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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蚕妃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2期 | 作者:叶雪松  时间: 2025-02-06

  引子

  1984年,在陕西安康石泉池河镇谭家湾,村民谭福全在河边淘金,意外在两米多深的“金窝子”里发现了一枚和真蚕一样大小的鎏金铜蚕,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出土的唯一的一枚鎏金铜蚕。这个不经意的发现,使得中华民族古老丝绸之路的伟大物证“鎏金铜蚕”横空出世。

  2017514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出席“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并发表题为《携手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主旨演讲,开篇就提到了鎏金铜蚕,点明了丝绸之路的起源,这枚“鎏金铜蚕”一下惊艳了世界。

  据《石泉县志》记载,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石泉一带的养蚕业就很兴盛。由于养蚕之风盛行,养蚕缫丝业达到高峰。颜色鲜艳,花纹多样,做工精致的丝织品不仅畅销国内,而且能途经西亚行销中亚和欧洲,中国通往西域的商路以“丝绸之路”驰名于世界。

  一

  田野里一片碧绿。

  麦芒钻了出来,长长麦穗像镶满了绿色珍珠,迎风摇曳;桑田里的桑叶长势喜人,像一片片半张半合的绿色的贝壳。悄无声息的细雨像无数蚕儿吐出来的银丝弥散在空中,宛若轻纱披在桑叶上,使这翠绿的桑叶焕然一新。

  在这儿北依秦岭、南枕巴山,地处秦巴腹地、汉水之滨的汉中郡安阳县(石泉县池河镇一带),民女陈慕汐除了“我行其野,芃芃其麦”之外,打交道次数最多的就是这绿油油的桑叶了。早上,十六岁的她就背着竹篓,挎着竹篮,和同伴们一道,顶着细雨,穿过这绿油油的麦田,到桑林里采集桑叶来了。蚕房里那成千上万只蚕宝宝们正张着嘴儿等着她喂呢!

  很快,竹篓和竹篮里采满了带着雨水的桑叶。两只黄鹂在桑林里欢快地唱着歌儿,看样子,这对鸟夫妻在筑巢。她的脸儿不由热了起来。她想起了一个叫叶钰辰的人。她身上的这件平片透雕玉舞人就是她生日那天他送给她的,她一直束在腰上,引得同伴们羡慕不已。富贵官宦人家的女子大都戴一组玉佩,她戴不起一组玉佩,别说一组,一件她也不敢奢望。

  他说:“我会送你一件玉,送不起一组,但我会送你一件最美的。”

  本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在她生日,在密密麻麻的桑叶遮掩下,他打开了一块红绫,红绫里包着一件她只是听说却从未看见过的一件玉饰——平片透雕玉舞人。他将这件早就穿好的玉舞人缓缓地束戴在了她的腰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她听到了他舒缓的呼吸,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痴迷,让她沉醉,是长了十六岁的她从未感受到的。她觉得她的脸儿像火烤,心砰砰乱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儿。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听他说:“这是只乌孙国的美玉,送给你。”

  乌孙国是个什么地方?她从未听说过。那一定是个遥远的国度,来自乌孙国的美玉,更是价值不菲。

  她说:“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要。”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美玉应送心上人。更何况,这件玉佩并不值什么钱,是我在长安时,从一个乌孙人手里买下来的,只花了十枚五铢钱。”

  她惊讶,这么好的佩饰,十枚五铢钱就能买下?

  见她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那个乌孙人向我学习大汉礼仪赏我这只玉饰,我觉得过意不去,给了他十枚五铢钱。”

  自从和他相识之后,每天见不到他,就好像缺点什么似的。特别是那天,他送她这只舞人玉佩后,在她耳根轻轻说:“慕汐,我……”

  从他的眼神中,她似乎知道了那里面蕴藏的东西。她的心慌得更厉害了。

  “我……喜欢你……非你不娶!”嗫嚅了好一阵后,他终于红着脸挠着头开口了。

  她盼的也是这句话。她现在正处在一个年轻姑娘最美华的年华,还没有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的时候,虽说她只是个养蚕女,可也听过这脍炙人口的吟唱。

  “那你就托人下聘礼吧……”说完,红着脸儿消失在桑林中。

  自从她认识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今天,是他到家中求亲的日子。阿翁阿母(汉时子女称自己的父母)也很喜欢他,他们一定会答应的。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就像夏日溽热的河道,突然掠过一股凉风般惬意。

  她不禁哼起了一首熟悉的山歌:“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很快,桑里另一边有了回应。每天,和她一块采桑的伙伴们有十几个。她们个个都是池河村最美最勤劳的姑娘。她们中的好几个都将目光瞄向了叶钰辰,而叶钰辰却独将这份美妙的情感给了她。

  村子里的媒婆好几个,他会求谁呢?

  正如陈慕汐所想,叶钰辰正着手准备提亲的事儿呢!不过,他没和村里那几个媒婆打招呼,而是想托他的房东刘大嫂。刘大嫂对他特好,自从他到这里落脚,对他像亲弟弟一样。

  此刻,叶钰辰帮刘大嫂喂着蚕室里的蚕宝宝琢磨着如何开口,透过蚕室的窗口,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那是陈慕汐采桑归来在唱歌。那歌儿还是他教给她的呢!听着慕汐的歌儿,想着几天前他送给她玉舞人作为情之物向她表达爱意的情景,他咧嘴儿笑了。

  其实,他对她和村里的乡亲们都撒了个谎。

  他不是个普通的蚕民,他是出使西域诸国使者们的随从译官。他自幼生在齐地临淄,父亲奉令来到长安任户曹掾吏(汉时主持农桑、祭祀的民政小官),少年的他也跟着父亲来到皇城。父亲饱学多识,尤擅养蚕,他从小跟着父亲读书,学习蚕桑。不幸的是,父亲到长安第二年便患病过世,父亲的好友、同僚冯至叔父收留了他并推荐他跟随使者出行西域诸国,聪明好学的他很快成了粗略掌握几种外藩语言的译官。

  这只玉舞人是他随同使者出使乌孙国时贵族乌就屠府上的一个官员赏赐给他的。回到大汉后,九死一生的出使生涯让他厌倦和惊恐;大漠苍狼,遮天蔽日的沙海尘暴,更可怕是王权的倾轧。他最亲近的冯至叔叔也被一桩案子的牵连入狱,死在狱中。他来到冯至墓前祭奠,痛哭一场后幡然醒悟。还有他的老师——那位出使过西域诸国的大汉使者在归国后,就以通敌叛国之罪被权倾朝野的霍光大将军砍了脑袋,而他,因为只是一个名不见传的译官得以侥幸逃脱。炎凉的世态,不古的人心,都使他决定离开朝廷的政治和权力角逐的漩涡,挑选了冯至的老家安阳直水(直水,系现在的池河)植桑养蚕,过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他的养蚕经验很丰富,乡邻们无论谁家的蚕有了毛病,只要找到他,很快就能解除病状。没有人知道,这位俊朗的年轻人的经历,只知道他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桑农;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年轻人谈吐不俗,似乎读过几天蒙学,这些人自然也包括豆蔻年华的邻家女孩陈慕汐。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这儿的时候,正遇在溪水边浣纱的陈慕汐。落日的余晖下,一个姑娘窈窕的身影映照在清澈的溪水里,让饥肠辘辘的他睁大了双眼。姑娘如花的笑靥,白皙灵动的双手,月光一般的眼神,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想不到,在这远离京城的乡村僻野,竟然还有如此清纯美丽的姑娘。

  突然,美好的画面被打破了,一只狂犬汪汪叫着扑向姑娘,姑娘躲避不及,被狂犬扑入溪水。姑娘惊叫的同时,忽听一声口哨,那狂犬放开姑娘,游向岸边。顺着口哨的声音,一个胖胖的男孩儿捧腹大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姑娘在水里挣扎着,手里的衣服也随着水流飘走。叶钰辰扔下包袱跳进水里,将姑娘扯上岸来。姑娘千恩万谢,这时,姑娘的父亲和乡邻刘大哥赶来,问明情况,拉着他回家摆酒致谢。他这才知道,放狗的是本地里长的傻儿子大头虾。好心的陈家人和刘大哥听了他的情况后爽快地将他留了下来,刘大哥找到里长为他上了户,将西厢房收拾了一下给他住。从此,他就住在了村里,成了这里的一分子。他除了租用土地植桑养蚕外,也用他的养蚕知识帮着村民,里长和亭长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称他是桑蚕先生。

  他帮陈家最多,有时候见陈家父女忙不过来就过来帮忙。陈家只有慕汐这一个女孩儿,慕汐的母亲常年患病瘫在床上,日子过得极为清苦。

  即便这样,每次,只要他来,慕汐总会想方设法做好一点的吃食给他。衣服破了,她就给他缝补;脏了,就给他洗;鞋子没有了,她就给他打。她打的草鞋舒适合脚。她的笑声很美,像桑树上的黄鹂鸟儿。笑起来的样子更好,一口牙碎玉一般的白。有一次,她给他送草鞋,拉着他的衣襟非要他试试。两人四目相对,她看着他害羞笑着走开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爱上了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而姑娘的眼神告诉他,她也同样对他有意。

  于是,在她生日那天,他将珍藏的玉舞人送给了她。在他心里,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这件来自乌孙国的玉饰。他怕她有压力,就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那天,他给她佩戴这件玉饰的时候,他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缕淡淡的让他沉醉的香气,甚至听到了她的心跳。他觉得他的心都醉了,像喝了坛米酒。

  对他来说,陈家一家三口就是他在世上的亲人。而自从他走进陈家后,陈家人也将他当成这个家的一分子。他想,一定要好好爱着她,呵护她,好好孝敬她的父母。

  这些天,他一直沉醉在对未来的遐想里。他要让她生几个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日子。每天,一想到这些,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有好几次高兴得从梦中笑醒。

  “钰辰,发什么呆?”有女子清脆的声音飘了进来。

  叶钰辰回过身来,刘大嫂端着一篮子桑叶走了进来。

  叶钰辰忙说:“嫂子,没、没想什么。”

  “还能瞒过嫂子的眼?是想一个人吧!”刘大嫂笑着将桑叶扔在了蚕架上。

  “真……没想什么。”叶钰辰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性格腼腆,不知如何跟刘大嫂张嘴。

  刘大嫂说:“兄弟,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过嫂子?是不是在想陈家姑娘?”

  刘大嫂把话挑明,叶钰辰顺势说:“大嫂看到我心里去了。”

  接下来,就将他和陈慕汐相约托人求媒一事说了。

  刘大嫂拍着胸说:“包我身上。郎有情,妾有意,大嫂我早就看出来了。天生的一对,是桩好姻缘。”

  叶钰辰躬身就拜:“多谢嫂子。”

  刘大嫂说:“明天是小满,也是祭蚕神的日子。我这就去陈家。”

  刘大嫂说着,走了。

  其实,叶钰辰并不知道,陈家老夫妻瞒着女儿也在托刘大嫂试探一下叶钰辰的心思,求她做媒哩!

  和往年比起来,今年的蚕税增了两倍,蚕民们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又来了个雪上加霜,可又和官府签订了文书,也只好硬着头皮熬下去。通过这近一年时间的观察,陈家夫妻早就看中了叶钰辰,有意让他入赘,这样,家里就有了一根持家的大梁。

  就在叶钰辰憧憬着和陈慕汐的未来时,刘大嫂喘着粗气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嚷:“兄弟,不好了,陈家出事了!”

  叶钰辰惊呆了。

  二

  雨停了,太阳从云隙里钻出来。陈慕汐哼着歌和伙伴们往家走。今天,是那个人到家中求亲的日子,想着她和那个人的事将提到日程上来,她的心里慌慌的,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驾了云。

  云开日出,好事近。她想。

  “慕汐,看,你们家!”同伴春绣的脸上露出惊讶,推了一下沉浸在幸福里的陈慕汐。

  陈慕汐从遐思里走出来,顺着春绣手指的方向看,几个汉子在里长的指使下,正牵着她家的大黄牛走出院里。大黄是她家唯一的一头耕牛,是全家的命根子。

  她将篮子塞到春绣手里,向家门跑去。

  到家门的时候,就听父亲哀求说:“行行好吧,家里就指着它干活呢!没了它,叫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啊!”

  里长捋了捋卷毛络腮胡,瞪着一对狼眼,振振有词:“难道,你不知道明天是祭祀蚕神的日子吗?天驷龙精最爱吃的就是三牢,今年的牛排到了你们家了。难道,你想和蚕神作对,和天作对吗?”

  在安阳一带的百姓心中,蚕神是天驷龙精。蚕与龙同气、龙与马同气,故此,将蚕神称为“天驷龙精”。这种神物在天上吃的桑叶是伴随天帝右侧的神树扶桑上生长的叶子,在人们心里,蚕是缔造万物的天帝所造化的。

  三牢指牛、羊、猪三牲。三牢礼,是蚕民们最重要最隆重的一次祭祀了。明天是小满,是祭祀蚕神的日子。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挨家挨户轮流出祭品。如果换作以往的几年,陈家和几家人合伙还能出得起一头牛的,可现在,蚕税暴涨,除了所缴税赋所剩无几,果腹糊口都成了奢望,哪里还敢献出家里仅有的耕牛作为祭品呢?里长拿天来说事,陈父就有些迟疑了。惹恼了蚕神,收成不好,更交不上赋税了,到那时,别说填饱肚子,还会违约进大牢。

  老实敦厚的陈父说:“小民怎敢和蚕神、天作对呢?里长,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给她母亲治病,我还欠你三两银子呢!如果没了这头牛,这债得啥时候还上啊?”

  “你还记得欠我家三两银子啊?”里长眼珠一转,看了看远处跑来的陈慕汐,“有一个办法,只要你能答应,那三两银子我不但不要了,还想办法替你出一头牛,你看怎么样?”

  “什么办法?只要我能办得到的。”陈父眼巴巴地看着平日里人模狗样的里长。

  他和里长光着屁股长大,小时候,还在沼泽里救过他的命,想不到,他成了草民,而人家则成了作威作福吃肉不吐骨头的里长。

  “你们家慕汐也不小了,我们家你族侄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我看,他们俩倒是蛮般配的。咱哥俩要成了儿女亲家,岂不是美事一桩?”

