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桦树给风滚草的信
亲爱的风滚草: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我不知道你滚到了哪里。你像植物里的动物,借助风的力量在草原上翻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顽皮。每逢干旱,你关闭根系,让自己慢慢枯黄,整个草像一个大圆球随风飘荡。遇到水分,你逐渐复活,把根扎入泥土,开出红色的小花。
今天写信是想跟你聊一聊季节。你去过很多地方,最了解季候的变化。你发现没有,秋天到了。今天早上,我感到风从北方吹过来。我想不会吧?夏天还没有结束,山丁子的红果还挂在枝头,怎么能刮北风呢?
然而秋风真的到了。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用深沉的语调朗诵这句话——秋风真的到了。从早上开始,秋风把赤杨树的叶子、野山楂树的叶子、毛榛灌木的叶子吹得在地上翻滚,好像赶赴一个聚会。这些叶子都变黄了。羌木伦河不像夏天那么湍急,变得缓慢而宁静,这都是秋天的象征。
天空高了,同样是大雁,它们的身影变得那么小。我不明白,天怎么会变高呢?它原来不高吗?秋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声响跟吹南风不一样。南风吹过树林,树枝和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秋风吹过来,树的声音变成“飒飒”,好像有点怕冷。亲爱的风滚草,你喜欢秋天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秋天到了。
我喜欢春天。春天跟哪个季节都不一样,它悄悄地来到大地。那时候,万度苏草原还像冬天,山峦覆盖冰雪。但地上的积雪露出黑黑的孔隙,好像酥了,这是融化的先兆。雪还没化,有的地方却露出绿色的青草芽。他们是春天最勇敢的士兵。乌力吉木伦河的冰层悄悄膨胀、变黑。过不了十天八天,这些冰会在融化的河水里漂起来,像一片片破碎的小船。那时候,南风将越过博格达山,吹向万度苏草原。南风的力量起初很弱。你知道,春风一定要刮三天。第二天,风的力量大一些。第三天,南风把树枝刮得拼命摇晃,传来呼呼的风声。猛然间,原来覆盖白雪的大地露出了泥泞的黑色,没融化的白雪在低凹处变成薄薄的冰。乌鸦在天空盘旋鸣叫,谁都不知道它在叫什么。
你记得草原最早开的是什么花?是蒙古扁桃,对不对?它开粉花。蒙古扁桃是灌木,它像一个柴火垛立在沙漠上,有一座蒙古包那么大。春风吹了一夜,早上,它的枝头开放密密麻麻的花朵,看不到黑色的树干。那是四月,天很冷,有的地方下雪,有的地方河流还没开化。然而,蒙古扁桃热烈盛开,好像别人并不相信春天的到来,只有它一个人相信春天到了。蒙古扁桃开完花,草原上的花陆陆续续开放,有树木的山杏花、山丁子花,还有草地上的野花。青草不知不觉铺满大地。南归的大雁飞回来了。
蒙古扁桃开花带来了春天,春天带来了夏天,这一切都毋庸置疑。风滚草,你记得早春第二个开放的花吗?你每天滚来滚去,头部受到石块的冲击,估计什么都记不住了。我来告诉你,第二个开放的花是蒙古白头翁,它开在山上,紫瓣黄蕊,枝条有绒毛,你应该有印象。
我喜欢春天还有一个原因,是鸟儿从南方回到草原。草原有奔腾的马群,吃草的羊群,加上天空飞来的鸟儿,草原因此非常富足。
如果你是一棵树,你就知道鸟儿多么可爱。它们在你枝头上跳来跳去,让你发痒。鸟儿的歌声不一样。有的鸟儿发出长长的“咦”,过很久才发出第二个“咦”。有的鸟儿叽叽喳喳,好像前一句话没说完就说出后一句话,所以谁也听不懂它们说的是什么。但我觉得是关于南方的话题。风滚草,你想想看,花朵开放了,越冬的候鸟飞回来了,草原该有多么美丽,这都是春天的功劳。每年春天结束,我都在心里盼望明年春天早点来。
亲爱的风滚草,起秋风了。秋天到来,然后进入冬天。天道轮回就是这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不会颠倒顺序。秋天当然也有美好的地方,我下一封信里写给你。
