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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毙
来源:《中国作家》2025年第5期 | 作者:辛 酉  时间: 2025-05-19

  马走田,象走日,炮走直路車翻山,士帅老将出九宫,小卒一去不回还。

  1

  一进客厅,就听到一种声音,对这种声音,我并不陌生,它在医学上有个专有名词:哮鸣音。让我感到陌生的,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他正襟危坐,双目虚空,仿佛穿越到时光隧道里,又像是被催眠了。他真的是杜清远吗?我有些恍惚,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

  哮鸣音来源于卧室,卧室的门虚掩着,那种咝咝啦啦的,类似某种鸟类的叫声,不断从门隙溢出,再飘进我耳朵里。我向卧室走去,经过杜清远身旁时,他蓦地伸出一只手,攥住我左手的手腕。

  “坐下来下盘棋吧。”杜清远低声说,他没看我,依然保持先前的姿势。他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木质的象棋棋盘,一堆棋子以不同姿势,杂乱无章地躺在上面。杜清远的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力,手上却又加了几分力量,许是加多了,微微有些颤抖。我的手腕被攥得生疼。

  我盯着他的眼睛,厉声质问:“叫我来陪你下棋?”

  杜清远的脖子上鼓起几道青筋,凸起的喉结像个大核桃,上下滚动了一圈,嘴里却没发出声音,手上倒是攥得更紧了,生怕我跑掉似的。他的眼白有些泛黄,原先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被无尽的黄沙覆盖,变成黄河。见他一直不作声,我问,“清远,你怎么了?”

  “坐下来,下棋吧。”

  “可是……

  杜清远打断我,几乎用一种乞求的口吻说:“下棋吧!”他的眼睛更浑浊了,像是又蒙了一层霜。

  我定定地凝视着杜清远,良久,才缓缓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棋盘上响起细微的撞击声,音量远不能抵消从卧室传来的鸟叫声。摆棋过程中,杜清远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我心中万马奔腾,好几次将棋子摆错位置。

  2

  时间退回到五十多年前。

  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一到夏天,枝叶蓬勃葳蕤,像无数只绿色的大手,手拉着手,层层叠叠,不给阳光留一丝缝隙。那时学校已经不怎么上课了,下象棋成了我和杜清远每天的“功课”。

  梧桐树下是我俩做“功课”的地方。杜清远的妹妹杜清清比我们小三岁,我和杜清远下棋时总是环绕在周围。杜清清常说梧桐树的树干比洗澡盆的盆口还粗;杜清远则喜欢猜树干上的年轮有几百圈还是上千圈;而我总幻想把树干锯成一个个面板,换钱买猪头肉吃。

  记忆中的那个午后,有些闷热。梧桐树下,两个少年赤膊着上身搏杀于楚河汉界。

  “咱们也去串联吧,去北京见见毛主席,听说坐火车不花钱,咱俩还没坐过火车呢。”杜清远兴冲冲地说。

  我不理他,低头专注于棋局,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車怎样逃脱围剿。

  杜清远还在喃喃自语:“可以让我表哥带咱俩去,他去过好几趟了……

  一旁的杜清清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戳泥巴玩,扭过脸来说:“我也要去。”

  “去去去,小屁孩儿,别跟着捣乱。”

  “哼,不让我去,我就告诉咱妈你们要偷跑。”

  说话间,杜清清蹦跳着蹿到棋盘前,小手一挥,棋盘上的棋子全被拨拉到地上。

  杜清远忍不住叹息:“好家伙!全毁了。

  杜清清搞完破坏立马就跑,头上的两根朝天辫一颠一颠的,旋即跑出院子,没了踪影。

  我窃喜,表面上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和杜清远重新摆棋,杜清远又问:“我刚才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杜清远原本明亮的眼神登时黯淡下来,很快摆好了棋等着我。我喜欢把每枚棋子都规规矩矩地摆在中心点上,棋子上的汉字全部“头”冲向杜清远那边,尤其是那五个兵或卒像五把利剑齐刷刷地插在阵前,显得特别有气势。不像杜清远那边,歪的歪,斜的斜,两侧的車经常处于棋盘之外,偶尔某个兵或卒甚至顶到楚河汉界边上,棋子上汉字的方向更是各异,犹如一群散兵游勇。可真正“开战”后,那群散兵游勇总能将我整齐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最后活捉我的帅或老将。我不仅一胜难求,连和棋都是奢望。

  等我摆好棋子,杜清远又恍然想起什么:“你该回家给你姐翻身了。”

  我有点恼火,装听不见,直接走当头炮开局。

  杜清远没应着,还在喋喋不休:“你妈走的时候交代过,每过半个点儿给你姐翻个身,喂口水。好家伙!这都快俩点儿了。”

  我仍低头缄口不言,杜清远无奈,只好开始走棋。这盘棋杜清远下得十分凶狠,没用二十个回合,就走成“铁门栓”的必胜盘面。我没有马上认输,苦苦思索挽回败局的妙着。

  杜清清蹦蹦跳跳地回来了,一边蹦一边念叨:“亚非拉人民要解放,阶梯斗争不能忘。”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是阶级斗争不能忘。”杜清远纠正道。

  “阶梯。”

  “阶级。”

  “就是阶梯。”

  “是阶级。”

  ……

  兄妹俩较起劲来,你一言我一语,吵个不停,我本就心烦,被他俩这么一闹腾,头都大了,索性推盘认输。

  见我还要摆下一盘,杜清远忙说:“不下了,不下了,好家伙!再下,你妈回来要骂你了。”

