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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狩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11期 | 作者:侯德云  时间: 2025-01-09

  一

  自打伴随两宫离京西狩,荣子第一次吃到大餐,是在山西忻州。光绪二十六年,大清帝国最后一个庚子年,是个闰月之年,恰好闰的是八月,这样就有了两个中秋节。慈禧却在那年一共过了三个中秋节:忻州是第一个,三天后到太原又补过了一个,到西安又过了个闰八月的中秋节。

  慈禧原本打算到太原过第一个中秋节。山西巡抚毓贤也事先在太原做好迎驾的一切准备,怎奈天不作美,连续几日的凄风冷雨,让两宫圣驾行程受阻,天晴后紧赶慢赶,才在八月十五那天赶到忻州。当晚两宫驻跸忻州贡院。毓贤那边,派人日夜兼程,将节日所需的贡菜与贡品按时送达。

  慈禧入住贡院不久,光绪和后妃便前来拜贺节日了。

  很多年以后,已变作清瘦老妪的荣子,用柔和清脆的京腔,跟人讲起她在忻州侍候慈禧过中秋的见闻,脸颊上漂浮着不加掩饰的愉悦。

  贡院院落宽大,打扫得干干净净,瞅着很敞亮。中秋季节,本就让人感觉舒爽,这干干净净的院子,更是让人心情舒畅。

  慈禧住在以往学政下榻的房间里。带廊的五间正房,很是雅洁。

  贡院里绿树掩映,张灯结彩,瓜果飘香,一派浓郁的喜庆气氛,颇有几分储秀宫的味儿。荣子不厌其烦,连说带比画,向人缕述什么是储秀宫的味儿。

  慈禧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这一宫一殿,各个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都摆着装满水果的瓷缸。水果是用来熏殿的。慈禧腻味檀香木之类的东西,她只用水果熏殿,多半是南果、佛手、香橼和木瓜。

  每月初二和十六,趁慈禧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众太监抬着新鲜的水果,先到储秀宫换果子,等慈禧回储秀宫午睡时,再到体和殿换果子。

  这样,慈禧的宫殿里就永远散发着清爽的水果味儿。

  夏天,水果味儿会透过竹帘到处飘,连檐廊下面都有,深深吸一口,甜丝丝的,五脏六腑都舒畅;冬天,掀开棉门帘,没等进殿,暖气带着香气扑面而来,让人有种麻酥酥的温馨感。

  荣子说,除了水果味儿,储秀宫还有另外一种味儿。

  不管是谁,上到皇帝后妃,下到太监宫女,一进储秀宫,心里都得美滋滋的,抿着嘴唇,将笑意挂在脸上。宫女们个个俊俏伶俐,行动脆快有分寸,见面用眼睛说话,做活儿轻手轻脚不毛不躁。太监进出,都得微微弓腰,走路不紧不慢,鞋底擦在地上却不出声,浑身上下透着恭敬、驯服、和蔼和斯文。

  荣子说,这才是真正的储秀宫的味儿。

  光绪和后妃离开不久,王公大臣便陆续前来拜贺。人群中,荣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眼认出那个人。那是升任候补知府不久的前怀来知县吴渔川。这位候补知府,跟荣子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愁容尽扫,英姿飒飒。荣子忍不住多瞅了他两眼,当即想起那日在怀来县榆林堡行在,她跟他指尖相触的一瞬,不由得粉面含春。未几又想起那知县跪在泥水中向慈禧回话的窘相,忍不住抿嘴一笑,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诗:“丹唇未启笑先闻”。

  在慈禧身边当差的女总管娟子,见状掐了荣子一下,小声问她:“有什么好笑的?”

  荣子晃晃脑袋,笑而不答。

  当日晚宴,是光绪和隆裕陪着慈禧一起吃的,用宫里的话说,叫皇上和皇后侍膳。宫里的规矩,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和皇后都要侍候老太后用膳,何况今天是八月十五,国中四大传统节日之一。

  慈禧用膳,太监当差,宫女们只能保持距离,在她身后垂手站立,行注目礼。不过荣子还是能从当差太监的眼神里感觉到,老佛爷心情大好,喜上眉梢。

  随驾的所有宫女太监,当晚吃的都是“四四席”。这是离京后吃得最好的一餐,很多年后荣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四小碗,四中碗,四大海,四大盘,末尾是一大海碗蛋花汤。这叫四四到底。这种品级的宴席,对宫里的下人来说,显然已经逾规,好在慈禧默许,谁敢饶舌。

  晚饭后拜祭玉兔,也就是拜祭那个在月宫里捣药的兔子。拜兔就是拜月。满族习俗,“男不拜兔,女不祭灶”。拜兔是女人的事儿。

  供桌摆在贡院东南角。神像,香坛。神像上画着玉兔捣药的图案。香坛是一只斗,斗中装满新高粱,斗口糊着黄纸。四碗用凉水浸泡的清茶。四碟水果。四盘月饼。月饼摞起来有半尺高。供桌中间是一个大木盘,放着直径一尺的大月饼,那是为玉兔特制的。大木盘边上有两枝带着枝叶的新鲜毛豆。隆裕为首,率女眷以尊卑为序轮流磕头。主子磕完,宫女也一个个轮流磕头。

  其间,荣子听见贡院外有人唱歌:“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甜不过尕妹妹的温柔……”

  说不清道不明地,荣子的脸颊被什么烫了一下。

  给玉兔磕完头,荣子想要回到慈禧身边,却被娟子半路扯住。娟子示意荣子往廊子那边看。荣子看见慈禧披一件外套,坐在廊子下面的一把太师椅上。椅子前面有一把杌凳。慈禧两脚平伸,搁在杌凳上,腿上搭一条毛毯。椅子两旁放着茶几,摆着水果和月饼。李连英站在慈禧侧前方,弓着身子,像是在回禀什么。

  娟子用手指捏捏荣子的手腕。这是她们常用的暗号之一,示意荣子有情况。

  荣子听见李连英正在谈论太监刘祥,宫里人叫他“剃头刘”,负责给光绪剃头的。

  剃头刘跟荣子关系特殊,他们是夫妻。

  荣子听见李连英说:“奴才刘祥得知老太后和皇上西狩,吃不安生,睡不安稳,日夜惦念随驾尽忠,报答老太后和皇上对他的天恩。他七月二十七日离开京师,从安定门出来……托列祖列宗的福,托老太后的福,托皇上的福,他离开时,宫里很整肃,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说到这里,李连英立马下跪,高声说道:“奴才叩禀老佛爷和皇上万安,奴才给老佛爷和皇上叩头。”说罢嘭嘭嘭往地上叩了三下。

  慈禧面带微笑:“如此甚好,甚好。”

  李连英起身,躬腰,继续禀报,据奴才刘祥说,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住在西苑仪鸾殿,翰林院、太医院被烧,端郡王府先被抢后被烧……

  荣子心里一阵乱颤,颤中带凉。她之所以要回宫继续服侍慈禧,就是想离开那个又老又丑的假男人刘祥。老话不是说了,眼不见心不烦呀。

  宫里的太监,对金钱普遍生有畸形的贪欲,而且在手头宽裕之后,都要置公馆、买老婆,像真男人一样成家立业。不成家不立业,哪有一点儿“爷”的样子呢?刘祥跟别人一样,也想当“爷”。他看上了荣子,走了干爸爸李连英的门路。还真就让他得手了,也不知李连英咋弄的,反正,慈禧开口,指婚,把荣子指给了剃头刘。慈禧是端坐龙椅的上上之人,随随便便一句话,都得叫谕旨,荣子哪敢不遵呢?

  荣子出嫁前不久,也就是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初六那天傍晚,提一包伴手礼,恭恭敬敬地拜访了老太监张福,求他给自己算一卦。张福算卦的名声,在宫里得排头一号,连慈禧都让他算过。荣子信得着他。

  七月初六,宫里叫女儿节,也叫夫妻节,是女人的大日子。荣子找张福算卦,显然是奔着婚姻而来,嘴上却说是求财占流年。张福给她占了一个庄重的大卦——“文王六十四卦”,不料却占到一个“隔河望见一锭金,欲往取之河水深”的下下卦,荣子当即泪奔。

  荣子的婚礼场面很大。慈禧陪送了八抬嫁妆,金银细软、衣饰日用等等无所不有。荣子是从储秀宫里嫁出去的,等于说,她的娘家是储秀宫。

  荣子怎么也没想到,婚后的生活竟然跟软禁相差无几。刘祥瞅着蔫了吧唧,心里头却是沟壑纵横。他给荣子定下几条规矩,不准她上街,不准她走亲戚串街坊,更不准她跟男人搭话。荣子觉得自己就像活在首饰盒里一样,既不见光,也不透气,心里头全是疙瘩。

  荣子真就活成了一件首饰,太监刘祥的首饰。

  荣子怎么能甘心给剃头刘当一辈子首饰呢?

  托老太后的福,荣子总算逃离了首饰盒。宫里的规矩,在不同宫殿当差的太监和宫女,不能随便搭话。这规矩无形当中在荣子和刘祥之间立了一道屏风,即便不小心两人走了个面对面,也要形同陌路。

  荣子打心眼儿里感激这规矩。

  剃头刘到行在,说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偏偏荣子从情感上一时难以接受。在宫里那阵子,她和刘祥平素见面的机会很少。行在逼仄,不光她跟刘祥得以常见,这宫那宫的下人,也大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荣子担心时间久了,她这个太监媳妇,难免会让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听完李连英的回禀,慈禧破例召见了刘祥,还格外加恩,让他跟荣子见了一面。荣子低着头,绞着手,听刘祥不咸不淡说些宫里的事儿,嘴上嗯嗯地应承着,心里头却堵得不行不行,盼他赶紧离开。刘祥倒也知趣,真就说了不大工夫就告辞了。此后从忻州到太原,从太原到西安,荣子见到刘祥,连瞅都不瞅他一眼。

  晚上荣子与娟子同住,荣子一脸的不高兴,被娟子看得真真切切。娟子小声警告荣子,你要留心,要逆来顺受,要是让老佛爷看出你有半点儿不开心,没你好果子吃。荣子感激了娟子一眼,心说,在老太后面前,她这个青衣,还真得扮出个彩旦的样子才行,珍妃便是前车之鉴。

  当夜,荣子怎么也睡不着,隔着窗子向外凝望,月到中天,光华满庭,皎洁清冷。风骤起,地上树影剧烈摇晃,荣子眼前一片模糊。

  二

  光绪二十六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骤雨之后的直隶省,地暗天昏,愁云密布。怀来知县吴渔川与幕僚以及从京师逃难来此的亲友数人,环坐于书房,徒然哀叹,懵懵然不知身在何乡。七天前,与渔川多年交好的同文馆日语教官陶大钧猝然失踪,京师的消息来源倏尔中断,宫里事,京津事,从此真假莫辨,叫人心焦如焚。

  是时流言如风,吹得人心飘摇,渔川坐困荒城,越发惶恐。

  渔川本名吴永,字渔川,号槃庵,别号观复道人,原籍浙江吴兴,早年入湘军将领鲍超幕府,后跟随李鸿章、张荫桓办理洋务,光绪二十三年补授怀来县知县,次年到任。此时渔川履任不足三年,政声颇佳,于地方利弊,多有兴革之举,与绅民也关系融睦。谁知世事难料,自庚子年初以降,直隶境内义和团声势汹涌,黄巾红帛弥望皆是,毁电杆,扒铁路,烧教堂,至四五月间,中西对抗导致决裂,一场让人惊骇莫名的战争随之爆发。

  战况大致如下:

  五月十四日,英军将领西摩尔率兵进犯京师,次日在廊坊与义和团激战;十九日,义和团攻打京师西什库教堂;二十一日,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大沽口炮台;二十四日,清军枪杀德国公使克林德,与义和团联合围攻东交民巷列强使馆;二十五日,清廷发布宣战诏书。