  “里长,这……如何使得?我们这样的穷人怎能高攀你们呢?”陈父勉强挤出一丝笑。谁不知道,他的儿子大头虾是个只知道吃的傻小子?在陈父的心里,只有叶钰辰才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

  这时,陈慕汐喘着粗气跑了过来。“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里长打量陈慕汐,笑道:“慕汐,明天祭蚕神需要三牢祭品,这祭牛可轮到你家了。可你父亲想赖着不同意,我有什么法子?”

  陈慕汐说:“里长,这牛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啊,没有了它,我们一家人可怎么活?”

  里长笑道:“这个我管不着,我只知道,祭牛轮到了你们家。别忘了,给你母亲治病,你们家还欠着我三两纹银呢!”

  陈慕汐说:“银子,我们会还上的。”

  “三两纹银啊,你们拿什么还?我刚才和你父亲商量过了,如果你给我当儿媳妇,这三两纹银的账就一笔勾销,我还想办法替你们家出那头祭牛。你父亲同意了,你呢?”里长斜眼盯着陈慕汐,刚刚,他故意玩了个心眼。

  “阿翁(汉时子女称呼父亲),你同意了?你怎么能同意呢?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们家的!”陈慕汐看着父亲,她的眼里喷出了火。

  “我、我没答应。”陈父嘴角哆嗦着,眼泪淌了下来。

  本以为陈慕汐孝心大发就同意了,想不到,这姑娘没看上他的傻儿子,里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陈氏父女,笑道:阳关大道你们不走,偏偏要闯死路来。来人,把牛牵走。

  “是!”手下人应答,扯着缰绳就往外走。

  “哞哞……”那黄牛极懂人性,扯着头拼力挣脱着,凄惨地叫着。

  “行行好,求求你们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陈慕汐扭过脸儿来,母亲从屋子里爬了出来。

  “阿母!”陈慕汐鼻子一酸,将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陈母推开女儿爬到里长脚下,一把扯住里长的衣襟,哀求道:“里长,求求你了,先到别的人家看看,让我们缓一缓。”

  里长嘿嘿一笑:“刚刚,我已经给你们指点了明路,可你们不听啊!既然这样,还费什么唇舌?来人,牵牛!”

  陈母哭道:“不能,你们不能牵牛啊!”

  里长使了个眼色,一个绰号咬狼虫的手下走过来,扯开陈母的手,顺势一脚,将陈母狠狠踹到一旁。陈母捂着胸口,鲜红的血喷出,眼睛一翻,死了。

  陈氏父女扑过来呼喊着,里长正带人牵牛,忽听有人喝道:“把牛放下!”

  陈慕汐抬头,身材魁伟的亭长大步走了过来,跟在亭长身边的竟是叶钰辰。

  原来,叶钰辰听了刘大嫂的叙述后扯腿向陈家跑来,恰恰遇到了视察祭祀进程的亭长。亭长很赏识他,甚至还有意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听了叶钰辰的叙说,带着手下快步赶了过来。

  里长威风顿时不见,还想解释,亭长说:“除惩银十两安葬亡人外,陈家的祭牛由你来出。”

  里长和亭长是姑表兄弟,亭长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怎么说,一介草民是没有办法据理力争什么的。陈氏父女跪在亭长面前,千恩万谢。想不到母亲就这样没了,陈慕汐悲痛不已,叶钰辰好言宽慰,帮着陈氏父女,将陈母下葬。

  服丧三年,孝女不能结婚,立在母亲的坟前,陈慕汐流泪摘下舞人玉佩要还给叶钰辰,对他说:“钰辰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又何尝没有你?三年的时间太长,我又怎么能耽搁你呢?”

  叶钰辰将玉佩重又塞回陈慕汐的手里,冲着她笑了笑:“说出去的话,又怎么能随便收回呢?刘大嫂答应做我们的媒人了,孝期一过我就娶你!过几天我就去云雾山,同郭禹先生合著《蚕经》。书写完了,就到迎娶你的时候了。”

  陈慕汐会心地点了点头。她喜欢有才华的男人,当年,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父亲求一个读书人帮着起的。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虽然她的名字的寓意是十人九慕,瑾汐意美,可她却没有条件和机会读书。他们四目相对,两只黄鹂从桑林间飞出来,互相追逐着消失在天际。

  母亲的死对陈慕汐打击很大,好在,母亲用她的死换回她和父亲暂时的平安。蚕神祭祀已过,那头黄牛仍然在家效力,最令她欣慰的是,心上的那个他对她比以前更加关爱了。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他们之间早就打破了这个禁忌。让她高兴的是,父亲已经同意刘大嫂的求亲,愉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她开心的了,不过,开心之余却又担心那个日子。

  果然,几天后,叶钰辰要去云雾山著《蚕经》去了。走之前,把他的桑林和蚕室交给了她。郭禹先生是汉中郡有名的学者,他住在云雾山中,近年研究桑蚕养殖,颇有建树。几个月前,他云游下山与叶钰辰在桑林中结识,特别欣赏叶钰辰的才气,二人相谈甚欢,相约同著《蚕经》。约期到,叶钰辰只好前往云雾山履行那个颇有意义的约定。

  那天早上,霞光染在溪水和远处的桑林里,陈慕汐来送叶钰辰。这条小溪,是她和他相识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从溪水里把她救上来。

  “我不是不让你来送我吗?”

  “我要目送你离开。照顾好自己,别忘了,我在家里等你。”陈慕汐忍住了眼里的泪水,冲着叶钰辰一笑,将精心绣的荷包塞到了叶钰辰的手里。

  这只荷包是用她织的绫花了半个月的夜晚精心绣成的,上绣并蒂的莲花,里面塞进了香草和她的一绺青丝。荷包虽小,却装着她爱他的整个身心啊!

  “真香。揣着它,就好像你就在我身边。”他笑了笑,拿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将荷包塞揣进怀里,“别惦记我,等着我回来。”

  他咬了咬嘴唇,将肩上的包袱提了提,迈步走了。很快,就融进这轻纱般的晨雾里了。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她在心里一次次默念道:

  “叶钰辰,我等你!”

  送走了叶钰辰,陈慕汐来到桑林里采集桑叶。蚕儿们食量大得惊人,它们蠕动着白白胖胖的身躯,为吐丝结茧储备着能量。现在,有些蚕儿们已经悄悄地蜕皮了。

  蚕的一生分为卵、幼虫、蛹、蛾四个阶段,刚出壳的叫一龄蚕。它又黑又小,所以又叫蚁蚕,在幼虫时期会蜕四次皮,在这一段时间内,蚕宝宝每蜕一次皮就长一龄,身体就会长大一点,而且是越长越大,越长越粗,越长越白。等蜕了四次皮,就成了五龄蚕了,那时蚕宝宝吃了几天桑叶后就会吐丝结茧了。

  让陈慕汐惊喜的是,有一些颜色略黄的蚕宝宝,而且黄透明,特别是胸部,似乎已经能够看到它身体里面的蚕丝了。这些蚕宝宝快要吐丝了。

  如果一切顺当,加上叶钰辰留给他们家的蚕和桑林,除了交上赋税外,一定还有盈余。到那时,她就抽出空闲来为心爱的人织一件在迎娶她的时候穿的金花紫面罗衣。

  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不但蚕养得好,还是个织绫刺绣能手。她的织机有一百二十镊,六十日便能织成一匹绫;而且,她还能在绫上绣上精美的图案,鸟兽、山水、花草,无不形逼真,惟妙惟肖。

  想着成为他的新娘,陈慕汐的脸上就飘起了两抹红霞,心儿也跟着怦怦地慌乱起来。

  桑林里密不透风,散发着甜甜的气息。她正拨开桑林密密的枝叶,突然,一个龙身马头的东西探出头来。这不是蚕神庙里祭祀的蚕神天驷龙精吗?

  忽见天驷龙精吐出一个长长红红的舌头,陈慕汐眼前一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了,女儿还没回来,陈父自己进了蚕室打扫。他和女儿有个分工,他主管地里的麦子和黄牛,女儿管着桑林和蚕室。以往,太阳刚钻出山梁,女儿就像只欢快的鸟儿,挎着装满桑叶的篮子回来了。

  女儿乖巧伶俐,聪明能干,可她毕竟是个女儿身啊,迟早要开花结果嫁人的,可他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让她嫁出去,比剜了他的心头肉还要疼。

  想不到,天随人愿,老天把叶钰辰送到了他的家门。这个是多好的小伙子啊,能干敦厚,长相英俊,和女儿站在一块,天生的绝配。他看到女儿在悄悄绣着荷包,就知道,女儿已经把心放在这个小伙子身上了。他救过女儿的命,还帮他们家干活,不嫌累,不嫌脏,还会一手高超的养蚕技术,村子里的姑娘们纷纷将火辣的目光投向了他,尤其是春绣,当着他和妻子面不知道夸他多少次了。他知道,春绣也看上了他,有意求他们做媒。

  自己和女儿都相看上的人,他怎么能推给外人呢?让他没想到的是,叶钰辰竟然主动托刘大嫂来提亲了,愿意当他们家的上门女婿。他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如果良人(汉时夫称妻)活着,也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良人没福啊,没看到这一幕就去了阴曹地府了。

  这是个有学问的小伙子,他的肚子里装满了学问,还能写字,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在村子里,就是里长也不认识字啊,可他却能在竹简上写出字来。他告诉过他,那是他观察养蚕和种植桑叶的心得。昨晚,他来和他辞行,要去云雾山和一个叫郭禹的写一部叫《蚕经》的书,然后,献给朝廷,让所有养蚕的人都受益。等这部书写好了,女儿的守孝期满,他就回来娶她,和他们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怪事,女儿出去采桑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张望了两回,只好进了蚕室,用备用的桑叶喂养着这些快要吐丝的蚕儿们。

  他将所有的蚕喂了一遍,又将蚕室扫个干干净净,女儿还没回来。是不是桑叶打多了背不过来了?早上,女儿说蚕的食量大增,需要多打些来,她是挑着两只竹筐去的。这孩子,就是个要强,凡事都要干出个样儿来。

  陈父挎起竹筐去接女儿去了。他们家的桑林在村后的山坡上,此时,桑叶长势正旺。他找遍了整个桑林,也没见女儿的影子,突然,在一丛中干的桑树丛旁,他看到扁担和尚未装满桑叶的竹筐。在树丛旁边,还看到了几只凌乱的脚印。

  他慌了,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慕汐,慕汐啊!”

  没有人应答,难道,女儿出事了?

  会不会被山里的强盗给掳走了呢?想到强盗这个字眼,陈父出了一身冷汗。在不远的山里,出现了一伙强盗,杀人越货,连官府都奈何不得,县令和亭长率人打过几次,都没打下来。如果落强盗手里,女儿可就危险了。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她真出了事,那可就要了他的命,摘了他的心啊!

  陈父的呼喊声引得许多村民过来,其中就有里长和他的傻儿子大头虾。

  里长冷笑道:“我说让慕汐给我们家当媳妇,你偏不干。”大头虾嘿嘿笑着,不解地看着父亲。可能,他并不知道,媳妇是什么含义吧。

  陈父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

  里长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管了。”

  里长背着手走了。

  春绣将陈父拉起来,说:“伯父,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陈父急急地看着春绣。这个女儿最好的姐妹成了一根救他命的麦草。

  春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恐和神秘,轻声说:“伯父,你还记不记得,祭祀蚕神的那天,因为没有你们家的牛,里长做了头面牛替代?”

  “记得啊!”

  “当时,里长找不到牛来替补,亭长就建议他用面来做一头面牛。可在烧香的时候,天上刮起了大风,将祭坛里的香烛都刮灭了,祭品也被刮落到祭坛下。人们都说,蚕神不满人们拿面牛来祭祀他发了神威。说不定,慕汐的失踪和蚕神有关。”

  “你是说,慕汐让蚕神给掳走了?”

  “我只是猜测啊。伯父,你想,如果是豺狼,桑林里为什么没有豺狼的爪印?如果是强盗,那为什么除了慕汐的脚印,就没有别人的足迹?”

  春绣一说,陈父想起了祭蚕神的一幕,尽管那天,他还在安排妻子的丧事,可作为村民的一员,他还是参加这个祭祀了。

  春绣说:“早上,我也在桑林里摘桑叶,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接着就再没声息了,这时,我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桑林里飘荡,等我揉眼细看时,那红色的影子就不见了。直到你找慕汐我才想了起来。那个红色的影子会不会就是天驷龙精?”

  陈父跑到蚕神庙里,让他惊愣不已的是,蚕神像的旁边,居然多了一尊一尺高的彩塑的女像,就坐在天驷龙精的脚旁。什么时候多了这尊彩塑的女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女儿真就被天驷龙精掳去?

  陈父跪在天驷龙精脚下,哭晕了。村子里的人将蚕神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唏嘘不已,纷纷为陈父痛心。亭长也赶过来,跪求了一番蚕神后,劝散了众人。

  风拍打着窗棂,陈父醒了过来。他依稀记得是后街的喜旺把他背了回来。难道,女儿真的被蚕神掳走了?

  他的目光盯在神龛上。那上面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和西王母。这对神像是后山淳于越捏的,淳于越除了会捏塑得各式各样的神像外,还知天文和地理,是方圆百里最有学问的人。

  对了,何不求他占卜一下慕汐的下落?女儿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刚过晌午,陈父骑着那头黄牛去了后山。淳于越用五铢钱起卦,对他说:卦象显示,慕汐还活着。不过,却处在危险之中。

  他想问得详细些,淳于越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的话只能点到为止。不过,前几天,有一个人在我这儿订了一尊塑像,说是你们村的蚕神天驷龙精在祭祀那天发了神威,他的主人让他过来捏了一尊女神像给蚕神当夫人。”

  “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我也没细问他的主人是谁。不过,可以想想,究竟有谁才能为天驷龙精配置夫人?虽说我是塑神像的,不过,我要说的是,神像都是人捏出来的。”

  陈父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难道,是他?在这附近,也只有他才有这个资格和权利。淳于越似乎知道什么,可他又不便明说。

  如果真是这个人,那慕汐真就有麻烦了。眼下,能找到慕汐的人只有叶钰辰了。叶钰辰今天刚走,还没到云雾山,找他还来得及。即便慕汐不是落在这个人手里,最起码他也能和叶钰辰商量如何寻找慕汐啊。

  想到这儿,陈父骑牛去了云雾山。时令刚过芒种,道两旁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可他无心欣赏,恨不得一步就能捕到叶钰辰的身影。妻子走后,他觉得自己一夜间老了许多,而在这个家里,叶钰辰就是未来的顶梁柱。

  “哒哒哒……”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陈父回头,一个男子骑着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很快,那骑马的男子很快赶了过来,双腿一夹,在他面前勒住了马头。

  “吁!”