爱你的黑桦树
风滚草给黑桦树的回信
亲爱的黑桦树:
你的树皮为什么是黑色?是晒黑的吗?万度苏草原牧民的脸色冬天微红,他们夏天放牧打草,脸晒得像榆树那么黑。你也放牧打草吗?白桦树的树皮像抹了粉一样洁白。有一天你见到白桦树,你敢承认自己是桦树吗?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不管你的树皮有多黑,我都要给你写回信。
亲爱的被阳光晒黑的黑桦树,我喜欢夏天。夏天的星星比其他季节都明亮。它们在夜空中垂得很低。我担心它们垂得太低,掉进乌力吉木伦河。星星不会游泳,不就淹死了吗?好在它们没掉下去。星星的后背好像都吊着绳子。
夏夜,天空有多少星星,草原上就有多少虫鸣。虫子们唧唧叫着,像跟天上的星星对话。乌力吉木伦河在夜晚好像不流淌了,白净的水面上没有波纹。噗噗噗噗的声音是鱼在跳,催促河流往前流淌。河水嘛,也要休息一下,睡到天亮再追赶路程。夏天的青草遮盖住无边的大地。如果雨水充沛,青草长得像疯了一样。它们一定想长榆树那么高,最好有博格达山那么高。
我喜欢夏天的白云。冬天的白云无处可去。夏天,它们膨胀了一万倍,低低下垂,要落在草原上。白云滚过山峰,为茂密的松树擦去灰尘。风沙弥漫的春天,谁知道松针沾染了多少灰尘,白云把这些松针擦干净,让它们闪闪发亮。在夏天,白云把家当拿出来晾晒。它们是白轮船、白帐篷、白城堡。白云派云中的动物把这些东西拉向远方。于是,云的骆驼拉着白轮船、白帐篷和白城堡到达西乌珠穆沁旗,在那里卸车。再把西乌珠穆沁旗的云彩拉回万度苏草原。
亲爱的黑桦树,你在信中说到春天开花的蒙古扁桃和蒙古白头翁,我喜欢这两种花。不过,蒙古扁桃花开得太热烈,让人喘不过气来。蒙古白头翁开在高山上,人们看不到。我觉得草原的小花更可爱,东一朵、西一朵,像奔跑的精灵。开蓝花的是鼠尾草和唐松草,开粉花的是牵牛花,开白花和黄花的是雏菊。草原上的野花数不过来,远看就像在碧绿的地毯上绣着五颜六色的图案。夏天放牧的牧民唱起长调,他们的歌声像被风吹到天空上的哈达,翻卷缠绕,飘过博格达山。夏天最好看的是马群。奔马瞪着大眼睛,鬃毛和尾巴在风中飘扬,马蹄声震撼大地。哪里有这么好看的风景?除非你来到草原。
亲爱的黑桦树,当一棵风滚草非常快乐。我想象我是一匹枯枝组合的马,在风中飞驰。有一次,我在草原上滚得正起劲,一个外地游客对着毛榛灌木撒尿。看见我向他滚过去,他以为是狼,吓得大喊“妈呀”拼命往前跑,我借着风势在他后面追,很快接近他。他回头看,更害怕了,蹲在地上说请不要伤害我。我像一头发疯的公牛从他身边掠过,向前方滚动。他慢慢站起来,说吓死我了,原来是一蓬草。在俄罗斯,我的名字就叫俄罗斯沙蓬。我想对那个游客说,我是一棵草,不会伤害你,但我停不下来。
当一棵风滚草比当一棵榆树幸福。牧民说我是万度苏草原的二流子,这是一个贬称,但我不介意他们这样叫我。二流子是不是东奔西走?如果是,我情愿当二流子。我去过博格达山的南麓和北麓,见过草原上的山茱萸树、胡枝子树、毛榛树和红松、落叶松和云杉。我遇到了远方的骆驼和拉盐的牛车,还有什么没见过吗?我什么都见过。最好看的风景莫过于落日。西天烧起大火,云彩被烧得干干净净。澄明的天空亮起一两颗孤星,好看极了。冬天,我在雪地上翻滚,留不下一丝声音。野兔看见我也会掉头就跑。夏天如果下一场雨,我只好停住脚步。下雨那一刻,我站在原地动不了,根须在雨水中插入大地,我又变成一棵安静的植物。尽管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下雨的地方,但我很喜欢这里。如果大地再度干旱,我还会像野兔一样奔走。你能找到比我更快乐的植物吗?你找不到。
爱你的风滚草
珠拉的绿松石戒指给娜布琪花的蝴蝶结的信
亲爱的娜布琪花的蝴蝶结:
我是主人珠拉的绿松石戒指。你知道珠拉是谁吗?她是娜布琪花的妈妈。
珠拉是巴彦淖尔的人,姓杭锦。她长得好看,眼睛在阳光底下是金色,像两个琥珀珠。如果头顶有树荫,珠拉的瞳孔会显出一些淡绿色,有趣吧?不知道她是怎么变的。珠拉有亚麻色的长发。劳动出汗,她的金发黏在粉红色的脸上,像一幅画。别人的脸被烈日暴晒会变黑,有人被晒得像榆树那么黑。珠拉的脸越晒越红,像新鲜的桃子。她左右颧骨有黄色的雀斑,看上去俏皮。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颧骨的雀斑像黄色的星星堆在眼睛下面,很好看。
