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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有个兵
来源: | 作者:曾剑  时间: 2010-02-15

  我们向山顶爬行时,被敌人发现了,机关枪嗒嗒嗒扫射过来。我们滚到一块石头后面,子弹头冰雹似的,从石块上崩到我们身边。凭枪声判断,敌人只有一挺机关枪,人也不多,搞掉它!我这么想,按住身边的小刘,示意他待命,保存实力。我一跃而起,左跨一步,右跨一步,成“S”形向上冲。子弹暴雨似的密集。我卧倒在一个凹地里,寻找机会再次跃起。山不太陡,我这样跳跃几次,就能冲上去,用手榴弹搞掉他们。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在我未到达山顶时,就被敌人的机关枪撂倒了。但这吓不住我,我必须到达山顶,必须搞掉他们,占据这个山头,在天黑前,完成对四周那些个山头、谷地的侦察,并把侦察的情况报告给营部。营长等着我们汇报情况,好布置我们营今天午夜的偷袭任务。
  我翘首、曲腿,准备再次跃起时,狼狗赛虎咬住我的衣襟,并用两只前爪按住我的头,我又趴下了。真险,一排子弹从我头顶飞过。子弹的呼啸声刚逝,赛虎抢在我之前,冲向山顶。赛虎是跟小刘在一起,隐蔽在石头后面的。它什么时候跑到我身边了?我大喊一声:赛虎!它没理我。它跳跃着,忽闪着。它不是在跑,简直是在飞,动作那么迅猛,看上去却又是那么舒缓,脚偶尔点一下地,像燕子掠过水面。子弹打不着它,子弹只是从它身边飞过,飞向我的头顶。子弹也打不着我。我戴着钢盔,无数子弹打得它叮当响。突然,赛虎身子低了下去,但它没有倒下,只是踉跄一下,依然前行。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它身后飞行,天啦,是它的尾巴,敌人的子弹,快刀似的,砍掉了它的尾巴。我叫喊着赛虎的名字,隐蔽在石块后的小刘也大喊着赛虎。赛虎没理我们,它腾空而起,扑向敌人。机关枪声停息了,只听见机枪手撕心裂肺的嚎叫,我能想象出,它的双爪,匕首似的,直刺敌机枪手的眼,它那锋利的牙齿,一定将机枪手的脸撕扯得稀烂。我和小刘迅速冲上去,用手榴弹干掉了他们。他们人并不多,只有四五个,可能是敌人撤退时,留下来掩护的。或者,他们也是侦察兵。
  赛虎的尾巴根部流着血,它除了丢掉尾巴,别的地方并没受伤。我们的手榴弹没伤着它。手榴弹扔过去的那一刻,它跳开了。多少次战争的磨炼,它都与我们配合很默契。
  小刘给赛虎止血,包扎。丢了尾巴,赛虎并没显得痛苦,眼里闪着熠熠的光。小刘抚摸着它的头,夸它好样的。
  山顶有个防空洞,是敌人的观察所。我们把敌人的机关枪架在洞口,趴在洞里,用望远镜察看四周。地形很复杂,我们很久才完成观察任务,还有一些时间,我想,且在这防空洞里休息,只等天黑摸下山去。山上树被炮火轰光了,没有任何遮蔽物,我们这时下山,出现在山坡上,就是光头上的蚤子,明摆着让四周山上那些敌人轰炸,弄不好还会被他们抓了去。我们必须活着,但我们活着的目标,是回营,不是落入敌人手中。
  敌机飞了过来。敌机往山顶扔炸弹,我们不在意它。敌人的防空洞很坚固,我们只感到有些尘土跌落。但几次轰炸后,我们的头顶开始往下掉土块。赛虎朝我们嚎叫,用前爪把我们往外推。我拽着小刘,刚冲出洞去,就听身后轰的一声响,洞倒塌了。在那一瞬间,赛虎像一块黑色石块,向我们飞过来。在洞快坍塌的那一刻,它要我们先逃,它救了我们,也救了它自己。
  敌机远去了。但它很快就会回来。这几天,它一直这样。冻土层一米多厚,我们无力在敌机再次轰炸前修复防空洞,更无力重新挖一个。正犯难,我发现不远处的坡地上斜着一块石头,像青蛙的嘴。我们快迅冲到石头下。石头又大又厚,遮在我们头顶,就躲在这里吧,敌机要想往这石头缝里扔炸弹,除非飞得比山低,那它自己就得见上帝去了。
