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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丁申
来源: | 作者:牛健哲  时间: 2010-02-15

  像在寻找一只飞虫,我扭转脖子,随着丁申的目光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慢慢揣摩到他邀我来家里做客的原因。
  傍晚我在一家小饭馆遇见他,他显然已经喝过酒了,可还是请我吃了一碗面,然后邀请我去他家聊聊。他带着酒气说他家很近很近,就在向西步行不出一百五十步的一座楼里。如此量化的劝说我不好拒绝。我知道他结婚几年了,不是单身,但沿途只有一处水果摊,而且果品过于光鲜华贵,所以我就决定空手到访了。
  他住在一座旧式住宅楼的顶楼。家里没人,进门后他也没多说话,像在路上一样,似乎还在享受着身体里的那点酒力。前几年他和我的几个朋友曾有交往,那时我们聊天他常半张着嘴想插言,可得逞后话语确实乏味扫兴,连附和别人的笑声也空显熟练,而一起混的其他人都是出语惊人类型的,喜欢制造语言的闹剧,所以后来在聚会中丁申就渐渐被过滤掉了。大家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迅速同步地忘了这个人。
  现在丁申的沉默不赖,也许他酒后更成熟些。
  我问他妻子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她出差了,至少要两个月以后才会回来。我对与丁申的一对一交谈会否愉快不抱任何希望,好在我忍受尴尬的本领早已练就,而且在各种圈子里称王称霸。他不说话,我就靠在沙发上不动。
  但随后,丁申却调动了我的注意力。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折叠着的手帕,把它伸到我眼前才慢慢展开。他向我探身,鼻孔里的酒气熏到了我,一点折射的光亮却让我清醒,我看见眼前是一粒晶体状的小东西,辨认后断定是像米粒一样大的玻璃碴子。丁申眼里发出淡淡的寒光,下半张脸却笑着,“它被人吃下去……会怎么样?”
  “它会变湿变热。”我盯着他回答。
  “我是说人会怎么样!”他声音大起来。
  我没被吓到,眨眨眼说:“不知道——要看谁来吃了。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
  “说得好。拿我来说,我有冠脉综合症,经常吃抗凝血药,血很喜欢流。如果我把它吃进胃里,就会引起胃内持续出血,直到灌满肠子……可是我把它从米袋里找出来了,很偶然,但还是发现它了。”
  “还有……”丁申收回手帕,把右手伸向我胯部的方向。我暗惊了一下,然后看见他缓缓去摸我身边的沙发坐垫缝隙,从中他咧嘴取出一把剪刀,刀尖朝外两刃张开。他也许对我轻轻晃了晃它,但由于他的手愈发颤抖而让人难以断定,他说:“看见了吧,我家的剪子被放在这儿,我同样发现了——这把剪子是她买的,如果你坐下时我不提醒你,它能刺进你臀部的肌肉层……”
  丁申说得仿佛很陶醉,但我不记得我落座时他提醒过我什么。我简单夸奖了他家剪刀的犀利,以防他真的是在炫耀这个。
  他把剪刀和手帕轻轻放在一边,接着说:“这些东西……你都见识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米口袋里长出了玻璃,剪刀也像乌龟头一样,缩进了沙发里,然后呢,她就去出差了,带着期待,把这里留给了我。所以这个家真的不简单啊……”
  沉默中挂钟敲了某时半点的一响。我很聪明,而丁申才刚刚觉悟,我们同时对房间的其他部位发生了兴趣。房子里的陈设都有几成旧色了,而且有的显得简弊,有的则过于流俗,刚好跳过了得体二字。一张大床紧靠着北墙,两只枕头各偏一角显得孤立而渺小。四处看过一遍后,我把目光落在丁申夫妻的一张合照上面。其中丁申一副前几年常作出的笑相。他的妻子蛮漂亮的,只是在相片中周身暗淡,眼袋很深,像是刚刚独自考虑过很多问题。可我知道那是由于她当时的身位稍稍靠后,脸也略有偏转而形成的视觉效果。
  我想我领会了丁申的状况,也知道该怎么帮他一把了,并有些为此兴奋。
  “我觉得吧,你这个人看待家乃至家庭的态度很成问题——”我挺了挺腰身,让胸腔为发言做好准备,“你把它看得太简单了。有句话说得好:家,是全方位的。至少我觉得应该有这么句话。比方说吧,你注意到了米和沙发,为什么就没想到你的吊灯呢?是不是越明亮、位置越显著你越容易忽视呢?”