天不亮,珠拉就起床干家务。她从外面抱来干牛粪饼作燃料,在土灶上烧奶茶。然后给奶牛挤奶,进屋给挂在正北墙上的成吉思汗画像换上两碗清水。水碗边上摆着奶豆腐、奶皮子和苹果。这是常年祭献成吉思汗的祭品。这时候天亮了,晨光从玻璃窗射进屋里,男主人特木尔巴根起床。他穿上衣服,用铜烟袋锅抽一锅旱烟。抽完烟,把烟袋锅在靴子底磕打两下,咳嗽两声,走出门外,赶着羊群去放羊。珠拉给两岁的女儿娜布琪花穿衣服。娜布琪花坐起来,但没睡醒,用手揉眼睛,揉鼻子。珠拉给娜布琪花穿上粉色的秋衣秋裤,套上带唐老鸭图案的裤子和一件黄色的薄毛衣。虽然是夏天,牧区的早上冷。
珠拉给娜布琪花梳头。她用枣木梳子蘸清水给娜布琪花的头发梳了很多遍,为她系上两个黄色的蝴蝶结。蝴蝶结像两只蝴蝶,随时要从娜布琪花的头上飞起来。珠拉双手托住娜布琪花的腋下,把她抱下炕。娜布琪花漫无目的地走到屋外,不再揉眼睛和鼻子。她用手指小黑狗伊热,小黑狗跑过来围着娜布琪花转。娜布琪花再用手指母鸡,公鸡雄赳赳地领着几只母鸡走过来,伸长脖子发出洪亮的啼鸣。草原上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这只是小事,大事发生在博格达山峰上。山的那一边,天空飞扬灰云的碎片,边缘金红。俄而,博格达山顶上放射金光。太阳缓缓地升起来。碎云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博格达山峰像镀了一层金,太阳的金光从山顶漫过来,流进了草原上像小镜子一样的水泡子里,把它们变成小金湖。那时候,如果一个人面朝东方,他的脸会像一个红灯笼。
在牧区,蒙古族女人比男人更劳累。最累的活计是秋天打牧草和春天接羊羔。打草虽然是男人干的活儿,但女人也能干。女人加入打草行列,草打得快。否则,晚秋下一场雨,草倒伏,打不起来了。为羊羔接生的春天仍然是冰天雪地。男主人和女主人守在棚圈里,几天几夜不能合眼睡觉。如果不及时把羊羔接下来放进屋里保暖,羊羔会冻死。
亲爱的蝴蝶结,你是开在娜布琪花头顶上的花,你像羊奶子花一样美丽。娜布琪花是小黑狗伊热的好朋友,是母鸡和公鸡的好朋友,也是草原上野花的好朋友。
她出门来到草原上,蹲下用手摸野花,却不揪断野花。她记得妈妈说过,揪野花,野花也会疼。娜布琪花给野花起名字,她说蓝色的风铃花是蓝花宝宝,说粉色的牵牛花是粉花宝宝,说黄色的雏菊花是黄花宝宝,说红色的萨日朗花是红花宝宝。在别人眼里,娜布琪花才是宝宝,她头上戴着漂亮的蝴蝶结。好了,这封信写完了,祝你心情愉快。
我是珠拉的绿松石戒指
娜布琪花的蝴蝶结给珠拉的绿松石戒指的回信
亲爱的珠拉的绿松石戒指:
谢谢你给我写信。终于有人给我写信了,我觉得自己成了大人物。像你一样,我也喜欢珠拉。她爱劳动,爱唱歌,爱跳舞。我最喜欢她唱的蒙古族民歌《诺恩吉雅》——“海青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性情温和的诺恩吉雅,今天出嫁到远方。”这首歌本来悲伤,珠拉唱得响遏行云,好像是白云在天上唱的歌,很欢乐。每当听她唱这首歌,我在想,远方有什么?远方有山吗?有河流吗?如果有,那也是不一样的山,不一样的河。就像天上的白云飘到远方,变成不一样的白云。珠拉还会跳舞。我喜欢她跳萨吾尔登舞。萨吾尔是土尔扈特蒙古人形容马头上下抖动的词,登形容托布秀尔琴演奏时的节奏,登,登登。珠拉跳萨吾尔登的时候晃肩,胳膊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像一只小鸟拍动翅膀,准备起飞。我想,珠拉会不会飞起来呢?好在她没飞,否则家里没人早起烧茶了。
