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文学审美的变革总是伴随着文本生产与传播的速度、距离和范围的调整，体现出媒介载体所赋予的时空逻辑的深刻渗透。以媒介时空为背景，网络文学生成的具体程式及伴随的审美体验发生了新的变化。从时间维度来看，在媒介时间压缩、加速和分割的运动过程中，网络文学表现出碎片化叙事、共享式创作及弹性化生产等特征。从空间维度来看，网络文学借助虚拟、多维、流动的网络空间来承载故事，展现出巨量化的内容、复合性的符号及动态性的结构，构建起开放且多元的文本空间。在新的时空框架内，网络文学的审美追求呈现出时态的现场感和动态感以及空间场景的复合性与互动性。

　　关键词：网络文学；数字媒介；时间；空间；审美

　　以时间和空间为坐标轴描绘文学变迁的历史长河，可以直接且清晰地看到媒介以不断突破时空桎梏的方式支撑着文学缓慢前进的步伐。农业文明时期，于自然地理空间和循环时间中，口述与书写成为文学最初的表现形式；进入工业社会，钟表的发明和应用将时间精细地量化，大批量复制的印刷物拉近了空间距离，推进了文学的传播和阅读的普及；数字媒介的出现则使现实和虚拟的时空维度相互交织，延伸出更加丰富的文本空间和想象空间。从稍纵即逝的口头传播到实现远距离跨越的印刷传播，再到实时更新的网络传播，新媒介对旧媒介的“补偿”集中体现在对时间和空间的克服，文学的生产和传播也按照时空的新概念不断更新着既有的范式。

　　“二十年来，不论材料、空间还是时间都和往昔不可同日而语”，本雅明认为这一局面所带来的可能后果是“一切艺术技术改头换面，从而推动发明，甚至可能巧妙地改变艺术本身的观念”①。从古时“天人合一”的美学境界到现代“觉醒自我”的主体精神，再到当代网络文学所盛行的“爽文化”，文学审美追求的变革总是伴随着文本生产与传播的速度、距离和范围的显著调整，体现出不同媒介载体所赋予的时空逻辑的深刻渗透。从这个视角出发，我们可以尝试解答网络文学某些现象的内在原因：为什么网络小说的文本充满着突出的幻想性？为什么读者喜欢从网络文学中寻找“爽感”？为什么以文字为主的网络文学不断尝试丰富视觉、听觉等层面的感官体验？为什么市场热衷于将网络文学改编为影视作品？这些问题背后潜藏着文学在数字时代审美意蕴的变迁。基于此，本文从时空视角来讨论网络文学在数字平台中的具体形态，旨在理解以媒介时空为背景的网络文学生成的具体程式以及在此过程中读者所产生的新的审美体验。

　　一、网络文学生产的时间特性

　　数字媒介所引入的时间量度体系，相对于传统的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显然展现出不同的流向和流速。循环时间表现为四季转换、日月交替，时间的分布与间隔具有可总结的固定规律，媒介时间则被分割为大小不一的碎片，组合更具随意性；线性时间具有固定的方向和均匀的速度，数字媒介却能承载更快或更慢的时间形态，表现为可压缩、可延展的弹性特征。网络文学的发展一定意义上得益于这一灵活的时间结构，新的时间意识不仅革新着文本形态，更在内容上颠覆了原有的叙事顺序，为读者带来了多元化的时间体验。

　　（一）压缩与延展：文本的弹性生产

　　戴维哈维认为，正是资本不断追求的“时间消灭空间”和“减少周转时间”，促进了“时空压缩”现象的出现。②就知识和信息产业而言，电子信号的瞬时传输标志着一种远超人类感知的时间计量方式产生，文学创作、传播和消费的时间也由此获得了前进的加速度，进入了更快的周期循环。时间上的压缩首先指向网络文学的创作时段。创作过程中资源的随意调用、数字化工具的协作、信息的一键式传送，无限降低着信息生产所需的耗费，原本需要长时间积累和沉淀的内容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完成并发布。在“时间消灭空间”张力的作用下，网络文学发展出“日更”“章更”的创作模式，网文作者必须以相适应的速度进行文本生产。其次，传统纸质书籍的出版模式是缓慢的、渐进的，而网络文学的传播模式则将作者和读者从等待中解放出来，直接省去了投稿、审稿、修改、编辑、印刷、发行等中间环节，整体流程简化为“作者-读者”的直接连接，原本需要耗时数月乃至数年的出版周期也被压缩为即时即刻的交互。