  我两膝酸软,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人往后仰去,是个坑。我用手扒去积雪,发现那坑差不多有两米长,但不宽,也不深,是美军挖的,是他们放睡袋睡觉的地方。这坑适合他们那种麻秆似的瘦高身材。我躺进去,有些挤。在里侧,小刘也发现一个坑,他躺进去试了试,说正好,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他还想再扒出一个坑来给赛虎,但没有找到。他就动手挖,几镐下去,冻土比石头还硬,丝毫未损。“啃不动,算了,就这么将就吧。”小刘说着,复又躺进坑里,侧着身子,给赛虎让块地方,他就那么搂着赛虎睡。
  敌机几天几夜,狂轰滥炸,我们几乎没合过眼。现在,山谷静下来,小刘很快就响起了呼噜声,很甜美,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暗暗从我心底涌起。我看着小刘那张冻得乌紫,但却稚气未脱的脸,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其实,我没孩子。我想,等打完仗,我就回家娶老婆,让她给我生个儿子,我就坐在儿子身边,像看着小刘一样,看着儿子睡,就这么一宿一宿地看着。我这么想,忍不住笑了,脸上有些发烫。
  我不能睡得太死,我得看天色,它一暗下来,对面山头上的敌人看不见我们,我就得带着小刘走,找连队去。我们侦察班,在敌机的轰炸下,就剩下我和小刘了。当然,活着的还有赛虎。
  小刘是我在湖南时认识的。那时,我们军南下,我是特务连侦察班长。在湖南休整,我看见了小刘。他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蓬松,衣衫褴褛,是个流浪儿,我可怜他,便给他些吃的,给他衣服穿,小刘就和我熟了,闹着非要当兵不可。我怕他受不了部队的苦,告诉他,长大了当兵也不迟。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说:“等长大了,我上哪儿找你们去?”说着抹了一把泪,闹得没法,就收下了他,寻思等部队会合时,把他送给文工团。行军途中,小刘好学,上进,很快便掌握了战场救护的技巧,还学会了理发。我们都喜欢他,真遇见文工团,就不说把他舍出去的话了。
  不久,我们看见一只狼狗,它身上的毛凌乱不堪,饿得走路直晃悠,小刘说它挺可怜的,就收养了它,给它取名赛虎。我要赶赛虎走,小刘说:“我无家可归,你收留了我,赛虎无家可归,你咋就不收。”我说:“不一样嘛。”小刘说:“啥不一样,它也是一条命哩。”说完,躲到一棵树下,闹情绪去了。我挥挥手,说:“得了得了,带上它吧,搞搞卫生去。”小刘高兴了,跳进路边的水塘,赛虎也跳进去,两个家伙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志愿军入朝,小刘也来了。战争打响,我们看见了赛虎,也不知它躲在什么地方跟来的,不用说,是小刘搞的鬼。这次,我真的生气了,要毙了赛虎。可赛虎与小刘寸步不离,我们冲,它就冲,我们趴着隐蔽,它一样纹丝不动,它那脱落的毛长全了,油亮亮的,样子很威武,是一只帅赛虎哩,我也就下不了手。
  小刘是最辛苦的,打仗时,他一样冲锋。打完仗,他还得处置伤员。他流过泪,也流过血,但从没叫一声苦。他性格变得开朗了,常会说一些笑话逗我们乐。战争间隙,他让赛虎顶他的饭盒;向赛虎扔雪球,赛虎一伸脖子,将那雪球含在嘴里,一会儿,喷出一些水珠,像牛打着响鼻,我们都乐,说小刘和赛虎,是我们连的“业余演出队”。