娜布琪花是我的好朋友。我每天都站在她的头顶瞭望远方。她虽然只有两岁,却勇敢。敢摸牛的肚子、马的肚子,敢骑在黑狗伊热背上,薅住狗的两只耳朵,让狗奔跑。娜布琪花像妈妈一样会唱歌,但只会唱一句——“海青河水长又长”,第二句还是“海清河水长又长”,我只好在心里给她续上第二句——“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珠拉有金色的头发。娜布琪花是黑色的头发,像爸爸特木尔巴根。她的眼睛像妈妈,金色带一点浅绿。有人说透过这样的瞳孔可以看到她的灵魂。娜布琪花虽然小,但我已经看到了她的灵魂。那里有一片大草原,草原上有马群、牛群和羊群。爸爸妈妈在草原上辛苦地劳动。远处传来悠扬的牧歌。
亲爱的珠拉的绿松石戒指,再一次感谢你给我写信。
爱你的娜布琪花的蝴蝶结
榆树给柏树的信
亲爱的柏树:
你好吗?为了给你写信,我等待一场雨。昨天晚上雨来了,把我身上洗得干干净净。每一片树叶都露出脉络。我的树皮乌黑,树叶深绿色,带锯齿。今天早上,天光渐渐发亮,我开始给你写信。
我这样说,是为了说明我对你的崇拜之情,因为你是柏树啊!柏树,你高大挺直。我觉得你就是树里的山峰。你眼睛一直注视远方,而不像我,眼睛老往四周看。周围总有事情吸引我。草丛中嗖地飞过一个黄东西,那是野兔。灰伯劳鸟站在胡枝子灌木的树杈上瞌睡,我担心它被灌木的刺扎到爪子。所以我不能像你一样始终眺望远方。但是我不理解,你这么多年眺望远方,你看到了什么?我也看过远方,没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还是老一套。
在我眼里远方有三种东西。第一是云彩。它们从头顶飞过,飞到远方的地平线,等待日落。太阳落山了,这些云层被落日的霞光融化,消失不见。白天,云彩在天空玩游戏。它们假装是拉牧草的马车往家走,或者扮成十六个驼峰的骆驼,在天空蹒跚。扮成乌云的巨兽吞噬弱小的云彩。云彩们游戏累了,聚集到天边,跳进夕阳回炉。云彩被锻造得越发洁白,第二天早上从东边的山峰飞上天空,接着游戏。
远方的第二部分是山峦。我不知道远处的山峦有没有名字。我们万度苏草原的山名字叫博格达,它是特别好的山,这里没必要增加其他山了。然而远方有山,那些山看上去很矮,连绵不断,也堆积在地平线。我认为地平线是云彩歇脚的地方,每天都有云彩在那里躺着,它们起身,落下一些云絮。就像羊毛落在地下。时间长了,云絮堆积起来,看上去像一道山脉,其实不是。我这样说对吗?我对这件事没啥把握,你每天都向远方眺望,一定了解真相。
远方的第三部分是草原。从我们脚下一直到地平线都是草原,我说的堆积云絮的地方也是草原。草原上没有树,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乌力吉木伦河。偶尔,有羊群在一个地方吃草,稍不留神,羊群没了踪影。草原上的草把丘陵打扮出柔和的轮廓。白云从天上飘过,草原出现黑云影。草被云影遮盖成深绿色,而被阳光直射的草是浅绿色。如果我是一只鸟,径直飞向草原,看到草原上不光有绿草,还长着五颜六色的小花。红色的萨日朗花,蓝色的马鞭草花,白色的芍药花。有的花我说不上名字。下雨的时候,草原突然降临一批陌生的客人,它们是蘑菇。这些蘑菇打着伞,自命不凡地站在草原上,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没等它们找到东西,第二天,这些客人消失了,去其他下雨的地方打伞找东西。
除此之外,你还能看到哪些东西?你在看狼吧?我告诉你,狼不会白天出现在草原。它在夜里活动,你如果想找狼,你往山上看,狼喜欢在山脊上行走。走一会儿停下来,朝南坡看看,再朝北坡看看,继续走。走着走着,它抬头对天空发出嗥叫,给其他狼发信号,至于是什么信号,我就不懂了。狼和狼群之间的信号十分神秘,别人猜不出来。狼嗥里有让同伴包抄猎物、佯攻猎物、原地不动、撤退等含义。狼的语言里还有方位,它们会说出南边的山梁、西边的山梁、东边的山梁等信息。还会说到河边喝水。狼是惹不起的动物。这样说并不等于我崇拜狼超过了崇拜你,我只是在问你在看什么。
亲爱的柏树,你树干笔直,树叶扁扁的像一把把小扇子,闻上去有香味。你扁扁的树叶是方便人类采集当书签吧?你有这么多优点,而且有香味,给你写信的人很多。你也许没时间阅读每一封来信,但是我这封信是独特的,你要读完。为什么这样说?你别急,我给你念一首歌的歌词:
“榆树啊,柏树,假如真的烂了根啊,剪子翅的英格鸟啊,要到哪里去唱歌?”