  那马喷着响鼻,停了下来。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长得一大片柞树林。

  骑马的是个年轻男子,陈父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他,可又想不起他是谁。男子问:“老人家,是不是姓陈?”

  “你认识我?”

  “老人家,我想起来了,我去年收蚕丝的时候见过你,还有你家喝过水呢。你有个女儿叫慕汐,对吗?”

  “是的。”

  “你这是去哪儿?”年轻人问。

  “我……去前边的村里看一个亲戚。”陈父扯个谎。

  “哦。”男子靠了上来,他突然指着前方,“老人家,你看,那是什么?”

  陈父看向前方,突然,男子从袖子里亮出一把青铜短剑,猛地刺进他的后背。

  陈父只觉后背一凉,回头看到了男子狰狞的面孔,他突然发现,妻子和女儿交替着冲着他笑了笑,他觉得眼前一黑,从牛背上栽落下来……

  四

  水声潺潺,一条缎子般的山泉水舒缓从一个石洞里流出。洞口有密密的柞树遮掩,里面是一个几间房子大小的山洞;有一根高大的青铜灯盏,圆形的灯盘正中,燃烧着一枚长钉形的火拄,将山洞照得如同白昼。

  陈慕汐睁开了双眼,躺在山洞中一张宽大的竹床上,她觉得身子像被抽出了筋骨,动弹不得。她模糊记着,一个龙身马头的怪物从桑林里探出头,接下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体,衣裙并没被人为动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刚刚,她似乎做了一个漫长而又温馨的梦,梦中,她依偎在他宽大温暖的臂弯里。他的目光让她沉醉,让一堆炙热的炭火,快将她烤化了。

  我这是在哪儿?怎么到这儿来的?陈慕汐掐了一下自己的皮肤。

  “有人,有人吗?”她喊着。

  空荡荡的洞里有声音传来:“这儿只有神仙。知道吗?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陈慕汐扭过头,从烛台后面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桑林里那个将她吓晕的马头龙身的怪物。蚕神庙里供奉的天驷龙精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难道,这怪物是蚕神?

  陈慕汐背后窜上一股冷气,战战兢兢,哆嗦成一团:“天驷龙精?”

  “好眼力!”那怪物冷笑,“知道为什么要把你掳到我这神仙洞府来吗?”

  陈慕汐惊恐地打量着怪物,觉得脖子像被一把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她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想动,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像一条蚕那样蠕动。

  “还记得因为你们家的祭牛吗?因为你们家不献祭牛,害得要我吃面牛。你们知不知道,由于你们凡人的自私害得我填不饱肚子,也没有法力让我子孙们为人间效力了。”那怪物说着走了过来,只见他脚下无声,像踩着棉花,又像画上的神仙驾着云朵。

  陈慕汐的心快从胸腔里蹦了出来,要知道,她面对的可是人人敬仰的天驷龙精啊!

  “不过,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夫人,我就既往不咎。我还是会让我的子孙们吐出更多的丝来。你答应吗?”

  那怪物坐在了床沿上,伸出一只手来抬起陈慕汐尖尖的下颌,吓得陈慕汐赶忙闭上眼睛,身子愈发的战栗起来。

  “别怕,只要你乖乖地答应我。”

  陈慕汐感觉到,那只手从下颌缓缓地移到了她的面颊上、脖颈上。她甚至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度和喘息声。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叶钰辰的笑容,泪水滑出了眼眶。

  “好一个人间尤物!”怪物说着,俯下身来。

  “住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陈慕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开了眼睛,叶钰辰竟然出现在天驷龙精的身后,一把青铜剑紧紧地抵在天驷龙精的后背,眼睛里透出青铜剑一般的寒光。

  叶钰辰说着,青铜剑挑下了天驷龙精的马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来。

  陈慕汐怎么也想不到,劫持自己的竟是道貌岸然的亭长。就在亭长惊怔的时候,陈慕汐只觉身上像被注进了神力,跳下床来到叶钰辰身后。

  “亭长,想不到你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叶钰辰说着,那剑闪电般抵在了亭长的咽喉上,犀利的目光盯着亭长,“快让你的人备马,否则,我就刺穿你的喉咙。”

  “好,好……”亭长顿时换了一面孔,被叶钰辰逼出了洞外。走出洞外,他就扯开嗓子,“备马!”

  一个瘦高的手下牵着一匹大青马走了过来。

  亭长吩咐:“把马给他!”

  “是,亭长!”手下将缰绳递给了叶钰辰。

  叶钰辰接过缰绳,示意陈慕汐先上马,然后撤剑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那马撒开四蹄,向前疾奔而去。

  亭长看着那个手下:“水煮鱼,快,组织人跟着我追!”

  “遵命!”

  很快,那个叫水煮鱼的手下召集了数十个背弓挎箭的同伴,在亭长的带领下,向叶钰辰追去。

  亭长早垂涎陈慕汐的美貌了,乔装成天驷龙精的样子在桑林里将她劫持。头天夜里,他差水煮鱼在淳于越那儿订了一尊彩塑女神像,趁着夜色的掩护,将女神像悄悄放在天驷龙精塑像的旁边。做好这一切后悄悄藏在了桑林里,用特制的迷药将陈慕汐放倒在一条袋子里,将桑枝拴在马尾上扫去脚印将陈慕汐劫持了。就在他以天驷龙精的样子恐吓她乖乖就范的时候,叶钰辰竟然惊现。

  将陈慕汐劫持到山洞里他就赶到蚕神庙前观望人们的反应,在蚕神庙前,他听说,叶钰辰去云雾山了。他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安排心腹赵佗秘密潜藏在陈家四周。当他听赵陀汇报说陈父去了淳于越那里,断定陈父觉察出了什么,一定会找到叶钰辰相商救出女儿的办法。如果事情败露,他这亭长今后还以何面目示人?于是,吩咐赵陀人骑马去追陈父,务必将他杀死在去往云雾山的途中。赵陀得手,他这才安心回到洞中静心享受这人间美色。想不到,叶钰辰竟然现身,以剑相搏将陈慕汐救走。

  究竟何人将消息透露叶钰辰搅了他的好事?如果让他知道是谁背叛了他,非将他当人彘不可。

  叶钰辰和陈慕汐两人一骑,马的体力不支,很快,亭长率人尾追了上来。陈慕汐感受到了来自叶钰辰身上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体热,心中一热,滴下泪来。

  “钰辰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亭长的家人水煮鱼告诉我的!”

  叶钰辰和水煮鱼私交很好,水煮鱼收蚕丝时突然肚子疼得直滚,是叶钰辰将他背到家中服药止的疼。从此,水煮鱼就慢慢和叶钰辰相交起来,有什么话都愿意和叶钰辰说。

  这次,亭长掳劫陈慕汐被水煮鱼看在眼里,他当时正在后园的桑树上吃桑葚,而赵陀酒后无意中将亭长指使他杀掉陈父得了丰厚赏金的事炫耀给他听,他就骑马悄悄星夜赶到云雾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叶钰辰。

  听到陈父被杀,心爱的人被劫持,叶钰辰当即和水煮鱼赶回来。临出来的时候,郭禹特意将他珍藏的那把青铜剑送给了他,叮嘱他办完了事赶紧带慕汐回来。

  “钰辰哥,你可真行!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骑马呢?”陈慕汐大声问。

  其实,骑马射箭,持剑搏杀,他早在出使乌孙国的时候就学会了。如果没有一好身手,不死在强盗手里,也死在匈奴人的铁骑下了。只不过,到池河以后,他把这些隐藏了起来。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和过往,更不想让慕汐为他担惊受怕

  这些,他没时间向心爱的女孩儿叙说,只是说:“阿翁在世的时候教我的。”

  “钰辰哥,你真了不起!”陈慕汐回头冲叶钰辰一笑,突然面露惊恐,“他们追上来了!”

  叶钰辰一边安慰着陈慕汐,一边用眼睛瞄着亭长他们。叶钰辰想,如果亭长追上来,就是拼着命也要护着陈慕汐离开这儿。如果有一壶羽箭,一张雕弓就好了,他就可以将他们射落马下。当年,他跟随冯至叔父出使乌孙国,就曾用箭射退追击他们的强盗,也射杀过追逐他们的野狼和雪豹。

  前面是密密的桑林和草丛,叶钰辰俯耳说:“慕汐,马力不济,在前面树林拐弯的地方,你跳下去藏起来,我把他们引开后再来接你。”

  “钰辰哥,要死,也要死在一块!”陈慕汐坚定地说。感受着叶钰辰带来的温暖,她实在不想离开他,哪怕是一瞬。

  “难道,你还想被亭长捉回去吗?快,把你的绕襟深衣脱下来给我。我拿着这件绕襟深衣,亭长他们远远看到,觉得你还和我在一起。”

  陈慕汐明白叶钰辰的意思,将这件深衣解了下来。

  马很快跑到了树林拐弯处,叶钰辰将马停下来,轻轻将陈慕汐放了下去。

  “慕汐,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去云雾山找郭禹先生,他会帮助你的。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现在情势危,我必须得告诉你,尊大人(汉时称别人父亲)他……”

  “阿翁他怎么了?”

  “尊大人发现了亭长的阴谋去云雾山找我,半路上被亭长派人杀了!”

  叶钰辰说着,挥着那件深衣,双腿一夹,那马快速向前疾驰而去。陈慕汐泪光直闪,她迅速躲在树丛中藏了起来。

  很快,亭长率人追了过来。有人说:“亭长,他们跑不了了,前面是直水,没有路了,就是淹,也把他们淹死。”

  亭长说:“谁捉到姓叶的,赏他十两纹银。啊,不,五两金子!”

  陈慕汐听得清清楚楚,她忍着饥饿,向树林外张望着。透过枝叶的间隙,远远地看到,叶钰辰的马已到了河中间。此时,夕阳的余晖在直水里撒下点点金光。叶钰辰手里挥动的深衣,真就好像她仍坐在他前面一样。

  亭长率众来到河边,众人勒住马头。

  亭长大叫:“射死他们!”

  众人纷纷张弓,箭像飞蝗一样射向叶钰辰。很快,人和马中箭,叶钰辰跌落水中,那件深衣在水中漂荡,很快,人和深衣都不见了,只剩河面上的点点波光。

  五

  陈慕汐晕厥了过去。

  一滴水珠滴落到了陈慕汐的嘴唇上,是夜晚的露珠。她醒了,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天幕上的下弦月发出清冷幽暗的光。草丛里传来各种昆虫的鸣叫,远处,隐隐传来狼的嗥叫声。

  阿翁和钰辰哥都被亭长害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陈慕汐悲从中来,趴在草地上,手抓泥土呜咽着。

  她的身体极为虚弱,她已经一天两夜没有进一滴水,一粒米了。她在给自己打气,决不能倒下去。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的心缩成了一团,一只猫一样的动物在她面前飞快地掠过,很快就不见了。不过,顺着这只猫一样的动物掠过的方向,她看到了一棵桃树。树上拳头般大小的果实在月光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她咽下了一口唾液,爬到树下,摘下桃子就啃。狼吞虎咽,三颗桃子落肚,她觉得精神多了。

  她来到了直水边上,冲着湍急的水流跪拜,在心底立下复仇的誓言。她上了河道上那座独木桥回到了家里,牛棚里空荡荡的,飘荡着黄牛留下来的气息。屋里冷冷清清,阿翁果然没在,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胡乱收拾了一下随身衣物,带上一些干粮,又将家里仅有的那几十枚铜钱串在一起放进包袱里,连夜去了云雾山。

  去云雾山之前,陈慕汐轻轻推开了蚕室。月光下,蚕宝宝们发出沙沙的声响,吃得正欢。再过几天,它们就要吐丝了。陈慕汐拿起竹篮,里面还有一篮子桑叶。她将桑叶撒在蚕台上,泪水再次滚出了眼眶。她咬咬牙走出家门来到刘大嫂的院门口,她迟疑了一会儿推门走进院子,敲着刘家的窗户。

  “谁?”屋子里传出刘大哥的警惕的声音。

  “大哥、大嫂,我是慕汐啊!”

  “慕汐……你、你不是被天驷龙精掳去当蚕神夫人了吗?”刘大嫂的声音传了出来。

  “大哥、大嫂,我没死啊!什么蚕神夫人,那都是假的骗人的。快开门,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哪来的什么鬼啊神的,快开门。”刘大哥斥责刘大嫂。

  “等着,我去开门。”刘大嫂的声音传了出来。

  灯点上了,刘大嫂和刘大哥披着衣服迎了出来。刘大哥说:“慕汐啊,还真是你啊!快进屋。”

  刘大嫂说:“我们大伙都以为你被天驷龙精掳去当了夫人了呢!”

  “大哥、大嫂,我被亭长劫持了,是他假扮的天驷龙精的样子。”

  陈慕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阿翁、叶钰辰为救她被亭长所害的事原原本本叙说了一遍,末了,给刘大哥和刘大嫂跪下,“大哥、大嫂,我此次离家就是为了阿翁阿母,还有钰辰哥报仇。蚕室里的蚕就快吐丝了,就托付给嫂子打理了,嫂子实在打理不过来,就去找春绣,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

  “可是,你一个姑娘,怎么给他们报仇?”刘大嫂急得团团转。

  刘大哥也说:“一个人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啊!你嫂子说得对,你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能斗得过亭长啊!”

  “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了,也要为他们报仇!大哥、大嫂,我走了。”陈慕汐说着,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叶钰辰叮嘱她去云雾山找郭禹先生,可云雾山那么大,又上哪儿去寻找郭禹先生呢?再说,这件事情会不会牵连人家呢?与其费心劳神去寻找,还不如直接去安阳县去告亭长,听说县令还是个清官。

  晨曦微露,太阳从远处的山梁上爬了出来。陈慕汐直奔安阳县城而来。

  汉代沿袭秦的政区划分,设汉中郡,并在今安康地区分设5县:安阳、平利、旬阳、锡县和西城县。安阳县所辖,即今石泉、汉阴、紫阳3县,而陈慕汐的家池河村就在现在的石泉县池河镇附近。

  两天后,陈慕汐的脚板踏上了安阳县衙门口的石条台阶上。

  昨晚她路过一片桑林,指导一户养蚕的人家如何喂蚕和防治蚕病,那户人家感激她,非要她留下来住一夜。恰巧,这户人家的小姐是个识字的才女,她见小姐年纪和她相仿,就求她帮着她写下了一张讼状。她用不起绢、绫,只好用穿起来的竹简。

  两个衙役见了她,问她干什么,她说:“我、我要告状。”

  “告状?”两个衙役看了看她。

  她点了点头。两个衙役向她伸出手,她打开包袱将竹简递了上去,其中的一个衙役看了看,将竹简扔在台阶下。她怔住了,扑过去将竹筒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土,眼泪涌了出来。两个衙役开心地笑了起来。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是在向她讨进门的常例钱呢!她一个乡下姑娘,又如何懂得这些?