　　当文学创作、发布、消费的整体链条以越来越短的周期循环运转，不只意味着客观时间流逝的计量数字变化，还涉及作者与读者在创作、阅读时所感受到的主观时间体验。在整体时间结构不断压缩的境况下，网文作者的自我定位发生了变化，创作目的更注重即刻的读者接受度与资本回报率，但短时间快速产出大量内容的创作模式，显然难以于时间中缓慢地沉淀作品质量。与此同时，网络文学生产周期的压缩带来了巨量的在线内容，新作者、新题材、新作品层出不穷。读者所面对的是一个拥挤的、过载的阅读空间，虽然有了更多的方向和选择，但同时也缺少一定的留白，缺少对书籍的专注、期待和回味。

　　“时间消灭空间”也意味着时间本身作为资源的地位日益凸显，于现代信息产业而言，占据用户的时间也意味着变相地占据了商业价值。因而，除压缩网络文学的生产周期之外，阅读平台也试图以延长作者劳动时间和读者在线时间的方式创造更多的收益。首先，平台常常通过签约、奖励等制度鼓励作者快速更新，以此保证作品的连续性。其次，网络小说常常采取连载模式，通过不断开放的故事结构延长作品的生命力，使读者在长期“追更”中产生延展性的时间体验。同时，多任务处理成为网民使用数字媒介的常态，比如网络文学作品的有声书模式能够无缝接入通勤、运动等日常活动中，使个人的单位时间得以延长。可压缩、可延展的双重性质使媒介时间形成了其特有的弹性时间机制。③无论是网文作者还是读者，其行动不再遵循固定的、规律的时间表，而是嵌入弹性的、松散的时间结构中，模糊了劳动时间和休闲时间的边界，履行着更具不确定性的时间安排。这也使网络文学生产不再遵循组织化、集中化的传统机制，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灵活化、零工化和分散化的生产方式。

　　（二）加速与减速：阅读节奏的张弛

　　尽管网络文学生产、传播、消费的整体时间正在持续压缩，但并未因此实现时间的富足和节奏的放缓，反而因个人有待处理事务量的倍增，在赢得时间的同时又失去了时间，从而产生了加速般的时间体验。罗萨认为，现代社会处在持续性加速之中，并将社会加速现象划分为科技加速、社会变迁的加速和生活步调的加速，这三个范畴已经形成一种“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反馈系统”④，这一系统造成的结果是“时间仿佛是像石油一般被消耗的原材料，越来越珍贵，所以其短缺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慌”⑤。

　　凭借网络技术，文学作品得以“瞬时”挪移至种种屏幕中，随之而来的是阅读的“随时”进行、评论的“即时”发送以及读者与作者的“实时”互动，过程时间趋于零所带来的紧迫感，正是“加速”在文学领域的具象反映。快节奏的阅读状态迥异于舒缓平滑的阅读体验，前者更可能产生时间上的紧张感和匮乏感，从而持续加深着读者对信息即时满足的渴望以及不断占有信息的愉悦。从文化视角来说，人渴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多地体验人生的诸多可能性，因而，“加速”可以被视为一种消除世界时间和生命时间之间差异的策略，即不断地满足自我对生命和世界多样性的渴望。⑥在这一背景下，读者期待尽可能多地扩张阅读量、追求新的满足，以抵御社会加速所带来的无限制的阅读选择。但当加速节奏推动着读者由慢读、精读转向快读甚至跳读，我们就不得不追问：那些阅读轻松、易于理解的网络文学作品是否会对读者原有的阅读耐性形成考验？