你听过这首蒙古族民歌吧,歌名叫《达那巴拉》。我认为这首歌是一部不朽的史诗。因为它把咱俩的名字连在了一起,而且把我的名字排在了你前面。在蒙古语里,榆树叫“海日斯”,柏树叫“麦日斯”,连起来就是“海日斯麦日斯”,为此我感到十分荣幸。
我想象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也像你那样遥望远方,虽然我不确定望远方到底望什么。这首歌里也有我不明白的地方,和你探讨一下。歌词说咱俩如果烂了根,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烂了根会倒下,我烂了根也会倒下。但是我们为什么会一起烂根呢?一定是松鼠搞破坏。松鼠联合土拨鼠、鼹鼠和田鼠在你我并肩站立的土地底下掏洞,它们掏了二七一十四个洞之后,下了一场雨。咱俩真的被雨水泡烂了根,然后悲壮地倒下,好惨啊!歌词中虽然没提松鼠、鼹鼠和土拨鼠,我猜肯定是它们干的,不是它们干的,是谁干的?所以我们要警惕松鼠。松鼠爬到你身边,你不要释放香味,反而释放臭味,让它离你远点。
歌里还唱,假如我们烂了根,剪子翅的英格鸟就没有地方唱歌了。我没见过这种鸟,它背上的翅膀竟然像剪子,咔咔咔咔剪东西,太神奇了。它在剪空气还是剪野韭菜?歌里没说。只说它没地方唱歌了。我猜测,这种鸟必须站在榆树和柏树上才能唱歌,否则发不出声音,连蚂蚁喊叫那么小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如果是这样,这种鸟也够奇怪。人家百灵鸟一边飞翔一边歌唱,大杜鹃站在任何树上都能唱歌。剪子翅的英格鸟为什么要挑榆树和柏树唱歌呢?所以人间的歌词都很奇怪,不合逻辑。但人类自己并不察觉歌词不合理,还在唱,真让人受不了。
这首歌后面唱的是“心上的人儿达那巴拉,今天动身去当兵”。
亲爱的柏树,我不大懂心上的人儿是什么意思。唱歌这个人心脏上站着一个人吗?他为什么让这个人站在他心上呢?考虑这些事情很费脑子,算了,不考虑了。这个达那巴拉当兵之后,歌词说“留下金香一个人,指望谁来过日子啊”,你看看,又出来一个人——金香。我原来以为这首歌的主人公就咱俩,榆树柏树。结果,这个金香也出来捣乱。他们两个和咱们两个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放在一起唱啊?我拿这个问题问喜鹊,喜鹊说达那巴拉和金香是夫妻。达那巴拉当兵之后,有可能被一颗子弹击中,完蛋了。喜鹊说子弹的速度比百灵鸟还快,人想躲是躲不掉的。那时候,达那巴拉就像烂了根的树一样倒在地上,金香在家并不知道这件事。她还盼望达那巴拉回家呢,真遗憾。歌词直译是这样:“看着谁的面孔生活呢?”这证明他们家只有两个人,达那巴拉离开之后,他的面孔也跟着离开,家里只剩下金香一个人。如果金香不照镜子,她看不到其他面孔了。这是喜鹊跟我解释的。我听了之后开了一点窍。觉得金香很可怜。但我更希望唱歌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唱榆树和柏树,不要扯到当兵和面孔上,你说呢?
后来,我问喜鹊(不是先前那个喜鹊,这个喜鹊瘸一条腿),我问他,达那巴拉和金香是万度苏草原的人吗?这个瘸腿喜鹊哈哈大笑,用翅膀拍打自己身上的羽毛,说你太无知了,榆树。他们俩是哲里木盟(今通辽市)科尔沁左翼后旗的人。我问喜鹊,你见过他们吗?后来金香见到达那巴拉没有?瘸腿喜鹊说,哈哈哈哈,我哪里见过他们,科尔沁左翼后旗离这里很远呢。再说,我不爱多管闲事。喜鹊历来不负责任,所以我在它那里得不到正确答案。
这件事我说得有点啰唆,所以不说了。亲爱的柏树,我虽然敬仰你,但我并没有见过你。有一天,我听灰伯劳鸟唱达那巴拉这首歌,才知道世上有柏树。我打断灰伯劳鸟的歌唱,问它,柏树在哪里?灰伯劳鸟说柏树在博格达山的北麓。然后,它向我仔细描述你高大的身材,向远方眺望的样子。它还说到你扁扁的树叶和散发的清香。从那时起,我特别想跟你成为朋友,我想站在你身旁。你个子肯定比我高,我个子比你矮。那没关系,这证明我是你的崇拜者。咱们站在一起向远方遥望。森林里的动植物和昆虫,灌木啦,狐狸啦,都会羡慕咱们俩。这多好啊!我承认我没腿,不能行走去见你。但这不影响你我成为好朋友。我对你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你告诉别人,说我是你的好朋友,可以吗?如果你愿意这么做,我感到很幸福,而且感激你。
爱你的榆树
柏树给榆树的回信
亲爱的榆树:
我会珍藏这封信。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榆树给我写的信。我会对在我树杈上歇息的金雕、游隼、大杜鹃鸟,还有在我身上爬行的小毛虫说,榆树是我的好朋友,它给我写过信。
亲爱的榆树,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见过别的榆树。离我不远,在我的视野内有一棵小榆树。它个子不高,只比胡枝子灌木高一点。树干扭曲,金雕告诉我,这棵榆树已经活了四十多年,它长不高,但很顽强。春天,榆树的叶子发芽晚,树叶挤在一起,像花朵那样。它们带锯齿的叶子冒出来之后,结一种好东西——榆钱儿。万度苏草原的人挎着柳条编的筐来采榆钱儿。圆圆的浅绿色榆钱儿可以跟玉米面混合一起蒸饼子。你好神奇,既长树叶,又长榆钱儿。金雕还说,蒙古族牧民喜欢榆树,用它的木材做摇篮、做马鞍,坚韧,不变形。博格达山上所有的植物都要经历严寒、洪水、风沙的侵袭,没有顽强的生命力早被淘汰了。榆树是这里最顽强的树,它们身材矮小、需要的水分不多,耐干旱。它们叶子小,不会把身体里的水分过量蒸发出去。所以我接到你的来信很高兴,你是我的好朋友!
