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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世界与总体性
来源: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10-04-02

  如果不是在文学院,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相识,我不会把尹守国当成作家的。他给人的印象就像鲁迅所说的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他一面是质朴,另一面还是质朴。他出生于辽西,那里也恰好是我的故乡。那里有青铜般的土地,白银般的山水,还有大片的玉米和高粱。守国就是在那里写他的小说,该种地时种地,该打工时打工,然后还是写小说。他的生活和他的作品,因此都具有一种多层次的、丰富别样的质朴。
  对于生长在农村的青年人来说,这片虽有千年文脉,如今却难脱荒旱贫瘠的土地,给予他们的不仅是生活上的艰辛,还有精神层面的困顿。农村的孩子,想改变他的命运,考学几乎是唯一的出路。守国生长在大山沟里,高考的失意,决定他只能是沿着祖辈踩踏出来的山路前行了。而他与别人不同的是,在行进的路上,他随手种下一棵文学之树,虽然文学至今也没能改变他农民的身份,却使他的生活显示出新的质地和意义,使他的人生丰富和精彩了许多。正像他在一首题目为《瀑布》的诗中所说的那样,自己不过是一条河,在流向下游的时候,出现了差错,便突然壮观起来了。
  我有时想,现存的高考制度及其类似科举的弊端和严酷性,可能正是对文学存在的补偿和眷顾。假如有一天,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青年人都去从事英国女作家莱辛所轻蔑的经济管理或电子商务之类的工作,那还会有人去认真追求和体验文学精神吗?高等教育遗落的花朵,散播着文学的种子,特别是在广大农村的土地上,飘飘落落,随风生长,构成了一种绿树成荫的守望。这情景即使不值得庆幸,至少也值得感动。
  尹守国就是这样令人感动的守望者,乡土中国的守望者。
  在从事文学写作的道路上,守国最初选择的表达方式是诗歌。他发表过一些诗作,还出版过诗集。从2006年开始,他却顿悟似地写起了小说。仅仅三年多的时间里,在全国各类文学期刊发表小说5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被收录进年度选本中。从他曾经的诗歌到他现在的小说,我们不难看出他生活变迁与精神回返的轨迹。他的诗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和向往,像放飞的风筝,牵引着他的脚步一路从山里走出来。让他在二十岁时,第一次坐上班车,来到县城,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几年之后,他又利用在打工时学到的手艺,开始长达十几年之久的个体经营。从乡村走向城市,这是他的诗歌,他的浪漫行吟;而从城市回返乡村,这是他的小说,他的现实寻根。从流浪者到守望者,他几乎是同时完成了自己精神方式与文学方式的转换。这样的经历,我们能从文学史上得到例证,没有诗,就没有小说;没有流浪,就没有守望。
  而没有城市,乡村本身也足可以栖居。在人类的历史上,乡村是先在的。大学时,我学会的第一句英文谚语是“人创造了城市,神创造了乡村”,至今念念难忘。但守国对乡村义无反顾的回返,显然并不是这样形而上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带着对家乡的热爱和责任回来的。他就像一个出外学医的人,用他在外面所学到的医术,来诊治家乡父老的病情。不过,他所是回到的那个叫“合庄”的地方,却是一个他自己创造的乡村。收进这本小说集中的作品,故事都是发生合庄内外,而作者自身的形象也似融在其间。他奔波于乡村与城市之间,把当前农村散乱的生活提高到文学的层次上,再把文学还原到生活中。他在为我们讲叙着一个个熟悉而又不易捕捉,平淡而又引人入胜,传奇而又细密可信的乡野村民的故事,从而使本属虚构的合庄也日益变得真实和具体起来,并具有了某种福克纳式的创造意义。