　　实际上，阅读体验的丰富并不意味着能由“多”至“真”，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阅读价值，反而可能导致新的异化出现。正如罗萨所指出的，“社会加速单纯而直接地导致了我们的世界关系的崩溃与腐坏”，在不断加速的时间体系中，“我们无法将行动时刻和体验时刻（还有与我们交织在一起的商品）整合成一个完整的生活”。⑦科技、社会变迁和生活步调的加速形成了一个环扣，为文学的繁芜供给了不竭动力，但于作者而言，缺少细致打磨的作品会很快随着新作品的到来而被遗忘，无法再度引起算法的推送和读者的注意，作品创作和发表的意义被削弱；于读者而言，广泛的阅读实践虽然能够暂时满足信息需求，但并不意味着能够带来实质的积累和持久的满足，过度沉溺于无意义的文本往往只能收获空虚感，反而可能失去真正的自我时间。因而，一些以诗歌等“慢内容”为主题的线上文学栏目以及回归杂志、书籍等“慢媒介”的文化活动，作为对“加速”的抵抗式文化实践，开始受到更多关注。这里的“慢”并不只是单纯放慢阅读动作或者减缓时间流速，而是试图达到节奏的平衡及心理的舒适，以此弥合加速所带来的忙乱和焦虑。

　　（三）分割与连接：微小叙事与共时分享

　　如果说在传统媒介中时间通常被视为一种线性序列，使信息的传递和个体的行动能够按照既定的序列方向进行，那么数字媒介塑造的则是点状时间——“一种类似分子运动式的图景，是点状的、散乱的、没有持续性的”⑧。在数字媒介中，不同时间状态的信息交织在一起，以消弭过去和未来的方式同时存在于“当下”，用户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在不同时间段、不同内容之间跳跃，没有固定的起点和终点，时间体验更显个性化和随机化，从而形成一系列呈点状分布的时间片段。

　　媒介时间割裂和中断的特征更利于微小叙事的发展，因而，相较于传统的长篇文学作品，网络文学的叙事结构通常会进一步分割，即将长篇故事拆分成一系列相对独立又紧密相连的章节，以即写即传的模式接续发布。这一灵活的叙事模式更适应媒介时间的点状结构，使读者能够在任意时间点轻松地切入或跳出故事，同时也方便作者根据反馈在新的时间点加入新的情节线索。但当原本紧密相连的故事线索被分解成多个独立的部分，并经历较长的时间跨度才能完结时，作者往往难以对整体故事逻辑进行大幅的调整和修改，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结构的整体性和故事的连贯性。

　　时间的分割和重组在文本中表现为内部时间结构的变革，既不再遵循单一时间轴的线性叙事，也不同于闪回、预叙等传统的非线性叙事手法，而是以更具想象力的方式重组着故事的时间结构。例如“快穿”类网络小说最显著的视角特征就是以快速穿梭时空的模式将时间进程进行拆解、重排，在多维的时间网络中展开故事。时间的变化往往意味着人物命运、事件因果的全新展开，频繁的时空转换使每个世界的故事都相对独立且篇幅较短，不仅增强了情节发展的丰富性，也使故事节奏更加明快。读者也仿佛搭乘系统切入故事的时间网格，在不同的时间节点跃迁，感知着不断变化的幻想世界。

　　尽管网络文学在内容提供上展现出碎片化特性，但网文主体参与者之间却实现着时间上的共享和连接。在创作和阅读过程中，留言、评论、分享不会随着单次交谈的结束而消失，而是持续存在于当下的时间维度之中，即时共享的时间不断延长，阅读体验表现出共时性的特征。时间上的共时性加强了作者与作者、作者与读者、读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与交流，打破了传统阅读场景中的相对孤立感。作者之间可以借鉴知识材料，分享创作经验，读者之间能够共同讨论作品，分享情感体会，甚至读者还可以参与作品的创作过程，在与作者的互动中共同建构作品的主体部分。时间上的连接将文本、主体、媒介等要素始终置于现场，使网络文学转化为充满活力的动态体系。

　　二、网络文学生产的空间特性

　　20世纪的“空间转向”思潮不仅打破了空间仅作为物质载体的固有印象，更揭示了空间的“生产功能”和“文化意义”。在文学研究领域，研究者开始注意到空间不仅仅浮现于故事背景中，它本身就是具有生产性和文化意义的实体，对网络文学的研究更是指向了那些令人瞩目的新型空间概念。在数字技术支持下，网络文学的空间层次变得更加复杂，不仅涵盖了既有的现实空间、文本空间和想象空间，还拓展至由数字维度延伸出的虚拟空间、以增强现实技术为支撑的虚实融合空间等，表现出虚拟、多维、流动等新的空间特征。

