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在叙述艺术里是个技术性很强的科目,对素材的使用(包括构思出来的故事),从什么角度来叙述,分寸如何把握,既需要一定时间的训练而积累起来的写作经验,也需要很好的艺术感觉。看二季度辽宁短篇小说,大家写着,进步着,留下值得一读的作品。
LUCKY猫
安勇的《LUCKY》是一个职场故事。天生丽质的陈牧家境贫寒,大学时的男友小董,合租的小宋,公司老板是眼下生活中和她关联最密切的三个人。每天承受着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情感的天枰也随之来回摆动。失落时,每个人都能带给一些她慰藉。理智告诉她,小董虽然爱她,但俩人万万不可再续前缘——两个赤手空拳的人,让她看不到希望。与二房东小宋的相遇,是无奈之下的选择,否则她可能无处安身了。一男一女合租一起,总会有故事发生吧,却是相安无事,一点火花只剩灰烬,竟然再无燃烧之势。老板与她隔空喊话,从10万喊起,并以10万的筹码不断递增,已经喊到80万。陈牧一直笑脸以对,游戏一直在进行,她憧憬着美景,却不敢探究虚实。小宋,小董,老板是三种现实,成功的老板,奋斗中的小董,小宋呢,似乎面目不清,结尾给出的答案不仅惨烈,也让陈牧又一次陷入困境:又要找房子了。陈牧何去何从?在小董和老板之间,答案似乎已经明确,故事也停在了此处。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没有十全十美。陈牧遇到的都是残缺不全的选择,天枰始终在摇摆,好像离开家乡来到大都市寻找幸福的嘉莉妹妹。LUCKY是陈牧遇到的一只流浪猫,只有和LUCKY的关系陈牧态度明朗——无条件地给予关怀,好像血肉相连的亲人。
无依无靠的柔弱女子陈牧,在职场和都市中拼力争取立足之地,作者将她的内心世界描绘得于情于理都真真切切,她倍感压力的处境作品也笔力饱满地描绘出来,理解她,同情她,都能找到理由。作者以舒缓有致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勾勒、点染,完成一幅画面清晰且具意味的都市新丽人画图。
女真:《一个跟头》和《看电影的人》
一个跟头,说的是一个困惑;看电影的人,讲的是一个疑惑。大学毕业生陈小新因为不懂机关规矩,和机关老大走进一个电梯。电梯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人。陈小新和老大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联系,上上下下开始对他恭敬有加,让他惶惑。然而没过多久,大家又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冷热炎凉,让陈小新忧心忡忡,改每天上下楼梯,再不敢做电梯。陈小新对工作环境的困惑,其实是离开校园之后,对社会环境的困惑,是成长进程中的一个必经阶段。但陈小新拒绝继续成长,想逃避现实,萌生起回学校读书的念头,甚至希望走楼梯的时候,一跟头摔下去,躲进医院里。然而,比起私企老板陈总的疑惑,陈小新对社会环境的极度困惑,简直羽毛一样轻飘飘的。
正在操作公司上市的陈总,似乎胜券在握。然而在汽车影院看了一次电影之后,一切变得险境环生,如入陷阱,又弄不清神秘的小白到底是谁的卧底?陷阱何人所设?如果说,陈小新眼中的机关云雾一样变幻难测不知所措,陈总眼里的谜团简直就是雷云翻滚之下的鬼魅之城,所有人都疑点重重,包括妻子女儿。
不回避现实的冷峻与凌厉,幽暗中写出人性的温度。女真小说直面现实的气度在本季度短篇中最显突出。
李铁的《她走》《水边的阿迪利亚》
李铁对于短篇小说可谓驾轻就熟,无论语言的拿捏,结构布局,节奏的把握,都恰到好处。他要写的人,讲的故事,一定是拿起就被吸引,直到结束。一件小事能够让他渲染得既有声色也有夏冬,用各种手段把故事讲到最好。比如《水边的阿迪利亚》,水班和张丽亚的故事,作品开篇故弄玄虚,不同人口中的张丽亚和水班,什么脏班啊,众口一致对张丽亚的肯定和肯定中的暧昧,女强人,女善人,不断在爆料,不断提高读者的阅读期待。比如《她走》那种碎片式的结构,看似无关联的一段一段,最后串联起一个女人的秘密,一个可能永远不为人所知的情爱故事。
读李铁的小说,总会留下一些鲜明的意象和场景,比如,《水边的阿迪利亚》里水泥白的水塔,红色手套,水班险恶工作环境里唯一的女人张丽亚;《她走》里一直在路上尾随人的王大姐,快捷酒店里的暧昧气息。两篇小说都电影脚本般的,一个个场景,对话,推进,发展,悬念,真相,结束。
只是在虚实之间,似乎,实处如果再虚一些会不会更完美呢?