你问我为什么眺望远方,我们柏树身材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远方有无尽的美景。你在信中提到了草原。你知道草原上什么风景最好看吗?是马群跑过草原。当马群从天边跑起来,马腿让人眼花缭乱。它们脖子上的鬃毛在风中飘洒,像鹰张开翅膀。马群经过,你觉得是一群鹰从天空降落在草原。马群踏地的声音多么好听,嘚嘚嘚嘚嘚嘚。马群在河边喝水又那么安静,好像用鼻子嗅河水里的云影,小心翼翼。马群吃饱了,站在草原上,三三两两,一动不动。夕阳把余晖洒在它们身上,马群好像很享受这种雕塑的美感。这个场景让我看不够。
我还喜欢看牧马人高高地骑在马上、手里握套马杆的样子。不知哪会儿,他们唱起蒙古族民歌,婉转悠扬,好像天上的白云翻卷缠绕。我也喜欢看你信中说的夕阳。早晨的太阳像一个孩子,新鲜活泼。到了中午,它像一个沉默的中年人。傍晚的夕阳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对万度苏草原,对每一株草都投去深情的一瞥,恋恋不舍。面对这么好的草原,它怎么能忍心从西天沉没?我觉得太阳见过世界上好多美景,但最喜欢的一定是万度苏草原,所以它迟迟不肯落下去,而万度苏草原也得到太阳最多的余晖。那一刻,在空中飞翔的百灵鸟的翅膀都是透明的,翅膀上驮着夕阳的红光。青蛙大声喊叫,不让夕阳落下去。牛群和羊群的叫声此起彼伏,纷纷和夕阳道别。这么好的地方我看也看不够。
亲爱的榆树,你在信中说到了蒙古族民歌达那巴拉的歌词。这段话我第一遍没看懂,又看了第二遍,略微懂了一点。民歌说一个名叫达那巴拉的男人去当兵,他的妻子金香舍不得他。如果草原上失去了榆树和柏树,英格鸟就无枝可栖,不想唱歌了。金香就是英格鸟,达那巴拉是大树。这是我的理解,不知对不对。还有,我觉得你不要过度考虑烂根的事,这是一个比喻。如果树木真的烂根了,和松鼠、鼹鼠和土拨鼠也没关系。大自然是命运共同体,相互依存。动物们不会做出损害自己利益的事。动物离不开植物,植物也离不开动物,在大自然里,苔藓都不可缺少,沙漠也是大自然的财富。这首歌唱到假如真的烂了根,这是假设,并没有真实发生,你懂了吗?
亲爱的榆树,我要向你学习。学你的坚韧,虽然我能散发香味,但我长不出榆钱儿,这是你的优势。我们虽然不能见面,但你别忘了,风会把我的气息吹到你那里,我也会在风里闻到你的气息,那时候我们就像见面一样,像紧紧拥抱在一起。
爱你的柏树
螳螂给辣椒的信
亲爱的辣椒:
你好吗?或许我应该问你辣吗?我是螳螂,冒昧问一下,是不是没有人给你写信啊?你太辣了,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手心出汗。它们怎么会给你写信呢。然而它们多虑了。给你写信并不是吃你,不会被你辣到。所以我勇敢地给你写一封信,坦诚交流一下辣的事情。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不知先问哪个好。
第一个问题,你这么辣,会不会辣到自己?实话说,我替你担心,如果你把自己辣死了,我们也没办法。我只是一个螳螂,看到你快被辣死,我可以用砍刀剖开辣椒把你救出来,问题是我们不知你在哪里。你藏在辣椒的穹庐里吗?我的大砍刀也会被你辣到,辣像火烧一样传遍全身。所以请你原谅,我不能去救你。
第二个问题(也许是第三个,我忘记是第几个问题了),你们辣椒为什么分为红辣椒和绿辣椒?红辣椒是女辣椒,绿辣椒是男辣椒,这么理解对吗?或者,红辣椒是辣辣椒,绿辣椒是甜辣椒,是这样吗?我听山羊说(很抱歉,山羊偷吃过红辣椒,也偷吃过绿辣椒),它说辣椒辣不辣跟红绿没关系,那你们为什么要分成红绿呢?是想迷惑我们吗?不管辣椒什么颜色,我都不吃。我怕辣死。
亲爱的辣椒,你长在牧民西日布的小菜园里。我觉得西日布是一个愚昧的人。有一次,我在豆角叶的阴凉里休息,看到西日布弯腰摘一只辣椒,没用洋井的水洗一洗,直接塞进嘴里嚼。然后,他张开嘴,久久合不上。他对着天空,对着杨树顶上的老鸹窝喊:哈隆——哈隆——哈隆——蒙古语热啊烫啊叫哈隆。既然哈隆,你吃什么辣椒,活该!我以为他喊完第三声哈隆,会倒地气绝。但西日布没死,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子擤鼻涕,擤完把鼻涕蹭在裤子上,继续嚼剩下的半个辣椒。张嘴再喊:哈隆——哈隆——他想自杀吗?既然这么辣,他为什么还要吃辣椒?你是辣椒,请告诉我,你给西日布施展了什么魔法,让他这么痛苦地吃你,吃辣椒能延年益寿吗?能飞上天空变为神仙吗?西日布喊完哈隆,一口气把剩下的辣椒全塞到嘴里,蹲下,用手捂着脸,不断吸气。他走到洋井边上,用一只手压洋井,另一只手接洋井冒出的凉水,把水撩进嘴里漱口。如此这般是搞什么呢?