  我闷闷不乐地回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我姐在屋里哼哼唧唧的,侧耳辨听,是要拉屎的前奏。我赶紧把已向门里跨出一大步的右腿轻轻退回来,转身一溜烟地跑到杜清远家。杜清远兄妹俩正跟着他妈跪在炕上用旧报纸糊墙,我脱了鞋上炕和他们一起干。

  “给你姐翻完身了?”杜清远侧头问我,我又装没听见,他又问了一遍,我从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

  “真的?”杜清远的眼睛里像藏着一把能洞穿我内心的利刃,我不敢与之对视,又“嗯”了一声,心里暗骂这小子话多。

  还剩小半面墙没糊完,旧报纸用完了,我起身下炕欲回家拿,正巧我妈挑帘进屋,我俩迎面相遇。我妈黑着一张能吃人的脸,气势汹汹地揪住我的一只耳朵就往外面拖。我的两个脚掌死死钉住地面,双手紧握住我妈揪我耳朵的那只手,拉扯了几下,没能挣脱。

  我妈一时拖不走我,干脆直接抡起另一只手,劈头打过来。

  “我让你不管你姐,今天我打死你个小畜生……

  她的巴掌抡起来没完没了,我头上、脸上着了火,实在挨不住,只能抬胳膊挡,胳膊很快也疼得受不了了。但我不求饶,也不认错。

  杜清清坐在炕上吓得哇哇大哭,杜清远和他妈上来拉架,二人合力把我妈推到炕沿坐下。

  “他吴婶啊,你消消气,孩子小,贪玩呀。”杜清远他妈赔着笑脸劝道。

  我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指着我高声嚷道:“他就是故意不管的,我还不了解他吗。清清妈你是不知道,他姐拉了一裤兜子,屋里那味儿简直顶鼻子。”

  我妈说着起身又向我冲来,杜清远他妈赶紧按住她的两个肩膀头,把她摁回炕沿。

  “他吴婶啊,胜子现在也是半大小伙子了,你让他给他姐接屎把尿的,说句实在话,也不怎么方便了。”

  这话说得我鼻子一阵发酸,也暂时平息了我妈的怒火。

  等回到家,闻到满屋子的大便味儿,我妈的怒火又复燃了。她没再打我,嘴上却不饶人,一直不停地骂我。在她的骂声中,我一会儿是一条狗或者狼的幼崽,不懂得一丝人类的亲情;一会儿是一个不该出生或者投错了胎的人;一会儿又成了一个万劫不复的罪人,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我姐的不幸全是我造成的。我屋的门紧闭着,这并不能阻碍那些难听的话穿门、过耳再入心。我坐在写字台前发呆,面前放了一本书,总也不翻页。

  我姐比我大六岁,有先天性智力障碍,五岁时又得了肌肉萎缩症,只能躺在炕上等人伺候。许多人叫她傻子,叫我小傻子。我没少被小伙伴们嘲笑、嫌弃,只有杜清远兄妹俩跟我玩。我平时不愿意待在家里,早上简单扒拉几口饭就去杜清远家,一整天都赖在那里,到了饭口,任凭我妈喊破嗓子,我也不回去。杜清远他爸在肉联厂工作,时不时地带回来一些肥肉膘,炒菜放一点或是做成油滋啦,别提多香了。杜清远他爸他妈也愿意留我吃饭,久而久之,我俨然成了他家的一分子,每天晚上回到自己家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我妈为了照顾我姐,把机车厂的工作辞了,做了家庭妇女。她从收破烂的那里买来碎布头缝抹布卖,一块抹布卖两分钱,净挣一分钱,缝好的抹布攒多了,就推着板车去离家十五公里远的回收站卖,一去就是小半天。那小半天我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在家里照看我姐。我姐不会说话,只会哼哼,拉屎和撒尿前的哼哼不同,渴了和饿了的哼哼也不一样。照看她时,我从不给她喂水,喝得多自然尿得也多。拉屎就不那么容易控制了,每次只能暗暗祈祷等我妈回来了再拉。

  我妈的咒骂在我爸下班回家后来到了高潮。吱呀一声,门轻轻开了,我知道我爸进来了,我背对着他,挺直身子,不敢回头。我爸在我身后站了很长时间也不说话。时间停滞了,我的心跳也停止了。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爸伸出他的大手轻轻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霎时间,两行泪珠从眼里滚到脸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泪,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胸膛里有个怪兽要破腔而出,我拼命压抑着,压抑着,眼看要失控,好在我爸这时走了。他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埋下头伏案大哭。

  3

  三十二枚棋子各就各位后,对弈迟迟没开始。好半天,我才意识到,我执红棋,该我先走。

  我第一步走当头炮。此时,我还不会想到,这将是我和杜清远这辈子下的最后一盘棋。杜清远没有马上应着。这不是他的风格,他走棋一贯不假思索,看似随意,却总能直中要害,进而步步紧逼,给对手持续的压迫感。他下棋还有个习惯:嘴不闲着,聒噪个不停,特别烦人。小时候,我总想进到杜清远的脑子里,看看里边是不是住着一个一心二用的神仙。

  面前的杜清远出奇地沉默,那双细长的眼睛空洞地盯着棋盘。这种沉寂有些折磨人,鸟叫声反复冲击着耳膜,我很不适应这种氛围,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4