嗨皮人
艾米小雪经历了一段情感伤痛之后,决定做一个摘除记忆的手术。按照预想,如果她将与伤痛有关的一个人的名字以及和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称谓删除掉,她将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嗨皮人。由于医生的疏忽,术后留下的一点残存记忆,不仅短暂的快乐又离她而去,而且让她夜不能寐神志疲惫的那个痛苦,她还不知道究竟从何而来——苏兰朵的《嗨皮人》有点像童话。
艾米小雪代表当下人对失忆手术的迫切愿望,心理医生舒医生则代表对失忆手术的多重疑虑和担忧:不仅手术的成功性令人担忧,即使手术成功,接下来的麻烦比解决的问题还要多。作品似乎在告诉我们,没有嗨皮人,因为一个人的记忆是无法彻底摘除的,旧的摘除了,新的记忆又将填满大脑。
一个虚幻且妖娆,充满了趣味和想象力的故事,折射了当下人脆弱的心态:人的一生是记忆组合而成的,没有了记忆,何谓人生?只想快乐,不想承受任何痛苦的嗨皮人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而已。
赦免日
牛健哲似乎在用小说的形式探讨一个概念:原谅是什么?
一个从噩梦中醒过来的人,突然想原谅那些带给他痛苦回忆的人。这个抑郁症患者只记得自己是受害者,曾经悲苦决绝。对于小说主人公“我”而言,原谅别人,意味着痛苦开始消解,希望从心底升起。第一声“我原谅你们了”,是一个决定,是对自己说的。以为自己赦免了别人的罪过,过去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当“我原谅你们了”这个声音从心底发出来之后,他感到郁积的怨怒已经烟消云散,眼前的生活突然明媚起来,他起来跑步,安排自己的计划,向生活张开双臂。他给这一天定为赦免日,他找到了把他推进人生谷底的那群熟悉的人,不断地说“我原谅你们了”。以为他的原谅可以斩断痛苦的根源,让那些使他备受痛苦的人得到救赎,共同走进新的一天。第二声“我原谅你们了”,是对别人说的,当第二个声音发出之后。眼前明朗的天空突然黯淡下来。
对方压根不相信他口中的原谅是和解的请求,以为是不正常人的非正常举止,对他充满厌恶。在对方眼里,他也是自家伤痛的制造者,反倒把他的原谅看成是威胁和报复。一方希望怨怨相解,另一方想的是怨怨相报。噩梦前的悲剧还没有结束,第二场悲剧再一次发生,这一次他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怨怨相解还是怨怨相报,一个古老的主题,古老如希腊悲剧,对当下世道人心依然寓意不俗的隐喻。一个精雕细刻的短篇。
暗香
张鲁镭和孙焱莉在本季度都以“暗香”做标题。张鲁镭的暗香写的是肖女士家别具香气的自制食物,臭豆腐;孙焱莉则描写的是两个情侣之间的气息。
张鲁镭的《暗香》写的依然是吃的故事,依然烟火味十足,市民味十足,爱生活的热情十足。永不言败,是张鲁镭乐意表现的人物品性,夸张的人物性格,通篇的喜剧色彩,亦是作者一贯的写作风格。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叙述节奏,当当当,就是一个爽快,单看《暗香》这个题目的指向——臭豆腐,就让人笑颜顿开。其实《暗香》没描写笑声,倒是有一些小悲戚,可怎么觉着一直有郎朗的笑声跟着?大概是肖女士和吉顺两个冤家斗志昂扬的劲头产生的错觉吧。
善写爱情的孙焱莉在《暗香来袭》里写了一对怨男怨女。各自怨情的指向没有交集之点,注定是一个悲情故事。作品描绘了城市某个角落里,失意之人找不到方向,陷于窘困与挣扎之中。实际上,《暗香来袭》写了两对怨男怨女,都是以怨女或意外或自绝的死亡做故事的结局。两个交叉在一起的怨情让作品晦涩黯淡,且有些粘滞。
1万8千字的小说,说短篇长一些,说中篇短一些。这篇《暗香来袭》如果只写两个人的故事,线条更加明朗之后,阅读也会更加流畅。
往事
万胜的《像西湖一样的爱情》和李铁的《水边的阿迪利亚》有类似元素。大花骨朵和张丽亚都是男人堆里的女人,一个在水班,一个在汽车修配厂。修配厂里的人都挺乐呵,总想鼓捣点浪漫的事。比如,让大花骨朵和屁师傅有点故事,厂长要把修配厂边上的池塘改造成西湖。屁师傅虽然家有悍妇,干活时大花骨朵吐着瓜子皮守在旁边,脸上心里总跟开了花儿似的。标题一样轻快的节奏,也散发着标题一样的气息,温暖中写出过往情谊中的诗意。
相比万胜的往日温情,常君《送灯》里的欢乐没有那么单纯。虽然是用孩子的语气讲述正月十五送灯这一天里的事,在“俺”扇“啪几”的快乐中,会触摸到沉重的东西。母亲沉郁的表情,奶奶的神秘叮嘱,爸爸的古怪行为,革命的哥哥。常君的《送灯》,既有童年的快乐,也有回首往事时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