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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中的马车(外二篇)
来源: | 作者:王立春  时间: 2019-12-03
  老北风那天似乎特别的疯,在整个山岗上胡踢乱打,大喊大叫。别的日子,这个家伙好像只围着我们的小屋团团转,扯着又粗又长的嗓子使劲吼。我已经习惯了,在外面被北风推来搡去,大不了躲进家里,通红的火炉子里有幸福的暖。
  可是那天,我们不得不和北风面对面。
  妈要生老四了,爸从城里回来,叫上王三麻子的大马车,把妈妈接回奶奶家去生孩子。奶奶家住在两座山的后面,隔了大约四十里的地方。
  这一路,我好像经历了一辈子的冷,好像在那之后,没哪个冬天冷得让我如此刻骨铭心。
 我和两个妹妹被爸妈放在大马车里,我家里的被褥全都拿到车上,铺着盖着,往北走,往腊月的深处走,往北风的身后走。那时我没有读过《北风的背后》,不知道北风的背后还有着幻梦中的美好。
  妈和我们三个小孩坐在车里,爸和车老板王三麻子分别坐在车辕上,使劲赶着车。三个小孩,最大的五岁多,最小的一岁多,妈搂着一岁多的那个,我们一家人一路摇晃着颠簸着,翻山越岭。没一会儿,身上就被风打透了,尽管穿着棉袄棉裤棉鞋,从手腕和脚脖灌进的风,没用多长时间就侵入了全身。爸给我们把棉被盖上,从头到脚,只有两床被,盖的一个大人和三个孩子四处透风,等走到山顶,被子已经像一片纸那样薄了。
  北风开始狂掀被角,哪一下压不住,整个被就掀得鼓起来,满被是风不说,还可能掀下去。寒气从头贯下,到皮肤到筋骨到五脏六腹。北风如同拿着上万支细细的针头,不停地对着身上注射,直到遍体疼痛,手脚麻木。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冻死了。老二和老三已被冻得哭声不止。我想大声叫妈,就从棉被中抬起满是鼻涕眼泪的脸,这时我看到了我妈,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妈背对着车头,面对着我们,只穿一件细格大襟棉袄的她,跪在车上,在我们的被子上扑来按去,不让被子刮跑。风从后面吹过来,系着围巾的她头发已被吹得满脸,她已不觉得,只是左一下右一下地扑着,挺着大肚子费劲地扑来扑去。她的脸已冻得通红通红,那种红让我看了心疼……我嘴唇哆嗦着,用袖头抹一把脸,缩回被里。从被缝里看我妈。
  妈动作笨拙僵硬地一直扑来扑去,我忽然觉得她像雕像一样凝固了。这种凝固一直立在我那个寒冷的童年,支撑着我,也使我和妹妹们终于没在那个时刻死掉。从那个冬天缓阳过来,我们活得很韧性。
  妈是引我阅读的第一个人。妈读的每本书都教给我一种爱的样子,各种爱的样子在心中逐渐丰盈,满了,就溢出来,我试着把溢出来的那些写出来,我孱弱的笔力,只写出了一小部分。我知道这爱的源头,始终在我那北风中的马车上;爱的最初样子,是我那扑来扑去的笨拙的妈。
 
 
花书包
 
  不明白我妈怎么能买那么花的一块布给我做书包。大花瓣洒洒泼泼,颜色比向日葵还金黄,花瓣比向日葵还大,要不是有两条黑叶子坠着,我都担心它不定哪一下就从书包上颤巍巍地开出来。就这样,我妈觉得还不够,又在书包的周围镶上一圈沸沸腾腾的花边。个子小,书包大,感觉自己走路就像大书包在走。
  我从小就是不愿抛头露面的人,胆小怕事,凡事总爱躲在人群后面。自打我的花书包一问世,我就觉得自己招摇了起来。背起书包身体就僵硬,只敢小步走,着急赶路也是小步快走,走得满头大汗。不敢跑,很怕一跑起来,那些惹事生非的大花和花边们就飞起来,把我飞成个大花蝴蝶。上学放学,我总是使劲把书包往后背,再用手紧紧地按住。
  越怕有事就越有事。
  那个上午老师让我到全校同学面前朗读课文,说全校朗读比赛,一个班抽一个,班里就抽上了我。二年级的我从没见过这个阵势,接到这个活儿就开始晕头转向。之前我无数遍地在家练,照着镜子练,终于把声音弄得不那么哆嗦了。
  我们坐地下,一个班坐一排,全校学生坐了满满一操场。
  恍恍惚惚中听到了校长叫我的名字,本来头和手上早就出了汗,这一叫又“忽”的一下,出了一层。我汗津津拎着早就打开的书本,赶紧站起,感觉天地摇晃了一下,站稳了脚跟,才没晕在地上。我是小个儿,排在排尾,得先从排尾走到排头,再走到主席台,那个高高的方型土台子主席台,仿佛太远了。就在这时,一个错误出现了,这个错误让我这辈子一想起来心都发紧。
  忘记了把斜挎的书包从身上拿下来!
