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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乌托邦
来源: | 作者:钟旅安  时间: 2019-12-03
  郑德库执笔为文卅多个春秋,在治学和文学创作上孜孜以求。他文思灵敏,追求抒写心灵的自由,营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散文乌托邦。
  他曾说过,散文是个宽泛的范畴。散文最能看出作者的学养和个性。散文是自由度很大的文体。接着,他又补充说,散文的每一篇,都一定要寻着独有的“调”,以自由独特的行文进行个性的智慧表达。德库前边的几句话,是指散文的题材和体裁、章法与风格,是广义上的文体体验。至于散文的“调”,是狭义的单篇写作的追求。由此,可以看出他散文认识的自觉,这是一位散文家成熟的标志。
  一、从“调”的自觉来品鉴他的亲情篇章,读者的积淀和智慧被悄然唤醒
  发表于《鸭绿江》的《生命的硬度》一篇娓娓而谈,自然有其叙事的调子和节奏。然而全文的立意,还在“硬度”,“我爷爷的奶奶---庄氏”成了这抽象意义的主角,这位女性在家庭里的担当与苦难,很神圣地演绎了“硬度”的内涵。显然,这是探讨生命价值的文字。它好在相比于《父亲的乌托邦》更有一分超脱的哲思,有思辨色彩。然而,我却更加钟情《父亲的乌托邦》。因为这一篇情感和内涵都更为丰富,更赋有生命的沧桑之感。
  细品德库的散文,确实有自己的调。调者,气韵格调也。特别是他的亲情之作,云蒸霞蔚,文气聚得拢,格调殊群伦。
  人伦亲情,为传统文化基因。古人散文传写这类题材,有许多震撼心灵的佳篇,比如颜真卿《祭侄稿》、归有光《项脊轩志》等等。然而德库的几篇美篇佳构,却显出独特的能耐。这就是,他的散文不仅有自传色彩,而且,他的人伦美文凸显为理性阳刚的审美情致。
  《父亲的乌托邦》抒写颇有张力,读者无法逃脱情感的磁场。文中不仅仅立体多元地再现了父亲的聪慧、勤劳、严厉、胆小等性格气质,而且作者擅长穿插于父亲的生命际遇,参与架构,在叙事中与人物“对话”,在叙述上表现为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交叉互用,于是赋予文体较强的自传色彩。这种“复调”散文,自然增强了表现的空间,很有艺术的表现张力。
  或者说,作者以控制渗透的笔墨,形象再现了父亲的人生乌托邦。父亲几度梦寻闯荡,是悲悯的咏叹,也是对父亲勤勉业绩的宿命。父亲经历了民国、伪满洲国、国共拉锯和新中国几个历史时期,生存氛围总笼罩于沧桑;然而可贵的是,父亲屡经磨难,却又能一再锲而不舍。这是家族的精神遗产,上溯到庄氏的《生命的硬度》和《爷爷的家园》,就像一根红线,串联互现于不同的篇章。
  纵观德库书写父爱的篇章,可以觑见其中回旋着一种情结:男性的严峻与阳刚的父爱。这情结斑驳于感恩、尊崇和悲悯的文字之中。或许,这正是对父亲生命意义的追询,成为文章的主旨。
  这硬朗的文字,可跟史铁生极具宗教色彩的自传散文《我与地坛》相比较。
  史铁生成名小说拿了全国奖时写道,“我”想让母亲分享喜悦为我骄傲让她得意,然而,“母亲不在了”。这境遇有些类似。德库阅世非浅,也多么渴望让父亲自豪。他多年前对我说,节假日看到人家父亲与儿子团圆,那份羡慕和嫉妒,一句话痛苦于心。遗憾的是老人家已经不在这美好人世许多个春秋了。这种思念化作《父亲的乌托邦》,这告慰的文字,也寄意了一个儿子的绵绵情思。德库的人生价值很多是儒家的。他对社会秩序、父亲责任与担当,表现得真实确切,夸张点说有一种膜拜,因而他笔下“父亲”的意义与象征,就显得这般多彩多姿!他的亲情文字,呈现了人的豪迈与阳刚。