亲爱的辣椒,看到这里,你一定偷偷发笑。是的,你很厉害,让西日布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其他蔬菜做不到这一点。豆角、倭瓜、角瓜、香菜、西红柿都不能让西日布对着天空叫喊哈隆,你做到了,我万分敬佩。
还有一个问题,这是第几个问题不重要了,我们讨论的是问题,而不是数字。你从哪里弄到的辣?如果你身上的辣是根须从泥土里吸取的,为什么你边上的芹菜不辣?大雁对我说,植物身上所有的味道都是从大地吸取的。它说杏从大地找到了杏的味道,把它收集到自己的杏肉里。烟草从大地找到了烟草的味道,把它收集到烟叶里。可是我觉得,泥土里并没有辣的元素。我每天都在泥土里蹦跶,大地上生长着无边无际的青草,没有一株青草是辣的,你为什么会辣呢?你边上不光长芹菜,还长倭瓜、角瓜,它们也把根须伸向大地,它们怎么不辣呢?这里面一定有秘密,请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不外传。
田鼠说,你的辣藏在你的种子里。它的说法吓了我一跳。我没在意你的种子,你从种子开始就辣吗?你种子里的辣是从哪里来的?你会说你的种子是上一代辣椒结出来的。上一代辣椒的种子又是上上一代的辣椒结出来的。往上推一百代,能否知道是哪一代辣椒的种子让你们变辣的?你清楚这个事吗?如果你不清楚你的辣来自何方,仍然这么辣,我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我想起来了。你可以不辣吗?你没想过让自己像甘蔗那么甜吗?你为什么不像芹菜那么清香,跟羊肉粉条一起炒,十分美味。我建议你重新规划一下人生。辣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说到这里,我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每次路过你身边都要闭上眼睛。我是高敏感昆虫,你的叶子就透出辣味,让我睁不开眼睛。关于这个话题,我们就说到这里。
下面我向你报告一些新闻,说奇遇也行。你猜我看见了谁?太幸运了,我看见了梅花鹿。你会说看见梅花鹿有什么稀奇。但我离梅花鹿特别近。你知道吗?昨天我到乌力吉木伦河边散步,对我来说,这并不是轻松的旅程。早上,所有的草叶子都顶着露水。你知道我们的行走方式是跳高,每跳一个高,草叶上的露水像瓢泼大雨一样洒到我身上。所以,也可以说我在狂风暴雨中散步。不跳高就不会把草叶上的露水招惹下来,但是我们螳螂不会像屎壳郎那样慢条斯理地行进,我们只会跳高。朝阳从博格达山顶升上来,乌力吉木伦河上方像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影。我登上了野山楂树的树杈,这里正好能透过树的枝叶看到河水的光影,但是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要耐心等待。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东西透过树叶靠近我。仔细看,这是两个黑色的鼻孔,鼻孔下面的粉色舌头伸出来舔野山楂的嫩叶子。我甚至看见了舌头上下整齐的白牙齿。我吓坏了,蹦到更高的树杈上。往下看,一只巨大的动物在树下吃树叶。它皮毛黄色,有白斑,我不知道这是黄羊还是麂子。等它抬起头,我才认出这是梅花鹿!它有两架漂亮的角,太幸运了,我离它这么近,好像从它身上闻到了一股麝香味。
梅花鹿抬头看我,我把眼睛睁到最大与它对视,伸出爪子向它示意。梅花鹿的眼睛像水晶一样纯净,眼睛流露善良的情意。它身上的白斑像落着蝴蝶一样。白斑在它脊背并列两排,肋部和腿上白斑稀稀落落。它的角最漂亮,好像伸出两只巨大的手掌捧什么东西。鹿角上有毛茸茸的细毛。
这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乌力吉木伦河的水面卷起了金色的波涛。梅花鹿身上也带着河水反射过来的毛茸茸的金光。我大喊,你好!梅花鹿。也许我的声音小,它听了没什么反应。我又说,梅花鹿你好美!它还是没反应。我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我要变成梅花鹿,跟它走遍天涯海角。这样想着,我跳到它背上。结果梅花鹿受惊了,它跳得比我还高,三下两下就消失在树林里。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它短短的白尾巴。这个时候,乌力吉木伦河盛满了太阳的金光。金光随着水流曲折变幻,但我没心思看这些,我要去找梅花鹿。经过思考,我沿着梅花鹿飞跑的方向去追它,顾不上露水以及灌木丛的阻挡。我觉得我跳得很快,跳了很远,仍然没看到梅花鹿的踪影。亲爱的辣椒,你能告诉我梅花鹿去了哪里吗?我想变成它,跟它成为好朋友。
乌鸦说,跟梅花鹿结成好朋友,要弄到盐,把盐撒到地面上,让梅花鹿前来舔食,但是我没地方弄盐,也没见过盐什么样。蚂蚱说,梅花鹿喜欢歌唱,它让我用悦耳的歌声吸引梅花鹿。但我不会歌唱,我们螳螂用翅膀摩擦发出的沙沙声算不上歌唱。我心里只想一件事,我要变成梅花鹿,最起码找到梅花鹿。你能告诉我梅花鹿在哪里吗?谢谢你!