  “刘蛟、李猛,你们俩在干什么?”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走了出来。

  “杜主簿,我二人和她开玩笑呢!

  “开玩笑?怕是另有所图吧!”杜主簿走下台阶,“姑娘,进来吧!”

  陈慕汐跟着杜主簿走了进来。

  杜主簿问她有什么冤屈,陈慕汐将竹简递过去。杜主簿接过一看,面露惊讶:“这个官司不好打,也许会有麻烦,我把你的诉状递上去看看吧!”

  从杜主簿的脸色和言辞上来看,陈慕汐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天杀的亭长!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

  “传民女陈慕汐!”堂内传出呼叫她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衙役走出来,传她上堂。

  陈慕汐跟着这个衙役来到堂前。书案后的椅子上,坐着头戴乌纱帽的七品县令,身后站着杜主簿

  县令说:“陈慕汐,杜主簿替你递过来的状子,我看过了。你绕过你们当地的伍长、蔷夫、游缴,绕过廷掾状告池河的里长、什长和亭长,你可知罪?不过,本县念你是一娇弱女子,没见过世面,也就不再责怪于你。你状告里长使人踢死了你的母亲,亭长强行将你掳走,是他杀了尊大人和你的未婚夫,可有什么真凭实据?如果情况属实,本县一定为你做主!

  “多谢青天大老爷!”陈慕汐再次跪倒,“家母被里长指使手下一脚踢死,亭长假扮天驷龙精将我掳到他的密室非礼,幸得民女的未婚夫叶钰辰相救,才免遭欺辱。叶钰辰为救民女,被亭长射死在直水,阿翁也被亭长差人害死了。请大人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

  县令说:“本县判案,总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先找个地方静候,三天后的这个时候再来衙署,本县这就差人前往池河调查。退堂!

  “谢大人!”

  陈慕汐走出县衙,觉得肚子很饿,就从包袱里掏出一文铜钱,在面馆里买了一碗面吃。想不到县令是个青天大老爷。不出意外,她就可以为阿翁阿母和钰辰哥报仇了。

  “姑娘,饿坏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陈慕汐回过身,杜主簿坐在了对面,也向面馆伙计要了一碗面吃了起来。

  “主薄大人,谢谢你。”陈慕汐起身施礼。

  杜主簿说:“姑娘啊,我佩服你的勇气,可是你年纪还小,有些厉害你还不知道啊!”

  “主薄大人的意思……”陈慕汐问道。

  杜主簿悄声说:“姑娘,你状告你们当地的里长和亭长,是撞到虎口里了。”

  “虎口?”陈慕汐惊呆了,她看着这位慈善的比自己父亲年纪还要大的长者。

  杜主薄说:“实话对你说了吧,县令大人和池河的亭长是儿女亲家,亭长的女儿就嫁给了县令家的公子,而县令之所以能当上县令,是亭长资助了他大把的银子。刚才在堂上,他是故意演戏给你看的,却逃脱不了我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陈慕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一个亭长就翻起这么大的浪花。

  汉制是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官主要有蔷夫、游缴,蔷夫掌一乡之行政,兼收赋税,游缴捕盗贼,管治安。乡下有里,什,伍。里设里长,什设什长,伍设伍长,亭设亭长,亭长以上,是督乡事廷掾。相比之下,亭长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官员,可就是这个芝麻粒大的小官,却害得她家破人亡。

  “主薄大人,那我……该怎么办?”她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像夏日里的蝉鸣。

  “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会大祸临头。姑娘,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杜主簿说完,将一文铜钱扔在桌上匆匆离开。

  杜主簿的话不能不信,可她实在太累太困了。她最迫切的事就是需要好好睡上一觉。虽说这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可当官的人总不会都一样吧?既然这安阳县容不下她,那她就去汉中郡,亭长的势力再大,总不至于连郡守也认识吧?

  包袱里的铜钱只有几十文,根本住不起客栈,这些钱只能救急。有时候饿了,看见了路边的桑树,就爬上去用桑葚填肚子。她想起了进城时有一个破落的文王庙。实在不行的话,她就到那儿去栖身一晚。天驷龙精似乎也让她明白了,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鬼神,庙里的泥胎都是人们臆想出来的。

  正要起身离开,面馆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怒骂声:“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窝囊物?连个机杼都修不好。”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一个开面馆的怎么会修这个呢?”

  陈慕汐看到收她面钱的伙计无奈地摇头笑着,似乎在为主家表示同情。一个矮胖的男人走出来,对伙计说:“冯元,把后街的李工找来,帮你嫂子把机杼修好。”伙计说:“李工昨天来吃过面,他吃完面后去了紫阳了。他说他要为表兄家做十几台机杼,得过阵子才能回来。”

  “这怎么办?你嫂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修不好,咱们俩谁也别想消停。”矮胖男人满面无奈。看样子,他就是这面馆的男主人。

  “这位大哥,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陈慕汐灵机一动。

  “你能修?”

  “懂一点,不过,我不一定能修得上,只能试试。”

  “姑娘,你要能修好,可帮我大忙了。”

  “没事,不过,如果我修好了,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你们家有没有闲下来的房间?”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实在太累了,如果我把机杼修好,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陈慕汐见到了刚才那位发牢骚的大嫂。她的机杼只是太过陈旧了。在长期的织造提花实践中,陈慕汐深感使用成百上千的综束对精工织造不仅费时费工,而且无法提高质量,于是,她就把综束化成一百二十综、一百二十蹑的提花机,并获得了成功。陈慕汐除了会养蚕植桑,还是一个出色的织绫能手。

  大嫂的机杼只是一根小木辊断了,陈慕汐让小伙计拿来一把骨刀替代了这根小木辊,很快,机杼吱吱地转起来。

  这户人家没有食言,痛快地腾出楼上的一个干净的房间让陈慕汐休息。

  躺在竹床上,陈慕汐顿觉身体倏然间就松弛了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梦中,她遇见了阿翁阿母,梦见钰辰哥娶她来了,蚕儿们也都吐了许多雪一样洁白的丝,她把这些丝织成了漂亮的彩绫……

  一声惊雷,陈慕汐醒了过来。她听到了细雨声。不过,这雨声外,她还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响。

  陈慕汐顺声音看过去,门口的青铜灯盏那微弱的光下,有一个锃亮的薄薄的东西在轻轻拨动门闩。容不得她细想,将枕头塞在被子里,钻到了床底下。

  门闩被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扑过来冲床上的被子就是刺,陈慕汐甚至看到了穿过床板的剑刃。那剑刃离她的鼻子不到一指。她屏住呼吸,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楼下传来面馆女主人的声音:“谁?谁在那儿?”

  屋内的这个人赶忙撤出屋子,和在门外望风的人一起离开了。这两个人的背影似乎十分熟悉,仔细一想,竟是刁难她的两个衙役刘蛟和李猛。

  如果没有杜主簿的提醒,此时就做了剑下之魂了。陈慕汐惊出一身冷汗。

  天蒙蒙亮,她匆匆辞别店家。行前,求面馆大嫂拿出了一件大哥的外衣卖给她。太阳露出地平线的时候,化身为小伙的她已经第一个出了安阳西城门,踏上了去往汉中郡的大路。

  六

  两天后,陈慕汐出现在汉中郡守衙门外。

  她咬牙花了五文钱求一个年迈的老讼师为她在竹简上写了讼状。她没有见到郡守,那个长着山羊胡须主辟讼事的黄脸辞曹掾史腆着肚子接待了她。他傲慢地打量着陈慕汐,将讼状扔在地上。竹简在地上荡起了一股烟尘,陈慕汐扑过去将讼状拾起来。

  “你有什么真凭实据状告安阳县令和你们当地的里长、什长、伍长、亭长勾结?”辞曹掾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大汉的百姓都是你这样不守法度的刁民,那天下不就乱了?”

  “我要见郡守大人!”

  “郡守大人岂是你一个民女说见就见的?来人,把她轰出去!”

  两名差役连推带搡,将陈慕汐推出了郡守衙门。看着衙门口那两尊高大的石狮,陈慕汐哭了。她想起了那个给她写诉状的讼师。她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她的官司官府不但不受理,还把她给轰出来。是不是诉状写得不到位?

  在那个拐弯的巷口,她找到老讼师。

  老讼师叹了一口气:“姑娘,不是诉状写得不对,是你触犯了为官者的大忌啊!”

  “我触犯了当官的大忌?”

  “姑娘,你也不想想,现在的蚕桑税为什么比以往高出几倍来?还不都是这些当官的制定的?你们当地的官员是底层的,他们执行的是谁的命令?如果上面不点头,他们是不敢横征暴敛的。你状告你们当地的官员,不就是打郡守的脸吗?”

  “原来是这样啊,可我想见郡守大人,那个辞曹掾史为什么不让见?”陈慕汐似乎有些明白老讼师的话了,可她还是想问个究竟。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你的案子是普通的鸡鸣狗盗邻里纠纷的案子,我写的状子准赢,可是你的状子涉及他们的利益。接待你的那个辞曹掾史是主辟讼事的。在咱们的汉中郡,他可是除了郡守外,权大得通天的官员啊!你能见到他,也够幸运的了。

  “老人家,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姑娘,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有没有勇气。”

  “老人家,请赐教!”

  “姑娘,找我写讼状的人不下几百,可你是头一个姑娘家,敢抛头露面为亲人报仇,让老汉我不能不敬重你。可你知道,现在的桑蚕税这么高,这背后的主使是谁吗?是当朝的大司农田延年啊!”

  “田延年是谁?”

  “说了你也可能不信,你知道当朝的大将军霍光吗?田延年是霍光最得力的亲信,霍光罢黜废帝刘贺时,田延年挺身而出,以功入为大司农的。大司农主管全国的赋税钱财,凡国家财政开支,军队的用度,诸如田租,口赋,盐铁专卖,均输漕运,货币管理等都由大司农管理。大司农银印青绶,权可大得惊人。当今皇帝可能不知道蚕桑税涨得如此厉害,可大都让田延年等人中饱了私囊。霍光虽然不在了,可田延年的权势仍可通天,全国的地方官吏,也大都是他的人。所以我说,如果想要报仇,就得扳倒田延年这棵大树,树倒倒猢狲散,你的冤仇才能得报。

  原来,这些官员,看起来个个道貌岸然,私下里却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啊!

  “老人家,怎样才能扳倒田延年这棵大树?”

  老讼师沉吟了一会儿,说:有两个办法,不过,这两个办法都不容易做得到啊!你一个姑娘家,我怕……你仇没有报,自己反丢了性命。”

  “老人家,如果报不了我的冤仇,我一个人苟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陈慕汐双膝给老讼师跪下,“请老人家指点!”

  老讼师拍了拍大腿:“也罢!那老汉我就告诉你这两个办法,一,接近田延年,想办法锄掉他。这样一来,务必会惊动当今皇帝,皇帝一定会派人细查此案;二,告御状。这两件事情都不容易做得到,庶民百姓想要见皇帝,比登天还要难。可是,要想为亲人报仇,就得拿出异乎常人的勇气啊!”

  接下来,老讼师在一块白绫上,为陈慕汐写了一张讼状。

  陈慕汐要付钱,老讼师说:“孩子,你是我见到的最有勇气的姑娘,这张白绫状你揣在身上方便,我就不收你的钱了。官司打赢了,别忘了到这巷口来通知我一声,到时候,老汉我喝个痛快。”

  十天后,陈慕汐的双脚踏到了帝都长安北门外。此时,正值夕阳西下,在长安城的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陈慕汐换上了女儿的衣服,又洗了把脸,对着家乡的房面跪拜:

  “阿翁阿母、钰辰哥,保佑我此行大仇得报。事与愿违,我就投进这护城河,让这河水把我的魂魄送回家乡。”

  身后有人说道:“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陈慕汐回过身来,一个牵着骡子的老汉停在她身后。骡子驮着的两只筐里装着雪白的蚕丝。陈慕汐心里一酸,这个时候,家里的蚕宝宝们也早就吐丝了吧!

  “老人家,我、我没说什么。你这蚕丝可都是上品啊!”陈慕汐起身,拿起筐里的蚕丝看了看。

  老人说:“这些蚕丝是给我在城里开织坊的女儿送去的。他们织坊里织出来的缯帛通过织室令查验过后送给王宫。”

  汉时,养蚕和丝织都有专门的管理机构,织造是直接为王室服务的,朝廷少府属官有东织令丞和西织令丞,丝工们将织好的缯送到王宫前必须经过织令丞的查验。朝廷养蚕的生产的管理机构,称作蚕官令丞。只不过,陈慕汐因为处在僻壤,接触不到管理他们的蚕官,这些蚕官,大都由当地的里长、什长、亭长和伍长什么的兼任或替代。

  陈慕汐说:“老人家,我们快进城吧!”

