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我的辽南大地
第一章魂归何处
引子
电话铃响起时,汤犁夫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之后颤巍巍伸出右手,拿起电话。
这是1992年,中国大地上的电缆电网迅速从城市向乡村辐射,可在黄海北岸的辽南山区,在老黑山下的小峪沟沟谷,除了村委会,除了几个开矿和开矿粉厂的生意人,装家庭电话的,汤犁夫是唯一一个。汤犁夫,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他算不上生意人,只靠手艺赚钱,可手艺能变成钱,钱就能让主人跟上现代化脚步,就能让远在天边的消息随着铃声飞到耳边。
半个月前,他和堂弟媳妇大半夜里待在工棚,被喝醉酒从外面回来的堂弟发现,堂弟服毒,镇医院抢救七天,县医院抢救七天,他在家一天天熬着等着,不幸的消息还是传了回来。
当汤犁夫骑摩托从峨上飞到峨下,再从峨下转出小峪沟,整个小峪沟山谷都被搅动起来了。
1尘土卷起
在这三个月没有下雨的农历八月底,在翁古城通往北部山区的乡道上,一辆拉着三个人的141大解放,旋起了浓烟一样的尘土。三个人,一个是服毒后抢救无效奄奄一息的汤立生,一个是他的堂哥汤犁夫,一个是他的老婆冷小环。汤立生的身体被一蓬稻草和一床旧毛毯包裹着,一张仿佛紫皮地瓜似的脸随着车的颠簸滚来滚去;汤犁夫呆呆地坐在车厢左侧,脸色煞白,两手交叉放在腿上,目视着旋起又落下的尘土;冷小环则僵硬地靠在车厢右侧,双手抱紧胸口,眼睛空茫地看着一程程被车甩在后边的田地。
被大解放卷起的尘土,很快就落在车后的土道上了。不过,总会有另一些尘土被再度卷起。从黄海岸边的翁古城到太平岭、仙人洞、蓉花山,从蓉花山转向北,经滚子河西岸的瓦房街、汤家沟、吊桥子,再到马家、大岭,再到老黑山境内的小峪沟,当车七拐八拐拐到小峪沟沟谷,从一座恍如老虎头一样嶙峋的山崖过去时,又有一座卧蚕似的山崖临近,尘土不见了,车突然停了下来。一群包着头巾的女人和几个拿着农具的男人簇拥在道边,他们的神情既肃穆又不安,仿佛正在等待一场激战,而他们随时都准备为这场激战做点什么似的,因为就在他们前面,一个掉了门牙的豁牙男人堵住大解放,用漏风的声音大声叫道:“俺告诉你汤犁夫,你别想让汤立生进俺家!你把人逼死,还想推出家门,没那等好事儿!”
汤犁夫从车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被尘土糊住的眼睑,愣愣地看着人群。他似乎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眉头的皱褶里挤满了疑问,但分秒之间,一个激灵,眉头就松开了,就从刚才的木讷中警醒过来。他转身看一眼身后的女人,之后手把车厢板,哈腰纵身一跳跳下车厢,当他头也不回朝岔道深处的西南方向走去,141大解放像接受了命令似的,呜的一声抖动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向岔道。
岔道尽头,是峨上屯街,汤犁夫的家就在屯街最东头。
因为要一路上坡,沟谷边的小道又狭窄弯曲,大解放不得不像乌龟一样爬行,尘土归于了尘土,再也扬不起来了,但在这日光就要落入山崖的黄昏时分,拐向峨上的大解放发出轰鸣声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它在大道上旋起的烟尘,它们不是旋在空中,而是震在大地上,震在正准备做一点什么的人们心里——汤犁夫把汤立生拉回自个儿家了!
汤犁夫就这么悄没声地把汤立生拉回自个儿家了?!