  孩提时代,我常趴在我姐跟前和她脸贴着脸,我歪着小脑袋变换不同位置盯着她的眼睛反复看。我发现,无论我怎样调整角度,她的眼神都是斜的。懂事后,我就很少拿正眼瞅我姐了。我喜欢凝视杜清远的眼睛,那里有一片蓝色的海洋,畅游其中,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杜清远是个乐天派,难得看他掉一回眼泪。他哭得最凶的那次,是他爸出事那晚。杜清远他爸每天五点下班,差不多六点左右能回到家。那晚都七点了,他爸还没回来。杜清远他妈让我们三个小孩子先吃饭,她一个人去胡同口迎自己的丈夫。将近八点时,他妈回来换衣服,要亲自去肉联厂看看是什么情况。

  杜清远他妈换好衣服正要出门,邻居刘大妈来了。我忽然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我对刘大妈素无好感,她每次来我家都对我妈说:“胜子和他姐越长越像了哈。”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丧门星。她拿了一块布料请杜清远他妈用缝纫机帮忙做一条裤子,得知杜清远他爸还没回家,简单安慰了几句后,啰里吧嗦地唠起了大院里的各种八卦。杜清远他妈耐着性子听了半个多小时,实在忍不住了,才说:“刘大姐,清清爸都这会儿了还没回来,我得去他厂里看看。”

  杜清远他爸终究还是没能回家。那天,他被一个粗心的工友锁在冷库里,等杜清远他妈赶到肉联厂时才被发现,可为时已晚。后来,我曾暗自猜想,要是杜清远他妈不听刘大妈唠叨那半个多小时,他爸是不是还有救?我不敢把这种想法说给杜清远听,毕竟人没了,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杜清远他爸出殡,摔盆的人肯定是杜清远,我跟在他身后跪盆,脸上涕泪横流,就好像死的人是我亲爹,引来邻居们的指指点点,也把我妈气个不轻,狠揍了我一顿。

  杜清远他爸去世后,他家的伙食质量直线下降,他妈本就没工作,跟我妈一起缝起了抹布。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成天在他家蹭吃蹭喝,不拿自己当外人。

  5

  过了不知多久,黑棋终于出动了,杜清远走出了一个我异常陌生的开局:飞象。他行棋时,用右手中间三个手指的指肚按住棋子,在棋盘上滑着走。黑象被抖动不已的三个手指滑到了中卒后面。我随即跃起三路马,杜清远的第二步棋又是迟迟不落子。鸟叫声仍在持续中,气氛再次陷入沉寂。

  6

  下棋总也赢不了杜清远,是我少年时代最郁闷的事情。我俩的象棋是各自父亲教的,两位父亲对阵时互有胜负,儿子之间较量却是一边倒。我不服气,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象棋水平。有一次,收破烂的中年汉子又来我家送碎布头,三轮车停在院子里,我经过时,瞥了一眼车上的一堆旧书,看到最上面是一本象棋棋谱,随手拿过来快速翻开。书上介绍了象棋各种布局和残局的破解方法,最后一页的实战对局是一九六O年全国象棋个人赛胡荣华战胜杨官璘那盘棋。我越翻越兴奋,确信这是一本能战胜杜清远的“武功秘笈”。我看得太过专注,那个中年汉子从我家出来后,走到跟前我才发觉。他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顶,和蔼地说:“喜欢看就拿去。”

  我把“武功秘笈”藏在枕头底下,只在每晚睡觉前借着窗外的月光摸黑看,能看到后半夜,仅用三天就看完整本书,再从头看,反复研究。白天的时候,我找各种借口回避与杜清远对弈,打算闭关修炼一个月,等出关后再杀杜清远一个片甲不留。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信心满满地和杜清远列阵“开战”,一番火光四射的拼杀后,我只剩一个帅,杜清远还有一个没过河的卒,继续走下去必然出现困毙局面,我只得无奈认输。随后又下了三盘,结果都一样,我输。我把输棋的原因归结于杜清远下棋时总说话的干扰。杜清远听我这么说,没争辩,反而朗声大笑起来,牙齿全部暴露在空气中,一颗牙上还粘了个韭菜叶。我恨不得找枚棋子塞他嘴里。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复盘棋局,想不通自己究竟差在哪里,躺在被窝里还在想。最后,我想明白了,杜清远手里一定也有一本“武功秘笈”,而且比我那本更厉害。

  一天上午,杜清远和他妈去菜市场买菜,等他俩走远了,我把杜清清引到院子里,在梧桐树上捉了两只知了给她玩,骗她要给知了找个笼子,让她在原地等着,然后悄悄溜回她家翻箱倒柜,很快把她家所有没上锁的柜子、抽屉翻了个遍,没找到秘笈。我的呼吸声紧凑、急促,犹如烈日下吐着舌头的大黄狗,两行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环顾一圈后,目光定格在炕柜上,柜门中间挂了一把黄亮的铜锁。杜清远家所有贵重物品都锁在里面,我知道钥匙藏在哪儿。从门梁最右边的砖缝里取出钥匙后,快速来到炕柜前俯身坐下,颤颤巍巍地将钥匙插进锁眼里,还没来得及扭动,身后有个声音倏然响起。

  “胜子哥,你要偷我家东西吗?”

  我一激灵,下意识地抽出钥匙,一转身跳下炕,手足无措地面对杜清清。

  “不是不是,我就是……就是看你家这个锁挺好玩的。”我一脑门子的汗,心脏又变成了怪兽,躁动个不停。

  杜清清一脸的疑惑和不满,噘着小嘴喊:“我等了那么长时间。你找到笼子了吗?”