  六月十三日,直隶提督聂士成跃马横刀力战殉国;十八日,天津沦陷。

  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向京师发起总攻。

  受大局影响,怀来县的情状,也一天天糜烂开来。

  怀来县境内的义和团,与直隶各地同出一辙,一度萎靡,一度气壮。清廷下旨严禁时萎靡,复下旨弛禁奖掖时气壮。自五六月以来,怀来县城已被两支义和团队伍牢牢掌控,数千人在城内设坛,数千人在城外设坛,渔川和他手下的官僚胥吏兵勇,已失去对县城的统辖权。

  陶大钧失踪前,渔川每隔三五日,必派兵勇快马入京,与他往来沟通消息。陶的失联,让渔川好生烦恼,而让他更为烦恼的是,陶传递给他的最后一则消息,是总理衙门大臣徐用仪、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户部尚书立山等人,被清廷以“莠言乱政”罪名处以极刑,连远戍新疆的前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也未能幸免。这消息如霹雳般让他心悸。

  张荫桓的横死,让渔川撕心裂肺。张是他的恩主。他能调任怀来县,得益于张的鼎力推荐。在此之前,他是以候补知县身份做张的幕僚,协助办理外交事宜。两人朝夕相处一年有余,相知相亲,自不待言。

  渔川事后才知,陶大钧因在外事活动中做过日文翻译,被强力主战的庄亲王载勋下了大狱,关押一月有余,险些丧命。

  大局的危厄,让渔川心怀耿耿。溃兵带来的战败消息,又让恐怖气氛愈加恐怖。本县义和团已采取守势,将县城东门和南门,悉以土石填塞,独留西门出入,并加派团民专司盘查。渔川内外失据,坐井观天。此时他还面临一个性命攸关的难题,直隶布政使廷雍奏请朝廷,将他调往千里之外的一个荒僻小县。在对待义和团的态度上,他的消极与廷雍的积极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势同水火,成见甚深。廷雍对他的调任之请,怀有极深的恶意。

  危局之下,廷雍的报复,对渔川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千里旅途,连天烽火,溃兵遍地,盗匪丛生,能否安然抵达任所,谁心里都没有底数,而谕旨又不敢不遵。渔川为此纠结多日,身边一干幕僚亲友也均无定见,只落得夜夜向隅,莫衷一是。倘若接任者不日抵达本县,到那时走与不走,便由不得他来思量了。

  其时天色向暮,气象阴沉,渔川吩咐厨役预备晚餐,以图举酒浇愁。此时忽有一团民闯入,声称递交紧急公文,接过细看,却是一团粗纸。展开粗纸,得见淡墨字迹数行,道是:

  皇太后、皇上,满汉全席一桌。

  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各一品锅。

  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伦贝子,各一品锅。

  军机大臣刚大人、赵大人、英大人,各一品锅。

  神机营、虎神营、随驾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年月日位置加盖直隶延庆州的州印。延庆州与怀来县,是山水相依的近邻。

  幕僚中有人觉得,所谓紧急公文,完全是一个恶作剧。渔川以为不然。经仔细辨认,他确信是延庆州知州曹某人的笔迹。何况,公文内容也印证了昨日传来的一个消息,八国联军攻打京城,两宫有西狩动向。

  公文为真,内容一目了然。满汉全席且不说,那一品锅本是火锅之上上品,五层食料,主料是鱼翅、鲍鱼、母鸡和花菇。这是明摆着告诉渔川,两宫真的西狩来了,且圣驾距此不远。

  渔川的脑袋嗡了一声,瞬间膨胀起来,大如磨盘。如此离乱的局势,让他去哪里采办满汉全席和一品锅?可要是不办,或办得不如人意,结局如何,实在难以揣度。

  幕僚亲友一阵喧哗,有说置之不理听任自去的,有说挂印辞官逃避于野的,有说假装没收到公文的,有说走不可留也不可的,一时议论纷纷。见渔川犹疑不决,姐夫缪石逸高声叫道:“书呆子,此何等时势,你飞蛾扑火,留此以待灭门耶?”渔川知道姐夫的意思,缪石逸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三十六计走为上。问题是这一走,真就能跳出尘世因果?何况,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是儒生的道德底线。

  底线,岂能随意踏破。

  渔川在书房内缓缓踱步,踱到暮色深重时,终于横下心来:尽力而为,福祸由天。

  怀来县地处交通要道,平日车马商旅往来不绝,县域内共设四处驿站,饲养驿马三百余匹,另有杂役多人,供往来官员调拨差遣。怎奈此时秩序已乱,驿务废弛,百物耗损,连驿马也大多被溃兵掠走。仓促之下,能否让两宫圣驾及随行王公大臣吃上一顿饱饭都无把握,遑论其他。

  延庆州至怀来县,第一站是榆林堡。按惯例,朝中大臣从京城到怀来县,知县必在榆林堡迎候,预备休憩打尖,不敢稍有差池。

  渔川差人连夜出城,传令承办榆林堡驿务的十数个胥吏,就地筹备饮食草料,清扫房屋,做迎驾准备。又将县衙内的厨役派出一人,携带鱼肉蔬果,赶往榆林堡协助治办餐饮,复又召集本县士绅到县衙筹商迎驾事宜。待士绅到齐,已是亥正时分。诸士绅突闻两宫圣驾将至,皆相顾错愕,不敢妄言。

  “诸位不必担心,”见众人不语,渔川只得开口,“我想传令全县绅民,将存粮献出一半,制备米饭、蒸馍、烙饼、稀粥,各种菜蔬多多益善。所备食蔬,均由县衙按市价购买,绝不扰民。大家说说,此议可行乎?”

  众士绅哄然响应:“如此甚好,我等定当从命。”

  渔川又跟众士绅商量借用民房庙宇,作为王公大臣的公馆。这边人群刚散,忽见当晚派出的厨役,踉踉跄跄闯进门来,袖襟上浸满血迹。渔川大骇。厨役跪报,遵大人之命,牵引两头毛驴,驮载食料,往榆林堡去,出城三四里,遇见一群溃兵散勇,毛驴食料被抢,右臂受了刀伤。

  渔川安慰几句,让厨役下去疗伤休息去了。

  县衙后院,多名厨役杂役正忙着杀猪。三头同时宰杀。猪的嘶叫,一声叠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渔川在猪叫声中离开县衙,去城中各处巡视指点,不知不觉,东方露白。

  渔川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在慌乱中开始了。

  早餐后,渔川率八名兵勇策马离城,往榆林堡方向疾奔。出城八九里,雷雨大作。幸亏早有准备,每人将油布裹住身体,冒雨前行。

  接近榆林堡时,渔川迎面看见一轿一骑。轿为当地流行的驮轿,由两头骡子驮起。驮轿比人抬的轿子行速要快,且适合行走山路,是当地大户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

  来者必是显贵,渔川暗中叮嘱自己,言行切切不可造次。此时恰好雨止,渔川连忙扯了身上的油布,整衣正冠,伫立道左静候。俄顷来者走近,马上那位高声叫道:“来者可是怀来知县?”

  渔川大声回禀:“正是在下。”

  那人一指驮轿:“这位是军机赵大人。”

  军机赵大人者,便是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此君在事后补录的日记里写道:“二十一日卯刻,洋兵攻紫禁城甚急,皇太后、皇上仓皇出走。予奔回寓所,草草收拾行李赶赴行在。”

  渔川正要下马拜见,赵舒翘已拉开轿帘,以手势止住,问他:“县城有行宫及公馆否?”

  渔川回禀:“有。时间仓促,未能预备周详。”

  赵舒翘面露笑意:“有即可。两宫忍饥两日夜,且不得安歇,情状极苦。洋人打进紫禁城,圣驾不能不走,你竭力供奉便是。大驾随后就到,你快去迎接。”

  三

  渔川后来知道,两宫圣驾是七月二十一日清晨,在洋人的枪声里,匆忙踏上西狩之路的。

  按宫里的规矩,那天是光绪剃头刮脸的日子,慌乱中,竟然顾及不上。驻跸怀来县时,光绪头顶前半截的头发已然很长,胡须散乱,衣冠不整不洁,瞅着苍老、落魄。

  荣子一辈子忘不了两宫西行的那一天。

  寅初,荣子听见乐寿堂四周宫殿的屋脊上,响起一阵阵猫叫。先从东边响起,再从东南响起,又从东北响起,且都拖着很长的尾音。

  怎么叫得这么怪啊?

  紫禁城里有不少野猫,夜里叫几声并不稀罕,但都没有这样长的尾音。

  不光是叫得怪,还比平时叫得密、叫得响。

  猫叫声越来越密越响。这叫声让荣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非,莫非是珍妃的冤魂索命来了?

  宫中人个个迷信。主子迷信,太监宫女也都迷信。他们坚信每座宫殿里都有殿神,天一黑就出来查夜,保护太后、皇上和各殿的主子。由此引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宫女们睡觉都要侧身,两腿蜷伏,一手侧放在身上,一手平伸。不允许大八字一躺,仰面朝天。那姿势多难看啊,冲撞了殿神罪过就大了。不光是殿神,其他各种神灵,宫里也都有。尤其是到了腊月二十三,诸神下界,群魔出洞,宫里的气氛骤然一变。掌事的太监宫女,宫里叫“事儿上的”,早早传下话来,走路不可走单,听到身后有声响要往路边躲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得乱喊乱叫。太监宫女,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白天提心吊胆地当差,晚上心惊肉跳地走路,等于说是战战兢兢过年关。直到二月初一,“萨满太太”送了神,主奴心里才踏实些。宫里供养了二十多个萨满太太,每年二月初一、五月初五、七月十五、九月初九、冬至都要举行俗称跳大神的大型祭祀仪式。有时是祭祖先,有时是祭神仙,包括狐仙黄仙等等在内。这不奇怪,大清国的先人,在海边打鱼、在山里打猎那阵子,便“人人萨满”,祭天、祭地、祭海、祭星、祭石、祭树、祭鹰、祭虎、祭鸟、祭鱼,祭来祭去,图的是礼多神不怪。他们在敬神之余,还都怕鬼。太监宫女怕,慈禧也怕。鬼跟人一样,有穷凶极恶的,有冤死的,有糊里糊涂的。鬼在中元节之前的几天,在宫里可哪儿到处乱窜。传说中元节是鬼过关的日子,就像冬至是斩监候犯人过关的日子一样。慈禧从七月初十开始,直到中元节,都会远离僻静之地,即便临幸颐和园,也从不游湖赏花,还嘱咐身边人,说宫里丢了任何物件都不许寻找。她觉得那是让哪个淘气鬼拿去把玩了。玩几天就玩几天,咱们阳世的人,何必惹鬼生气呢,等他玩够了就会还给咱们。

  在猫叫的头一天,慈禧下旨将珍妃投到井里淹死。珍妃是下午死的,荣子当晚得知消息,心中簌簌抖动,良久方止。

  荣子几年后才得知珍妃之死的详情。是慈禧身边的太监二总管崔玉贵说给她的。崔是传旨的当事人,他和一个名叫王德环的太监,两人合力把珍妃推到井里。珍妃死前,跟慈禧有一番对话,崔玉贵听得清清楚楚。

  慈禧独自一人坐在颐和轩里,身边一个侍女都没有。

  颐和轩是紫禁城东北角一座不大的宫殿,面阔七间,进深一间。南有乐寿堂,北有景祺阁。轩阁之间有穿廊相连。彼时慈禧住在乐寿堂,距颐和轩没几步。

  珍妃垂头肃目,跟随崔玉贵和王德环,走过穿廊,到慈禧面前叩头请安,之后长跪不起。她被囚在冷宫已将近两年时间。一身戴罪的打扮,两把头的发型,摘掉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绸子长旗袍,连朵花饰都没有,脚下是一双普通的墨绿色缎鞋。

  慈禧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珍妃,直截了当开了口:“洋人快要打进城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慈禧扬起下巴,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瞬:“我明白。我不曾给祖宗丢人。”

  慈禧慢声细语:“你年轻,容易惹事儿。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老祖宗可以避一避,让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慈禧大声呵斥:“你死到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犯该死的罪。”

  慈禧哼了一声:“你有罪没罪都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

  慈禧厉声喝道:“皇上也救不了你,来人,把她扔到井里去!”