  德库是我的师范同学,长我两岁,我们这代人经历过生理上的饥饿年代和文化断层的社会形态,有特殊的心路历程。然而聪慧的他,却铭刻了瞬息永存的人情细节。这些岁月凝聚的意象,在他睿智的脑海,就成了敦厚亲情的文字。那厚爱的父爱,可以让他受用一生。在他的散文里,人性光辉总是置于苍凉的自然背景,和在贫瘠社会的砧板上尽打锻铸。“硬度”和“乌托邦”会庇荫儿孙后代。如许美好的风俗画卷,在商业社会的今天,就凸显了不俗的文化涵义。   
  德库的老师,也是当代著名散文家王本道先生在德库的散文集《生命的硬度》序言中这样评价:“他的笔下,荡漾着多姿多彩、云谲波诡的情感浪涛。德库散文中,我最欣赏的是那些描写人物百态和体验生活诸味的文章。如《生命的硬度》《爷爷的家园》《父亲的乌托邦》等。亲情友情世情,时而令人会心微笑,时而令人扼腕叹息,时而令人忿忿不平。这些文字之所以能打动我的心,是因为他所描绘的是属于自己心中珍爱的风景。”
  二、从生活中捕捉文化的意象进行编织,与读者心中蛰伏的文化因子共振
  文化散文,略肇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可能是因为《文化苦旅》而日渐兴盛。文化散文因其扎实的人文学养而陶冶人的情操,可以树立当代人的文化自信心。代表作家有余秋雨和王充闾等。后者的代表作有《碗花糕》《用破一生心》和《一夜芳邻》,堪为一时的典范。
  德库于这方面也展示了不俗的实力。现就他的几篇作品分析、品味其文化散文的韵味。
  《辽南北京话》属语言词汇方面的,追寻“捕鸽”一词的历史渊源,着力点却是让读者领略辽南满族人的风俗画卷。——“捕鸽就是捕鹰时做游子的鸽子,随八旗兵入主中原,捕鸽一词成为了北京话的词汇,再随从北京回来跑马占山的满人传到辽南我的家乡。”“渍泥”呢,还联系到前几年拟在圆明园湖底铺塑料蓄水的公案,亦庄亦谐。然而,本篇行文轻松活泼,没有那些大文化散文的滞重。《文明的因子》也是如此,打破文化散文多从文史掌故入手的因袭,而是攫取生活中的鲜活,阐释文明因子的嬗变过程。
  德库散文中有关辽南美食的文化小品,寄托了他对家乡的眷爱。颇有点周作人品味绍兴“野菜”的风范。你想,将故乡的爱升华为亲昵的美食----卤虾酱,这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特殊风味的虾酱笼绕着淡淡的情思,颇有禅境了。加之《我吃河豚》,可看作是作者“精神文化的龙门阵”,读者至此也会把玩不已的。
  再说《<镶红旗村志>闲话》,行文宛转在于“方志”评说,融入了对故乡那山那河那风俗民情的咏赞,写自家兄弟于这方土地的感人故事,蕴藉而有所凭借。其好在诚笃的情感配以轻松格调,写出了兄弟成长的快乐,其旨趣在一个“闲”字。
  要论德库的文化散文,那绝对绕不过《埙篪九歌》。文本立意在文化,重点写兄弟的故事。“埙”与“箎”乃古乐器,其形制朴素,常用来比拟兄友弟恭之情。所以文中说“埙篪相和,其喻兄弟和睦也”。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白话一点就是缠绕心胸的美妙情思急欲表达时,往往要伴着一个特殊的景物,如若表达那就是借物抒情了。比如屈原对楚国日思夜念的牵挂,便寄情于橘,写作千古传诵的《橘颂》了。
  同样,德库的这篇文字也是凭借乐器,以实象虚,将手足情谊附着于“埙篪相和”,比喻贴切文雅,甚得骚韵之妙。文用比喻,写一段佳话。这情形也是我多年目睹的真相。郑氏兄弟,在家乡赢得了乡亲的啧啧称赞,又曾被营口市授予“诗教之家”。我曾见到那荣誉证书。普普通通的青春生命消磨在成长的河流,怎样才会获得耀目的尊严,唯有文化方能附丽流彩。“九歌”隐喻统领九大段落叙事。兄弟的奋斗史,使我们看到转型期的社会状况,庞杂的碎片闪耀着信使的意象思绪,唏嘘的同时,也赢得如歌如泣。修身齐家,我们领悟下里巴人,也能创造高山流水的佳话。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说:“艺术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能使我们看见平凡事物的真面目。”