  不知丁申是迟钝了还是正在醒酒,逐渐收起刚才的陶醉,盯着我发起呆来。好一阵子后他缓缓仰起脸,直视正对着其头顶的一串华而不实的吊灯。与此同时灯突然亮了,把他吓得一抖。我站在墙壁旁,收回按过开关的手。正好,吊灯的四个辅助小灯中有一个不亮。
  “发现问题了吗?”我从容地发问,“灯是什么时候坏的?她临走之前?”我称当时的灯为坏的,像个完美主义者。我自己家的灯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使用时就时明时暗,有时好像屋子里在燃放烟花,可我从来不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开始闹毛病的。
  丁申看看灯又看看我,刚要张嘴说话我就朝他一挥手,“实际上问题并不是灯。人们从前并不需要灯。不过只要灯是坏的,你就有可能去修理,尤其是你这样两个月里孤身一人无所事事的人。以你的身高,你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把高椅子搬到灯下……”我已经利落地单手移过了椅子,蹾在丁申面前,“你不可能跳着修理吊灯对吧——然后你站上去。但是就在你快要摸到灯的一瞬间……”
  我半扶半推,使椅子严重倾斜。之前我已经观察到椅子的一条后腿端口明显缺损,椅子坐上去估计不妨事,但这时在我的手里它便变得跛态难掩。我确认吸引住了丁申的视线,便省略了语言,用目光牵引他望向椅子倾斜的方向——是一张玻璃茶几小有破裂的一角,破口和延伸开的裂纹亮晶晶的。我的方位掌握得刚刚好,即使有差池,椅子向墙倾斜,我也会说服丁申他撞墙后头会反弹向茶几。
  丁申仿佛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摸摸茶几的那一角,我已经点起一支烟,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了。我没有递给丁申一支,而是请他来看一下厨房的布局。历来身在别人家,就会激活我对生活的灵感和细腻的理解,出于礼貌我会瞒着主人,但这次丁申是拦不住我的。
  我用夹烟的手在厨房里一比划,对跟上来四下打量的丁申说:“很洁净啊。看来她足够细心的啊。”话虽简单,却是挑剔中的极品。
  我不慌忙,打开锅盖瞧瞧,只不过是一口空锅。我洒脱地吹进一口烟雾,用锅盖盖在了里面。
  来到灶台前,我看了看,然后拍了拍台边说:“窄。灶台很窄。这可能不是她设计的,但是她很有经验,她对在这里可能发生什么太有资格去想象了。你看——”
  我反手指向那口不再空的锅说:“锅的把手原来包着硬塑料,后来脱落了对吧,剩下两根铁筋,一样能把锅端起来。不过锅烧热的时候会烫手——照你说的,你的血粘度很低,被烫伤之后会不会出危险?”