  景祺阁西侧有一口井。珍妃在井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那口井,后来被叫作珍妃井。

  二十五年后,民国政府决定彻底开放故宫。开放当天,荣子进了紫禁城,先看储秀宫,再看乐寿堂,临走前又看了一眼珍妃井。

  荣子在八国联军进攻紫禁城那天,由猫叫想到珍妃的冤魂,也不算突兀。

  寅正,慈禧醒来。天刚蒙蒙亮,猫叫声越发响亮,连正南正北方向都在乱叫。慈禧很是纳闷,正打算派人出去瞅瞅,大总管李连英匆匆进门,慌得连礼仪都不顾,大声嚷嚷:“老佛爷不好了,鬼子打进城啦。”

  慈禧瞪他一眼:“慌什么?你仔细讲来。”

  “刚才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报,德国鬼子从朝阳门进来了,日本鬼子从东直门进来了,俄国鬼子从永定门进来了,全都冲着紫禁城开枪,枪子一溜一溜在半空里飞呀。”

  澜公爷便是辅国公载澜,道光的孙子,光绪的堂兄。

  听了这话,乐寿堂里的主奴这才明白猫叫不是猫叫,是子弹飞。

  李连英又说:“请老太后避一避吧。”

  慈禧脸色铁青,沉默半晌,像是对李连英,也像是对身边的宫女下旨:“就在这儿伺候着。”

  传早膳的当口,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琉璃瓦上,屋里的主奴,连子弹从房顶滚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李连英扑通一声跪在慈禧面前:“老佛爷快起驾吧。”

  慈禧腾一下从龙椅上站起,传旨李连英,请皇上、皇后、瑾妃、大阿哥和几个格格,速来乐寿堂议事。众人来到,慈禧再次传旨,令其各自回宫自行换装,以待随驾出行。此时人人心知肚明,没被传谕换装的主奴,自然是留守后宫,将命运托付给天意。

  接到谕旨的主奴,个个都换上汉人的平民服装,包括荣子和娟子。

  所有汉民服装,都由李连英提前预备。七八天前,慈禧已做了最坏打算。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去留之间摇摆不定。今日情状,看来是不走不行了。

  男人好说,换上汉民裤褂便可。女人要麻烦些。除了换装,她们还要更换发型。满汉女子发型有很大区别,不换不行。李连英的一双糙手,这时竟变得极其灵巧,不大工夫,就把慈禧满式的两把头变作汉人的盘羊式。荣子和娟子伺候着,给慈禧穿上半新半旧的深蓝色夏布大襟褂子、洗得褪色的浅蓝色旧裤子、皂色的布鞋和绑腿,乍一看,酷似汉民老妪。

  慈禧在镜子面前细瞅那位汉民老妪,瞅过几眼之后,陡然说道:“荣子,拿剪刀来。”

  荣子拿来剪刀。慈禧把一只手搁在桌上,侧过脸,说:“把指甲剪了吧。”

  慈禧说的指甲,是指无名指和小指上的长指甲。长指甲是满族贵妇的重要标志之一,但能养得像慈禧那么长的,举国罕见。她的长指甲每个都长达两寸多,平日都用鎏金嵌宝的指甲套护着。

  慈禧对指甲的上心,不亚于她对大清国运的关注,每晚临睡前,都要刷洗、浸泡。用比茶杯大一圈的玉碗,盛上热水,依次把指甲泡软。长指甲容易弯曲,泡软之后,再一一校正,校得直溜溜为止。不妥之处,用小锉子锉锉。锉完,用小刷子将指甲里外刷一遍,再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将指甲涂抹均匀。

  慈禧的修指甲工具,刀、剪、钩针、指甲油瓶什么的,一律银白色,既小巧又玲珑,瞅着像艺术品。

  慈禧对指甲的要求是厚、硬、亮、韧,四字诀缺一不可,她以为这是身体健壮的表现。

  如此珍爱的长指甲,在西狩之前竟要剪掉,心里头得有多难过。荣子能明显感受到她的难过。

  荣子生了满额白毛汗,才把慈禧的长指甲剪完。剪过的指甲,只比指尖长出一点点。

  以往剪掉的指甲,慈禧都让人收在一个银匣子里保存着,这次也不例外。

  荣子刚刚给慈禧剪完长指甲,光绪已换好衣装赶了过来。荣子瞥他一眼,差点儿乐出声来。光绪身穿深蓝色夏布无领长衫、肥大的黑裤子,戴一圆顶小草帽,像个商号里跑腿的小伙计。

  等李连英换装出来,荣子又赶紧捂上嘴巴。李连英一身旧衣裤,戴一顶农民的大草帽,帽檐很宽,用一根带子勒在下巴上,将两边帽檐拽得耷拉下来,遮住半张脸,活脱脱一个跟班的苦力。荣子心说,你可以用草帽挡住两只肿眼泡,可你的驴脸、长下巴和大鲇鱼嘴咋办哩,谁不知道紫禁城里有个丑八怪李连英啊。

  荣子对李连英怀有恨意,一度恨得牙齿咯咯响。若不是他在背后使坏,老佛爷怎么也不至于把她许配给剃头刘。

  太监是汉人,宫女是满人,满汉原本不许通婚,但宫里有个规矩,太监进宫前都要在内务府慎刑司待些日子,学习怎样下跪、磕头和回话,统称为演礼,此外没认旗的还都要认旗,认旗后在身份上等同于满人。

  于是荣子和刘祥可以通婚。

  荣子恨李连英,也恨这认旗的规矩。

  婚后不足一年,荣子托人捎话,说是想念老太后,恳求回宫当差。慈禧恩准。

  宫里的规矩,宫女不得二进宫。荣子是破例。用场面上的话说,叫老佛爷格外加恩。

  庚子年正月,荣子回到慈禧身边。慈禧很是给她几分脸面,连宫里最隆重的二月初一萨满祭也带她去了,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儿。荣子自忖,这是老太后给她补一补婚后的伤心。

  两宫起驾时,荣子彻底傻眼,真是连一点点皇家气派都没有了。停在荣子眼前的,是排成一溜的三辆牲畜车。前边两辆是轿车,蓝色轿围子和轿帘子,几乎密不透风。后边的一辆,是蒙着芦席、状如桥洞一样的蒲笼车,这种车既可以拉人也可以拉货。荣子一眼看出,这三辆车都不是宫中的物件,显然来自民间的大车店。

  宫里有相当数量的大鞍车,往来颐和园都是坐它,既华贵又舒适,这回干吗不用呢?疑问刚一冒头,荣子随即有了答案。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背后总有人说老太后心比海深。从这次出走就能看得出来,慈禧是想把皇家色彩完全从大众视野里抹掉,不光从皮上抹掉,肉里的也要抹掉,连奇珍异宝也不带走一件,只让人包了些散碎银子。这是恐惧的表现。要说恐惧,慈禧的恐惧比任何人都大,她是一怕洋人,二怕黎民。

  想到这里,荣子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此行看似求生,但未必不是寻死啊。

  荣子当然能想到,那些留在宫里的主奴,无论哪个,都比她的心悬得更高。就在刚才,在紫禁城贞顺门,黑压压跪送老太后的那群人,哪个心里不揣着死到临头的惊悚?老太后前脚出门,后边便轰然响起一阵号啕,这哪里是送行,简直是出丧。

  跟荣子和娟子相好的姐妹,事先约好了似的,一个个摘头花捋手串,抢着往她俩的手里塞,随之一对对相抱而泣。荣子的包袱里,此时就装着姐妹们赠送的七八件饰物。她们说,咱们姐妹一场,好歹留个念想。这话说得,好似她们必定会死一样。

  这样一想,荣子的眼眶又湿了。

  太后有旨,这回出门,路上谁也不许多嘴,只由她一人说话。

  未几又有旨,任何人都不许叫太后,也不许叫皇上,就叫老人家和当家的,违者严惩。

  在幽暗的天色之下,三辆牲畜车列成纵队出了神武门,不走大街,专走僻静小巷,之后顺城墙往德胜门方向去,路上恰好遇到赵舒翘和载澜。

  德胜门内外乱哄哄一片,大篷车,小轿车,骡驮子,驴驮子,挑担的,背包的,挎篮的,抱孩子的,肩扛手提的,各色人等,吵吵嚷嚷,拥成一团。一些人要进城,一些人要出城,人人都在逃难。区别在于,城里人要往乡下逃,乡下人要往城里逃,都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在别处。

  在载澜和赵舒翘的严令之下,城门守军对眼前的混乱局面,以秋风扫落叶般的严厉手段予以清理,三管水烟的工夫,慈禧的车队才缓缓起步,颤颤地出城。

  车队出了德胜门不久,便在掺杂着驴屎马尿的泥水路面上停了下来。荣子心说,可能是老人家还没拿定主意去哪里。

  天阴着,像浸透了脏水的破抹布。说来也怪,从去冬到今春,整个北方,山东、直隶、山西、河南等省,都旱得无法播种,入夏后却一场接一场雨,很多地方都闹了水灾。即便是无雨天气,天空也大都阴沉,跟老人家今天的脸色一样。

  荣子坐在蒲笼车后边的牲口料笸箩里,盘腿佝腰,蜷得难受,正要挪挪屁股,车突然动了起来。显然,老人家已打定了主意。糊里糊涂走了一阵,路过一个村庄的当口,荣子眼前一亮。她认出来了,这是魏公村,从京城到颐和园的必经之地。这是要去颐和园啊。荣子在紫禁城和颐和园之间往来多次,对魏公村北侧那座古塔印象深刻。可那时荣子陪老人家往来颐和园,是怎样一番昌隆景象啊。

  唉,此一时,彼一时也。

  以老人家为首的一行落魄人,在颐和园乐寿堂稍作休息。老人家进了自己的寝宫,荣子伺候着,抽了两管水烟,还在卧榻上洗了把脸。内务府当值大臣恩铭,为老人家一行准备了简单的膳食。除了老人家和当家的,其他人都在乐寿堂的凉棚里站着吃。这当口,端郡王、庆亲王和肃亲王也都赶到了颐和园。老人家召见了他们,下旨,着三位王爷随行护驾。

  两宫起驾,车队分三批依次前行。崔玉贵带人打前站,李连英随时通报消息;老人家和当家的,走第二批;载漪等王公大臣,率颐和园卫兵,断后护驾。

  庆亲王带来一顶四抬小轿和两辆轿车,这是老人家的福音,也是逃难女眷的福音,连荣子和娟子也跟着沾光坐进了轿车。坐进轿车的刹那,荣子禁不住在心里头念叨了一串阿弥陀佛。

  车队向北,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纱帐里鱼贯而行。天上的热气压下来,地上的热气蒸上来,人夹在中间,像被蒸在一口大锅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荣子心说,挨千刀的,蒸死人啦。

  申正时分,车队来到一个村庄,几个车夫嚷着要休息,说牲口该喂了,人也该吃点儿东西。直到这时,荣子才意识到老人家也会百密一疏。老人家原以为,京西商旅古道,少不了做买卖的各种商贩和店铺,只要拿了银子就不愁食宿。平时真是这样,眼前却是局面大变,做餐饮的,开客栈的,打把戏卖唱的,沿街乞讨的,各色人等,都消隐不见。荣子看见许多上了门板的店铺都被砸得稀烂,可以想见,那都是残兵败卒和戴红头巾的那些人干的,可能只为找口吃喝。

  荣子在颐和园里稍稍放下的那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儿。

  村里没人。李连英派人挨家挨户搜寻,总算在一农舍,拎出个浑身发抖的老农。老农是因为瘸了一条腿才没有离家。李连英跟他说要弄点儿吃的,老农哭丧着脸回话,除了长在地里的庄稼,真就一口吃的也没有。李连英无奈,出十两银子,买了老农半亩地的玉米和豇豆。玉米是青玉米,可以煮着吃。豇豆也可以煮着吃。太监、宫女、兵勇等等,都动作起来,剥玉米的,剥豇豆的,担水的,烧水的,一通烟熏火燎的忙乱之后,每人分得一棒青玉米和半碗豇豆粒。荣子把玉米和豇豆捧给老人家,老人家摇头,只喝了几口煮过玉米棒的热水。当家的也只喝热水。太监宫女都把这热水当宝贝,你一碗我一碗,抢着往肚子里灌。

  几个车夫等不得玉米煮熟,拿起生的就啃。荣子看见生玉米的白浆顺着他们的嘴角流下来,连擦都不擦一下。

  荣子心生感慨,对娟子说:“到处都是青纱帐,老天爷饿不死咱们这些瞎家雀。”

  “胡说什么,”娟子脸色不对了,“老人家怎么会是瞎家雀?”