  守国的小说,整体上很注重生活的原生态样式,在朴素的语言背后,乡野之气扑面而来。这些小说,从内容上大体可分为三类。其一是写民俗风情的,如《花幡》《动荤》《喜丧》《求雨》等,作者把民俗风情与世风民情,也就是农民当下的具体生存融合起来,既体现了传统的道德情愫,又显示出本土化写作的神韵。正如《小说选刊》在转载《动荤》时所评价的那样,这是一批带有别样“中国特色”的小说。其二是反映农民现实状态的,如《垛口》《村民组长的五月》《金子》《种羊》等,这类作品数量明显较多,是从不同角度揭示农民诉求,关注底层生存的写实之作。其三是对人生历史的回忆性叙述,如《寻根》《有关香瓜的记忆》《林中的猫》《哑巴人生的几个片断》等,作者在叙述曾经的苦难,而又在苦难中呈现出希望和温暖,读之如散文化的时代纪实。这三类作品,格调有所变化却又大体整一,构成了合庄社会的一幅“清明上河图”,而我更看重的,是守国笔下的这个乡土世界与社会发展“总体性”的关联。
  美国批评家IraShor在阐述文本分析的方法时,所列举的重大问题之一,就是“作品的社会描述,提供了怎样的总体性思考”?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点,从批评角度说,也是评判作品社会价值与思想含量的重要标准和视角。社会发展的总体语境,或者说意识形态(的与民间的),总是与作品的思想视野形成着或明晰或象征或同构或扭曲的内在关联。而在守国的小说中,我认为这种关联虽不复杂却是别有意味的。他所讲述的发生在合庄里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反映当下农村社会的情感关系、权力关系、城乡差异以及人们在当下农村面临种种变革中的精神变异。而这些关系、差异和变异,所隐含和喻示的共同主题,我认为就是艰难中的和谐或和谐中的艰难。这些小说里有矛盾,但没有真正的冲突(如《动荤》);有幻灭,但没有根本的决裂(如《金子》);有迷乱,但没有不归的溃败(如《垛口》);有扭曲,但没有严重的沦落(如《种羊》);有反叛,但没有凄绝的惨痛(如《换亲》)。总之,守国笔下的乡土世界,主要还是执著于社会性的向度,表现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自然或人与自我的关系。这是一些充满细节的故事,浅浅的人情美,淡淡的人性恶,仿佛一切都是具体问题,通过《三嫂子上山》那样的微调就可得到解决,而生活就在这样的不断解决中不乏诗意和情趣地和谐行进着。这也是一些充满辩证的文本,叙述和结构有时在说着不太相同的东西。如《求雨》,透过村民因旱灾祈雨的土地纠纷,你能看到民俗信仰的坚韧,或许也应该看到村民自治力量的某种生长。《赵国彬的梦》也是这样,一个农民梦见自己的祖宗,并由此改变了他的生活,然而这并非纯属荒诞,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意味着民间心史、乡土精神的某种回归,这种回归虽然不尽契合农村变革的主旨,却也并不违背其题中应有之义。
  法国人说,世界越是变化,就越是相同。张爱玲引证过。
  英国人说,凡是真的,就不是新的;凡是新的,就不是真的。还没有人引证。
  尹守国笔下的合庄,就是一个充满了这样的和谐与艰难,问题与解决,变化与相同,新局与旧梦之交响的世界,它是乡土中国的一部分,有助于我们对乡土中国的理解和认知,并进而有助于我们对社会总体性的理解和认知。
  这个叫合庄的地方,位于辽西与河北及内蒙古草原的交界处,方圆大约三华里,白狼河的支流美丽河在村旁流过。人口近500人,均以务农为生,男人有时也会进城打工。人均收入较低,但村民的生活并不缺乏应有的乐趣。自然条件一般,村外是山坡地,村内是河滩地,仅适于耕种比较耐旱的作物。河滩偶见稀疏的针阔混交林带,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森林居民……本来,我是想把尹守国所虚构的合庄与福克纳所虚构的那个著名县份及杰斐逊小镇作一点比照评述,但写到这里,我发现那样的比照将是迂阔的和没有意义的。这不仅是因为前者在艺术上还有许多缺憾和不足,也因为二者在地理和空间等因素上确实无法相比。
  尹守国只是一个普通高中毕业的学生,文学的功底并不是很深厚,到文学院来学习也不过是去年的事。他写小说,与其说是自觉的审美选择,倒不如说是身世认同与生存需要的选择。他首先是被那些来自他家乡的人和事深深触动,然后才心生宏愿,要把他们的生存故事讲述出来,讲述他们,同时也在讲述他自己。因而从他的作品中,我们才能看到真正守望者的姿态,仿佛一位农民,正站在自家的田间,皱着眉头,望着地里并不十分满意的庄稼时的那种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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