  尽管地上冰凉冰凉的,我还是睡着了。当然,我睡得不是太死。多年的行军打仗,我练就了半个脑子休息,半个脑子站岗放哨的本领。半梦半醒中,我听见了飞机的轰鸣,听见炮弹轰响。接着听见小刘“啊”地一声,我抬起头看,他的右手连同胳膊被炸飞了,肋骨也受了伤,似乎伤到了内脏,有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来。我急忙给小刘包扎,但是,没有用,小刘那双清澈的眼睛,慢慢地朦胧了,目光如同黄昏的光线渐渐地撤离地平线,最后完全消失。我感到眼前一黑。炮弹是从离我们不远的坡地飞过来的。我在外侧,是平躺在坑里的,身体低于地面。而小刘侧卧着,身体高于地面,弹片越过我,把他身体那高于地面的部分,全部削去了——那只胳膊,连同那只给我们包扎、理发的手。我想哭,但我没有泪,几次战役后,战友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的泪早流干了。我伸出手掌,轻轻将他的眼皮合上。
  赛虎趴在地上,用舌头轻舔小刘的脸。小刘是因为赛虎才死的,他是给赛虎让块地方,才侧着身子睡,可赛虎又有什么错。我举起冲锋枪,对着天空,对着敌机飞走的方向,一顿扫射。
  我把小刘移出来,刨着他躺的那个坑,我想刨深一些。我把小刘移回坑去,在他身上,铺上厚厚的雪。我用锹,轻轻地把那雪拍实了,不让风将它们吹走。天暗下来。小刘,我不能陪你,我得走了。我必须趁天黑,找到连队,找到营部,把我们侦察的情况,告诉他们,与他们一起,替你报仇。
  “走吧。”我对赛虎说。它不动。我去拽它,它还是不动。我问:“你想怎样?”赛虎盯着我,我看见它眼角有两颗泪,已冻成冰,珍珠般在灰暗的暮色里闪着光。它扑向我,我抱起它。之后,它又挣脱开去,在小刘身边,刨着雪。小刘的衣服露出来,它不再刨了,轻轻地挨着小刘躺下。它看着我,眼里是乞求的光。我明白赛虎的意思,我冲它点点头。它闭上眼睛,睡过去一般。我往它身上撒着雪,洁白的雪团,像被子一样,将它和小刘全盖上了。
  我伫立坟头,凝望着洁白的新坟。这时,不远处响起了枪声。我听出是敌人的枪声,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起,狗日的,你们杀了我的兄弟,还要杀人,那就来吧。谁先来,我干掉谁,给我的兄弟报仇。
  我看见山脚的一块洼地,我看见两个美国鬼子。要是以前,我独自行军,会躲起来,绕开去,不会这么轻易让鬼子发现。但在这个时候,我眼前只有小刘背着插枝鲜花的枪,在阳光下蹦蹦跳跳的样子。我要杀了他们,给小刘兄弟报仇。谁知我偷偷绕到他们身边时,发现是四个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死定了!但在那一瞬间,我想,反正是个死,不如拼命。杀他一个不赔;杀他两个,替小刘报仇,杀他仨,就赚了。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闪现的同时,我对小刘死的悲伤,对他活着时的怀念,驱走了我内心的那丝恐惧。我扯去身上臃肿的棉袄,露出里面的白衬衣,那衬衣年月久了,已变成黄色。我手中的枪刺一道闪电似的,刺向离我最近的那个鬼子。
  我刺中了这个鬼子的胸膛,血雨点似的,向我喷洒过来,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凭感觉往外抽枪刺,由于用力过猛,那枪刺深深地吃进鬼子的骨头缝里,我一下子没有拔出来。我没有再拔,我知道,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干,身后的鬼子,一定会抓住时机,攻击我暴露的脊背。我积全身之力,把鬼子的身体往身后一挑,身后那个鬼子的砍刀便砍进我同伴还带着体温的尸体上,我感到手猛地震动。跳惯了舞蹈,乐感极强的我,通过这惟一的震动,判断敌人的刀也吃得太深,没能拔出刀来。我松开挂着鬼子尸体的枪,双手向震感的方向伸去。我抓住了敌人的刀。因为夺刀,两人的力不约而同用在了一起,形成合力,那刀就拔出来了。不过,两双手都握住了刀柄,谁也不松开,我来不及多想,我极快地收起我那舞蹈演员特有的、修长的腿。我那坚硬有力的膝盖,就顶在鬼子的裆部。鬼子嗷的一声惨叫,那鹰爪似的手松开了。我顺势挥刀,抹在鬼子的脖子上。