　　（一）虚拟与现实：文本的扩展与超越

　　无论是“下马先寻题壁字”⑨，还是“云中谁寄锦书来”⑩，文字都是以一种平面的、静态的样式建筑在一个稳定的物质载体上，空间位置的固定要求读者主动接近文本来源，并采取行动进行阅读，这一过程中读者所获得的是更为直接而具身的现实体验。网络文学的文本则是电子信号在屏幕端渲染出来的非实物文本，虚拟维度的延伸使现实空间的地理距离不再构成交流障碍，信息可在任一地点通过电子设备传送至云端。但虚拟空间并不仅被用于数据的存储与传输，由于人的意识和意志的笼罩与渗透，其在具体特征上表现出“无限超越性和很强的渗透功能，在形态上则表现出不定、跳跃和蔓延等特点”⑪。

　　虚拟空间的“无限超越性”表现为对实体屏障束缚的摆脱，既可以无止境地进行空间扩张，也可以无限量地重现和被访问。这使数字网络的空间面积得以极大延伸，呈现一种没有重量、没有边界的状态，数百万字的网络小说也能轻松地被生产和存储，因而作者可以自由地创作长篇或短篇作品，无需考虑印刷和分发的成本耗费。与此同时，读者可以在任何地点连接空间，阅读文本，信息的可达性和可见性获得了极大增强，传播成本也大幅降低。

　　虚拟空间对现实物理空间的超越改变着人们对于空间的认知，不定、跳跃和蔓延的虚拟空间形态成为网文作者创作的新的灵感来源。从青春文学到都市文学，再到玄幻小说，网络文学的空间呈现越来越富有奇幻色彩，逐渐由对现实世界的描绘转向对异质空间的想象。如在穿越类小说中，主角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瞬间从现实空间跳转至平行空间，或随机穿梭于不同的异世空间，这样的设定类似于用户在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中不停转换的行为以及通过点击链接在网页间不断跳转的体验。相似的感受使作者能够据此加工出更具想象力的情节，也让读者能够轻松地理解和接受这些超现实的设定。

　　虚拟空间中的文学创作自发轫时便表现出超越现实维度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但其与现实空间并不是完全分离的。作为无形物质载体，虚拟空间依托于现实空间而存在，并渗透进社会文化中，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现实和虚拟连接界限愈发模糊的情境下，网络文学以跨越传统文类的结构敞开了更为丰富的视域，但在本质上仍然可以视为一种审视现实的新视角。有学者认为，种种日常与非日常的交会构成了现代人活跃驳杂的日常体验与生活想象，成为网络社会的“新现实”，这种“新现实”正在构成网络文学的深层内容。⑫正是在虚实相互交织、文体混杂交融、语言风格多变的“新现实”中，文学才能在超越现实的同时又返身现实。

　　（二）多维与复合：副文本的动态呈现

　　不同于二维的平面文字或三维的实体书籍，在数字媒介将网络文学的存在空间延伸至虚拟维度后，更多传统文学所不具备的构成元素汇入网络文学体系，且在多媒体、超链接、反馈系统等技术手段支撑下，各元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也变得更为复杂。当人们提及网络文学作品时，所讨论的不仅仅是文本中的人物或情节，也在讨论于文字基础上叠加影音轨道而生产的有声书、视频混剪以及作品本身所链接的纵横交错的副文本。网络文学所延展出的多维特征在文本内外生发出无限丰富的意义链条，构成了复合的空间格局。

　　以电子屏幕为基础载体，网络文学在空间构成上对整体文学要素进行了全面的数字化重现，包括封面设计、版式布局、文本形态及互动方式等。书籍的封面设计不只限于静态图像和文字素材，也可能包含动画或交互元素；版式布局突破了书册的平面限制，更适应电子屏幕滚动和跳转的特性；在文本形态方面，图像、音频、视频等多媒体元素的嵌入将纯文字扩展至复合型文本；互动方式则因即时反馈系统的运用变得更加个性化、更具参与性。基于外部物质性样态和内部文本话语的全方位转译，网络文学不仅丰富了既有的文学范式，其内部空间布局也更显灵活动态。