  我稍稍松了口气:“找到了找到了,在外面呢,咱们去拿吧。”我刚迈出两步,又停住,在杜清清面前半蹲着身子说,“清清,我刚才玩你家锁,你别告诉你妈和你哥哈,等给你买爆米花吃。”

  杜清清雀跃起来:“好,我不说,但你说话要算话。”

  “肯定算数。”

  “咱们拉钩。”

  我俩的手指勾在了一起。那是我和杜清清之间唯一的约定,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逃”回家后,我没敢再去杜清远家,在自己屋里来回踱步,惶惶不可终日,越想越觉得给杜清清开的空头支票,并不足以让她保守秘密。到了午饭的当口,杜清远来喊我吃饭。一见到他,我心里更慌了,一时没敢应声。

  “发什么呆啊,快走呀,我妈包饺子了,你爱吃的茴香馅的。”

  杜清远说着过来拉我。

  “等等……”我嗫嚅道。

  “出什么事儿了吗?”杜清远问。

  我犹豫半晌,还是觉得应该对清远实话实说。杜清远听完后,笑着说:“好家伙!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真有那种书,我还能不给你看吗?”

  我脸上一阵发烫,赶紧从枕头下抽出那本棋谱。杜清远看完棋谱,棋艺又精进一大步,我更不是对手了。

  7

  鸟叫声突然停止,我的心脏一下子紧缩成一团,那个久违的怪兽再次现身。杜清远倏地扭头朝卧室门望去,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内容,具体什么内容,我也说不清楚。片刻之后,鸟叫声重新响起,声音比之前稍大一些。这更让我心绪烦乱。

  仔细回想,杜清远近期就不太对劲。那天晚上十点多,我外出回来,刚进小区就远远地看见他独自坐在长椅上仰望那棵大梧桐树。我走到他跟前,他将目光转向我。

  “有烟吗?”他问。

  “不是早戒了吗?”我说。

  “嘴里有点苦。”

  我在他身旁坐下,从裤兜里掏出烟,递给他一根,帮他点上。我自己也点了一根。

  两个红点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杜清远感慨道:“咱们小时候,这棵树就是这个样子。咱们老了,它还是这个样儿。”

  这是个略显伤感的话题,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默然嘬着烟。

  “有时候,我甚至想,死后骨灰就埋在这棵树下。”

  “你要是死在我前头,我就成全你。我说。

  “好家伙!够意思。”

  不一会儿,两个红点接连消失,两个老男人起身并肩离开。昏黄的路灯将他俩投影到地上,一个长一些,另一个短一些。两个影子平行匀速移动,长影陡然一个踉跄变了形,短影一把扶住长影,助其慢慢恢复形状。短影不解,那块砖头那么大,那么明显,怎么就会绊到长影。

  “最近天一黑就看不清东西。”

  “你得去医院看看,是不是夜盲症?”

  “唉!也可能就是老了吧。”

  短影侧头望向与自己同龄的长影,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老了。

  这盘棋杜清远走得极慢,我也不快,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进入中局。我俩保持均势,像是心有灵犀地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个过程中,谁都没说话,看似在下棋,倒不如说,是在一起倾听那个鸟叫声。有好几次,我俩都不知道轮到谁走棋了。在杜清远又一次长时间的停顿中,我不经意间发现,我的帅与他的老将不知何时,已处于面对面状态。

  8

  我和杜清远在慢慢长大,我凝视他眼睛时,从平视逐渐变成了仰视,不知不觉间,他已高出我半个头。我们依然亲如兄弟,可即便是兄弟,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十五岁那年的深秋,无数土黄色的梧桐叶化身地毯,铺满整个大院,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我妈每天都背我姐到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还用板车拉我姐出去看风景。我姐也长大成人了,只不过她是横着长,她若会站,能比我妈高一个脑袋。我妈背她的时候,我每次都自动隐身。只要她出现在外面,我就有一种赤身裸体被人看了个精光的耻辱感。

  一天放学后,我和杜清远结伴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个路口时,看到我妈拉着板车载我姐过马路。她没看见我俩,快速通过马路后开始爬大坡。她的身体几乎弓成了问号,艰难迈出的每一小步,前脚掌都无法踩实地面,都要稍稍向后挪一下,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身后使劲拽她,像极了语文课本上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姐躺在板车上,那双斜眼睛无神地刺向天空,两行鼻涕从鼻孔里流出,越过嘴唇,在下巴上交汇,变成一条晶莹的小蛇,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亮光。

  眼见我妈缓缓走远,我一直呆立在原地没反应,杜清远问:“咱们不上去帮忙吗?”

  我没吱声,且回避与杜清远对视。过了一会儿,杜清远不再看我,一个人跑上前帮我妈拉车。我伫立在那里,他们三个的身影消失了很长时间也没离开。

  从那以后,杜清远就不理我了。上下学的路上,也不再与我同行,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不愿意失去杜清远这个兄弟,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挽回这段友谊。杜清清这时候也已少女初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之间隔了一堵墙,再也没了小时候的那种轻松自然。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之前有杜清远在身旁,没人敢欺负我,失去了他的庇护,我经常被欺凌。为了不挨更多的打,我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可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那天放学的路上,三个混混横在身前。我早已见惯不怪,不跑不躲,杵在那里,听凭他们处置。

  为首的混混壮得像头黑熊,一只肥硕的熊掌搭到我肩上,一股浓烈的狐臭味儿顿时扑鼻而来,他说:“小子,今天你给我们办件事,我们就不打你。”

  我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黑熊,黑熊的嘴角咧出一丝邪笑:“听说你有个傻姐姐,带我们去你家,让我们玩玩她。”