  老人说:“官府有规定,这蚕月之务不关四门,通宵不闭的。姑娘,你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我从安阳来,去京城探望我姨妈。”陈慕汐撒了个谎。

  一老一少,一边走一边攀谈起来。老人告诉她,她的小女儿在长安城的绣女巷里,手下有几十个丝工,定时向皇宫和王公大臣们缴纳定额的丝品。

  陈慕汐摸了摸自己的包袱,那几十文五铢钱快花光了,如果让老人家介绍在绣坊干活,不就有了落脚之处了吗?就在陈慕汐开口求老人的时候,老人说:“那些官府的人可厉害了,他们让我女儿的作坊限期将丝品交上,可作坊里的机杼常常坏,不能按期完工。”

  “老人家,我会织绫,还会修理机杼。”陈慕汐说,“如果织坊缺人手,老人家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家母病重,需要买药的。”

  老人想了想:“放心吧姑娘,如果你真是个织绫能手,我女儿女婿一定会收下你的,更何况你还会修机杼。”

  “谢谢你,老人家。”

  七

  如丝细雨,飘落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陈慕汐来到长安一个月了。经过那个送蚕丝的老汉的引荐,她顺利地成了绣坊里的丝工,很快崭露头了。绣坊里的织机大都落后,陈慕汐来后向主人建议改造一批织机,织品不但超额完成定额,质量也得到了王公大臣们的夸奖。一时间,竟然引得长安城里好几家绣坊的人前来求教,而绣女巷的织品也成了织令丞的免检缯帛。

  陈慕汐不再是个普通的丝工,而成为织工们的师傅。主人允许她,除了指导织工们的技术和机杼的维修保养外,可以利用闲暇时间到城里各处转转。

  长安果然是京城,除了各式各样的楼宇外,就连城内的每一条街巷,都显得是那样的精巧别致。

  早上,陈慕汐交代完了织工们的活计后,一个人撑着把伞来到街巷上逛逛。这把丝帛油伞是女主人特意奖励给她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陈慕汐觉得心情好了不少。烟雨朦胧的巷口,布满青苔的廊檐,残破斑驳的灰砖墙,青砖古瓦上长满的青苔,衬托了这古巷的老旧,苍凉和孤寂。

  长安城好大啊,有八水绕长安之说。现在的她,只不过就是这八条河里的一条小小的游鱼罢了。不过,她不想一条普通的游鱼,她想一条泛起浪花的鱼儿。

  长安城里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衙门和王公大臣们的府邸,陈慕汐感叹着,不到长安城,不知道这天底下的官儿有多大啊!三公九卿,任何一个摆出来,都比她家乡的郡守和县令大得多,更别说什么蔷夫、亭长之流了。

  她曾经有几次到过皇城,可都被远远地隔开了。皇宫大内,玉宇琼楼,皇帝就住在里面,别说她一个小小的民女,那些王公大臣们要想见到皇帝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她在等着机会降临,迟早有一天,她会遇到皇帝出行,到时候,就是拼上一死也要面呈御状。见不到皇帝,她也会见到田延年。她到过大司农的府邸,不过,她只能在门外远远地看,门前那两个横眉立目的家人,是绝不会允许她入内,更不会允许她接近的。她看到过一次田延年上朝归来,真想冲上去和他拼命。

  现在,除了怀里揣着的那张讼状之外,袖子里还藏着一把青铜短刀。这把刀是为田延年准备的。它不到一尺,薄如绫缯,锋利无比。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柳叶,是她从用第一份工钱从一个落魄的军汉手里买下来的。

  天渐渐放晴,陈慕汐收了伞,她发现自己又踱到了大司农的府邸。府门前聚集了一群人,在指着院墙上的一张告示窃窃私语。告示是用一张白绫钉在墙上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内容。在告示的两侧,有两个持青铜戈的家人把守着。

  陈慕汐挤进人群,听了半天,她才从两个家人的嘴里听明白,大司农的宠妃柳南乔中了蚕毒,田延年请太医来治,病不但没治好,反而越来越重,不得已张榜求医。几天过去了,看榜的人很多,却没一人敢来揭榜。

  何不用这个时机潜进田府接近田延年?小时候,她得过蚕毒,阿母用捣碎的桑葚和她烧成灰的头发混在一起,敷在患处,没几天就好了。

  她回到了织坊,求女主人准她入田府治病。女主人听说给大司农的家眷治病很是高兴,准她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她回到卧房,将讼状缝在衣服衬领里,又将短刀悄悄藏在后院桑树上的喜鹊窝里,这才来到田府门前。

  “你能医好夫人的病?”那个家丁眨着逗鸡眼,“揭了这张榜就得医好夫人的病,否则的话,夫人和大司农一旦责怪下来,你就得吃官司。”

  “我也不敢说我能一定医好夫人的病,我只能说试试。如果你们不让我揭榜,那就算了。”

  身后有人说:“你们怎么就因为人家是个年轻女子就不相信人家呢?兴许,人家就是神仙下凡呢!”

  陈慕汐回转身,说话的竟是田延年。

  此时,他正散朝归来,刚刚跳下马车。田延年身着朝服,白净脸上三绺胡须,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恶人。

  陈慕汐将手撤下,转身要走,田延年说:“姑娘留步,真的能治这种病?”

  那个逗鸡眼的家人大声说:“还不见过大司农田大人?”

  田延年走过来,笑着说:“姑娘,家人不懂事,待我狠狠地责惩于他。”

  陈慕汐揖礼:“民女见过田大人!民女只能试试看,至于能不能治愈,我也没十足的把握。民女曾养蚕多年,中过野蚕之毒,有个偏方可以试试。”

  田延年说:“姑娘,治不好也没关系。如果你真医好了夫人的病,我就赏你十两金。”

  陈慕汐说:“大人,民女不图赏赐,只是想为夫人解除痛苦。”

  田延年说:“想不到姑娘有这般慈悲心肠,那就随我进府吧!”

  “姑娘切慢。”陈慕汐正要跟随进府,那个逗鸡眼的家人横戈相拦,“大人,她还没接受查看呢!”

  “我倒忘了这个了。”田延年说着,冲着里面拍了两下。

  一旁走过来一个苗条秀丽的年轻女吏。在慕汐惊疑的目光里,女吏伸出手来在陈慕汐的浑身上下摩挲了一遍,这才躬身一礼,“不好意思,请。”

  “哦,没什么。”陈慕汐回过神来,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幸亏,她把那把刀藏在喜鹊窝里,否则,就会被抓个正着。

  这些规矩,陈慕汐又如何知道呢?

  陈慕汐见到了柳南乔。和她小时候中的蚕毒一样,柳南乔的左腮上有一块紫色的印痕,像一块大大的胎记。

  柳南乔是田延年回阳陵祭祖时相识的一个养蚕姑娘。这姑娘是轮天上的明月,而家里的夫人就像一潭泛不起波澜的死水。于是,差人下了重聘,将姑娘娶到了府上。

  姑娘知道下聘之人是大司农田延年,遂对来人提出一个要求,只要田延年按着她家现在的庭院建造一个院落,并允许她织绫养蚕,她就同意,否则,死也不从。田延年满足了柳南乔的要求,按她家的庭院的样式在后园建了个一模一样的院落,也允许她养蚕织绫,并投其所好,在后园栽满了桑树和柳树。

  柳南乔在后院采摘桑叶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大大的黄绿色的野蚕,就放在手里准备拿回蚕架上看看它能不能吐丝,没想到,手和脸上起了红色的疹子。田延年找来几个侍医,他们都诊断为夫人中了蚕毒,不但没治好,疹子的面积越来越大,最后发展成了一块紫色的胎记一样的印痕。眼看病情越来越重,田延年只好张榜寻医。

  陈慕汐说:“我要一绺夫人头上的青丝,还有每日日出时的桑葚二两,用无根水搅拌,涂于患处,早晚各一次,不出意外,半月内可痊愈。

  田延年说:“那你就住在府中,早晚为夫人调治。”

  陈慕汐说:“大人,我在绣品巷的锦绣织坊里当绣娘,白天,我还要给主家干活,早晚,我抽空过来就可以了。再说,我还要采集无根之水呢!”

  “无根之水?天上的雨水?”柳南乔问。

  陈慕汐说:“夫人,不是雨水,是凌晨时桑叶上的露水。这不是普通的桑叶,是鸡桑,我发现,我们织坊内就有一棵。我明天早起采集露水后就到府上来给夫人配药。”

  田延年说:“既如此就依你,只要医好夫人的毒就好。”

  “大人请放心,民女一定尽力。民女这就告辞,明早前来。”陈慕汐说着,向田延年和柳南乔告辞。

  晚上,躺在床上,陈慕汐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她知道,田延年被她刺死,她也一定难逃一死,她想好了,到时候自己做个了断。虽然她死了,可她身上白绫状也因此会被现。因为田延年的意外身亡和这张白绫状,皇帝一定会下令严查。用她的死报了全家的仇是值得的。

  第二天一早,她在桑叶上采集露珠后,来到了田府。柳南乔早已将青丝和桑葚准备好,田延年就在柳南乔的房中,亲眼看着她为柳南乔敷药。其实,这种药只用普通的水就可以了,她说是用鸡桑是受了织坊后园那棵鸡桑树的启发,这样,她就可以正言顺地回到织坊了。

  晚上,她回来的时候,同室丝工巧儿告诉她,来了两个人到鸡桑树旁看了半天才离去。她知道,那一定是田延年派来查验虚实的。不过,这次,让她欣喜的是,女吏和家丁们对她很客气,也没再搜她的身。

  第四天早上,她悄悄爬上那棵桑树,从鸟窝里拿出了那把短刀垫在了鞋底,把衣领里的白绫状拆出来放在了贴身衣服里。

  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的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肮脏不平的事啊?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是田延年的死期,也是她离开这个世界上的日子。短短的十七年,她没白在这世上走过一回。

  远远地,她看到了那高大的门楼和门前的两个手持铜戈的家丁。她长出了一口气,稳了稳慌乱的心绪,走了过去。

  八

  “妹妹,你的药方真灵,我的脸好多了。”

  “夫人,再上几次就痊愈了。”

  和每天一样,女吏、家丁冲她笑了笑,没有检查就请她走了进去。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的心里非但没有一丝哀伤,反倒有一种轻飘飘的解脱感。

  是啊,锄掉了田延年的,她的白绫状引起皇帝的重视,她就大功告成了,死了又有什么呢?到时候就可以和父母,和钰辰哥在一起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叫我姐姐吗?”柳南乔放下铜镜,嗔怪道。

  “姐姐,怪不得田大人这么喜欢你,你可真漂亮。”陈慕汐从思绪里走出来,看了看柳南乔,心里蓦然涌现一丝怜悯。

  柳南乔虽然贵为大司马的侧室,却没有一点架子,不穿绫罗,只穿布衣。她的织绫手艺非常高,甚至和她相媲美。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她和陈慕汐很投缘。陈慕汐称她为夫人的时候,她就笑着说:“叫什么夫人?怪生分的。慕汐,做我妹妹吧!”她不施粉黛,也不对镜贴花黄,她的美是纯净的,像淙淙流淌的清溪,蓝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河边上开着的紫薇花。如果没有田延年,她真就认她当姐姐了。

  “对不起了,南乔姐姐。”她在心底默默地说。

  侍女说:“夫人,大人来了。”

  柳南乔看了看陈慕汐:“大人来了,我就向他为你讨赏。要不是你,我的脸就毁了。”

  田延年今天没上朝。早上,听他的手下大司农丞汇报了一下这一季度的全国的财政收支的统计情况。

  最近一些日子,宣帝有病没有上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比往常松懈了许多。不过,敏感的他,越来越觉得,皇帝将手中的权在一点点收缩。

  他之所以飞扬跋扈,是因为觉得他是皇帝和霍光两头的红人,不过,他的头脑非常敏锐,已经越来越感觉到皇帝的精明。在田延年看来,皇帝表面上对霍光的女儿霍成君那么好,多半是在给高权重的岳父演戏。一年前,霍光患了急病死了,他的靠山倒了,这天下,还是人家刘询的。现在,皇帝正在着手架空霍家在朝中的势力,整饬吏治,他也不能不防。

  早上,他听说柳南乔的病有了大起色,听完大司农丞的汇报后,就赶来看小夫人了。

  “让我看看!”田延年走到柳南乔身边。

  柳南乔说:“慕汐说了,再有几天,就可以痊愈了。”

  陈慕汐忙过来见礼:“大人好。”

  田延年说:“你医好了夫人的病也就医好了我的心病,谢谢你啊!”

  此时,田延年距离陈慕汐只有咫尺,她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事先,她已经趁柳南乔不留神,将鞋子里的短刀藏在袖子里,只等田延年现身。现在,田延年就出现在她身边,她的心不由狂跳起来。

  “大人,这都是民女应该做的。”她冲着田延年后笑,却在心底对自己说别慌。她看了看田延年的脖颈,“大人,你脖子上怎么有红疹啊?”

  田延年摸了摸脖子说:“好几天了,也有点痒。对了,你会不会医治?”

  “大人,我给你检查一下。”

  “好!”

  田延年低下头,陈慕汐突然将袖子里的短刀抽出,刺向田延年的胸口。田延年本能地一躲,觉得身子一阵痛,那短刀刺进了他的左肩。

  田延年惊呆了:“你、你要干什么?”

  陈慕汐说:“要你的命!你私自提高蚕桑税,害得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今天,算你命大,我就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慕汐说着,向一旁的廊柱上撞去。她本以为会撞柱身死,却被一双手死命扯住了,竟是柳南乔。

  “还不快逃?”柳南乔跑过去紧紧拉住田延年的手,“大人,你、你就放过她吧!”

  陈慕汐见柳南乔为自己求情,突然觉得田延年没死,自己这么不清不白地死在这里,她的计划极有可能泡汤,于是,给柳南乔作了个揖,抬腿就往外跑。可这偌大的田府,她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她刚刚跑出去,就听到田延年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啊,堵住门口,把刺客给我剁成肉酱!”

  迎面来了几十个手持铜戈的家丁,她灵机一动:“快,大人有危险,有刺客,大人特意让我来找你们的!”

  众家丁蜂拥般跑了过去。趁这个空当,陈慕汐跑出了田府,找到了破败的玉皇庙,扶着里间的庙门大口喘息起来。用不了多久,田延年就会报案下海捕文书,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现在,她倒并不怎么为自己担忧了,而为柳南乔担心。因为自己的鲁莽,会不会害了她啊!想到这儿,陈慕汐的泪水涌了出来。

  “哪儿来的姑娘?”泥胎后有声音传来。

  陈慕汐顺着声音一看,从泥胎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紧接着,又探出几个,个个蓬头垢面,都咧着嘴儿冲着她笑。是一群乞丐。

  这时,就听他们当中有个豁嘴儿说:“这不是绣女巷织坊里的那位好心的妹妹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又有一个跛子说:“是她,是她!”

  几个乞丐过来给陈慕汐跪下:“恩人在上,受小人们一拜。”

  陈慕汐这才想起来,几天前,在绣坊对门的包子铺前,一群乞丐被卖包子的放狗驱赶,其中,跛子被那狗按在身下,身上仅有的破麻衣被撕扯碎了。陈慕汐看不下去了,用刚发的工钱买了两屉包子分给了这几个乞丐。想不到,乞丐们记住了她。

  陈慕汐面露惊喜:“是、是你们几个啊!”

  跛子说:“恩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时,就听庙外有人说话:“看没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瓜子脸,大眼睛!”

  是逗鸡眼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没看到。”

  逗鸡眼的声音传来:“弟兄们,在这儿附近好好地搜搜,田大人说了,只要抓住刺客,赏金十两。”

  随声附和着:“是!”