  荣子知道失言,却又没有台阶可下,只好皱鼻子努嘴给娟子扮个鬼脸。

  车队继续前行,每辆车上,都绑了几捆玉米秸。这些秸秆,既可以给人解渴,也可以喂牲口。这是崔玉贵的主意。

  一个时辰以前,崔玉贵在厨房里一边拉风箱,一边叮嘱荣子和娟子:“咱们都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人家挨饿。”

  娟子闻言哭了起来,说:“那就割我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荣子也哭了起来,说:“先割我的。”

  崔玉贵停止手上的动作,瞅了瞅娟子和荣子,说:“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是我们得主动想办法。俗话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拿眼前的情状来说,这满地的玉米秸就是好东西,咱们得带走一些才行。”

  不知怎么,荣子的思绪由眼前的玉米秸,飘移到留在宫里的姐妹身上,问了娟子一句:“你说她们是不是都已经死了?”

  娟子一愣,随即懂了荣子的所指,默了片刻,幽幽说道:“陈圆圆的故事你还记得吧?九殿咚咚鸣战鼓,万朵花迎一只虎,说句丧气话,真要是宫城破了,我倒是愿意她们都死干净,一朵花也不留给洋鬼子。”

  荣子哭出声来。

  娟子又说:“现在还临不到你哭,咱俩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若能侥幸活命,回到宫里,一定给她们收收尸,铲铲土,祭奠祭奠……”没等说完,娟子也哭了,扑到荣子身上,泣不成声。

  崔玉贵急得大叫:“姑娘,怎么又哭了?跟你们说啊,眼目前的要紧事儿不是哭,是伺候老佛爷和皇上吃东西,是把玉米秸捆上带走。”

  荣子和娟子一个下午各啃了三根玉米秸。老人家和当家的,也各啃了一根。

  荣子打心眼儿里佩服崔玉贵用心缜密。

  天气越发闷热,人人浑身大汗。荣子的脖子有些刺痒,伸手一抹,感觉到脖子上全是小疙瘩。再看娟子的脖子,才知道是生了痱子。

  荣子看见老人家的脖子上也生了一大片痱子。

  光是生痱子还不要紧。那一枚歪脖太阳把牲口身上的腥臊都蒸了出来,闻着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大家憋着牢骚,但谁都不敢出声。老人家自出宫后轻易不说话,既不冒火,也不娇气,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老人家不出声,哪个敢胡言乱语?

  当家的像个木偶,呆头呆脑,半死半活。

  吃喝是难题,拉撒也是难题。

  起驾不到半个时辰,路经又一个村庄。这里情状稍好,村中还能见到几个老弱之躯。慈禧叫停车队,打发荣子去一灰砖门楼的人家,商借厕所一用。房主是一位白发老汉。老汉起初不肯,荣子再三央求才勉强同意,但提出一个条件,得按老规矩行事。老汉说老辈人传下的说法,女人借厕所会给主家带来晦气,须得进门喝一口凉水,出门送一红包才行。这里边有说道,喝凉水叫压一压晦气,送红包叫散一散晦气。荣子回禀,老人家点头,意思是入乡随俗。

  荣子亲手给老人家舀了一瓢凉水。老人家漱了漱口,又咽下一口,这才款款入厕。

  隆裕以下众女眷,依次先喝凉水后入厕。

  离开时,荣子又亲手送给了二两银子的红包给老汉,相当于一般太监的月俸,老汉惊得说不出话。

  日后再借厕所,都由荣子出面商谈,照老规矩,喝凉水送红包。

  当晚,车队来到一处驻军的废弃营地,老人家和当家的什么都没吃,在一座破房子里憋憋屈屈将就一夜。

  第二天上午渔川在路上遭遇的那场急雨,也同样浇在荣子和娟子身上。那时车队正行进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黑云像井盖一样压在山谷上面,陡然一声闷雷,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荣子和娟子下了轿车,大呼小叫,朝老人家的轿子奔去。轿夫已把轿子停下,还把仅有的两块雨布铺在轿子顶上。荣子和娟子,肩并肩挤在轿帘前边,背对风雨。几个太监也学她们的样子,把轿子紧紧围起来。刹那间闪电四处乱窜,雷声四处乱响,眼前白茫茫一片水世界,既惊心又动魄。荣子心说,这是进了水帘洞了,这是要死啦。

  荣子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哗哗地流下来,跟哗哗的雨水融在一起。

  四

  二十三日上午,巳正,渔川赶到榆林堡驿站,只见到一个留守的役夫。问他缘由,回禀,堡中三处骡马店,今天都用大锅煮了绿豆小米粥,谁知三大锅米粥竟被溃兵吃掉两锅半,再三央告,说此为御用之物,才好歹留下这半锅。驿站内胥吏见形势凶险,恐难辞其咎,纷纷逃遁。渔川闻言大惊,吩咐身旁八位兵勇,荷枪实弹护卫驿站,力保这半锅米粥不出意外。

  这边刚刚布置妥当,忽见一人策马而来,渔川眼睛一亮,来人分明是肃亲王善耆,渔川在京时跟他颇有交情。善耆一见渔川便高声叫道:“准备迎驾。前边一乘肩舆,是皇太后;后面驮轿四乘,是皇上、皇后、大阿哥、李连英。接驾报名时,等第一轿和第一驮轿进门,即可起立。”

  说话间又见十余骑奔驰而来,前骑高呼驾到。渔川急速出门,跪在驿站门侧,对即将进门的四抬小轿朗声唱道:“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稍停,复又唱道:“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上圣驾。”唱完即起,原地鹄立以待圣命。

  从此刻起,驿站便不是驿站,得叫行宫,各色人等,没有圣命,不可随便入宫。

  行宫内七颠八倒一通忙乱,待纷扰初定,一老太监走到门外,大声问道:“谁是怀来县知县?”

  渔川趋步上前。太监打量一眼渔川,厉声说道:“上边叫起,随我走。”

  太监满脸的肃杀之气,让渔川有了不祥的预感,自知预备不周,心中难免忐忑,慌乱中冒失地问了句上意凶吉,太监答道:“阴晴雨露,都是圣恩,是凶是吉,看你造化。”

  太监引领渔川进了行宫北房,令他跪在一汉装老妪面前。渔川再次朗声唱道:“怀来县知县臣吴永拜见皇太后。”唱罢摘下凉帽,连磕三个头。

  此前太后有旨,到怀来县境后,可恢复宫中称谓,显然她已厌倦“老人家”这莫名其妙的头衔了。

  慈禧瞅了瞅跪在她脚下的渔川,缓缓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渔川回禀:“汉人。”

  又问:“何省?”

  回禀:“浙江。”

  “你名字里的永是哪个字?”

  “长乐永康之永。”

  “哦,”慈禧若有所思,“水字加一点儿的那个?”

  “正是。”

  “汝到任几年?”

  “两年七个月。”

  询问官员籍贯履历,是清廷接见大臣的惯例。按规矩,慈禧和光绪,只接见四品以上官员,五品以下无缘仰见圣颜。只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问完籍贯履历,再问正事儿。

  “县城离此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无预备?”

  “已敬谨预备。时间仓促,难以周全,微臣不胜惶恐。”

  “好,有预备便好。”

  说到这里,慈禧陡然大哭几声,哭罢说道:“我与皇帝连日行程数百里,却不见一员地方官,不料大局坏到如此地步。昨日从昌平县路过,城内竟放枪驱赶我等。今到怀来县,见你衣冠整齐前来迎驾,犹不失地方官礼数,难道本朝江山尚无恙耶?”

  渔川闻言,也禁不住放声大哭。待渔川哭声稍弱,慈禧又说:“我与皇帝连日奔走,饮食无着。昨夜在一驻军的废弃营地,我和皇帝仅得一板凳,相与贴背共坐,仰望达旦。汝看我已变作地地道道的乡姥姥,皇上虽然年轻,但也辛苦得很。”

  说到这里,慈禧扭头瞥一眼引领渔川进门的太监,说:“连英,尔速引吴永见皇帝。”

  渔川听到连英二字,不由得心中一凛,心说这厮就是祸害恩公的李连英啊。

  不等李连英开口,渔川迅速起身向站在一边蓬首垢面的光绪跪叩一遭。光绪无语。渔川复起身,再次跪倒在慈禧脚下。

  慈禧问道:“此间是否备有食物?”

  渔川回禀:“本已敬备肴席,但被溃兵所掠,只剩半锅绿豆小米粥,恐粗粝难咽,不敢上进。”

  慈禧眼睛一亮:“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进。患难中得此已足,还计较什么美恶?”

  渔川退至西厢,令人将小米粥送入北房。转瞬,北房里便传出一阵喝粥的声音,呼呼噜噜,有如鱼群的唼喋。

  未几,李连英出北房,快步走到渔川面前,对他竖起大拇指,说:“你做得很好,老佛爷很欢喜。好好伺候,必有加恩。”

  渔川垂手肃立,将头点了几点。

  李连英说:“老佛爷想吃几枚鸡蛋,能办到吗?”

  渔川回复:“堡里的居民都逃光了,怕是不太好办,不过我会竭尽全力。”

  李连英说:“好,好,速办。”

  渔川抬脚出了行宫,疾步来到后街。正街几乎所有房屋都被洗劫一空,想必连一粒米也难找到,何况鸡蛋。后街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处茅屋,且都破败不堪。渔川看重的,恰恰是它们的零散和破败。渔川走进一栋茅屋,看见一地破锅碎碗和散乱的鸡毛。渔川心说,有鸡毛就好。可惜搜遍屋中各个角落,一无所获。渔川走进第二栋茅屋,还是破锅碎碗一地鸡毛,还是一无所获。走进第六栋,有了意外之喜,在一歪歪斜斜的碗橱抽屉里找到五枚鸡蛋。不光有五枚鸡蛋,还有一只完整的粗碗,碗中有一小撮食盐。更可喜的是,这户人家的铁锅完好。渔川生火,将鸡蛋煮了,再一溜小跑回到行宫,衔着满脸欢悦,将所获悉数交给李连英,转身,退到西厢檐下待命。

  大约一刻钟之后,荣子从北房出来,紧走几步,来到渔川眼前,低眉屈膝行了蹲安礼,问他:“您是本县的父母官?”

  渔川还她一揖,说:“正是在下。”

  荣子微微抬头,小声问道:“老太后想抽水烟,您能找到纸吹吗?”

  渔川不知这眉清目秀的大丫头姓甚名谁,不过猜得出是慈禧的贴身侍女,不由得越发谦恭,腰板微微一屈,小声说:“微臣这就去办。”

  荣子扑哧一笑,倏尔抬手,用手背遮住嘴巴。嘴巴上的笑让她给遮住了,心里的笑却怎么也遮不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称臣,做梦也想不到。

  纸吹就是纸眉,用于引火的细纸卷,抽水烟的必备之物。渔川想起自己怀里还掖着几张粗纸,也许勉强可用,于是取出,在西厢窗板上搓了起来。

  搓纸吹是个细活儿,紧了,灭火,松了,光冒火苗却点不着烟,还容易撒火星子。荣子见渔川手笨,急着上前帮他,不经意间两人手指相触,竟如电击般弹开,一股热流从两人的手指尖上转瞬注入胸腔。渔川呼吸急促,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荣子更是心慌,紧着后退几步,面红耳赤回了北房。

  宫里的规矩,宫女不经许可,不得与官员搭话,更不用说有肌肤接触,不过那是在京城的时候。太后有旨,出门不比在家,宫里那些规矩都免了吧。这才有了荣子向渔川讨要纸吹的一幕。

  渔川费了好大力气才搓好四支纸吹,刚好看到李连英从北房出来,趋步上前迎住。

  李连英说:“老太后吃了三枚鸡蛋,其余两枚给了皇上。你办差办得很好。”

  李连英接过纸吹回了北房。渔川无所事事,站在西厢屋檐下,仰头看天。天色越来越阴,像含着眼泪一般。渔川暗暗叹一口气。

  此时北房门帘一挑,慈禧走了出来。她站在台阶上面,一手擎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纸吹,自点自吸,神态极为悠闲。旋即看见渔川垂立西厢,便冲他招手。渔川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的泥水里,高声唱道:“怀来县知县臣吴永叩见皇太后。”随后三叩首。

  跟在慈禧身后的荣子看得清清楚楚,渔川原本还算整洁的官服,一下子沾满泥污,而他脸上的一本正经,又为场面增添了几分滑稽。她不忍心再看,扭头,往东厢那边瞅。娟子不知荣子往东瞅什么,也往东边瞥了一眼。

  一只麻雀从东厢檐下飞向天空。

  慈禧满脸笑意,却不说话。站在北房门边的李连英朗声说道:“太后有旨,吴永的差事,办得很好。”

  对太后的褒扬渔川自然要谦恭几句,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慈禧开口了。

  “吴永,”慈禧吐出一口烟雾,细声细语说道,“此行十分仓促,皇帝、皇后和格格们连替换的衣裳都没有,你能不能设法置办一下?”