  一腔热血冲向脑门,我挥起一拳,击中黑熊面门,他的一个鼻孔当即涌出鲜血。我们扭打在一起,三打一,结局用脚后跟都能猜到。

  当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家时,我妈正在炕上给我姐喂水。我冲上去,抬手扬翻了水碗,水碗倒扣在炕被上,洒出来的水疾速在炕被上游走画图。我妈一怔,马上明白了什么,不由分说,扑上来重重地打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指着我的鼻子说:“胜子,你给我记住了,外人可以嫌弃你姐,你永远不能。”

  我夺门而去,不争气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那天,我一直枯坐在东街口的石凳上。天刚擦黑时,我爸来了。他静静地坐到我身旁,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陪着。我俩面前,人来人往,没人关注石凳上的我们。最后,我爸将一枚五分钱硬币塞到我手里。

  “饿了就去吃碗馄饨,回家别太晚了,给你留门。”我爸用他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夜深了,凉意开始袭身,街上行人寥寥,我还是不打算回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又有一个人坐到我身旁,我侧目,是杜清远。

  彼此凝望,他眼中的那抹浅蓝让我心头一热。

  “胜子,你眼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直都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甚至想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你交换人生。”杜清远悠悠地说道。

  我潸然泪下,眼前一片迷蒙。

  9

  高中毕业时,赶上国家恢复高考,我和杜清远的人生来到了分岔路口。我俩的成绩都属于那种有一定实力却无绝对把握的水平。肉联厂那会儿有政策可以接班,杜清远选择放弃高考去肉联厂当工人。我爸托人给我联系了街道的被服厂,可我不爱去,非要参加高考,我渴望能远走高飞。

  备考的那些日子,我心无旁骛,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啃书本。考试前一天晚上,杜清远来找我下棋。我俩已经很久没下棋了。杜清远在开局阶段就出现失误,我早早确立了优势,进入中局,杜清远再次走出漏着,被我抽掉一个車。

  “不下了。”我没好气地推盘中止棋局。

  杜清远问:“为什么?”

  我不认为面前的杜清远是真正的杜清远,当然了,这种话我不想明说,只能死死地盯着杜清远的眼睛。他的目光有些躲闪,讪讪地说:“好吧,那我回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好好考。”

  我填报的三个志愿全在北京,高考三天,我发挥正常,能不能去北京,心里没底,却总在脑海里偷偷幻想以后的锦绣前程。忐忑不安地挨到放榜的日子,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早上一出门就见大梧桐树张牙舞爪的枝条上擎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大地宛如铺了一张白纸,怎么看都像一张白卷,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并且很快应验。我落榜了,差了九分。

  梦想破灰了,我哭丧个脸又坐到东街口的石凳上,屁股底下彻骨的冰冷一阵阵往心窝里钻。

  黄昏时分,杜清远来了。

  “好家伙!厉害呀!只差九分,”杜清远挑着大拇指对我说,“我们厂有个工友这回也考了,差了十九分呢。”

  我苦笑了一下。

  杜清远一把拉起我:“别愁眉苦脸的,走,喝酒去。”

  杜清远带我来到云凤园,当时最好的馆子。在门口,我死活不肯进去。

  “你疯了吧,这儿贵着呢。”

  “今天开饷了。”

  一番“肉搏”后,我被杜清远拖进云凤园。杜清远挑了个靠窗的小桌,刚点完第一道菜“苏扬大烤”,进来四个小伙子,看着能比我们大个七八岁。四人中有个戴眼镜的矮胖子,走在最前头。大厅里只有我们这一桌客人,自然逃不过四人的眼睛。他们是杜清远的工友,双方寒暄完,矮胖子热情地邀请我俩与他们合桌。杜清远百般推辞,矮胖子不答应,我和杜清远被硬拉到一个大桌坐下。

  矮胖子豪爽地让大家想吃什么点什么,这顿他请客。另外三人也不客气,点了一桌子硬菜,连我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实物的“九转大肠”也上了桌。

  待菜上齐,酒倒满,矮胖子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来咱们厂五年多了,特别感谢各位兄弟的关照,这回能考上大学也是托大家的福。来,咱们先走一个,希望兄弟们以后不管走到哪儿,友谊都能长长久久。”

  接下来,众人先后向矮胖子敬酒祝贺,最后轮到我时,我坐着举杯对矮胖子说:“恭喜。”然后一仰脖,将酒灌进嗓子里。

  还没等矮胖子回应,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大长脸抢先开口说:“小兄弟的祝福简单了点,再多说几句嘛。”

  我实在无话可说,一时窘在那里。身旁的杜清远见状,连忙说:“他不善言谈,平时话就少,我替他说吧……

  这顿饭吃得着实窝火,我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在喝酒。

  “……要我说,胖哥就该报北京的大学,上省师范,太屈才了,咱胖哥都没怎么复习,就轻轻松松超过录取线十九分。”大长脸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

  矮胖子马上接话道:“我还真没怎么复习,下乡在农村喂了三年猪,成天和活猪打交道,来咱厂后又天天和死猪打交道,学业早荒了,幸亏以前有点底子。”

  我在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声音立刻被大长脸捕捉到。他歪着脑袋用一对金鱼眼斜睨我,阴阳怪气地说:“这位小兄弟是不太服气呀,要不你也考一个试试?”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两个拳头,瞪着大长脸。杜清远这时起身说:“我俩吃饱喝足了,先撤了,你们慢慢喝哈。”

  杜清远说完拽我一起走,大长脸霍地站起来喝斥道:“不许走,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啊?”

  矮胖子也附和说:“怎么?瞧不起人啊?”