  田延年一方面吩咐人分别到京兆尹和左冯翊、右扶风(汉时京师三辅地区的行政长官)三大衙门报案,一方面令家丁分头搜捕。现在,田府的一百多个家丁在附近的街巷展开了缉拿。

  陈慕汐说:“外面有人在追我,你们能不能帮帮我?”

  外面的庙门被推开了,隔着窗户的缝隙,陈慕汐看到了逗鸡眼带着家丁闯了进来。

  豁嘴儿说:“恩人,如果你能按我们的要求去做,就能逃过此劫。”

  “好!”陈慕汐点了点头。

  豁嘴儿拉着陈慕汐走到了里间,趁陈慕汐不留神,从地上抹起灰尘涂在了陈慕汐脸上,指了指地上的破麻衣,又从一旁拿起一个豁牙的破碗和竹竿,放在了陈慕汐身边。做完这一切后,豁嘴儿到了外面。

  陈慕汐知道豁嘴儿的用意,是让她扮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乞丐。她不及细想,将灰尘涂在脸上,将头发散开,捡起身下的烂草扔在上面,快速将破麻衣披在身上,然后,将破碗和竹竿放在身边,蜷缩在墙角。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就看天意了。她闭上了眼睛。

  很快,逗鸡眼他们闯了进来:“你们看没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瓜子脸,大眼睛,长得挺俊的?”

  “没有。”众乞丐摇头。

  “没有?你们要知情不报,那你们吃饭的家伙就没了。不过,你们要是知道并帮着我们抓到了人,田大人有话,赏金十两。”

  众乞丐仍是摇头。豁嘴儿搓着胸脯上的泥,说:“真会说笑,这里是我们这些讨饭花子落脚的地方,又脏又臭的,谁会到这里来呢?”

  逗鸡眼用眼睛看了看这脏乱的庙堂,又来到了里间,正要离开,他发现墙角蜷缩着的陈慕汐:“你怎么不到前边去?”

  “啊啊啊……”陈慕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跛子走过来说:“他是个哑巴,这几天不吃不喝的,可能得了伤寒。”

  “晦气!”逗鸡眼吐了口唾沫,带着人走了。

  众乞丐围了过来,陈慕汐赶忙起身施礼:“谢谢你们!谢谢!”

  跛子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当做的。你是个好人,也只有你把我们当人看。”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想不到,面前的这些在街头上被人驱赶的乞丐竟然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当初自己给他们买了包子,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了。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里。

  “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讨饭?”陈慕汐脱口而出。

  她想,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和乞丐们混在一起,就可以逃过田延年的追捕。

  “你……想当乞丐?”豁嘴儿惊疑地打量着陈慕汐。

  众乞丐面面相觑。

  陈慕汐点了点头:“和你们一样,我流落京城,没有一个亲人了。我犯了事,田府和官府的人都在抓我。今天要不是扮成你们的样子,恐怕就被田府的苍头奴们给捉走了。你们看,行吗?”

  “当然可以,只是,干我们这行不受人待见,又脏又累,你一个姑娘家,能吃得了这个苦,受得了这份罪吗?”豁嘴儿说。

  陈慕汐说:“你们能遭的罪,我都能。”

  豁嘴儿想了想,看着众人:“既然恩人这样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收留她呢?这样吧,我们就让她当我们的头儿吧,我们不让她出面,我们把讨回来的东西分给她吃,好不好?”

  跛子说:“我同意,要不是恩人,我早就被狗咬死了!”

  豁嘴儿指着一旁的一个十岁的小乞丐说:“当初,要不是人家花钱给我们买的包子,他早就饿死了。”豁嘴儿说着,带着众人跪在陈慕汐脚下:“恩人在上,从今往后,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背叛,天诛地灭!”

  陈慕汐被乞丐们逗得开心地笑了起来。

  九

  陈慕汐成了长安城的一个乞丐头,化名陈乞儿。

  和她的手下一样,穿着麻布衣服,端着豁牙碗,拄着棍子乞讨。

  一晃,两个年头过去了。

  这期间,她无数次徘徊在田府门外,几次看见田延年的马车,每次,她都忍住了。她知道,稍有不慎露出马脚,就前功尽弃了。乞丐们的嘴都很严,不但没有一个人因那诱人的赏金将她出卖,还会把讨到的最好的食物拿给她吃。

  每当她情绪不好的时候,乞丐们就说笑话或者唱着歌儿给她听,那个豁嘴儿的乞丐还给她讲过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

  她知道,他讲这个故事是在激励她,同时,也知道了豁嘴儿不凡的身份。

  他曾是敦煌郡悬泉置驿站的第三十二任啬夫,因为公文竹简在一次大风沙中丢失,传车被毁,他被上司打豁了嘴。后来,朝廷还以玩忽职守来治他的重罪,要对他施以蚕室刑(即宫刑),他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趁看守不注意逃离了,一路乞讨回到长安。为了保全性命,选择了乞讨。

  “我没有伍子胥的雄心大志,我只是为了苟活,姑娘,虽然你是个女子,却不让须眉,让人敬佩啊!”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她知道,他们知道越少,她就越安全,也是为他们好。这些乞丐实在是太善良了。她怎么忍心因为她的失语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或遭到七科谪被押到边疆地区服苦役呢?

  长安城里的桑树伸展出大片的桑叶,散发着清爽的气息。

  陈慕汐站在一个大户人家后墙外伸出的桑枝下面,贪婪地吸着桑叶的芳香。她的眼前浮现出了老家地里的桑林。刘大嫂一定把蚕宝宝们喂得又肥又胖。每年这个时候,她就和春绣去采桑叶了。不知春绣现在怎么样了,昨晚,她还梦见她了呢!她和春绣的关系最好了,春绣红着脸儿告诉过她,喜旺看上了她,可她有些不愿意,她嫌人家憨。

  由春绣和喜旺,她又想到了自己。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她和钰辰哥早成家了。有时候,她甚至想悄悄回到家乡池河,把里长和亭长的脑袋剁下来,可自己是一个弱女子,稍有不慎就丢了性命。她想起了老讼师的话。这天底下,饱受重税之苦的人不止她一家,还有数不清的庶民百姓。只有扳倒了田延年这棵大树引起皇帝足够的重视,才会刨出那些官官相护盘根错节的贪官污吏,这些人中,就包括可恶的亭长和里长。

  要扳倒田延年,又谈何容易?她想见皇帝,她只是一个民女,皇帝居在深宫,想要见他几乎是不可能的。沮丧后又不断为自己打气,自己潜入京师化身乞丐,不就是将这些不可能变为可能吗?她不止一次听说,当今天子勤政爱民,小时候受过不少磨难,知道来自民间的疾苦,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十几辆运送蚕茧的马车走了过来,可能是那些骡马走得累了,马夫们将车停了下来,到一旁的水井里汲水饮马。这些蚕茧是早熟的柞蚕,它们茧层可以缫丝,茧衣及缫制后的废丝可作丝棉和绢纺原料。她来绣女巷的织坊时,女主人就收购大量的蚕茧堆积在库房里,像一堆堆天上洁白的云朵。

  马在饮水吃草,几个赶车的汉子从车上拿出蒸饼坐下来吃饭,其中,有一个穿着草鞋的汉子来到围墙下坐下来。陈慕汐正要走开,却听到汉子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她不由扭过头来打量汉子。让她惊讶不已的是,汉子竟然是他们村的喜旺。刚刚她还在想着春绣和喜旺的婚事,喜旺竟然就坐在她的旁边。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怯怯地叫了一声:“是喜旺哥吗?”

  那汉子扭过脸儿来,怔怔地打量着陈慕汐,嘴里嚼着的蒸饼咽不下去了:“你……是……”

  陈慕汐看了看那几个汉子吃着蒸饼并未注意这里,轻声说:“喜旺哥,我是慕汐啊!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两年了,第一次看到家乡人,听到家乡话,陈慕汐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

  “我到京城送蚕茧啊!慕汐,我不会是在做梦吧?你是人是鬼?”喜旺咽下嘴里的蒸饼,惊讶地看着陈慕汐,张大了嘴巴。

  “喜旺哥,这不是梦!我没死,我没死啊!”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是被天驷龙精给……”

  “哪来的什么天驷龙精?都是骗人的!”

  接下来,在喜旺疑惑的目光中,流着眼泪讲述了她遭亭长假扮天驷龙精、她沦为乞丐的经过,末了,说:“为了救我,阿翁和钰辰哥也被亭长害死了。”

  “慕汐,你可真了不起!怪不得没有见到陈伯。不过,我看到钰辰哥的尸体了,想不到,也是亭长害的。”

  “你看到了钰辰哥的尸体?在哪里?”

  “在直水河的下游。当时,我正在河里摸鱼,发现有个人飘了过来,后背中了两箭被冲到了岸边。我上岸一看,竟然是钰辰哥。我正着急的时候,一个叫郭禹读书的人骑着毛驴赶了过来,说是他的朋友,让我在树林里掘了个坑,他去了他身上的箭,轻轻将他放在了墓坑里。

  “你……怎么没去报官?”陈慕汐想起了郭禹。

  “慕汐妹妹,我当时想去报官,可那个叫郭禹的告诉我说,啬夫和游徼虽然掌巡察缉捕之事,可他们只知贪赃枉法,怎么会受理这小小的案子呢?”

  虽然亲眼看到钰辰哥被射死在河水里,可听喜旺这样一说,陈慕汐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喜旺就劝:“妹妹别哭,这次,安阳县抽调上百个民夫往京城里运蚕茧,想不到,遇上了你。老天有眼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能报仇雪恨!”

  陈慕汐拭了一把泪水,问:“喜旺哥,你成亲了吗?”

  “成了。”

  “是春绣?”

  “不是春绣,是刘大嫂的表妹。”

  “那春绣呢?”

  “嫁给了亭长的傻儿子大头虾。”

  “怎么会这样?”

  “春绣她们家爱钱呗!”

  几个人喊着喜旺赶路,喜旺起身要走。陈慕汐叮嘱说:“喜旺哥,今天的事,你可要保密啊!被官府的人知道了,我可就前功尽弃了。”

  “放心吧慕汐,今天的话我会烂肚子里。”喜旺说着,冲着陈慕汐摆了摆手,走了。

  看着喜旺渐渐消失的背影,陈慕汐有了一丝安慰,毕竟,钰辰哥被郭禹先生下地葬。她想不通,春绣的家人们怎么能因为钱而葬送了春绣一辈子的幸福呢?

  “汪汪汪……”一阵急剧的狗叫声从身后传来。

  陈慕汐回身,一条黑狗冲向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手忙脚乱,被那只黑狗追得直跑,眼见那狗的前爪就要搭在男子的肩膀,陈慕汐操起竹竿横在路中,那狗看了看竹竿,叫了几声扭头回去了。

  男子说:“多谢这位小兄弟,狗仗人势,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被狗咬了。”

  陈慕汐笑了笑就要离开。

  男子说:“兄弟,你这行当好混日子吗?”陈慕汐说:“如果能混得下去,谁还愿意当这讨饭花子?不过,干我们这行无牵无挂的,倒也自在。”男子说:“兄弟,我也想入你这行,能不能帮着引荐一下?我听说,你们这行也有规矩。”

  男子面色白皙,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陈慕汐说:“这位大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引荐你。不过,看你的样子,也不是混不下去的样子啊!再说,我们居无定所,有时候就在破庙里栖身,身上长满了虱子,要不到吃的就得饿肚子。这还不算,还得遭受人家的冷眼,被人放狗咬。”男子说:“这些苦,这些罪我都能承受,其实,我想入你们这个行当,也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啊!”

  “看不出,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陈慕汐说。

  “不瞒你说,我是西城县的,给主家运送蚕丝,蚕丝被强盗洗劫了,我哪有脸儿回去?刚才,我想向一位远房的亲戚求助,他们不但不认亲,还放狗来赶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求你啊!”男人叹息说。

  陈慕汐沉吟一会儿:“这位大哥,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主家怎么想你?

  “我不欠他的,我已经捎信给他了,让他把我家的十亩良田作为补偿了。其实,我想入你们这个行当,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几年前,我一个月内接连梦见同一个梦,梦见我当了富人,使奴唤婢的,还把一个仆人活活饿死了。后来,有道长对我母亲说,我的前世是富人,想要今生平安度过,就得还了前世的孽债,而还上这笔孽债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当一阵子乞丐。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有些怪怪的,叫我晓跳蛙吧!”

  “晓跳蛙?早上的青蛙?”

  “这是我在老家时,人们给我起的绰号。”晓跳蛙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陈乞儿吧!”

  “陈乞儿?”

  “就是姓陈的乞丐。”

  “好听,像个女孩儿名。”

  “人们都说我长得像个女的。”为了隐藏她的女子身份,她在说话的时候故意粗声大嗓,穿衣时也穿肥大的,想不到,差点儿让人家给识破,赶忙岔开话题,“你这身布衣……”

  “哦,我、我把它当了吧!就作为入行的见面礼。”晓跳蛙说。

  汉代防守边关的士兵,只穿着粗麻布;士兵们彼此间买卖一件旧单衣,就要三百余钱。晓跳蛙的这身布衣少说也能当五百文钱。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晓跳蛙看着她。

  “像谁?”

  “她已经不在了。你和她长得像,只可惜你是个兄弟。算了,不提她了。走,我们去当铺。

  当天晚上,在破败的玉皇庙里,乞丐们吃了他们一年也没吃过的烧鹅和面饼了。而晓跳蛙则换上了一身褴褛的麻布草鞋,身边多了一根讨饭的木棍和一只豁牙的陶碗。

  晓跳蛙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因为是陈慕汐亲自领进来的,再加上他这一份丰盛的见面礼,没人说什么。晓跳蛙真争气,时不时地能要回来一些好吃的,大伙儿就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了。他的行踪也和别的乞丐们不一样,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见他的影子,可到了晚了,又端着破碗回来了,和大家伙东拉西扯,一聊就是大半夜。从谈吐上来看,陈慕汐觉得他不是一般人。特别是他曾对她说过,她长得很像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问过几次,可又被他支吾岔开了。

  那天晌午,陈慕汐和他去田府乞讨,那个逗鸡眼的家丁把他俩哄走了。陈慕汐还想和逗鸡眼理论,晓跳蛙拉着她扯腿就跑,跑到织女巷后面的一座桥后面坐了下来。

  “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官宦人家的家丁都那么凶!”陈慕汐喘息着。

  “早晚,会有他们哭的一天。”晓跳蛙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飘过的云朵,将袖子里的半块蒸饼递给陈慕汐,然后,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跷起了二郎腿。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蒸饼给我了,你吃什么?”陈慕汐接过蒸饼,也躺在了他的身边。

  “你是头儿啊,我们都应当把最好吃的东西给你吃的。”

  “什么头不头的?你多大了?”