　　网络文学的动态空间能够顺畅地集结在一起，得益于超链接技术能够以不断隐藏或打开新窗口的方式实现文本在不同层次上的储存与组合。通过点击超链接，读者能够在阅读过程中轻松地从当前页面跳转到其他相关内容，如调整当前的阅读界面设置或跳转访问相关的背景资料，甚至是延伸阅读其他相关作品，每一次点击都相当于打开了一个新的阅读维度。这种方式既能保持主线阅读的流畅性，也能继续增添不同层次的内容，更能使它们彼此相连，构成一个纵横交织的信息网络。

　　多维空间的补充使文本的叙事结构不断开放，生成了丰富的“副文本”。对于网络文学而言，副文本是“在同一网络页面空间内的文本内辅助性元素和依托网络超链接而对正文本的叙述意义进行补充和拓展的文本外辅助性元素”⑬，既包括文本中插入的图片、音乐、表情符、跟帖评论等，也包括相关阅读推荐等超链接文本。当读者能够利用丰富的副文本类型，以多种方式、在多重意义上触摸网络文学作品，正文本的绝对中心地位在一定意义上被解构，但这并不意味着正文本失去了既有价值，相反，正是源于副文本的存在，正文本得以在一个更多维度的空间内被重新解读，在一定意义上反而增强了网络文学的生命力和吸引力。

　　（三）流动与聚合：交汇中的多元融合

　　伴随着文学要素的多维度扩展和重新组合，传统意义上用于区分异质内容的空间边界日益模糊，体现出信息在虚拟空间中位置的流动性增强。“流动”是曼纽尔卡斯特在论述网络空间特征时所提出的关键概念。他认为，网络空间是环绕着资本、信息、技术、影像、声音、象征等元素的流动而建构起来的。⑭网络文学也处在流动的轨道之中，这种流动性为网络文学跨越单一文化背景或地域区间提供了条件。在自由流通中，文学生态系统更有可能向着多元与融合的方向发展，构建起更具包容性的文学共同体。

　　网络空间的流动首先催生了一个多元化的文学活动场域。流动性消解了传统意义上的地理边界和文化壁垒，使来自不同背景的创作主体能够在敞开的空间中进行文学创作和交流，并将自身的经验和主体意识融入作品之中。表达的自由使各种类型的文学流派在同一空间中彼此共存，相互交流，不同时期、风格和文体的作品在网络空间中集结，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世界文学与地方文学、主流文学和实验文学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互文体系，不同文本之间可以相互参照、解释和支持，在意义的共生中逐渐融汇成多元一体的文学景观。于是，网络文学在以“眼光向下”⑮的视角关注普通人物命运的同时，也能在借鉴吸收中以一种“整体的历史”⑯的眼光塑造作品。

　　在频繁的空间转换中，读者的思想和行为也变得空前活跃，逐渐习惯于跨类型、跨媒介的阅读体验。流动的媒介调度为文本的跨媒介转移提供了可能，网络文学作品不仅能够通过电子书阅读，也可以通过有声书聆听或以视频形态观看，还可以通过互动形式参与其中。在这一过程中，网络文学变得可看、可听、可互动，在文字语言基础上延伸出了多样化的表意空间。如当下流行于短视频平台的“视频讲书”模式，便是以网络小说为主要素材来源，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合成语音朗读，并在此基础上融入静态图像、减压视频或与故事情节相呼应的动画片段，进而构建起的复合型文本形态。

　　网络文学内容的跨媒介流动，不仅成就了文学自身的开放结构，也拓展出一个以文学为中心的涵盖电影、电视、短视频、游戏、动漫等多种文艺形态的对话场域。一些精品网络文学作品已不仅仅停留在书页或网页上，它们的故事和人物变形为影视的基础脚本、动漫的原始素材，甚至是游戏的题材来源，在不断地融合与借用之间，文学与其他文艺形态产生了直接且深刻的互文关系，建立起更加紧密的亲缘关系。且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技术的更迭，围绕网络文学所展开的艺术创作还会迎来更多的可能性。如在网络文学影视化改编已常态化的当下，微短剧的兴起再次打开了对网络文学改编的想象空间，并能够以微型、快速、简短的视频形式精准地提炼并展示出网络文学故事的核心要素。