  我给丁申很长的时间思考,但又是在他刚刚要张嘴回答时,我像是失去了耐心。“别逗了,烫伤是不容易痊愈,但伤口也不会流太多血,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可言呢?问题是——你不会那么傻,真的用手去端热锅。在急着移动锅时,你也会找什么东西垫住两个锅把手。你抬头看看周围,就会看见在最醒目的位置有一条白毛巾,她临走时做过最后一餐,就给你准备好了。”
  丁申看到了我说的那条白毛巾。灶台右边立着一个挺新的橱柜,虽然这样烹饪的空间显得局促了些,但一些东西却可以放在里面,或者柜顶。我替丁申伸手去摸柜顶刀具架上搭着的那条白毛巾,轻轻地演示拿捏,我的慢动作使毛巾垂在两把刀之间,在特定的角度毛巾可以拉动整个刀具架,使之现出向人投怀送抱不遗余力之势。我只是捏着毛巾一角轻轻拉动了两次,并不去验证这一连带效应。“这刀具一组有四五把,总有一两把落点适合你吧。如果慌乱中你能把热锅弄翻那就更完美了。”
  我拍拍丁申的肩膀,烟灰落在他肩上。他看着毛巾,对烟灰听之任之,一副知轻知重的模样。
  我引他走出厨房,里屋门口处的书架上放着一把裁纸刀,被我轻轻一拨,像司南那样转了起来,头尾交替探出。我停住脚步边叹气边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对丁申说:“又一把!她很不简单,刀从这个高度落在你脚面上,扎得进去又立不住,摇摇晃晃再倒下就剜起一小块肉……”我用手模拟刀子充作解释。
  “呃——这个是我昨天用过后放在这儿的。”丁申略带歉意地说。
  “以后别这么放好不好!”我就着我的义愤腔调,边说边继续巡视。
  在两间屋子里我们探案一样观察,我一度为自己口中的生活的可能性而惊叹,但不久又对这些琐碎的东西失去了兴趣,或者说是在丁申的家待够了。这期间我们甚至翻动了几个抽屉和床箱,搞出很多絮状的灰尘。丁申表情依然严肃,但是我已经累了。我坐在沙发上我原来做过的位置,把烟掐灭。看丁申还没有笑出来的意思,我可是想尽快上完这堂课然后离开了。
  选一个面都没露的物件吧。我说:“体温计。最后别忘了看看体温计,一定有问题!那种贴身使用的玻璃制品是她的好选择。如果之前的设计效果不强,只是让你受到感染而发烧,你就会自动去找那种玻璃包裹着水银的东西,插进自己薄弱的地方。你马上找出来!”
  丁申居然还能绷住脸,煞有介事地去找体温计,但翻了好多地方都没有。“那东西放在哪儿呢?”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索性也故作严肃地回答:“那东西先是插在肛门里,然后大家把它含进嘴里。现在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丁申不找了,头戴灰絮坐起来看着我。应该到此为止了,我对着他率先翘起了嘴角,露出讲完一个回味绵长的笑话的那种得意,终于我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丁申的笑声与从前有些相似,但却明显更加响亮并且渐进渐强,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在奉陪过程中偷偷换了一口气。

  大概一个多月之后,在丁申家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又去做客了。这和我之前的主意相背。这一次去之前同样在他家附近吃了一顿饭,但另外几个朋友也到场了。是丁申约了大家。有两个朋友起初听说一个叫丁申的人要请大家吃喝是很好奇,逐渐回忆起了这个人之后便更加好奇。他们给我打电话,那种小小的兴奋感染了我。进餐的地点却换到另一间比较讲究的馆子,我们在挂竹质卷帘的半封闭隔间里吃南方菜,我还在兴头上喝了一些酒。
  丁申显得深沉老练了一些,往日的笑声还听得见,却不再急于张口。餐饮全过程没人多嘴询问丁申现在的生活。散席后由于我和他朝同一个方向行走,我就又被邀请登门了。他情绪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爽快地答应了。天呐,我想,幸亏我不是个女孩子。想的同时还在那家水果摊买了点水果。
  他出差的妻子当然还没回来。进门后丁申边脱外衣边说和朋友们一起聊天很开心,说他早该想到的。“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疏远你们。”丁申带着几分抱歉说。
  “别这么说——”我想了想补充说:“别这么说。”
  他打开灯。我有点累了,转过屁股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却听到裤子布料被刺穿的声音,裤兜处支起尖角。我扭身去扒开两片坐垫的夹缝,那把剪刀果然还夹在里面,像只在暗处等待猎食的低等动物,刚刚几近得手,这时大半锋芒插进了我裤子边侧。
  我把剪子从坐垫间拔出来,却把裤子的破口豁得更大。剪子确实很锋利,幸亏我屁股比较瘦。“你还没把它拿走呢啊?养着它呢啊?”