因干旱而蔫头耷脑的人们,一下子像是得了急雨似的支棱起来。
这原本是一个悬念,是自从汤立生被拉走就一直悬在小峪沟人们心里的悬念。虽然一开始,大家都寄希望于汤立生能救活过来,可百草枯的杀伤力无人不知,当七天七夜镇医院抢救无效又转到县医院,无望的结局显现出来,垂危之人魂归何处,便滚石落入深潭一样,在人们心里激起层层波澜。
汤立生原本有家,他的家就是豁牙男人汤立耕的家,汤立耕是他的亲二哥。当年,这对精于算计的哥嫂答应为老人养老送终,老人就把五间房分给他们三间半,另一间半分给了小儿子汤立生。那时汤立生刚刚下学,在农村晃了几年又出去当兵,六年后回来,做生意混在外面常不着家,哥嫂带他一口饭并不是难事;可前后十几年过去,老人双双离世,他从外面领回媳妇,哥嫂却一反常态,坚决不允许他进屋结婚,理由是:一间半房,远远不够多年来的抚养费。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助厚道仗义的堂哥,把婚结在堂哥家里……
照常理,谁惹祸谁负责,终归是堂哥跟弟媳弄出事儿来逼出人命,可这一带老祖宗早有规矩,人死不能死在别人家!再说,要不是当哥嫂的霸占弟弟房子把他逼出去,怎么都不会有这一天!
站在村口的人们之所以觉得能做些什么,是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希望在想象的情况发生时,能站出来为各自偏向的一方加把力。当然,主张汤立生回到亲哥家的人占了大多数,尤其年纪大的,倒不是堂哥比亲哥人缘好,而是他们不愿意看到可怜的汤立生有家不能归。他确实是个懒汉,生在泥地里的穷家却眼光朝上,愣充大板先生,除了说大话攀高枝,没任何真本事,可他终归不是坏人……
在大家的想象里,汤立耕窝囊胆小,没什么章程,但他身后有一个刁蛮有章程的老婆,他老婆说什么都不会让临死的小叔子进她的家门。汤犁夫倒是一个仗义的人,可他应该明白,在老祖宗的规矩面前不能瞎仗义!虽然理亏,但你可以出钱,可以承担丧葬费,说什么也不能让本不是你家的人再进你家的门!哪曾想,汤立耕用熬掉一颗门牙的代价长了胆子,不等老婆出面,就把车堵在了村口,他一句漏风的话,就把汤犁夫打趴下了,汤犁夫就屁也不放,乖乖地领着大解放往家里走了,连大家伙儿帮着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这个场面,可是太让大家震惊了!
人们之所以震惊,是在他们的不同立场之外,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共同立场,那就是:无论怎样,你汤犁夫都应该借这个场合洗清自己。出事以来,村庄笼罩在一片阴森的气氛里,没人肯走进汤犁夫家问个究竟。峨下爱管闲事的老队长,有好几回拖着瘸腿往峨上走,都被看见的人给堵了回来,他没好气地吵吵:“俺就是想去问问,俺不信他汤犁夫是这号人!”
堵他的人往往更没好气:“都出人命了,你不信有用吗?”
可以说,小峪沟的男女老少,没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汤立生养不住老婆,从结婚那天大家就断定了,可拐走他老婆的终归不该是汤犁夫。自汤犁夫三十多年前舍弃镇上户口来山沟落户,他就是小峪沟从没有过的身上带着光的人。他身上的光,不仅仅是他仪表堂堂彬彬有礼,没有农家子弟的土坷垃气,还有他的技术。他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镇农机厂技术大拿,拖拉机在山道上跑,他听声音就知道坏在哪里。当他后来被国家派到非洲修铁路,他差不多就是小峪沟夜空里最闪亮的那颗星了。倒是他从非洲回来,因老婆生病回到乡下,光在他身上就黯淡了、消失了,可没用两年工夫,那光又从漆着油漆的家具上闪现出来,他的木匠手艺很快就在十里八村出了名。他生意红火,交际广泛,又见过世面,可他从来不眼睛朝上,村里谁家桌椅板凳坏了,门窗有了裂缝,他有求必应。他家率先打压水井,率先买电视,第一个安装家庭电话,他的家就成了村里谁都可以进出的公共场所。他是这一带的名人,身边又有一个疯老婆,不少女人打过他的主意,他的邻居朱桂星,往家里拖他都不避人眼目,可就从没听到他的风言风语!如果连他都坏了,那么这世界就不会再有好人了!而在大家看来,如果想证明清白,证明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不让临死的汤立生进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退一万步讲,你就是真不清白了,也不能承认!也该在大庭广众面前争辩几句!