爱你的螳螂
辣椒给螳螂的回信
亲爱的螳螂: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我在回信里准备说两件事,第一件,你能不能变成梅花鹿的朋友。第二件,我为什么这么辣。
螳螂先生,我全面研究了你的身体结构。你绿色折叠的大长腿,你带锯齿的前足,你的触须,还有榆钱儿颜色的翅膀。我觉得你成不了梅花鹿,因为你身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梅花鹿。你那两根向上的触须能变成鹿角吗?你觉得自己蹦得很高,所以你成梅花鹿了?我不想抹杀你的理想,但你成不了梅花鹿。更重要的是你的体量太小了,你连梅花鹿体量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你怎样才能长梅花鹿那么大?你希望你身上长出像白蝴蝶似的花斑。亲爱的螳螂,做一个螳螂已经很好,为什么要变成别的物种呢?我是辣椒,我从来没想变成西红柿。你是不是听到有人说过螳螂的坏话,你感到自卑,才想变成梅花鹿?我觉得你想变成梅花鹿是一个借口,更深层次的理由是你不敢面对自我。你的自我就是螳螂,你可能对自己大刀似的前足很羞愧,它显得气势汹汹。其实没什么,让我说,没人关注你的前足。事实上,没人关注你,也没人关注我。你知道吗?别人关心的是他自己,这个世界最宝贵的就是多样性,你多独特呀,我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你与众不同。你碧绿的身体,像一个精巧的机器人。你手里的大刀所向无敌。你想想看,狼手里有大刀吗?梅花鹿手里有大刀吗?鲤鱼手里有大刀吗?都没有,你是独一无二的,当好你自己才是你活在世上的使命。你想当梅花鹿,这仅仅是一个愿望。愿望产生于哪里?产生在你的心里,这不是事实。
你真成了梅花鹿,并不一定多么好。首先,你失去了带锯齿的大刀,第二,你失去了碧绿的翅膀。第三,你要躲避猎人的弓箭和陷阱。第四,你每天都疲于奔命,去找鲜嫩的树叶果腹。更多的时候饿肚子。你作为螳螂,不会饿肚子,随便一片草叶都能让你吃得很饱。人要有梦想,但梦想不是当别人。你想当的那个人也在想当别人。最终我们还要当自己,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当别人上面,这不划算。那个贬低螳螂的人一定在嫉妒你,不要上他的当,以后他越说你不好,你越昂首挺胸。告诉他,你做螳螂很开心。我的结论是,你不当梅花鹿比当梅花鹿还好,因为你是一个漂亮的大螳螂。
第二件事,我为什么这么辣。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我奇怪别的植物为什么不辣。茄子不辣,豆角不辣,角瓜不辣,我觉得它们身上好像少一些东西,比如说缺少不畏强敌的蛮勇精神。一个不辣的蔬菜像一个伪装的蔬菜。我们的口号是辣给你看,不辣不罢休,辣死不偿命。你想过没有,辣就像用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你,让你跑不掉。辣像蜜蜂蜇入你身上的刺,像一片看不见的火苗。辣是呐喊,是反抗,是不屈服,辣是勇士的本色。
我奇怪一件事,人类怕辣又喜欢辣。他们把辣椒挂在屋檐下晒干,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们家族的图腾。他们辣得往嘴里吸凉气,喝凉水漱口,然而还是要吃辣。所以说(我觉得你应该领悟到了),如果我们不辣,人们还会种植辣椒吗?我们会因此失去生存机会。所以在辣这个问题上,不能心慈手软,能多辣就多辣,明年人类还要种你。你如果半辣不辣,他们说你娘娘腔,那何苦呢?一个辣椒的底蕴在于不仅辣,还要香。你发现没有?把辣椒丢进油锅里,透出的味道不是辣,而是香。香是我们的本质,辣只是我们的表象。你听懂了吧?我们“德艺双馨”。
亲爱的螳螂,夏天到了,天天都是我们的节日。南风吹过来,带着西瓜散发的香气,鸟儿站在高高的树顶歌唱。乌力吉木伦河日夜翻滚波浪。在这美好的夏天,我感觉很幸福。当我想到在这样的夏日里,有一个名叫螳螂的兄弟给我写信,觉得更幸福了,谢谢你的来信。
爱你的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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