  渔川回禀:“臣妻已亡故,所遗衣物均寄放在京城。臣的姐姐、姐夫与臣同住,有些闲置的衣裳,臣母所遗的几件衣物也在臣的身边,皇太后若不嫌粗陋,臣当竭力供奉。”

  慈禧说:“能蔽体即可,其余均不计较。你回县城料理去吧,我与皇帝也即将启行。”

  渔川回禀:“臣叩送圣驾后再赶回县城不迟。”

  半个时辰之后,两宫起驾,渔川于行宫门外报名跪送,随即上马率兵勇飞驰而去。

  两宫驻跸榆林堡之前发生了一件事,甘肃布政使岑春煊率兵赶到,声称前来护驾。这事渔川知道。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没往深处想。谁知日后他跟岑春煊之间竟有了掰扯不清的纠葛和缠斗。

  布政使是主管钱粮的行政官员,本无兵权,八国联军进袭天津之际,岑春煊慷慨激昂,主动向陕甘总督提请带兵勤王。总督陶模知道此人一向说大话喘粗气,对他的提议颇不以为然,但又觉得名义正大,不便驳阻,故而拨他两千马步兵和饷银五万两,任他随意折腾。岑率兵来直隶时曾路过怀来县,要求渔川供应马匹。那是二人的第一次交际,渔川对岑的印象尚可。渔川后来听说,军机处对岑的勤王之举并无兴趣,令他驻军张家口,名义上是防备俄军从北部入侵。听说两宫离京,岑即刻率兵一路追赶。岑的父亲岑毓英当过云贵总督,在京时一度与李连英交好。岑追上圣驾,先拜李连英,一口一个大叔,叫得又脆又响。自打出京,李连英就蔫头耷脑,途中让暴雨一浇,愈发颓丧。岑的几声大叔,刹那间让他变得精神抖擞,腰板直,眼睛亮,嗓门儿高,一举一动都透着清爽。为这事,荣子和娟子私下里嘀咕了不止一回,也讥笑了不止一回。

  渔川在李连英面前一直有些胆怯,这胆怯来自恩公张荫桓的遭遇。昔日在京,恩公亲口告知渔川,说他失宠于太后,是因一件小事儿没能打点李连英满意,被他从中坏了一嘴。

  光绪二十三年,张荫桓代表清廷远赴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在位六十年庆典,就便出使法国、德国、俄国和美国。他在英国逗留期间购买了两枚宝石,一为祖母绿,一为红披霞,为的是归国后进奉两宫。宫里的规矩,大臣进奉两宫,无论何种贡物,必先经李连英之手呈给慈禧过目,之后再各归其主。因这层关系,大臣在进奉的同时,也都给李连英备上一份伴手礼,久而久之演化为陋规。偏偏张大人才高气傲,又深得光绪恩宠,没把李连英这个阉竖当回事,在李连英看来,这是有意破坏成例藐视权威,可恶至极。

  慈禧对一绿一红两枚宝石很感兴趣,反复把玩,有爱不释手之意,这时李连英幽幽地说了一句:“难为张大人分得这样清楚,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吗?”

  张荫桓有话在先,绿的供奉慈禧,红的供奉光绪。

  慈禧闻言勃然变色,吩咐李连英速将贡物退回。

  慈禧的变色跟风俗有关。富贵人家妻妾成群,嫡庶之间,在衣饰上的界限极为分明。正房可着红裙,偏房只能用绿。宫中也是如此。慈禧是偏房出身,但位居权力之巅,经李连英貌似漫不经心的一句提醒,便对张荫桓的用心生出别样联想。她哪里知道,那枚祖母绿的价位,高出红披霞何止一头两头。

  慈禧退回张荫桓贡物的消息,经李连英之口迅速传播于京城内外。张的政敌闻风而动,以向列强借款赔付日本一事,弹劾该大臣从中受贿。慈禧闻奏大怒,当面将张骂得狗血喷头。戊戌政变后,慈禧复以该大臣向光绪引荐康党等罪名,将他发往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其时渔川尚未去怀来县赴任,得此消息,慌忙凑集五百两银子,赶在发配路上,跟恩公话别。张拒绝了渔川的银子,两人相对垂泪,泣不成声。那是渔川与恩公的永诀。

  有此恩怨在前,渔川对李连英难免又憎又惧,却也只能强作欢颜,在李面前唯唯诺诺而已。

  军机大臣刚毅和赵舒翘对岑春煊的所谓护驾还是不感兴趣,话里话外全是讥讽。

  赵舒翘对渔川说:“你这小县,能有那么多闲饭,供应岑春煊的兵马?”

  刚毅插话:“护驾护驾,我看不是护驾,是添乱。”

  赵舒翘接住刚毅的话茬儿:“老头你说得对,就是添乱,渔川你不要搭理他。”

  这二人位高权重,尽可在嘴巴上过瘾,便是让岑春煊听见也不敢把他们怎样,渔川却在心里头打鼓,岑高举护驾旗号,而慈禧对岑也多有慰言,他一个小小知县,岂有不闻不顾之理?何况岑跟李连英之间还有那样一种不可离间的亲密关系。

  种种情状,都让渔川不敢心存丝毫怠慢。

  五

  慈禧在县衙安顿就绪,将将抽过一管水烟,渔川精心预备的晚宴就开始了。这是两宫出行后第一次开荤,荣子也跟着沾光,吃到了猪肉、猪肝和炖鸡。荣子边吃边想着那位略显瘦削、看起来三十几岁的知县大人,想到他在自己面前的谦恭,想到他自称“微臣”,不知怎么,心跳陡然加快,脸色也红得好看。

  吃罢猪肉宴,荣子听见李连英心满意足地说了句:“今天总算是到地头了。”

  北京土话,到地头就是到家了。

  慈禧刚刚用过晚膳,渔川便将供奉两宫及女眷们的衣物送到行在。共三个包裹,慈禧一包,光绪一包,隆裕、瑾妃和格格们一包。不是新衣,但都干干净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给慈禧的那一包里,竟有十几双细棉布做成的新袜。

  慈禧三天没换袜子。以往她都是每天一双新袜。白软绸绣花袜,做工、绣工都非常精致。最好的裁缝,也要两三天做成一双;最好的绣娘,也要七八天绣成一双。这还是夏袜。冬袜更是费时费力。采买、原料、人工等等相加,每年耗银一万多两,高于亲王的年俸。可是眼下,即便有再多的银子,谁能顾及慈禧脚上的这点儿碎务呢?难得渔川在满天满地的忙乱中,竟有如此举动,虽是细棉布,但也聊胜于无,至于合不合脚,大可置之不问。

  慈禧面带笑意,对两个大丫头说:“这人做事有分寸,很细心。”说的自然是渔川。不知为何,荣子闻言又是一通脸红。

  娟子悄悄问她:“你咋啦?”

  荣子身子一拧,小声说:“用你管。”

  慈禧在洗漱之后,将发型由汉人老妪的盘羊式,恢复为旗人的两把头。尽管还穿着汉人服装,但太后的威仪瞬间就彰显出来,当夜下旨:“我与皇帝驻跸在此,城内外不许再有枪声。若再有人放枪,即可擒拿问斩。见有抢掠兵士,无论属于何军,一概就地正法。”又特别嘱咐渔川:“我拟在怀来县再住一日,一切供应汝可量力为之,毋庸过劳。”

  当夜,军机大臣王文韶赶到行在,带来军机处印信,此举意味着从此可用军机处名义号令天下,而不必使用怀来县印信四处发文。刚毅、赵舒翘两大臣甚感欣慰。此前,二人为用不用怀来县印信,还曾发生口角,吵得脸红脖子粗。

  怀来县城一下子聚集了上万人马,粮食蔬菜牲畜草秣,都要该县打点供应,渔川各方奔走照料,弄得嗓音沙哑,双脚肿胀,靴头洞穿,瞅着颇为狼狈。至二十四日傍晚,仍无起驾谕旨下达,渔川心中惴惴,连刚毅也微微蹙眉,自言自语说道:“如此小县,安能担当万乘供应?”

  正当此时,崔玉贵传太后旨意:“明日启行。着怀来知县吴永,随扈办理前路粮台。”

  渔川听得一愣,接驾不过两日,便跳了龙门一般被委以这般重要的差事,可谓深得太后信任。

  谁能想到渔川竟是个不识抬举的人呢?在他这一边,是担心自己随驾而去,原已确认的接任官员倘若迟迟不至,怀来县就无人主事,而早期负责本县防御的两支义和团队伍,已尽数退避山地。至此困境,再有盗匪来县,士绅百姓势必惨遭蹂躏,这让他于心何忍?而问题的另一面,为钱粮事宜,这才支应两天,就已困顿不堪,天长日久岂能撑住?不如见好就收罢。

  渔川急急拜见李连英,想借他之口,推掉前路粮台的差事,无奈李连英已经睡下。

  渔川拜见肃亲王,善耆皱着眉头问他:“你是不是不想为太后效力啊?”

  渔川再三解释,善耆听不进去,还怪声怪气说了句:“还是当县太爷好啊,天高皇帝远,可以横行无忌,是不是?”

  渔川受了奚落,揣了一肚子油盐酱醋,又到端郡王面前陈词。载漪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吴永,你真的是为士绅百姓着想?”