  杜清远向矮胖子解释我喝多了,另外二人则安抚大长脸坐下。

  我站着一动不动,胸膛里的那个怪兽又开始蠢蠢欲动,我强迫自己不要发作。

  大长脸怒视着我,冷冷地甩出一句:“给脸不要脸。”

  我还在隐忍,杜清远却爆发了。

  “他是我哥们儿,你这么说他,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你个臭学徒工,哪来的面子……

  杜清远那天对大长脸动了拳头,这给他日后的工作带来不少麻烦,大长脸后来当了车间主任,没少给他小鞋穿。

  10

  没注意什么时候开始的,杜清远的额头上遍布黄豆粒大小的汗珠,汗珠一点点连接成串,再滴落到棋盘上。他的嘴唇哆哆嗦嗦的,鼻息声越来越重,与卧室的鸟叫声遥相呼应。

  “不舒服吗?”我问。

  “不碍事儿,可能有点低血糖。”杜清远面无表情,有气无力地说。

  他含了一块糖后,呼吸慢慢平稳,脸上的汗却一直没消,只是不再淌溜了。

  11

  我到底还是去了被服厂,成为一名车工。我能挣钱了,可还是过得不快乐。唯一的快乐是杜清清带给我的,她考上了实验高中,离家远,放学晚,杜清远有时加班,就让我去接她放学。

  杜清清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遇到颠簸时,会轻扶我的腰,等平稳后立即松手。我们常常一路无语,也确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那种感觉很奇妙,也让我很满足。去时总觉得路远,回时路又变短了,进到大院,车子停稳,杜清清偏身轻盈跃下,道一声:“谢谢胜子哥。”然后缓步朝家走去,我目送她进门。这些都是固定场景,偶尔也有意外。那个夏夜,中途突降大雨,不得不躲到一个小凉亭里避雨,我俩全身湿透,杜清清的白衬衫已然透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前的两座山丘和纤细的腰身。我只瞟了一眼,赶紧背过身去。

  亭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着,我心里也稀里哗啦的。

  “胜子哥,这雨要是一直不停怎么办啊?”

  我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嘴角,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转身重新面对杜清清时,脸上已风平浪静。

  “放心吧,疾雨不会下太久的。”

  杜清清双臂环抱,柳眉微蹙,一双杏眼焦急地盯着雨幕。

  “冷吗?”我问。

  杜清清微微晃了晃脑袋。

  “清清,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拉过一次钩?”

  见她一脸茫然,一丝怅然掠过我的心头。

  “胜子哥,咱俩当时为什么事拉的钩?”

  “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杜清清忽然兴奋地指着我身后的方向说:“我哥来了。”

  杜清远给我俩送来了雨衣,我不愿意穿,简单披到身上,扣子也不系就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跟在杜清远的自行车后面。杜清清跨坐在杜清远车子的前杠上,娇小的身躯包裹在杜清远宽厚的臂膀下。这一幕画面曾在梦里出现过,不同的是,梦里的男主公是我。

  这份快乐终止于杜清清高中毕业,她考上了西安交大,去报到时,我和杜清远一起到火车站送行。月台上,火车缓缓启动,杜清清探出头来与我们挥手作别。我没有挥手回应。我心里空了,被一种失重感笼罩,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杜清清将就此从我的生命中离开。

  四年后,预感变成现实,杜清清大学毕业,跟她在大学里认识的男朋友一起去了新疆。这个消息是和杜清远在一个小饭馆喝酒时,杜清远告诉我的。我一口一口喝着闷酒,杜清远则沉浸在中国女排奥运夺冠的喜悦中滔滔不绝。

  “美国小组赛打咱三比O,决赛咱还它个三比O。”

  “海曼那么厉害,还是干不过咱们的郞平。”

  “好家伙!女排已经三连冠了,三大赛的冠军全拿过了。”

  ……

  又吞下一杯苦酒,反涌上来一个大酒嗝,顶得我干呕了一下。

  “清远,问你个问题。”

  “问呗,搞那么严肃干什么。”杜清远漫不经心地说。

  我顿了顿,说:“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做你的妹夫,你愿意吗?”

  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了。杜清远端在半空的酒杯停住了,高兴劲儿一点一点从他脸上褪去,最后凝固成雕塑。我们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尴尬,许久,杜清远终于要开口说话,被我摆手阻止。我再闷一口苦酒,被呛到,咳嗽不止,还咳出了眼泪。

  12

  八十年代中期,我和杜清远到了适婚年龄。那时谈对象多数依靠相亲,我们在各色女孩中找寻,那些女孩同时也在拣选我们。杜清远的优势是一米七八的标准个头、国营单位正式工,缺陷是单亲家庭。我父母双全,浓眉大眼,国字脸,酷似演员朱时茂,个子矮了点倒是小问题,大问题是我姐。相亲时,对我的貌相,女方都满意。一涉及到家庭,准确地说,是了解到我姐的存在,那些女的就都不满意了。

  杜清远通过相亲,和方艳确立了恋爱关系。差不多同一时间,我认识了德芳。她是春来的幼儿园老师,春来是我师父的儿子,有一段时间,我帮师父接春来。幼儿园在城西,被服厂在城东,一路紧着蹬车,等赶到时,还是经常迟到。那次赶到幼儿园时,门口又是只剩德芳和春来。

  德芳面露不悦:“同志,麻烦你下次早点过来接孩子,我还得上夜校,今天又要迟到了。”

  我忙不迭地赔不是,问她是不是去西山湖那边的电大上夜校。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主动提出送她过去。她思忖片刻后同意了。

  春来坐在前杠,缓缓溜出几步自行车,后座蓦然有了重量,那重量很轻,不禁想起杜清清。与杜清清不同,德芳一条胳膊轻轻揽住我的腰间。车头猛地朝一边歪去,我急忙调整方向。

  这段路不远,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谢谢你。”德芳轻声道谢后,快步向教学楼走去,马尾辫一扬一甩,节奏感极强。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春来有些不耐烦,“吴胜叔叔,咱们快走吧!”