  “哦。”丁申并不惊讶,“沙发那么大,谁叫你偏要坐那里。”
  我指指他,由责怪转而慢慢笑了。赴约之前我和一个朋友通电话时讲到了我首次到丁申家的做客,讲到了丁申的病和他的抗凝血药物,还有他对妻子出差前留给他的家居的悲观和敏感,铺垫之后尤其讲了我用独到方式对他进行的心理治疗。看来这种疗法效用太强,丁申已经像个小伙子一样粗枝大叶,连切实的危险都不放在眼里了,如果早交到我这样的朋友他何愁不伤痕累累。
  我把剪子扔在那张破了角的茶几上。“你也得照顾一下别人的安危吧。”
  “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丁申讲话却似乎变了味道。“我自己总算才适应了这些。”
  我不大懂。丁申索性也坐在沙发上。双人沙发本来不宽绰,一边的扶手处又堆了好些东西,可丁申坐得熟练而灵活,稍拧着腰身完全避开了那个坐垫缝隙。随后他居然拿过剪刀,又把它尖锋朝外塞回缝隙里。
  “上次你帮我检查了房子之后,我自己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又有好多类似的发现。的确,家里的问题,你能躲避得开吗?后来我一个人想了好久,我这么看——”丁申略抬起两手,以肢体恰当地配合着自己的话:“家你不能躲避。短时间内你就可以把剪刀收好,甚至套上皮套子,你可以把米里的碎玻璃挑拣出来,可以小心地把灯修好……可以把家里变得绝对安全无害,一个锐角都没有。但你别忘了,她总会回来的,她不傻又不健忘,甚至算得上精于思考。家里她设计的东西都变了,可能她回来后第一时间就会察觉到。她肯定会失望,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对你刮目相看。她是你……她是我妻子,我不想让她失望。她失败之后一定会重新尝试,而且力求出手不凡,立意更加新颖,可能带来的场面更加热烈艳丽,简直能归入危险审美学的范畴了。我不想把她的潜能激发出来。我身体有病,但我和她一样不是傻瓜,家里我什么都不动,任凭刀悬在头上立在臀下。我必须练习适应这些,耐心地花时间去练习。现在我差不多了,虽然火候没满,但已经很少走错坐错,举手投足都有分寸。她回来我可以告诉她这两个月我也出门了,没怎么在家住。这样她的这些设计还可以再利用一阵子,也许重复用在下一次她外出时。这个想法很环保吧?而我仍然是从容的,短期内比较安全。虽然只是短期内。人看不了那么远。当然即使家里的环境被重新设计,到时我也会习惯于保持较高的觉醒状态。另外现在我可以用一些新型的特殊药物,代替原来的抗凝血药,来多保留一点伤口愈合的能力,虽然效果未必尽如人意,对肝肾也有一定的副作用,但终归是我权衡之下的选择。不依靠自己还能指望谁?我也读了很多东西,就算是为自己的未来做一些事吧。”
  我受丁申刚才眼神的提示,在他枕边找到了一瓶药,瓶上印满了外文字母。晃了晃,里面的剩余不足三分之一。回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我几乎目瞪口呆。我看见头顶上的吊灯还是有一盏小灯不亮,而那把椅子后腿一角还是短缺着。我到处走动。灶台边橱柜顶上,白毛巾还搭在刀具架上,现在显得疲劳而无辜。上一次我们谈到的几处带锈的钉子仍旧向外刺着,跟在我身边的丁申不必着眼,行进中离它们很远,在自己的家里几乎蛇一样走出圆滑的曲线。
  丁申眼神坚毅,隐约还带着浅笑。相形之下我有些情绪低落,不知道该向谁认输。我对丁申做了什么,眼下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能补偿给他些许舒适也好。沉寂中,想起前次告辞前他响亮卖力的笑声,我咬咬下唇,捏揉着他的肩膀体贴地说:“以后……如果不真觉得我很风趣,你不需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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