  渔川回禀:“是。”

  载漪撇撇嘴:“你这不是脑子有病嘛。”

  载漪说完,歪着头,像打量怪物一般将渔川瞅了好一阵子。

  渔川辞别载漪,尚未走出公馆院门,迎头遇见王文韶。渔川向王中堂诉说心曲,不料中堂面露讥笑:“渔川,咱俩是老乡,说话不妨直来直去。在你心里,士绅百姓比太后和皇上还重要?嗯?你这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啊。”

  听罢,渔川惊出一身冷汗,心说,仕途这东西,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一念之差就有性命之虞。

  两宫自怀来县起驾西行,经宣化、怀安、阳高、大同等地,往太原方向而去。渔川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尽职尽责,操心费力,自然不在话下。

  二十五日,在前往宣化途中,渔川单骑与新任直隶提督马玉昆相遇,于是连骑同行,一路闲谈。中途见一兵士骑在马上,手里牵着五六匹骡马,双方靠近时,那兵士颇有逡巡之意。渔川见兵士手牵的骡马均无鞍鞯,且浑身泥污,断定是抢掠而来的农家牲畜,故而上前盘问。兵士支吾不能答,掉转马头,意欲逃离。马玉昆见状,跃马向前,手中白刃一扫,那士兵的头颅即刻飞出两米多远,无头尸缓缓倒在马下。渔川瞅一眼地上的尸体,内心别有滋味。那兵士不过二十出头,右臂上还缠着一串佛珠,想必也是从哪里抢的。该兵士军衣上的标识已被撕去,无法判断属于哪支队伍。渔川心说,不管属于哪支队伍,都是一个暴戾的灵魂。

  自慈禧下旨凡抢掠兵士一律就地正法以来,还不到三整天,渔川和马玉昆便联袂处死数十人,截获骡马近百匹,沿途秩序逐渐向好。

  当晚,两宫在一小镇驻跸。部署初定,渔川到一荒寺门前独坐小憩,不料很快被各色人等团团围住。那些人中,有王公的奴仆,有不大不小的京官,也有兵士,他们纷纷向渔川讨要粮饷草料。渔川两手一摊,荒郊野地,我一无所有,如何供给?众人不依不饶,说你是粮台,理当供给,岂可任意推诿!众口喧喧,气势汹汹,渔川大恸,谓洋人进京,尔等不思抵御,致令圣驾蒙尘颠沛到此……未等说完,大放悲声,围索的人群这才陆续散去。

  直觉告诉渔川,再这样下去,麻烦还会更多。思量再三,他觉得不如让位给岑春煊,理由有二:一则岑的手下有两千马步兵可用;二则他手中还有不少银子,总能支应一时。渔川连夜拜见庄亲王,他这边啰啰唆唆,载勋却听得一头雾水,语气颇不耐烦,说:“我带你见太后,你自己去说吧。”

  渔川在慈禧面前跪陈苦衷,道是,区区一介知县,向各省主管钱粮的藩司行文,多有不便,同时也缺少发放粮饷的人手。现有甘肃藩司岑春煊随驾,不如让他担任前路粮台督办,微臣做会办即可。渔川再三申明,微臣一定尽职尽责,不敢稍有差错。

  渔川的意思是,让岑做前路粮台的正职,他做副手。

  慈禧一边抽着水烟,一边沉思,一锅烟抽完,点了点头:“好,你这主意很好。”

  慈禧示意载勋退下,换上一张和颜悦色的面孔,对渔川说道:“此次差事,真难为你。你办得很好。你很忠心,不日即有恩典。我对外间的情势,了解得很清楚,时局动荡,差事难做,我和皇上断不至于有所挑剔,你尽可放心。”

  渔川闻言,免冠叩首。

  “你那厨子周福,很会烹调,”慈禧话锋一转,“今晚吃的面条很好,炒肉丝也很好。我想让他随驾,你意如何?”

  渔川回禀:“厨夫贱役,蒙恩提拔,不唯该厨役得有造化,即微臣亦倍增光宠。”

  慈禧笑笑,即刻下旨:“着周福供职寿膳房,赏六品顶戴。”

  渔川暗叹,就这么一小会儿,一个厨役的官衔就高出我这知县一截了,看来做官真就不是难事儿。

  二十六日,慈禧召见诸军机,颁旨:“着岑春煊督办前路粮台,吴永、俞启元,均着会办前路粮台。”

  俞启元是刚毅的门生,西行路上,每日不离刚毅左右,且与刚毅之子交往甚密。俞能当上前路粮台会办,得益于刚毅的推荐。朝中有人好做官,对此渔川已见惯不惊。

  渔川没想到他对岑春煊的保举,不仅引发军机大臣的普遍不满,便是岑本人,也没给他好脸色。

  王文韶当着其他军机的面斥责渔川:“你保岑三为督办,为何不跟我等商量就自行上奏?你懂不懂规矩啊?况且,那岑三是苗人,野性未退,如何能干正事儿?将来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你自己担待着吧。引鬼入宅,日后有任何纠葛,我绝不过问。”

  岑在家行三,故有岑三之称谓。

  这边王文韶刚刚表达了不满,那边岑三的脸色似乎比王文韶还阴,一见面就抱怨渔川:“谢谢你哈,把一个破砂锅套在我头上,让我无端受累。”说罢还用鼻腔哼了一声。

  二十七日,太后有旨:“直隶怀来县知县吴永,着以知府留于原省候补,先换顶戴。”

  这等于说,渔川一下子从正七品跃到从四品,连升五级。说是后补,但从慈禧对他的态度上看,补上实缺,指日可待。

  渔川按官场惯例上折谢恩,慈禧随即召见。本次召见,慈禧除了对渔川嘉言相慰,还授予他专折奏事之权。

  渔川在升职的第二天便上书言事,建议皇上下罪己诏、请派王公大臣留京处理善后事宜等等。太后有旨,将渔川的奏折交军机大臣商酌采用。

  八月初九,在山西大同,渔川听到一个坏消息,八国联军攻陷直隶省城保定,直隶布政使兼北洋大臣廷雍被洋人拿获,百般凌辱之后,枭首示众。

  不知何故,渔川为这位时时刁难于他的上级,难过了好一阵子。

  两宫到达山西天镇县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端,知县自杀了。原因是两宫在宣化县连驻三日,天镇县提前预备的鱼肉菜蔬大都腐烂,临时预备不齐,该知县被前路粮台督办岑春煊大肆辱骂。知县不堪凌辱,吞药而亡。

  到山阴县,岑春煊故态复萌,动辄威胁知县,看你有几颗脑袋,说时昂昂自若。知县惶急失措,跪拜渔川,洒泪求救。渔川于心不忍,力劝岑对彼稍加体恤,避免天镇县的惨剧重演。岑大为不悦,以为渔川袒护下级官员,两人为此多次发生口角。岑做事专断,职权也在渔川之上,根本不把渔川放在眼里,凡有上奏,皆是单衔,不署两位会办的姓名。而会办俞启元,对差事一概不闻不问,只在渔川与岑之间唆弄口舌,导致渔川与岑的关系日益恶化。

  六

  八月十七日,两宫入太原。山西巡抚毓贤率本省文武官员数百,至城北二十里黄土寨跪迎。荣子偷眼望去,但见红缨官帽、蓝袍青褂、黑缎官靴铺了一地,更有仪仗銮舆、猎猎龙旗、数千兵马以壮观瞻,颇有几分紫禁城的威仪。

  两宫以毓贤的署衙为行宫,该署衙堂皇壮丽,略有宫廷气象,慈禧颇为欣慰。此外还有一件令慈禧开心的事儿,她的心腹,军机大臣荣禄,也应诏赶到,甫一亮相即被任命为首席军机。

  八月十八日晚,两宫在太原过了第二个中秋节。这第二个中秋节,过得比第一个更气派。

  太原的气派,荣子在头一天就感受到了,毓贤的接风宴极为隆重,供奉慈禧和光绪等大小主子的金银财帛、衣食用度且不说它,就连太监宫女都被当作贵宾,吃的是上等翅席。对荣子来说,那可是从未有过的体面。不光是吃得体面,当日,毓贤在前厅跟慈禧行完君臣礼,说罢军政大事,转眼又到后厅向慈禧行了子侄礼,恳请太后允他给荣子和娟子各发一个红包,用旗人的话说,叫“添梳头油钱”。慈禧心知肚明,破例招呼荣子和娟子出来拜谢。

  荣子和娟子从屏风后面出来,毓贤迎上一步,微微低头,漂漂亮亮行了个半礼。

  半礼,是尊长对下级或晚辈的答礼。

  毓贤出身于汉军正黄旗,其言其行,都恪守旗人的规矩。旗人礼重,尤其那些大宅门里的男女。男子游宦,女子嫁人,不在父母身边,奉烟送茶之类尽孝的事儿,只能委托给父母贴身的使唤丫头,除了请安施礼,说乏道累,还要以“添梳头油钱”为名,给些实质性的答谢。

  太原补办的中秋节,让慈禧念念不忘,一再跟人说,“难为毓贤想得周到”。

  四盆一人多高香气撩人的丹桂,摆放在宴会大厅四角。它们是来自南京的贡品。十六缸时鲜南果,摆在大厅边缘。它们显然是用来“熏殿”的。三十六盆菊花名品乾坤带,分散摆放在大厅四周的红木花架上,娇艳如瀑的花瓣,一律向大厅中心方向歪垂。慈禧坐在大厅正中。四盏吊灯悬在餐桌周边。烛影摇红,流光溢彩。给荣子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储秀宫。

  山珍海味酒肉果蔬自不待言,让荣子开眼的,是两道应季肴馔。

  第一道是蒸螃蟹。宫里边吃螃蟹,讲究个“七尖八团九灯笼”。七月吃尖脐,公的;八月吃团脐,母的;九月吃一种个头较小的团脐蟹,蟹盖高且厚,揭开里边全是籽,俗称灯笼籽。宫里用的螃蟹,全都来自白洋淀。运输过程,有饲养人员跟随,一路投食,免得消瘦。毓贤孝敬慈禧的,是来自白洋淀的团脐。

  大厅一角,青瓷盆里燃着通红的炭火,架在上面的砂吊子里,煮着热腾腾的花雕。螃蟹性寒,宫里的讲究,吃螃蟹要蘸姜醋喝热酒,俗称“泼醋擂姜热酒浇”。桌上摆着筷子、签子、夹子、镊子、小锤子和砧子,都由象牙制成。这也是宫里的讲究,吃螃蟹不沾铁器。两位太监在副桌上为慈禧剥弄螃蟹。小锤子和砧子,专用于对付蟹螯。慈禧吃一口蟹肉,喝一口花雕,雍容华贵,神色安闲。在荣子眼里,跟吃青玉米那时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二道是烩鸽雏。荣子看到过这道菜,但没有吃到。此物大热,只适合老年人吃。不是毓贤偏心,是他细处用心。

  毓贤对慈禧的孝敬,可谓无可挑剔。尽管如此,慈禧在太原只待了三天,便匆匆起驾去西安。

  荣子对此大为不解,私下跟娟子嘟囔。娟子别看年龄比荣子小,但她这女总管还真就不是白当的。她跟荣子掰了一回手指头,从种种往事说到眼前的局势,得出的结论是,那毓贤本是义和团起事的幕后主使,无论做山东巡抚,还是做山西巡抚,都梗着脖子跟洋人闹叽叽,是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洋人怎肯放过他。老佛爷多精明,跟他掺和到一起,不得沾一身腥啊。稍顿娟子又说,毓贤眼瞅着性命难保的人,还对老太后如此尽心,显然是在暗中求情,保命保家保子孙。

  娟子的一番话,说得荣子直吐舌头,在心里头骂自己,像你这么蠢的,活该要嫁给太监。

  慈禧离开太原不久,毓贤就出事了儿。太后有旨,将毓贤革职,发配新疆。谁都知道慈禧这是迫于洋人压力,不得已而为之。荣子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也算结局圆满,谁知洋人并不买账,非要割了毓贤的脑袋不可。光绪二十七年一月,慈禧下旨,将行走在发配路上的毓贤就地正法。

  下旨将毓贤正法的那天晚上,慈禧久久没有睡意。以往她是沾上枕头就着的,那天反常了。她侧身躺在床上,跟荣子和娟子聊天。她说去年秋天在太原,我吃过一道菜,叫烩鸽雏,你们还记得吧?两个丫头一个劲儿点头。那么稀罕的菜,哪能不记得呢,只是不知老佛爷如何用意,也就不便多言。

  慈禧说:“那是一道时令菜,也是寿菜,秋分时节,阳气下降,阴气上升,给老人吃这道菜,等于是吃了一服补药。”

  慈禧语速很慢,想一句,说一句,嗓音低沉。

  娟子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捏捏荣子的胳膊。荣子会意。老佛爷说的哪是什么热菜冷菜,她说的分明就是毓贤。

  慈禧说:“咱大清国,现在也是阳气下降,阴气上升……”

  没等说完,慈禧陡然别过脸去,肩头一抖。

  荣子的肩头也随之一抖,一瞬触电般的战栗中,她无端地又一次想起渔川。

  慈禧对渔川的恩宠,在驻跸太原前后达到顶峰,几乎每天都要召见,甚至一天三四次召见。公事谈完,便是闲聊,地方利弊,民间疾苦,林林总总,无所不及。慈禧喜欢刨根问底,每件事都要弄清原委,因此耗时较长,弄得几位军机很是不悦,天天在背后嘀咕,吴永他想作甚?

  一日,渔川奉诏入宫,刚进门就遇见李连英。李连英好似专门在此等他,待他走近,附耳过来:“你闹出了大乱子,知道吗?”