  我的大花书包!
  颤巍巍的带花边的大黄花书包!
  里面装着铁皮文具盒的大黄花书包!
  一走起来颤巍巍哗啷啷飘飞飞的大黄花书包!
  我已迈开了往主席台走的步子,来不及把书包缷下了。
  本来就紧张得迈不开步子,忽然想到背上的大花书包,脸立刻腾地涨得通红,汗就势流了下来——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全校学生都静了下来,看向我。
  我的文具盒和里边的小刀铅笔们开始有节奏地响,得了势似的,如连绵细碎的过年鞭炮。
  书包上的大花和花边们在后屁股上无限地翻腾,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招遥着,我用空出的一只手紧捂着,却捂不住那四射的光芒。
  既使已把脚步放到最轻,我仍然一路金光灿烂一路叮当作响。
  有吃吃的笑声传进耳朵,有细长的嘘声传进耳朵。感谢老天爷成全,那天没有风,相信只要有一阵小风都能把我吹趴下。
  终于走上了讲台。我朗读的课文是《雷锋》,由于精气神儿被书包分去了,我竟像被抽了筋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忘记了在家练习时的铿锵,嘴唇发颤,声音发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篇课文嘀咕完的——只能用嘀咕,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费劲。又山重水复步履艰难地往回走。
  露脸吧,让你露,露多大脸,现多大眼。大花书包在我背后东张西望,花边们颌首向四面致意。
  谁知道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尴尬事呢,自打这个大黄花书包第一次亮晃晃地让我现了眼,我的尴尬就没断过,这不过仅仅是开始。尴尬一旦开始,就嚣张地跑满人生。
 
 
香味弥漫                                            
 
  要是孩儿没有那么胖的肚子,我可怎么办好?
  她七八个月大,超胖,我比她大六岁,七岁不到的我,怎么抱得动二十来斤的她?
  但这挡不住我到处跑的脚步。
  她胖嘟嘟的肚子被我派上了用场。我用两只手环住她的肚子,抱起她来,像抱一块又大又沉又热的石头,蹬蹬蹬往前猛跑几步,咕咚放下,喘气,擦汗,给通红的脸扇风。她坐地下玩,如果她玩的乐呵我再窜到路旁揪朵花薅把草。等我玩够歇够了,又勒住她的肚子,再跑。往而复之,复而往之,再长的路,我都如履平地,马踏平川。
  孩儿(我四妹乳名叫孩儿)几乎每天都被我带去我妈单位,接妈下班。我那时感觉就好像在妈下班前送给她一个巨大的礼物一样。可怜我那妈,累了一天,回家的路上还得抱个胖孩子,唉,长大后想想自己那时可真不懂事。孩儿也习惯了,反正就快要见到妈了,屁股再被墩,肚子再被勒,心情也格外好。人家不仅不哭不闹,还呲开长着芝麻粒大的小白牙,又笑又拍手,类似给我鼓掌!
  那个傍晚,妈不知为什么该到下班的时候不下班,我只好又嘟噜着孩儿,费劲巴力地去找我妈。
  好不容易到了林场大院,办公室和苗圃地里到处找不到我妈。我不敢大声喊,我生性胆怯,做事情从不敢抛头露面,在妈单位更不敢了。
  孩儿挺配合我,也不出声。我在想,她要是嚎啕大哭多好啊,可她像训练有素的小跟帮似的,竟一声不吭!