可现在,他不光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肯说,还理直气壮把大解放引到峨上了。
把大解放引到峨上,这不仅意味着他当众承认了和弟媳之间的关系,还告诉人们:他要继续单独和弟媳待在一个屋檐下……
这个信息最震动人心的地方在于,可怜的汤立生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眼睁睁看着这一对狗男女在他眼前转悠,直到咽气——
这不啻是震响在小峪沟山谷的一声闷雷。
2黄昏时分
闷雷震到之处,连鸡鸭畜类都无所适从了。在这个出门见山、转头见水的深山沟,黄昏时分如数归家的禽畜,把它们关进窝里、圈里,是主人过日子的重要程序。山里常有野鹰飞落,而一些在河套上吃鱼的母鸭母鹅,又动辄与偶遇的公鸭公鹅私奔,一只鸡被老鹰叼走了确实没有办法,可要是一只母鸭或母鹅去了别人家,很有可能把蛋下到别人家里,是无论如何都要及时找回来的。可是这个黄昏,鸡鸭鹅们的主人,尤其是女主人,完全乱了套。
实际上,在这个晚霞被一大片黑云吞噬的黄昏,大解放刚刚来到峨上,司机把方向盘左打右打刚刚找准停靠的位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陆续地赶来了。
那些上了岁数不能出门打工的男人们,之所以手拿农具等在路口,是他们心里早有准备:无论汤立生被拉回谁家,他们都不能袖手旁观,要是他已咽气,打灵棚、报丧、跑腿都需要人手。女人们干不了重活,却可以帮着做做被褥做做寿衣,这个刚结婚就被逼死的苦命鬼可是太可怜了,听说刚拉到镇医院就后悔了,矿山有人去看他,他大喊大叫不想死。都说喝了百草枯的人最后肠子要一节一节烂掉,她们没办法让他活过来,可怎么也要去替他出口气,去狠狠地盯着那个逼死他的女人,让她害怕!在汤犁夫不作任何争辩就让车开进峨上时,峨下李光头老婆就是这么说的:“定是那个冷小环勾引了汤犁夫,早就听说她在城里是三陪小姐,就不信咱去盯她看她她不害怕!”女人们弃鸡鸭于不顾,或许就是受了这句话的蛊惑。
冷小环暴露在人们视线里,是立体的,因为此刻,司机正在打开车厢三面的厢板。她坐在车厢中央,两臂垂在腰部两侧,脑袋像遭了旱灾的稻穗一样耷拉着,与躺着的汤立生形成一个丁字形剪影。虽然因为干旱,峨上这个秋天的黄昏,风并不大,可她披散的头发还是被一股来自峨山的气流吹拂开来,凌乱地舞动着,使她看起来格外瘆人。她消瘦得不成样子,圆下颏变成了枣核,尖尖的,原来好看的大眼睛掉进额头和颧骨间,像两眼黑洞洞的深井,曾经一头漂亮的垂肩直发一绺绺披散着,与身上丝绸衫扭曲的褶皱相呼应,活脱就是个女鬼!
三个月前还是一对新婚夫妇,十几天前还在峨上峨下成双成对进进出出,现在,一个就要断气,一个像个女鬼。这样悲惨的场面,人们或许想象过一万次了,也一万次地疼过恨过骂过难受过,可没有人会想到,真正亲临现场,会被眼前的惨相震得嘴角发木、耳膜发胀,整个身子像裹进一个塑料包装袋,除了感觉车前车后一片寂静,山川大地一片寂静,作不出任何反应……
围拢来的人们没有反应,车上的女人却有了反应,她先是将双膝屈向两侧,之后慢慢跪起。她跪起来,膝盖摩擦着车厢底部的稻草,一挪一挪向前移动,当移到汤立生头部一侧,她哈下腰,捋起头发,脸贴住他的脸,有气无力地说:“立生,你醒醒,咱到家了!你不是就想回家吗?咱现在到家了!”
仿佛在布满炸药的地方扔了一把火,仿佛刚才寂静的真空正酝酿着一场爆破,当汤立生的身子暴露出来,人们看到一张骷髅一样的脸,突然的,人群里爆出一声哭,是那种粗犷的女声,接着,像决堤的洪水,一瞬间,震荡旷野的哭声就蔓延开来。
这人群里的女人,没有汤立生的亲人,他唯一的妹妹嫁在岫岩,还没有人去通知她;他二哥二嫂把弟弟堵在外面,没敢露面;宫桂霞是他表姐,却出了五服。可某种被突然调动、又相互感染的悲苦情绪使女人们突然失控,她们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一边争先恐后地拍打车厢板。
汤立生还活着,只不过进入深度昏迷,不应该被哭叫吵扰,可此刻,不管是汤犁夫还是冷小环,都无法控制局面。可以说,从出事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断了大轴的马车,就再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转动方向了。比如现在,冷小环哆嗦着跪在那儿,不能站起来告诉大家别哭,哭会让汤立生害怕;汤犁夫木头一样站在院墙边,不能冲进人群驱散大家,告诉大家汤立生需要安静,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天,他需要安静。
倒是人群里的男人们行动了起来,爱管闲事的老队长怒吼道:“别哭啦别哭啦!”