  渔川当然不知,赶紧屈身请教。

  “是不是你昨日在老佛爷面前说了什么,”李连英压低嗓音,“今日诸位军机被老佛爷一通大骂,说外间诸多情形,尔等无一语奏闻,简直就是蒙蔽我们母子,尔等是何居心?诸军机不知老佛爷所言何事,皆不知所对,只好频频叩头。”

  李连英停了一瞬,加重语气说:“我想此事肯定与你有关,诸军机也肯定会迁怒于你,你要小心了。”

  渔川心里又是一阵惊恐,意识到自己坏了官场规矩,大臣不言小臣言之,如此越分逾等,一通明枪暗箭怕是免不了的。

  众军机的怒气很快降到渔川头上。当晚,荣禄、王文韶、瞿鸿禨共同约谈渔川。王文韶唾沫飞溅:“渔川,咱们是同乡,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昨天太后召见你,竟长达一个多时辰,劳我等在宫外久候,不知你与太后说些什么?”

  不待渔川回禀,王又说道:“以后陈奏,只谈本职范围内的事端,勿要东拉西扯横生枝节。天泽之分,奏事有体,莫当儿戏。”

  荣禄和瞿鸿禨都不说话,但脸色有如乌云笼罩,难料霹雳将起于何时,渔川不由得连打几个冷战。

  次日慈禧更改了召见规矩,先见军机,再召外臣。这样会给军机一个缓冲,了解外臣奏禀内容,为次日的奏对做好准备。

  八月十九日上午,渔川接到谕旨,要他奔赴两湖催促饷银。渔川心里清楚,这是众军机嫌他碍事,才想出个各省解饷迟滞非派员催促不可的主意。为掩人耳目,俞启元也同时被派出,赴江浙办差。

  渔川行前请训,慈禧再三温语慰劳,说你一路办差很是辛苦,现在还要你再辛苦一趟,都是情不得已,望速去速回,别让我和皇帝过于担心。

  渔川知道,慈禧提到光绪,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西行途中,慈禧每次召见臣工,光绪都呆坐一侧,似睡非睡,似听非听。大臣往往已下跪数分钟,君臣间仍彼此无言。每逢这时,慈禧都要开口:“皇帝,你可问话。”光绪于是问话:“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二语之外不加一字。有光绪这两句话垫底,慈禧好似有了话引子,顿时汩汩滔滔。渔川亲历数十次,几乎都是这般模式。

  渔川叩别慈禧走到宫外,刚巧与荣子打了照面。看似两人偶遇,实际是荣子的精心设计。荣子眼瞅着渔川进宫,她在宫外已等候多时。

  荣子无意中听到渔川即将南下的消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她要在他临行前见他一面。一定要见。见面后说些什么,她想都没想。即便啥也不说,她也要见。

  荣子的表情,跟在储秀宫里一模一样,抿着嘴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可那笑,分明已经挂在脸上。

  渔川止步,突兀冒出一句:“我要走了。”

  荣子趋前,行过蹲安礼,接住话茬:“大人要去哪里?”

  渔川答道:“两湖。”

  “何时启程?”

  “明日上午。”

  说罢,竟都无话。

  默过一阵,荣子缓缓摘下挂在胸前的一块玉牌,双手递给渔川,眼睛却瞅着别处,小声说道:“让它保佑大人平安归来。”

  渔川接过,正要言谢,荣子却已后退半米,快步绕过渔川,进了行宫。

  渔川转身,瞅着荣子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

  渔川垂目,端详手中的椭圆形白玉牌。玉牌边缘饰有云纹,中间一个篆体的“戒”字。背面也有字,是满语,渔川不认得。

  荣儿送给渔川的,是一块“斋戒牌”。清宫祭礼多,祭天祭地祭祖,祈福祈雨亲耕亲蚕等等,都要斋戒,饮食以及举止,都要遵规守矩。斋戒期间,宫中悬挂木质的斋戒牌作为警示。雍正执政时期,下旨将斋戒牌依尺寸缩小,制成配饰,让宫中主奴佩戴在胸口,时时提醒莫忘修心养性。演变到同光年间,斋戒牌已成为宫中普遍的饰物,材质有白银、珐琅、鹿角、象牙、玉石等等,造型也有了葫芦、莓果等诸多种类。

  宫中有些事儿,渔川是全然不知的。他用手指细细抚摸云纹白玉牌上篆体的“戒”字,心里却再三嘀咕,那个名叫荣子的丫头,想让我戒个什么呢?

  七

  渔川就道南下,沿途过祁县、武乡、沁州、高平等地,往两湖方向疾行而去。

  九月十三日,渔川在河南遂平县得到消息,一干王爷贝勒和军机大臣,均被革去爵职,等待刑部裁决。渔川闻讯顿生狐死兔悲之感,不过从中他也看出端倪,京城那边的议和,已稍稍有了眉目。

  九月二十日,渔川抵达汉口,从邸报上得知,岑春煊升任陕西巡抚。

  其时,从湖广总督张之洞,到湖北巡抚于荫霖,乃至藩司臬司道台知府等官员,多半是渔川旧友,患难中相见,少不了寄情诗酒交游往来。鸟至投林,渔川的心绪大为好转。

  张之洞对两宫西狩前后的种种情状很上心,多次与渔川把盏倾谈。说到七月战事吃紧,清廷诛杀主和大臣徐用仪、许景澄、袁昶等人,两人不胜唏嘘;说到载勋、载漪、赵舒翘、毓贤等主战王公大臣,要么革职,要么交宗人府圈禁,要么降职,要么发配,更是阵阵悲叹。他们知道,这未必就是最后决断,在这件事情上,朝廷要看洋人的脸色。

  此刻张之洞的头上,也同样悬着一把命运之剑。作为东南互保的鼎力推动者,等于说,他是冒着抗旨风险与列强达成协议,东南各省不起战火,并与西洋各国往来如常。彼时恰逢京中自顾不暇,此一事端也就无人追究,但天意难测,福祸还在两可之间,因而他的一言一行,都揣着万分小心。

  张之洞做事,一向深谋远虑,擅长两手发力。早些时候,他已暗中指使幕僚辜鸿铭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竭力为慈禧辩护,猛烈抨击列强要求废除慈禧权位的意向。这篇叫作《尊王篇》的文章,被《日本邮报》易名为《来自总督衙门的论文》发表,引发列强高度关注。他们确信文章作者所持的立场和观点,就是张之洞的立场和观点,加上奕劻和李鸿章在谈判桌上严词抗争,这才免除对慈禧的追责。慈禧日后对张之洞不予惩处,并擢升该督出任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其间的奥妙,都蕴含在《尊王篇》里边。

  一日谈到大阿哥,张之洞大发感慨,说此次祸端都由他起,如今这小屁孩儿还留在宫中,何以平定天下之疑虑?

  张之洞的话锋,直接指向庚子国难的导火索。此事说来话长,伏笔竟是埋在戊戌年那一场火烧火燎的变法里边。区区百日,开言路,简机构,办新学,用新人,光绪操之过激,致使时局动荡,母子失和,这才催生了慈禧再度垂帘的事变。事变之后,先有光绪被囚于瀛台涵元殿,后有载漪之子溥儁进宫,称作大阿哥,以储君身份在紫禁城内等待登基。不料这废立之念,经载漪等人再三拨弄,纠纠缠缠,曲曲折折,在正反两种意见的推搡过程里,又与诸多外交元素混杂发酵,这才演出一场借义和团之蛮力,对列强大张挞伐的烽烟大戏。任谁都不敢想象,结局竟是如此难堪,如此凄惨。

  提起大阿哥,得先说说端郡王。载漪那厮,本是花花公子,声色犬马,吹拉弹唱,无一不好,无一不精。大阿哥在这方面,跟他老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屁孩儿一张嘴,学谁像谁,谭鑫培的京剧名作《空城计》《捉放曹》,唱得几乎乱真,连谭老板都忍不住夸他几句。可这孩子就精在一个玩字上,人情世故一概不知,进宫后稍不顺心便对天号叫,谁劝都不听。玩物丧志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趁大量团民进京之机,载漪和溥儁这对宝贝父子,还弄出一场逼宫闹剧,硬闯皇家禁苑,强迫光绪退位。

  即便是仓皇辞庙,大阿哥的纨绔姿态,也不曾收敛一丝一毫。他不堪忍受旅途的枯寂,撩开嗓门儿一出一出地唱戏,全是平日熟记在心的京剧名段,时而悲愤苍凉,时而抑郁凄婉。这样唱了几日,又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只手鼓,砰砰砰,没晌没夜,敲来敲去。

  接近山西地界,大阿哥的轿子后边,突然冒出一辆驴车,车上装着他从各处寻来的宠物和玩具,包括三十只白天叫个不停的大肚绿蝈蝈,三只晚上叫个不停的蟹壳青油葫芦,两只野兔,一条俗称二板凳的杂毛土狗,四只黑翅膀的鸽子,还有二胡、笛子等各种乐器。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渔川既有耳闻也有目睹,当时就暗中叹气,怎么可以把江山社稷交给这样一个小玩闹?

  张之洞语气沉重:“大阿哥在宫中多待一日,则中外耳目,就多一日不安,对议和必增障碍。若等列强提出驱逐,不如尽早自动为之,也是保住了自家脸面。渔川,你说是也不是?”

  渔川点头称是。

  “你回西安的时候,”张之洞说,“最好能把这意思向太后陈奏一番,就说是我张之洞说的,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渔川恭恭敬敬回了一句:“香帅,此事干系重大,我发誓一定冒死言之。”

  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官场上下多称他为香帅。

  张之洞对渔川的态度很是满意,拱手一揖:“如此甚好。”

  渔川在汉口盘桓期间,除了办理公事,应酬酒宴,还经老友做媒,娶了二房妻许氏。再婚之前,渔川几次想到荣子赠他的那个“戒”字玉牌,心下一再思忖,对宫娥动情,传将出去,定要遗人笑柄,何况……还是,还是戒了这念头吧。

  许氏年方十九,温柔和顺,聪明伶俐,颇得渔川欢心。在举目凄惶的末日景象里,能得一佳人相依相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故而渐生乐不思蜀之意,其间多次接到西安电谕,询问归期,他都以公事未完作借口推脱过去。他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再看那几位军机大臣的脸,尤其不想再看岑春煊的脸,躲得一时是一时。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中旬,清廷急电,催促渔川速回西安,言辞坚决,无丝毫商量余地。渔川不知朝中出了何事,再无二话,急忙安顿家眷,只身一人,奔西安而去。

  渔川动身那天,离他住地不远的小南湖出了一件怪事,湖里的鱼虾疯了一般往岸上跳跃。渔川骑在马上,看湖边一群群手舞足蹈眉开眼笑的捉鱼人,心里凭空就是一阵抽搐。

  五月初,渔川抵达西安行在,次日两宫召见。慈禧像家人久别一般,在渔川回禀公事之后,又唠了半个多时辰的家长里短。对渔川新娶的夫人,慈禧问话最多,连许氏的日常起居也都一一问到。唠过家常,渔川才知道,这次慈禧急切召他回来,并非朝中有事交付,而是老太太有点儿想他。

  慈禧与渔川两人唠来唠去,终于唠到岑春煊。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慈禧含笑说,“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他们才设法把你挤到外面去。”

  慈禧故意不提军机,却说他们如何,其中的巧妙,渔川自然知道,故而在回禀时也只谈岑春煊。

  “臣不敢同岑春煊闹意见,只是他过于任性,有使人难受之处。”

  “这个我也知道,他脾气不好,太暴躁了。”慈禧重复多遍,“我知道的。”

  见慈禧说起车轱辘话,渔川知趣,赶紧叩头退下。未几,太后有赏,御笔亲绘折扇一柄、袍褂布料数十匹、白银三千两。

  稍后又有旨下:“着吴永以道台记名,择日简放。”同时被记名道台的共有三人,但众人私下议论,最先补缺的,一定是渔川。不出所料,十天后有新旨,渔川出任广东雷琼道,暂缓赴任,照旧应承宫门事务。

  此时渔川明显感到,首席军机荣禄对他的态度较以往大有好转,这才伺机将张之洞托付的那段话,委婉地说给荣禄。前事不远,渔川再也不敢造次。

  荣禄坐在太师椅上吸水烟,吸完一锅,再装一锅,倾耳瞑目,时而一动不动,时而猛力嘘吸,将烟气吐得云雾缭绕。如此这般,吸了换,换了吸,沉默多时才睁开眼睛说道:“这话可以说。你的身份地位倒是恰好,像我辈就不便启口。但你要格外慎重,千万不可鲁莽。”

  得到荣禄首肯,渔川勇气大增。两日后抓住机会,当面陈奏:“启禀太后,臣此次自两湖回来,听到一些议论,似乎对大阿哥有些看法。”

  慈禧脸色庄重,目光如剑,指向渔川:“外头说什么?跟他们有何关系?”