  我低头望向春来,顺势嗅了嗅工作服领口,闻到一股汗馊味儿。

  从那以后,每次接春来之前,我都用一身干净的便装替换工作服,迟到的问题不仅没解决,还常态化了,送德芳去夜校也成为常态。

  正式向德芳表白前,我迟疑了很久。杜清远和方艳正在热恋中,第一次牵手、拥抱、接吻,我都知道时间、地点。我和德芳的事,自然不会瞒着杜清远。有一次和他下棋时,他劝我表白要趁早。

  “怎么说?写信?”我问。

  “写信太麻烦,你就当面说,不用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词儿,实实在在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低头陷入沉思,半天没走棋。杜清远又说:“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她如果嫌弃你姐,就不值得你喜欢。”

  我没吭声。杜清远接着说:“或者,你先瞒下你姐的事儿,等你俩感情深了,她可能就不在乎了。”

  我抬起头,四目相对,在杜清远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的自己。

  我听了杜清远的劝,向德芳表白时把我姐藏了起来。我成功了,我和德芳也牵手、拥抱、接吻。可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姐还是横亘在我和德芳之间。

  我垂头坐在东街口的石凳上,德芳在我面前来回踱步。

  “……你爸妈现在是可以照顾你姐,但他们会老的,会……”德芳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他们走了以后,你姐怎么办?”

  我无言以对。

  “你倒是说句话呀。”德芳急了,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她嘴唇紧抿着,眼睛里噙着泪花。

  我还是没说话,德芳转身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在心里问自己:“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

  在杜清远和方艳的婚礼上,我酩酊大醉,被人扶回家后耍起了酒疯。第二天,我爸一个人去了德芳家。他给德芳的父母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我姐的生老病死都与我无关,还同意我和德芳结婚后单过。

  我和德芳在我家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结了婚,小房子里只有一扇窗户,但可以看到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我妈没出席我的婚礼,原本安排我爸上台讲话,他拒绝了。

  13

  这盘棋我和杜清远漏洞百出,经过一番菜鸟互啄,棋局推进至残局阶段,我剩帅和一个马,杜清远只剩老将和一个士。“马擒单士”是必胜残局,有专门的口诀,原本烂熟于心的口诀此时却忘得一干二净,马围着老将和士各种瞎跳。

  那个鸟叫声变换了一种节奏,每一声的尾音都拖得特别长,每叫一声我心就抽紧一下。杜清远并没有认输,随着鸟叫声一声比一声短促,他越走越快,滑棋的手指抖动的幅度也逐渐加剧。我也跟着快速行棋。我俩像是在下快棋,两条胳膊在棋盘上交替挥动。

  14

  杜清远和方艳结婚的第二年年底,女儿点点出生了。孩子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八岁那年,到了必须做手术的时候。大夫说手术风险很大,也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点点手术前一夜的秋风有点凉,医院走廊里的窗户半开着,冷风源源不断地灌进来。我和杜清远被冷风轻拂着,一起眺望窗外的星空。我陪他在窗前默默站了很久,最后劝道:“放心吧,点点不会有事的。”

  杜清远凝重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点点的手术成功了。杜清远把点点宠上了天,点点要什么,他给什么。点点爱吃炸鸡腿,没问题,想吃多少,管够造。点点不爱学习,没关系,只要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点点初中毕业后念了个技校,学会了抽烟,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杜清远没说过一个“不”字。杜清远舍不得让点点干一点活儿,她从没洗过自己的衣服,连胸罩和沾有经血的内裤都由杜清远来洗。点点技校毕业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正经工作,后来干脆在家啃老,一天二十四小时窝在电脑前玩游戏。杜清远不仅没埋怨女儿一句,还每顿饭都按时按点地送到电脑前。

  然而,在找男朋友的问题上,杜清远没顺从女儿的意愿。点点的男朋友比她大八岁,还蹲过大牢。杜清远坚决反对,点点铁了心要跟人家结婚。父女俩第一次爆发冲突。杜清远怕女儿偷着去登记,把户口簿藏了起来。这也没能留住女儿。点点跟那个男的去了杭州,一晃,快十年了。除了前年方艳去世,回来了一趟之外,点点再没回过家。点点一直和那个男的在一起,两人生了个儿子。因为没登记,孩子的身份不正规。那次回来,点点向杜清远要户口簿,杜清远没给。

  15

  九十年代初,大杂院这一片动迁,除了那棵梧桐树外,一切旧物不复存在。回迁时,我家分得两套一屋室,我爸我妈和我姐一套,我和德芳一套,两套房在同一栋楼里,却泾渭分明,我爸我妈说到做到,从没因为我姐的任何事情麻烦过我和德芳。我妈七十岁去世时,我爸七十二岁,我姐四十七岁。我妈临终前嘱咐我爸好好照顾我姐。我爸一个人伺候我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过去了十年,他得了心衰,生命开始倒计时。这时候,杜清远对我说:“你可以不管你姐,但不能不管你爸。”

