢过来,伸手向冮芮岚要钱。
  冮芮岚赔着笑脸对民警说:“此事与他人无关,由我一人负责。但是不能去派出所。这条船已经漏了,不推到岸上,涨潮了就会沉,后果我不说你们也知道。还有,我的好朋友老迟,为了艺术而倒下了,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我得去看看……”
  打人者中领头的说:“这条船是作案工具,现场也是需要保护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时家旺慌了,揪住冮芮岚的衣领,把他的领带都揪歪了,扭着脸吼:“你不能走!除了这条船,我可是一无所有了啊!”
  时家旺的老婆已经坐到滩上,双手扑打着,号啕大哭起来。
  民工们铁桶似的把冮芮岚围起来,吼声震天,不给钱就不走人。
  冮芮岚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民警。民警也很理解冮芮岚的难处,但表示既然有人拨打了110,我们又接了这案子,总得有个说法,不去派出所怎么成?……冮芮岚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心想,可别像迟墩子那样!突然,耳边的吼声没了,每个人都旋转起来,天空和海滩交换了位置。
  这时候,涨潮了,潮头离破船已然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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