  我来不及去擦眼里的血,只觉得眼前是一片黑红黑红的火烧云。我完全凭感觉与鬼子搏斗。第二个鬼子倒下去后,我一个鹞子翻身,刀在周身转了一圈,没碰到鬼子和鬼子的家伙式,我这才收手,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擦去我眼里的血水。我眼前一下子亮堂了。我看见一个高个子鬼子向我扑过来,当他的枪刺就要刺中我时,我低身一闪,躲过敌人的枪刺,同时左腿左后旋,敲击在鬼子的后背上。鬼子跌跌撞撞,未等站稳,我左腿落地为轴,转身,那刀便围着我,划出一道白光。白光一闪即逝,消失在鬼子的后腰里。雪地上,溅起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就剩一个鬼子了。鬼子望着我,目瞪口呆,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我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惊呆了。他抱着枪,既不刺杀,也不拉枪栓,就那么看着我。我转身走,只感觉身后陡起一阵风,鬼子向我刺过来了。我侧身一闪,回手一刀,那刀就插在这最后一个鬼子的胸膛上了。
  我杀死了他们。我喜欢画画,我想,我这双手本来是要画画的,画青的山,绿的水,画美丽的少女,画美丽的一切,可是,我今天用它杀人了。我不是生来就要杀人的。我们穿上军装,是为了更多人更好地活着,同时,我们也尽可能地活着。可他们不让我们活着,不让我们好好地活着。那么,我就杀死了他们。不,不是我杀死了他们,是他们杀死了他们自己。
  后来,我一次次回想与鬼子搏斗这一幕,总是疑惑不解:鬼子为什么不开枪?他们是来不及拉枪栓?还是怀疑四周有中国人民志愿军,怕枪声惊动了我们?还是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要么就是他们认为,他们四个人,对付我这样一个瘦弱的中国人,没有必要开枪吧,他们或许更喜欢刀砍在人身上的感觉。但他们不知道,我是文工团一个舞蹈演员,他们不知道我身轻如燕,不知道我会腾空、踢腿、跳跃、鹞子翻身,等他们知道了,已经没拉枪栓的机会了。
  一阵风吹来。我感到了冷。风雪中,团长陈聚旗在追悼烈士大会上的讲话,那么清晰在回响在耳旁:牺牲的,我们记住他。活着的,继续战斗!
  我仰望坡顶,最后看一眼小刘的坟,抹了一把泪,沿着溪沟向山下走去。

  这个故事,是我写集团军军史时,一个叫帅文斌的老军人告诉我的。他说,小刘要是活着,孙子差不多有我这么大。他说,他常梦见小刘,他没有死,只是流血过多,加上天冷,昏死过去。赛虎用体温温暖了他,他活了过来。“这其实不是梦,事实就是这样,小刘没有死,只是我一直没找到他,多可爱的小孩啊!”老人最后说,眼泪涌出来,流经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像溪流冲刷着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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