  耐读好看的文章,是该讲究象征比拟的。德库的散文,巧思密织,联类比拟自由舒展。上边所涉及的篇章,能托物设比,令人生发许多联想。其写实以象虚,叙事如写史,写意诚笃,雅韵幽远。可以这样说,德库的文化散文不同于连篇累牍的宏体大论,正如他所言,别人的文化散文是雅、颂,自己的只能是风。它们像笛箫唢呐和着的短曲,灵动有韵,亦不失为文苑奇葩。
  三、孜孜追求自己散文的特质,包融的母题下多样性的艺术探索与呈现
  首先,因为有了足够散文文体的实验,所以文体已不是硬要怎样选择,而是文体形式随应情思自然而然的文字现象。德库的散文中,长篇幅的多是人物特写,多年的小说创作使他擅长于人物性格之剖析,借鉴到长散文中,就一种特别的特别厚重,语言叙述别致而有表现力。如《爷爷的家园》、《大姑的浮生六记》等。至于二三千字左右的短章,他驾驭起来就更是轻车熟路。如发表于《辽宁日报》的《欲飞》、《文明的因子》等。其文体有空灵的写景游记,也有托物抒情的小品文,也有“村志”式的书评,更有与人事相关的文化随笔。品类如此完备繁多,甚至可贬义地称作庞杂,也好,这正是散文这一体裁的基本特色。正是这样的特征,才更适合作家自由的叙写,特别适合表现学养与灵性的。
  与散文文体的多样化相配合,德库的散文表现手法也是多姿多彩。《光的体验》调动了令人震撼的感觉,成功表现黑暗的历险。它感性十足,文学的场景与意象的融合比纯客观的自然更为逼真,更加酣畅淋漓。仿佛有只手扣住你的心门,快要窒息了。文中将视觉、听觉、触觉和心灵感受串联倒置。渲染“没有光”的海面使人恐惧的体验,进而强烈呼吁人对“光明”的渴望。立意于具体实际的形象,步入了超验的文学表达天地,“父亲”一句急促有力的“回去”,将黑暗从推到心理上的极致。因此,德库状写景物,强力地融进主观感情,景物已不仅仅是景物,而是作家心灵的外化、升华,比景物自身更能直击人心。
  德库散文的另一个特色,是白描清淡的文字掩盖下南朝玄言诗一样的风格。请看《城市灯火》。“灯火”意象,隐喻人烟阜盛的城市繁华。初入城市灯火炫目跳荡,视觉冲击心驰神往,于是年轻的心骚动起来,我要成为灯火中的一员。然而升学进城之后,开始反思自身与繁华之间,是亲近抑或是隔膜呢。灯火开始模糊起来。最后,发现城市和乡村,自己还是更愿意接近后者,于是开始了本性的回归,蓦然灯火已阑珊。
  人生的境界不断的蜕变,于是有了这篇立意别致的《城市灯火》。或许你会惊讶平淡白描的叙述中,怎么会蕴含着“玄机”呢。散文的化境正是这样,在平凡的外表下蕴含着非凡的精神空间。
  德库为我讲述一段早年的印象。在生产队劳动之暇,他本能地东望千山余脉绵延苍莽的山色,细细辨识那山脉中的青龙山、和尚帽山、棺材山等,生活在平原村落的他,总是对大山有种朝圣般向往。而当他登上东山,却总是回过头来瞭观于浩淼无垠的渤海。他的精神世界,就寄托于这山海之间。因为这些意象,特别能契合他的自由心灵,他的叙述因此也极富腾挪跌宕的空间。
  例如发表于《海燕》长达万言的《大姑的浮生六记》,时贯八十年,笔涉千万里,却毫无拖沓之感。编辑手记称赞这篇颇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神韵契合。其中艺术的细节也相当精彩。比如儿童时到大姑家探亲,留宿起夜,“歪门邪道,卑鄙下流”的尿尿情形,令人喷笑。这些极富人性味道的细节,在文中是俯拾即是的。
  德库的散文语言是地道的文学语言,既有浅近文言的雅致,又有口语明朗的白话。比如这样的词句---“答对”,“偌大的房屋空落落的”,通俗的口语,却营造出一种氛围和清丽。
  这样的种种审美文字,能不给读者带入散文世界的理想乌托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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