年岁最大的潘吉顺和老实巴交的宋其亮紧随其后,挨个儿去推搡女人。
小峪沟的女人们最是聪明,她们似乎一瞬间就从怒吼中领悟到什么,哭声像旱季里老黑山顶的乌云,转瞬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可当她们止住哭声,终于想起此刻最应该做什么时,她们又统统被一个场景吓着了:冷小环扶汤立生坐了起来。
汤立生没死,是回来等死,这原本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悲惨的现场让悲情提前释放,竟然淹没了真相,当人们被悲痛情绪带到生离死别的边缘,汤立生的突然坐起,无异于死人复活!准备用目光来让冷小环害怕的女人们,吓得纷纷后退,一边退一边弱弱地说:“立生立生,你你……你回来了……”
汤立生坐起来,眼是闭着的,脖颈是软的,黑紫的脸靠住小环的脸,像一个断了瓜秧的枯瓜,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这让一直站在人群外面的汤犁夫突然惊醒,像在路口被汤立耕的大叫惊醒一样,他一刹那从旁边冲出来,拨开人群,纵身一跃跳上车,跪到了汤立生跟前。
接下来的场面,惊吓之余的人们仿佛在看一场大戏:汤犁夫一手揽过汤立生后背,一手伸到他的腿部,像父亲抱住儿子那样,把他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冷小环默契地配合着堂哥,在后边轻轻抬起丈夫的脚。
之所以觉得是大戏,是汤立生还活着这个事实让人们从刚才的悲情中出来了。人们一旦从悲情中出来,就没办法不看清另一个事实:汤立生有这一天,都因为抱他的堂哥占了他的女人,都因为他的女人结婚三个月就勾引了堂哥,背叛了他!因为人们一直不愿相信堂哥真的占了弟媳妇,然而现在,当汤犁夫用果断的行为向大家证明,无论是他还是冷小环,都确凿无疑是这场灾难的制造者,都对汤立生有罪,他们眼下哥是哥妻是妻的样子,便无异于表演了。
很显然,戏剧感消解了悲情,人群里没再爆出哭声,可是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堂哥弟媳在演戏,却没办法不去配合,因为终归汤立生不是演员,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鬼,临死还要进别人的家,不帮他助助威壮壮胆,怎么能行?!汤犁夫倒是能抱动汤立生瘦成麻秆一样的身子,可他下车时脚步趔趄,差一点跌倒,如果不是好几个人把他扶住,汤立生就有可能被甩出去;冷小环只顾双手托着汤立生的腿,可从车上往下下,一脚踩空,一下子栽了下来,要不是有人把她挡住,就碰到汤立生了;还有,汤犁夫院子里锁了一个疯老婆,必须有人跑到前边,去拉开院门门栓……
在这个黑夜一点点降临到峨上的秋天的傍晚,这场大戏最后出场的一个人物,是汤犁夫的疯老婆冯玉凤。自大解放在门口熄火以来,她一直都是被遗忘的角色,她站在大门口的铁门旁,从门缝惊虚虚地往外张望,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一脸的焦急。
其实即使院门被打开,人们簇拥着汤犁夫、汤立生、冷小环蜂拥而入,也很快会错过她。
人们忽视她实属正常,她是这个家的病人,或许正因为她是病人,才导致了今天的恶果。可大家帮汤犁夫把汤立生安置到西屋炕上,在灯光下静静观察汤立生的反应时,她却在院子里突然大声喊了一句:“也对也不对——”
“也对也不对”,这是她挂在嘴边的疯话,如果是阴天,她就说“兴下兴不下”。她的疯话,峨上峨下的人们太熟悉了,熟悉到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意义,可这个晚上,当人们总有一种看戏的心理,当人们丝毫不必用心就能感受到同一屋檐下三个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时,这句话便不但有了意义,且像巫师的咒语,让人听了后背发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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