  “我二十五了。”

  “那我就叫你哥哥吧!”

  “好啊好啊!”

  自从遇到晓跳蛙后,陈慕汐觉得这个人特别会照顾人,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哥哥一样的温暖。她觉得,似乎就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有几次,她甚至当众人的面让他当他们的头,可都被他拒绝了。也有好几次,她想将自己的真实份和内心的苦闷告诉他,纠结了好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她不想连累他。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见到当今皇帝,告倒一切像田延年那样的贪官污吏。”

  “为什么要告倒田延年的?”

  “他贪赃枉法,提高桑蚕税,老百姓怨声载道,快活不下去了。”她觉得说漏了嘴,可话儿已出口,索性,就说了个痛快。

  “田延年?我怎么听得这么熟悉啊?”

  “就是大司农啊,他的权势大得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也只有皇帝才能治他的罪。不过,见到皇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啊!”

  “有什么不容易的,想见就见喽!”

  “说轻松!就好像这皇宫是你们家的似的。

  “有些事情,看起很难,甚至一辈子都认为不可能实现。可要是机缘到了,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晓跳蛙说着,将一块石头扔进了河里。

  她看了看他,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欲言又止,只好将目光投向河面。

  平静的河面上荡起了圈圈涟漪……

  十

  长安城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幕里。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石头都快冻酥了。

  街上鲜有行人,不过,矗立在长安城的九市那高高的瀚海楼,仍和往常一样生意爆满。长安的商业活动主要集中在西北部专门设立的“九市”,其中,六市在道西,为“西市”“三市”在道东,为“东市”。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聚集了天下的财物,云集了天南地北的客商。因为临近渭河,水陆交通便利,南方产的象牙、翡翠、黄金等物品,通过江陵北运到长安销售;产于中原的丝绸、漆器、铁器等也运到这里买卖;而西域各国的土产、良马、毛织物、乐器、各种奇禽异兽,经过丝绸之路输送到这里进行交易。

  瀚海楼在九市闾中最繁华地段,出入这里的不仅仅是王公贵族和富贾巨豪,还有许多普通百姓。酒楼是勇将李安国开的,当年,他跟着骠骑将军霍去病在漠北之战中,射杀了匈奴屯头王,霍去病封狼居胥,兵锋直逼至瀚海,大捷而归。而李安国也因为身中匈奴箭伤不能继续从军,回到长安。武皇帝为了表彰他的功绩,也为了纪念那场战役,封其为从骠侯,并出资修建了瀚海楼为其养老。

  李安国小时候就在匈奴地区流浪,深知普通百姓的不易,瀚海楼建成后,凡长安城的居民都可以到这儿来吃喝,无论贫富。王公贵族富商巨贾可以到里边吃着山珍海味,而楼的一边开着粥铺,饥民每天都可以到这儿来讨碗稀粥。酒楼的盈利都变成了饥民们腹中的稀粥了。

  陈慕汐手下的乞丐差不多天天去瀚海楼讨粥喝,每次,也都会给她带来一碗热粥。一碗粥,对于衣不遮体的乞丐们来说,在最难熬的冬季里就是救命的良药。自从陈慕汐成为他们的头儿之后,将玉皇庙后面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了瓜菜,他们的生活就有了很大的改善。荒地后面长着许多桑树,陈慕汐甚至还教给他们养蚕植桑。等他们的条件好了,就可以脱了这身破烂衣服,置上一块地栽上桑树,养蚕度日了。

  为了探听田延年的消息,陈慕汐穿着肥大破旧的粗麻衣,端着豁牙碗,拿着打狗棒,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的;有时候,也穿上干净利索的布衣,打扮成一个俊秀的小伙子,行走在长安九市。

  最近一些日子,陈慕汐没见到晓跳蛙。晓跳蛙是个奇怪的人,离开的时候,从不跟她打招呼,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可当她和其他人想对他动气的时候,他总是能拿来许多好吃的来堵上大家伙的嘴巴。他说话风趣,乞丐们也都愿意和他说话。她曾悄悄吩咐手下人悄悄盯着晓跳蛙,却没有一个人能跟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是啊,数九寒冬,谁还愿意放着暖暖的家里不待当一个还前世孽债的乞丐呢?

  早上,陈慕汐喝了碗手下讨来的热粥,就穿上了布衣,她要去瀚海楼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昨晚,她又梦见了钰辰哥,穿着一新地站在她面前,拍打着身上的雪冲着她笑呢。她起身相送,原来是个梦。

  难道,是钰辰哥在梦中暗示她什么?

  陈慕汐来到二楼,要了一张蒸饼和一碗汤,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四角的炭火将这偌大的房间烘烤得温暖如春,十几个客人正在喝酒。她坐的这个位置很独特,可以透过窗户看过雪花中的长安九市,就近听着客人们在这里开着“新闻发布”。在陈慕汐的旁边,有一对酒友聊得正欢。这二人虽然身着布衣,可从伙计对他们的客套劲,就知道他们不是寻常酒客。

  果然,那个长着一绺山羊胡的问对面的八字须的:“好些时日没见太常掾冯兄了,最近在忙什么呢?”八字须说:“最近真很忙,太常丞刘大人正在安排王皇后去长门祭祀,我们这些下属就得鞍前马后地去办。”

  “王皇后去祭奠谁?”

  “还有谁?她的父亲共侯王奉光呗!”

  这八字须是太常掾。太常掾铜印黑绶,虽是属官,但官职也不小。他的上司太常丞铜印黑绶,掌凡祭祀及行礼之事,总署曹事,典诸陵邑。

  这王皇后就是当今皇帝刘询的第三任皇后。

  这刘询也是个苦命的人。他原名刘病已,西汉第十位皇帝,生于汉武帝征和二年。他是汉武帝和卫子夫的曾孙,史皇孙刘进和妾王翁须的儿子。“巫蛊”之祸家人蒙难,襁褓中的刘询曾下狱,后被外祖母史家收养。元平元年昌邑王刘贺被废后,霍光等大臣将他从民间迎入宫中,先封为阳武侯,于同年七月继位,时年十七岁。第二年改年号为“本始”。

  他的一生有三个重要的女人,一个是在民间娶的妻子,也就是他的第一位皇后许平君;第二位皇后就是大将军霍光之女霍成君;第三位就是这位王皇后,和许平君一样,也是一位来自民间的姑娘。

  刘病已在掖庭时与住在一起的典狱长许广汉成为忘年之交,这个许广汉就是许平君的父亲。后来许广汉不顾家人的反对将自己的女儿许平君嫁给了这个没落的皇子。许平君无微不至的照顾刘病已,婚后一年,许平君为刘病已生了第一个儿子。简单的幸福让这个从出生就饱受困苦和冷眼的皇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也非常感谢喜欢这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刘询即位后,迎他入朝的霍光大将军的女儿霍成君还没出嫁,很多大臣提议册立霍成君为皇后。刘询下了一道诏书,诏求微时故剑。懂得察言观色的大臣们立刻了解到圣意,纷纷请求立许平君为皇后,许平君也就成为刘询的第一任皇后。

  霍光之女霍成君是刘询的第二任皇后,霍光的夫人霍显一心想让女儿成为皇后,当年,许平君被立为皇后,她简直气得要死,伺机寻找让女儿为皇后的机会。机会终于来了,在本始三年,许皇后临产时生了病,霍显秘密买通女医淳于衍在汤药中投毒,许平君生产后服用不久毒发去世。此时,刘询即位不久,朝廷的权力仍然在霍光控制之下,他只好等候时机为患难的许平君查明真相了。许平君死后,霍显为女儿准备出嫁衣,打点入宫用具,劝霍光将女儿立为皇后。霍光去世,霍家发动政变未遂,招致灭族,霍家子孙及霍显都被诛杀。不久,刘询便以阴谋毒害太子为由,废黜霍成君皇后之位,将其迁往上林苑的昭台宫居住。

  刘询的第三位皇后就是这位王皇后。

  她的父亲叫王奉光。刘询在民间落难时与王奉光相识。元平元年刘询继位,将王氏纳入宫中,封为婕妤。刘询怜悯太子刘奭早年失母,险些遭霍氏毒害,决计选后宫平时谨慎而无子的妃嫔为皇后,刘询就想到了这位和许平君一样来自民间的王婕妤。元康二年二月二十六日,刘询立王婕妤为皇后,封其父王奉光为邛成侯。初元二年王奉光去世,葬在长门的南面,设置陵园和二百户人家,命令太常丞按法度奉守。

  半个月前,王皇后向刘询请求去长门祭奠。刘询答应了,他和王奉光是难时的好友,两个人常在一块斗鸡,一块喝酒,他娶了王氏从婕妤纳为皇后,也是为报答当年王奉光对他不弃的恩情。

  听说王皇后和许平君一样,也是位贤德的皇后。陈慕汐想,何不利用这个机会状告田延年呢?

  “什么时候?”山羊胡问。

  “这可是绝密,走漏了风声,是要杀头的。”太常掾压低了声音,“后天午时。”

  虽然声音很低,陈慕汐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面对这个再次降临的机会,陈慕汐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

  早上,王皇后沐浴更衣,在太常丞的安排下,坐着凤辇去了城外。太阳照在茫茫的雪野上,幻成了一条条五彩斑斓的光带。

  从长安城到父亲的长门陵寝大约有二十里,走到一个叫松林岗的地方,忽见不远处的一棵松树后冲出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来。

  那乞丐手捧一条白绫,跪地大呼:“皇后殿下,民女陈慕汐有冤啊!”

  一旁的太常丞忙吩咐侍从将来人驱赶,那人仍然高呼不止:“皇后殿下,民女陈慕汐冒死拦驾,请皇后殿下开恩啊!”

  太常丞在心底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就没在这儿布下人保护皇后殿下呢?如果这个乞丐行刺皇后,他和侍从们的头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儿,吩咐道:“来人,这个讨饭花子要行刺皇后,把她给我押到牢里。”

  几个侍从扑过来,将陈慕汐拖走了。

  王皇后问:“太常丞,怎么回事?”

  太常丞说:“皇后殿下,有人想对皇后殿下欲行不轨,被我拿下了。”

  “我怎么听到有人喊冤啊?”

  “皇后殿下,有些人往往会乔装改扮,暗藏杀机,臣不可不防。”

  “赶路吧!”王皇后吩咐道。

  祭祀的皇后车驾缓缓碾过松岗残存的积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松林岗里密密的松针后又露出几双眼睛,一闪,就不见了。

  十一

  陈慕汐本以为冒死拦下皇后就可以告倒田延年,没想到反被扔进了大牢。好在,狱卒们并没有过分为难她,把她关进了一个单独的牢房等候处置。她想,等看守们不注意,再自行了断残生。

  陈慕汐竟觉得心如止水,几年了,她的努力已经尽到了极点。她知道,这人世间的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实现愿望的。

  入夜,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昏暗的烛光下,陈慕汐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多日不见的晓跳蛙。他身上穿着粗布棉衣,还是那样和蔼可亲。

  “哥哥,你怎么来了?”

  “豁嘴儿和跛子告诉我你被抓到这儿来了。我就到这儿来看看你啊!”

  “这深牢大狱,你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了?”

  “我托了个朋友,就进来了。这牢里就咱们兄妹俩,你就把你为何状告田延年的心里话当我说说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听你倾诉一下也好啊!

  陈慕汐的眼睛湿了:“我也不瞒你什么了。我……其实是个姑娘……”

  晓跳蛙嘿嘿笑了:“早就知道你是个姑娘了。”

  “你知道?”

  “豁嘴儿和跛子早就跟我说了。我也见过你梳头的样子。其实,我一开始就疑心你是个姑娘,当初,是你的长相把我吸引过来的。”

  “我长得很特别?”

  “哦,不,你长得特像一个我熟悉的人,只是,她早就不在了。”晓跳蛙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扬起头来说,“先不提她,还是说说你,为啥非要告倒田延年?”

  “好吧!”

  接下来,陈慕汐就将她来京城告状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整个过程,晓跳蛙没插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哥哥,你说我的命有多苦。”陈慕汐说着,哽咽起来了。

  “妹妹,说不定还会有转机呢!把精气神养足了。”晓跳蛙说着,竟打起了鼾声。

  许是太累的缘故,许是晓跳蛙使她心安,很快,陈慕汐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凌晨,陈慕汐悠悠醒来,却发现,晓跳蛙不见了。

  早饭过后,陈慕汐接受审讯。她换上了女装,将原来的蓬头垢面洗了个干净。她知道,今天可能是她的忌日。让她没想到的是,审讯她的竟是田延年!

  “咱们两个有缘。皇帝陛下有旨,特令我越职审讯拦凤驾的歹人,想不到竟然是你啊!”

  “是我,田延年!只恨当初没刺死你。本来想拦皇后殿下的凤驾状告于你,怎奈我考虑不周。如今,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大的口气,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咱俩无无仇,你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你贪赃枉法,私自提高桑蚕丝税,百姓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而你却中饱私囊,损公肥私,欺上瞒下。难道,不应人人得而诛之吗?”

  田延年恼羞成怒,大声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惊拦凤驾的民女给我打入死牢!”

  “慢!”一个熟悉威严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走了过来。陈慕汐定睛一看,竟然是晓跳蛙。田延年脸色骤变,扑腾跪倒。

  “臣田延年叩见陛下。”

  陈慕汐惊呆了,一时竟不知所措,怔在那里。

  晓跳蛙厉声道:“田延年,寡人念你有功于我,故将你视为股肱之臣,想不到你这般让我失望。除了私增蚕桑丝税外,竟敢还在皇陵修建上大动文章!如果不是寡人私访民间,不知还要被你蒙骗多久。田延年,你可知罪?”

  田延年磕头如捣蒜:“请陛下饶恕!”

  刘询冷笑道:“你不顾民生,险些误了我大汉天下啊!来人,将田延年打入死牢!”