  渔川回禀:“众议以为,庚子事变,实由大阿哥而起,至今他还留在宫中,会不会让洋人产生疑虑,对目前的议和大局不利?倘若把他驱逐出宫,必能博得列强欢心,有助于顺利签约。张之洞亦如此说,还命我奏明皇太后和皇上,并言此中曲折,圣上必已洞烛,不要啰唆。”

  渔川没等把话说完,前胸后背已被冷汗洇湿一片。

  慈禧吐了一口水烟,凝神片刻,缓缓说道:“这事你莫要跟别人讲,待回銮路上再做计较。”

  渔川叩头起立,知道这一口头状子已然见效,也知道慈禧已生出回京念头,想必是奕劻、李鸿章与英法俄日德等十一国的谈判进展顺利。

  几天后,渔川听说醇亲王载沣启程赴德国,为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遇害一事向德国政府道歉,不由得长长吁一口气,和平局面近在目下矣。

  渔川回西安两天后,荣子听说了他在湖北娶妻的消息。是慈禧不经意说出来的。荣子心里有了莫名的酸楚,联想到渔川在两湖期间,她对他千山万水的牵挂,不由得自怨自叹,泪眼婆娑。

  八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即《辛丑条约》签订一个月后,两宫从西安起驾,经河南奔直隶,踏上全程一千多公里、为期九十三天的回銮之旅。

  至此,两宫已在西安驻跸一年有余,每日自晨迄晚,东郊一带,车粼马萧,一刻不停,来自全国各地的贡品,源源不断地运往行宫。己亥以来,陕西大旱三载,民多菜色,饿殍载道,慈禧驻跸期间,却一味地以看戏、写字、绘画为消遣,连用碗碟打花点的民间说书艺人亦被召唤入宫。在吃喝上的讲究,更是让人瞠目。行宫寿膳房,规模虽不及紫禁城,却也距之不远,荤局、素局、菜局、饭局、粥局、茶局、酪局、点心局等相继设立,每局设主事太监一人,厨役数人至数十人不等。辛丑年盛夏,慈禧想吃冰镇酸梅汤,寿膳房计无所出。有人献策,谓西安西南百里有太白山一座,山中岩洞深邃寒凉,藏有千年不化之冰。遣人打探,所言属实,遂严令地方官组织人马去太白山取冰,日日供应。

  两宫回銮,渔川职责依旧,还是会办前路粮台。此时岑春煊已调任山西巡抚,陕西巡抚由升允担任,升允在回銮初期做前路粮台督办。

  圣驾启行次日,至临潼县,遇到一场变故:知县夏良才失踪,无人迎驾。升允急得跳脚,亲自张罗一通,好歹让两宫吃上一顿便饭。不久得知,在两宫起驾头一天,几名太监赶到临潼县衙,向夏良才索要宫门费一千二百两,声称如数交纳,必有好处,不交,将有不测之祸。夏良才不交,太监愤而退去。夜间,五六十条大汉,闯入临潼行宫,将贵重肴馔抢劫一空。重新置办已来不及,夏良才无奈之下一走了之。念及事出有因,该知县后来仅被革职了事。

  宫门费是紫禁城里存续多年的陋规。有劳太监口脚做事的大小官员,多少都要奉送一些银两,即便是尚书侍郎级别的大臣,也得遵行,否则或有横祸加身之患,张荫桓便是一例。昔日,两宫自直隶奔赴山西的一路,宫门费皆由渔川跟地方官商谈索取,不劳太监动口,但数量不多,即便是李连英,每到一地,也不过是百两银子,打杂的太监,十两八两而已。渔川南下后,岑春煊将宫门费数额大幅提升,弄得大小太监个个对岑心怀感戴,又个个对渔川心怀怨怒,脸色和辞色都衔着恨意。

  回銮队伍浩浩荡荡,沿渭南、华阴、潼关、灵宝、陕州,一路往河南方向逶迤而来,九月二十七日,进入河南开封地界。在荥阳县行宫,薄暮时分,渔川忽闻京城来电,李鸿章于当日午时病逝。回想当年追随李公办理洋务的经历,渔川禁不住泪洒衣襟,而随扈王公大臣乃至宫监卫士,无不面面厮觑。

  当晚太后有旨:“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渊深,才猷宏远……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遽闻溘逝,震悼良深……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寺,以示笃念荩臣至意……”

  十月初二,慈禧抵达河南省城开封,在此整整滞留一个月,发布多道谕旨,其中一道,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封号,立即出宫。渔川心说,太后道是回銮路上再做计较,原来是这般计较。

  到达开封首日,渔川心绪大乱,他到处都找不到夫人许氏。在西安时,渔川跟暂住娘家的许氏往来多封书信。许氏在第一封回信中说,夫君北上第三天,汉口发生地震,闹得人心惶惶,这让渔川对鱼跳一事恍然大悟。渔川得知慈禧回銮的准确时间,即刻给许氏去信,要她务必在九月下旬赶到开封,二人在开封相见。许氏回信,说她一定会按照夫君的指令提前赶到。可是现在,人呢?

  渔川拜托开封官员,派兵往汉口方向一路搜寻,两日后传来噩耗,一少妇和两位仆人横尸荒林,遗体已轻度腐烂。少妇怀揣一封家信,信上有渔川的署名。

  渔川大恸,匆匆赶去收殓夫人和仆人的尸骨,不久病倒,多日卧床不起。

  慈禧对渔川的不幸表达了真切的哀悼,赏赐两千两白银为许氏料理后事,这数额跟赏赐李鸿章的丧仪一样,许氏可谓哀荣甚隆。

  渔川卧病期间的某一日,慈禧用完早膳,跟李连英聊天,突然聊到渔川。

  慈禧叹着气说:“我看那吴永怪可怜的。”

  李连英冲慈禧一躬腰:“那吴永确实怪可怜的。”

  慈禧睃了李连英一眼,说:“再给他娶一房夫人可好?”

  李连英又一躬腰:“老佛爷指婚,那是他天大的福分,几辈子的福报。”

  慈禧笑笑:“把荣子嫁他,你看行吗?”

  李连英闻言一愣,一双眯缝眼渐渐瞪圆。

  荣子正在屏风后边擦拭水烟壶。慈禧有用膳后抽水烟的习惯,她得时刻预备着。听老佛爷谈到渔川,荣子心里顷刻便有了鼓声。听说要把她嫁给吴永,那鼓声陡然敲得震耳。

  李连英压低声音,荣子反而听得更为真切:“启禀老太后,这样好倒是好,只不过那吴永是汉人,满汉不能通婚。”

  慈禧说:“这算什么事儿。”

  荣子以为慈禧接下来会说让吴永认旗就可以,可是没有。慈禧说的是:“回头下道谕旨,允许满汉通婚。”

  荣子心里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

  还是李连英的声音:“老佛爷,荣子是有主的人了。”

  “噢,”慈禧顿了一瞬,“你是说刘祥?”

  “就是那个奴才。”

  静默。两口水烟的工夫,慈禧说道:“这算什么事,找一口实,把他打死就是了。”

  宫里的规矩,太监犯了大错,最严厉的处罚是乱杖打死。

  荣子遭遇电击一般,从屏风后边弹了出去,扑通一声跪在慈禧面前。

  慈禧低头瞅她:“你不想嫁给吴永?”

  荣子连磕三个响头:“求老佛爷饶奴才刘祥一命。”

  慈禧叹口气,慢悠悠说道:“看在你伺候我多年的份上,这回依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李连英应声跪倒,也是三个响头,高声唱道:“老佛爷圣明!”

  荣子的眼泪像溪流般淙淙而下,在以后的几十年里都没有流完。几十年里每次想到剃头刘,都有隐隐的心痛。

  刘祥八岁进宫,在敬事房的按摩处接受训练,十四岁当差,给宫里的女主子推拿按摩。刘祥曾跟荣子自夸,说他小时候是专门给太妃按摩的。

  刘祥给光绪剃头,是后来的事儿。那时候的剃头匠,包括走街串巷的在内,没有不会按摩的。刘祥给荣子也按过。他把按摩叫“放睡”。双手搓热,手掌对合,手指之间留少许空隙,剁菜一般,在荣子的头上、脸上剁来剁去,手指骨节发出脆响,像骰子在瓷盘里的蹦跳一样好听。捶背又是别样一种手法,两手卷成空心拳头,紧一阵,慢一阵,轻一阵,重一阵,行话叫打五花拳,是捶背捶腿的专用手法。

  刘祥来了兴致,边捶边唱,几十年后,荣子只记得其中零星的几句:

  “前搓胸,后捶背,这个名字叫放睡。”

  “从涌泉到百会,三百六十个穴道要全会……”

  “五花拳为什么打得这样脆,是因为学徒时候受过累。”

  ……

  荣子在刘祥的捶打和唱词里,渐渐松弛下来,万虑皆空,似睡非睡。这是荣子婚后生活中少有的惬意时光。更多的时候,是刘祥当差回来,怔怔地瞪着眼睛,傻掉一般不言不语。宫里的规定,皇帝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剃三次头,每隔两天,剃一次须,遇到大型庆典,另有加差。当差有严格规矩,右手持刀,顺着毛茬剃刮,左手不许接触皇上的任何部位,也不许喘粗气。稍有不慎,轻则鞭挞棒打,重则难以想象。

  像翰林院的官员天天练习写折子一样,刘祥也天天练习操刀。冬春,他在自己的左臂上练;夏秋,在冬瓜上练。他用剃刀剃刮冬瓜身上的茸毛。左手托住冬瓜,右手持刀,两手都纹丝不颤,常常一个冬瓜剃下来,浑身是汗。

  每次给光绪剃头,都有近侍环卫,几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刘祥的右手。半个小时下来,岂止是浑身汗水,连两条腿都是软的。

  荣子对剃头刘,谈不上有感情,而且她心里头清楚,嫁给这样一个冒牌男人,注定一生没有幸福可言。男欢女爱谈不上,一儿半女更谈不上,年龄又相差悬殊,她的晚年必将在孤独凄凉中度过。话是这么说,可刘祥的一条贱命,已然活得这般辛苦,荣子怎么忍心眼睁睁看他送死?

  救下刘祥的当晚,荣子一夜无眠。她知道,她跟渔川,有缘无分。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起驾。渔川随众官员送到黄河边上。告别两宫圣驾之后,他还要护送许氏遗骨回湖北安葬,继而南下,去广东赴任。

  此前太后有旨:“着广东雷琼道吴永迅速赴任,毋庸随扈进京。”

  这结果是渔川病情好转后在众军机面前跪求来的,他对仕途上的是非颠倒和冷暖无常深感绝望,只想蜷缩在一个偏僻角落打发余生。他觉得除此之外已无路可走。

  荣子委托娟子,把毓贤送她的添梳头油钱,全都给了渔川。娟子起初不肯代劳,荣子再三央求,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娟子说明来意,渔川满脸疑惑。

  娟子瞪他一眼,说:“这不是给你的盘缠,是一颗心。”

  渔川接过那颗心,欲言又止。

  娟子本想道出慈禧对渔川的美意,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只说声吴大人一路保重,便匆匆告辞。

  渔川望着娟子远去的背影,一阵阵发愣。

  荣子送给渔川的那个包裹里边,除了银子,还有一双红绣鞋,鞋面上绣着并蒂莲花。

  在渔川跟百官一道跪送两宫圣驾的当口,他并不知道,荣子自打上了渡船,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荣子心里清楚,那是她这辈子看渔川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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