  我当然清楚这个道理,只是落实起来有些麻烦。德芳把那份保证书翻出来,贴到客厅的墙上,经常因为我去楼上看我爸时间太久与我吵架。

  我姐老了,满头银丝,脸庞被粗细不一的皱纹分割,只有眼神还是老样子,斜着不知道落向何方。每次去我爸家,我的目光都会长时间停留在我姐身上,我发现,其实我和她长得真的挺像的。每当她发出各种哼哼,我起身要做点什么时,总被我爸拦下。他伸手用力推我的胸膛,不肯让我插手。他的手枯萎了,变小了,没什么力道,却透着一种坚定。我黯然神伤。

  我爸推我胸膛的力量一次比一次弱,我不得不将女儿丽丽和春来的婚事提前。婚礼前一天,我去我爸家,请他参加婚礼。

  “不去,我得在家伺候你姐。”我爸摇头道。

  “我让清远过来帮忙照看我姐。”

  “我不去。”我爸仍然摇头。

  婚礼当天一大早,我和杜清远再次去请我爸,他还是拒绝。

  我爸去世前半个月,我姐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停止了呼吸。她的死非常突然。街坊邻居间,有不好的流言传出来,说我姐是我爸亲手杀死的,还详细罗列了N种杀人方法,诸如:直接掐死、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下毒在粥里……我姐不管是哪种死法,他们口中的我都是一致的:一个不孝的儿子、一个不近人情的弟弟。

  我爸去世那天,我把那份保证书从墙上薅下来,撕成碎片摔到德芳脸上。那些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像是老天掉下的眼泪。

  杜清远在邻里间的口碑与我正好相反,他是一个孝子。杜清远婚后一直和他妈一起生活。人老了,各种毛病不请自到,他妈本就一身的老年病,点点和男朋友出走杭州后,又大病了一场,之后就出不了门了。也正是从那时起,杜清远三天两头和120打交道。这样持续了五六年,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仅出不了门,连地都下不了了,常年卧床。我只要有空,就去他家帮着搭把手照顾老人。

  老人的十个手指全是灰指甲,和我妈一样,常年缝抹布,真菌感染的。帮老人剪指甲时,我妈会浮现在眼前。给老人翻身时,我姐就来到眼前。打鼻饲流食时,出现在眼前的人是我爸。我沉浸在这种循环往复中,乐此不疲。

  杜清远和120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以至于后来,和所有120的工作人员都脸熟了。有一次,一位工作人员面对奄奄一息的老人,委婉地劝杜清远:“老人九十多了,已是熟透的瓜,这样反复折腾,她也遭罪,即使抢救过来也只是维持。老杜,你看还用去吗?

  “去!必须去!”杜清远大声回答道。

  还有一次,杜清远去澡堂子洗澡,不在家。老人的嗓子里又响起了鸟叫一样的哮鸣音。方艳马上联系120,她和我还有工作人员一起往楼外抬老人的过程中,突然面色苍白,手捂胸口,坐到楼梯上,再没能站起来。

  老人卧床这些年,街坊邻居没少在背地里议论,说什么老人太长寿,小辈儿会折寿。方艳的死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大家都翘首观望,杜清远以后对老人会是个什么态度。可是,那种鸟叫一样的哮鸣音再度响起时,一切如故。疫情期间,好几次小区封控,120开不进来,杜清远就背着老人,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再上120的车。

  16

  马终于吃掉了士。杜清远只剩一个老将,再继续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必然会走成困毙的盘面。杜清远还是不认输,老将如同没头苍蝇一样,在九宫内四处乱窜。

  此时,鸟叫声变成了类似拉风箱的声音,而且一声比一声弱。我和杜清远依然心照不宣地走快棋,我非常想屏蔽卧室里传来的声音,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

  又一通乱走,我的马挂住九宫的一个角,杜清远的老马处于斜对角,已无路可走,形成标准的困毙局面。我赢了。几乎同一时刻,拉风箱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俩同时抬头,眼神碰撞到一起,像是互相确认卧室里确实没声了。杜清远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原本笔挺的身子也一下子变矮了,瘫软成一堆肉泥。我听到从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久久不愿睁开,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而已。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时间的概念也模糊了。我宁愿永远被禁锢在这种虚无飘渺的状态中。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爸去世前,曾托我去联系养老院,我一共找了八家,没一家愿收你姐,”杜清远沉吟道,“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爸那绝望的眼神……

  “我们进去看看大婶吧。”我打断了杜清远的话。

  17

  老人出殡时,杜清远摔盆,我跪盆,就好像死的人是我亲娘。有旁观者窃窃私语,却没人揍我了。一起跪盆的,还有多年不见的杜清清,她也老了,鬓角上了霜,眼角被细纹包围。

  杜清远没通知点点参加葬礼,办完老人的丧事后,他到我家来了一趟。他想发个快递,不会网上下单,请德芳帮忙。他要给点点寄户口簿。我没问他这么做的原因,也包括为什么放弃老人。我想等他过段时间平复心情后,一定会主动找我倾述。现实情况却是,我再没见过他。

  杜清远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打手机关机,发微信不回,敲他家门没人应。一天晚上,我带着满腹狐疑再次来到他家,长时间敲门无果后,从门口的地垫下翻出钥匙。

  门开了,立刻被黑暗吞噬,没闻到异味儿。打开灯,屋里没人,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那个木质的棋盘,盘面还是最后那盘困毙。

  我有些迷惑,一如那天面对蜂鸣不止的鸟叫声和乞求我下棋的杜清远。我坐到沙发上,长时间盯着棋盘发呆。离开杜清远家后,又鬼使神差地在那棵大梧桐树下站了很久。

  第二天,我报警了。警察在杜清远家垃圾桶里找到一些碎纸屑,拼接在一起是一张残缺的检查报告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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