  就这样,任我和孩儿到处找,我妈像故意藏起来似的,就不出来。
  终于,我听见有一间大屋子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还从里面飘出一股诱人的香。我像狗一样嗅着鼻子,被吸过去,小心地绕到大屋子的后门——不敢到前门,我怕被人发现。
  后门是个探出来的偏厦子,是厨房后面的一个小门,一般没人从这里走。从这里听得见里面的声音,却见不到里面的人。我多想我妈从这里突然出来呀,平时我和我妈心是相通的,我想什么她都知道,现在我和孩儿等在这儿,她一定知道!
  我苦苦地等啊,和孩儿一起,等到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了,等到山影子一点一点升上来了,夏天的傍晚也长得邪乎。是孩儿终于忍不住的叽叽哇哇,还是真的感觉到了我的到来,我的妈终于从后门出来了!
  妈看见我,神色匆匆。她抢过我手里的孩儿,对我说:快回家,把饭盒取来,单位杀猪了,正分肉,我那份还在大碗里装着。快点跑!
  我本来铁青着脸,瞪着妈,满腔的怒火正熊熊燃烧。妈的这些话像一盆水,一下子将火扑灭了。肉?我都忘了肉是啥味,我们多长时间没沾肉了?现在要有肉吃了?天啊!不是梦吧?我一句话也没说,看看妈和孩儿,眼里噙着泪,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用手背抹眼睛。不从原路,而是从玉米地,从玉米地穿过,可以直达北山我们家,近。玉米早就一人多高了,我个儿小,当然是猫腰钻着跑,跑得快却不利索,手脚并用一起拨拉开玉米秧,玉米秧从后面打到背上,打一下一激凌,我跑得越快,打得越急,就像后面被一大群鬼追打似的,连吓带跑一身汗。到家,开锁推门拉开碗架,找到饭盒哗啦啦啦往回跑,在玉米地里又被那群鬼狂追猛打一遍。来回两华里,到妈跟前时,天都摸黑了。
  妈抱着孩儿在后门等我。接过饭盒,对我小声说:带孩儿先回去,我等都完事儿就回家。
  我不知道“都完事儿”还得多久,接过妈手中吃饱了奶的孩儿,呆愣愣地看着妈一边转身进屋,一边对我使劲往回摆手。
  我的妈,为了叫我早立世,一直把我当成大人。
  天全黑了,六岁的我,忘记了什么是冷,什么是饿,什么是乏,什么是累,脑子里想着一饭盒即将到来的香喷喷的肉,一口一口咽着唾沫,带着我那沉重的“大石头”,回家。迷蒙夜色,只能沿着大路走,再不敢走玉米地,怕被吓着。孩儿,比来时更沉,她刚吃饱,正昏昏欲睡,每一次嘟噜起来都软沓沓,每次放下,都躺倒在地摊成一堆泥。这位孩儿就是再想配合她姐姐,也力不从心了。有几次真想上去踹她两下,但几次都没下得了脚。就这样一步一挪窝,一步一哽咽,说不上走了多久。
  到家门前,天彻底黑了,伸出的钥匙都找不到锁眼儿。进屋,我们一头爬上炕,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摇醒。还没等睁开眼睛,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把眼睛使劲睁开,一大饭盒肉,被妈端到面前。妈正用筷子夹一块肉不由分说地往我嘴里喂,一边喂,自己的嘴兜兜着,做吃状,生怕掉下来。我张开嘴,也不管肥瘦,大口吃起来。我妈笑着看我吃,比我吃还香。
  我眼睛半闭半睁着看了下墙上的挂钟,九点多了。
  妈又把一快肉塞到我嘴里,拿着筷子等我嚼完。一边说,“我把自己那碗全倒进了饭盒,看着他们吃,没马上回来。”
  “哼,”我一边嚼着肉,一边从鼻子里出一口气,瞪了妈一眼。也不想想这黑天,这孩子。
  妈用袖子给我擦一下嘴上的油,“我怕我走了,万一他们再分一次,我就得不着了。”
  我又看了一眼饭盒,满满登登,颤颤微微,肥肉在上面。因为我们平时没有肉吃,谁都喜欢吃瘦肉,觉得瘦肉比肥肉香。我妈却说她最爱吃肥肉,那让人稀罕不起来的、没人爱吃的肉。可肥肉明明在这放着,我妈怕是一块都没舍得吃。
  “又分了吗?”我终于把吃肉的速度放慢下来,含着满嘴的肉问妈。
  妈呵呵笑着,“没,白等了……”
  我偏过头去,假装看窗外。嗓子眼儿,却紧紧地堵住,那口妈喂的肉,怎么也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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