  衙役们扑上前来,将田延年套上锁链,推下去了。

  刘询走过来笑道:“慕汐妹妹,感谢你帮着寡人除了一条国之蛀虫啊!”陈慕汐这才跪拜:“民女陈慕汐见过皇帝陛下!民女有眼无珠,不识陛下龙颜,还请陛下责惩。”

  “慕汐,寡人又怎能责罚于你呢?快快起来,随寡人入宫。”

  刘询自小生长在民间,自他登基以来,励精图,为了不为蒙蔽,经常微服到民间,体察民间疾苦。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从皇帝看她的眼神里,陈慕汐竟发现一股热热的东西。

  陈慕汐被带进了宫,皇帝答应,即刻为她报仇雪恨。此案有关的官员,上至田延年,下至郡守、县令,还有你们当地的亭长、里长,一律严惩不贷。她感恩涕零,跪地谢恩。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又被封为婕妤。

  “婕妤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刘询笑着回答道:“婕妤就是宫中的嫔妃的等级称号,由先帝设立,为皇后以下最高位。”

  如果是这样,岂不成了皇帝的女人了吗?陈慕汐跪道:“民女冒死请陛下收回圣命。”

  “为什么?寡人哪里做得不对?”

  “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而我只是一个民间女子,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民女早有了婚约。”

  “这个人是谁?”

  “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他已经被我们当地的亭长害死了。”

  在牢房中,陈慕汐并未说她和叶钰辰之间的事,只是说他是她的表哥,她告诉刘询,表哥为了救她,被亭长使人用箭射死了。

  刘询踱着步,看得出他的内心很复杂。突然,他停下脚步,看着陈慕汐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封你为婕妤吗?”

  陈慕汐摇了摇头。

  刘询说:“就因为你和我的发妻许皇后长得太像了,当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像她,虽然那个时候,你是男装打扮。我觉得很奇怪,天底下哪有这么清秀的小伙子呢?我想方设法靠近豁嘴儿和跛腿儿,这二人悄悄告诉我,你是个女的。后来,我看到过你梳头,我忽然间觉得你就是她。真是怪了,不仅仅是外表,举手投足,甚至就连声音有时候也分不出。

  陈慕汐惊呆了。自己怎么有着和许皇后一模一样的外表?

  刘询继续说:“既然这个人不在了,那你的心里为何还空守着这有名无实的婚约?”

  陈慕汐垂泪说:“他人不在了,可我的心已经被他占得满满的了。他是为了救我才丢了性命的,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发过誓要为他报仇,今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要和他同眠。如果陛下不能收回圣命,请赐民女一死。”

  “既如此,寡人也就不再勉强。不过,寡人的话是不能随便更改的。这样吧,婕妤就算了,你还和以前一样,做寡人的妹妹吧!”刘询笑了,“你的名字很好,那寡人就封你为慕汐公主,你看如何?”

  “谢陛下隆恩。不过,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说!”

  “我不想深居宫中,我还想回到我的家乡池河,和家乡人一起养蚕植桑,请陛下恩准。”

  “准了。不过,你刚来宫中,先在宫里休息一段时间。寡人亲自带你归乡,一是让你荣归故里,二是在你的家乡,亲自判决那些贪赃枉法之人。寡人说过,有功不赏,有罪不课,虽唐虞犹不能化天下。”

  “谢陛下隆恩!”

  陈慕汐没想到,命运竟然鬼使神差,竟然把她一个民女一瞬间成了公主。几年来的辛酸泪水,一下子就涌流了出来。她冲着家乡的方面跪了下来,在心底默默地说:

  “阿翁阿母、钰辰哥,我终于为你们报仇雪恨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回到家乡,亲眼看着那些贪赃枉法的坏人得到应有的惩处。”

  陈慕汐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想不到,当今皇帝如此通情达理,为了探访民间真相,竟然微服出访,甚至扮成乞丐,亲身感知民间疾苦。她心里明白,皇帝爱的人不是她,而是和她同甘共苦的结发妻。她只不过是有着和许皇后有些相似的外表罢了。一个皇帝尚且如此专情,更何况她呢?许皇后和皇帝共过难,给过他温情,钰辰哥不也曾救过她的命,给过她爱吗?

  如果钰辰哥尚在,那该有多好啊!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舞人,泪水再次滚落。这件玉舞人,她时刻带在身上的。当乞丐不方便时,就将它挂在胸前。有了它,就好像和钰辰哥在一起,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这辈子,她为他而生,也为他而死。虽然他不在了,可她却觉得一点都不后悔。

  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回到家乡,把家乡的桑蚕搞起来。

  本以为皇帝也一定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这位皇帝哥哥平时也是衣着俭朴,只有在上朝时才穿着那件龙袍,平时,也多是布衣裹身。而且,在宫内亲自执鞭耕种,植桑养蚕。他吃的和普通百姓一样,亲手种的麦子,饭桌上偶有鱼肉也是在特定的日子里。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人活着,不能忘了根本。她打心眼里佩服和尊重这位来自平民的皇帝哥哥。她想,大汉能有这样的皇帝,老百姓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这天一早,陈慕汐刚刚吃罢早餐,中常侍赶来:“圣上有旨,慕汐公主移驾长乐宫面见圣驾,带上那幅绣品,有要事相商。

  “妾(汉时公主在皇帝皇后面前的自称)陈慕汐遵旨。”

  十二

  长乐宫在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集会。天子在这儿接见出使龟兹归来的使者以及龟兹公主和她的随从。事先,刘询特意吩咐太常侍接陈慕汐到此,让她以公主的身份接见龟兹公主,并让她带上刺的绣品《国色天香》。

  进宫后,为了打发时间,陈慕汐绣起了牡丹,刘询见到后大为赞赏,让她带领会刺绣的宫女绣一幅大大的牡丹图。她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不到一个月,在她的精心指导和参与下,数十名宫女共同刺的一幅栩栩如生的《国色天香》完工了。

  刘询欣喜不已,夸赞说:“妹妹这双手真是巧夺天工,这牡丹绣得惟妙惟肖,如果在春夏之际,一定会引得蝴蝶翩翩起舞啊!

  现在已是孟春之时,宫里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蝴蝶真就在花儿上纷飞起舞呢!这时节,家乡的桑树也早就伸枝展叶了,蚕儿们也破种而出了。

  一晃,在这皇宫中,她已经住了几个月了。她几次提出回乡,皇帝却对她说:“别急,待到明春桑叶绿了的时候,寡人送你回乡,重重处罚那几个贪官污吏。”皇帝已经告诉她,那些人已经被查明,押在牢中,只待桑叶绿时,就将他们一并押回池河开刀问斩,以快人心。现在桑叶绿了,皇帝并未实施他的承诺。

  刘询远远地看见了她,冲她笑了笑,她见过礼后,刘询示意她坐在他的身旁。虽为一国之君,对她却极尽兄长之情,令后宫的嫔妃们羡慕不已。此时,有不少老臣也同时将目光投到她的身上,面露惊讶之色。陈慕汐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将自己当成了已故的许皇后。

  龟兹使团带过来的舞女在大殿上跳起了胡旋舞,真可谓: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舞罢,中间那位漂亮的舞娘跪倒磕头,嘴里说着听不懂的番语。

  有人译官道:“臣龟兹公主阿依慕谨见大汉皇帝陛下!”

  刘询挥了挥手说:“阿依慕公主远道而来,辛苦了!早该接见贵使团,怎奈寡人最近和赵充国老将军商讨如何督兵西陲,挫败羌人进犯,耽搁了下来,还请公主见谅。为表歉意,特献上《国色天香》一幅,赠予龟兹国王。来人,献《国色天香》!”

  “是,陛下!”太常侍应声后,又大声道,“献国色天香!”

  几十个宫女走上殿来,翩翩起舞。有两个宫女缓缓展开《国色天香》,众人将目光投过去,纷纷翘起大指。

  阿依慕和她的使团们看得呆了。

  这时,忽听编磬声响,数不清的蝴蝶从四周飞过来,汇成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蝶海,随同跳舞的宫女们一起,似也在翩翩起舞,一只美丽的蝴蝶就落在了阿依慕的指尖上。

  阿依慕跪拜:“臣等代父王谢过皇帝陛下!”

  太常侍在一边亮出圣旨,高声宣读:“我大汉建朝以来,朝廷与匈奴争战频繁。自张骞之后,七十余载汉匈相争,朕自登基,常思西北,夜不能寐。现如今,又设西域都护,从此以后,天山南北广袤之土、雄阔之地,终属华夏之疆、中华之域……”

  阿依慕谢恩:“臣等回国后,一定面呈父王,誓死效忠大汉!不过,也请皇帝准许我龟兹学习大汉的桑蚕和缫丝技术。

  “桑蚕技术乃我朝根本,历朝历代都严勅关防,绝对禁止蚕种外传,违者处以极刑,请公主免开尊口。不过,公主可以学习刺绣之技。看到这幅牡丹了吗?公主如果想学刺绣,请拜她为师。”刘询看了看一旁的陈慕汐,“这位就是这幅绣品的主人,我朝的慕汐公主。”

  陈慕汐缓缓出列,冲着阿依慕微笑:“公主殿下好。”

  阿依慕双目闪着敬佩的灼光:“阿依慕见过慕汐公主。”

  陈慕汐没想到,自己的绣的牡丹居然真的引来了蝴蝶。其实,她将绣品交给太常侍的时候,太常侍就吩咐人在上面撒了香料,将事先准备好的蝴蝶放在袋子里,蝴蝶果然闻香而来。刘询这样做,就是为了让龟兹人感受到大汉的魅力,也为了给陈慕汐一丝惊喜。

  他实在太敬重这个来自民间的姑娘。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贵为一国之君,却走不进这个姑娘的心中。这陈慕汐,就是女人中的大丈夫啊!刘询又看了看群臣,要进行下一个环节。大汉和龟兹的来往,还要归功一个人。

  “左将军冯奉世听封!”刘询抬高了声音。

  一位年过五旬手持笏板的老者走出,叩伏于地:“臣冯奉世见过陛下!”

  冯奉世簪缨,几朝勇将,平莎车,讨羌乱,为汉朝边疆稳定做出巨大贡献,功名仅次于老将赵充国。此次出使龟兹,历经两载,终于安全返回。

  “冯爱卿出使龟兹,不辱使命,使我大汉威仪四方,左将军光禄勋不变,再赐关内侯,食邑五百户,黄金六十斤。”

  “臣冯奉世谢主隆恩!不过,臣此次平安归来,有一人功不可没啊!”

  “谁?”

  “译官叶润芝。如果不是他忠心义胆,臣等一行早就葬身沙海,死在豺狼之下了。”

  刘询面露喜色:“寡人早有听闻,来人啊,宣叶润芝上殿!”

  走进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陈慕汐定睛一看,来人竟和叶钰辰长得一般无二!这天底下竟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正感叹着,龟兹公主见到叶润芝,双目含情,迎过去:“阿依慕见过译官。”

  这一幕被刘询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笑了。

  刘询说:“叶爱卿,寡人知你协助冯老将军出使龟兹立下汗马功劳。你在龟兹虚心和龟兹人交流,深得公主阿依慕的爱慕。寡人有意从中做媒,将阿慕依许配给你。”刘询说到这儿,看了看阿依慕,“阿依慕,你可同意?”

  阿依慕双膝跪地:“阿依慕谢过皇帝陛下!”

  刘询看着叶润芝:“叶爱卿,你可同意这婚事,成为龟兹国的驸马?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叶润芝说:“臣谢过陛下美意,只是,臣有婚约,实不能答应陛下。”

  “你有过婚约?那也无妨嘛!”

  “臣当初答应过她,要娶她为妻,臣不能食言。”

  “如今,你已凯旋,迎娶她便是。她在哪里,寡人这就下诏。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众人皆惊怔地看着叶润芝。

  刘询说:“叶润芝,你好大胆子,敢骗寡人!”

  叶润芝说:“臣不敢!臣已在心里许诺她,生不能同裘,死同穴。”

  “叶爱卿,究竟何人能让你如此?她是哪儿的人?”

  “汉中郡安阳县池河村民间蚕女陈慕汐。”叶润芝说到这儿,双眼含着泪光。

  “陈慕汐?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刘询蓦地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一旁的陈慕汐,“寡人妹妹也叫慕汐啊!”

  陈慕汐出列跪倒:“陛下,我就是叶润芝所说的陈慕汐啊!”

  “你就是叶爱卿所说的那个慕汐?”刘询惊呆了。

  叶润芝惊叫:“你是……慕汐?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钰辰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陈慕汐看着叶润芝,泪水滚出,“想不到,你还活着!”

  “郭禹先生把我救下了。我伤好后去池河找你,却发现一具在河中腐烂和你的身材穿着一模一样的尸体。我以为是你,痛哭一场,安葬在你父母身边。”

  “你怎么叫润芝了呢?”

  “润芝是我的字啊!慕汐,你……怎么在这里?”

  刘询走下龙椅,将二人搀扶起来:“叶润芝,慕汐为你报仇雪恨来到长安,巧遇了寡人。现在,慕汐乃是寡人之妹,大汉公主。”

  叶润芝再次跪下:“谢过陛下。”

  “你和郭禹先生想同著《蚕经》,没想到被冯老将军请去出使龟兹,寡人知道,你有着丰富的养蚕植桑经验,寡人要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叶润芝,寡人现封你为大鸿胪,分管边区外藩和诸王列侯朝聘事务。另封你为大汉蚕王,指导全国的蚕桑,并再著《蚕经》。

  “谢陛下!臣一定尽心尽力,殚精竭虑。”

  刘询将目光投在陈慕汐身上:“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巧事,想来,是你二人感动了上苍啊!寡人感念你二人情深意笃,特恩准你二人结为夫妻,再封你为大汉蚕妃,回到家乡带动百姓养蚕植桑,造福桑梓!”

  二人喜极而泣。

  不久,刘询带龟丝公主来到池河参加他们的婚礼,赐百只鎏金铜蚕作为新婚贺礼,让他们日后奖励给当地的养蚕能手,减免了蚕农们的赋税。而里长、亭长、县令、郡守和田延年也都下了大狱。新婚之夜,她捧出了玉舞人,他掏出了那只荷包,夫妻俩再次悲喜交集。

  凌晨,手捧着一只鎏金铜蚕,夫妻俩伫立在父母亲的坟前。

  “阿翁、阿母,女儿为你们报仇了。”

  “外舅、外姑(汉时,婿称岳父为外舅,称岳母为外姑),放心,我一定会对慕汐好的。乡亲们的日子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二人深情相视,久久不愿分开。

  一眼望不到边的桑林随风摇曳,碧绿的直水滚滚东流,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绮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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