　　三、时空逻辑中的审美生成

　　在数字化媒介逻辑下，时间的流向呈现非线性特征，空间的边界也被重新划定，这一时空场域所打开的不只是新的文学范式，还有新的美学可能性。相较于传统美学体系中对于持久性、距离感及稳定性的强调，网络文学逐渐显露出差异性的新面目。当文学不再仅仅是文字与图像的排列组合，而演变为一种可看、可听、可互动的综合性艺术形式，其所激发的新型审美追求则体现在以即时性、复合性及交互性为特征的愉悦体验中。

　　（一）时态：审美的时间尺度

　　不同的媒介载体承载着差异化的时间属性，这些属性不仅塑造了文学作品的存在时态，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读者在什么时间、以什么节奏、采取什么行动来进行阅读活动，并最终影响着审美体验的效果。如书籍一经成册便不易更改，文字以“凝固”时间的方式体现出持久性，读者往往也是在一种相对静态的时间框架内进行思考；期刊杂志的发布具有规律性的时间节点，这一可预知的周期性促使读者形成了节奏化的阅读习惯；互联网信息则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能够实时地满足读者需求，使读者在时间维度上与作品建立起动态联系。

　　在阅读纸质书籍中的文学作品时，时间的流逝与读者的具身性行动紧密交织在一起。从封面至尾页的顺序性排列及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的交替，所提供的是一种更具稳定性和连续性的时间体验。读者通过拿、持、翻、放等动作，感受着书的重量、油墨的气味、纸张的触感以及翻页的声音，使时间变得更为具体可感，并在一定意义上延缓着时间的流逝速度。相比之下，在数字阅读时代，媒介时间呈现压缩、加速和片段化的特征，读者可以瞬间跳转页面，在短时间内摄取大量信息，也能够随时接入或退出阅读状态。在这样的阅读实践中，读者的审美体验更加强调“现在感”与“动态性”。一方面，读者倾向于从即时的信息获取和感官体验中寻求愉悦，这不仅满足了读者快节奏生活的需要，同时也强化了审美体验的时效性。另一方面，审美生活所追求的“是一种时机化的、正在进行的、流畅的感官愉悦过程”⑰，即审美的目的是在进行时态中不断追求感官愉悦，网络文学持续的内容更新使阅读活动始终处于进行时态，读者得以在不间断的内容切换中获取审美快感。

　　但审美体验的愉悦感来自一个流畅的时程，当审美行为中断，审美体验也就中断了，为保持这种愉悦感，审美体验过程需要连贯进行，并在一定的时间段内沉浸其中。但在数字媒介的点状时间中，读者频繁的退出和切换打断了阅读的流畅性，可能导致对故事内容的记忆断片化，难以形成完整的情节线感知；且在碎片化时间中，被各类信息干扰的读者也越来越难以长时间保持专注，这些都可能使审美体验变得破碎。由此产生的是读者在阅读时所陷入的一种矛盾状态：虽然碎片化的阅读能够使读者在短时间内沉浸于愉悦，但不时的抽离却难以使阅读维持流畅的、深度的审美追求。因而，一些电子阅读平台所推出的诸如进度保存、更新提醒、个性化推荐等功能，即是以帮助读者持续追踪故事进展的方式试图在一定程度上弥合被时间碎片割裂的阅读体验。

　　（二）场景：审美维度的延展

　　作为网络文学的孕育土壤，互联网空间结构的虚拟性、流动性和多维性等特征持续丰富着网络文学的审美维度。尽管“正文本”依然是叙事的核心，但作品所依托的空间场景也成为其意义实现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品读歌词不能忽视其伴生的旋律一样，网络文学的文本与其他空间元素组合成特定的阅读场景展现出不可分割的整体性。“场景”是指人们特定时刻的空间环境与行为情境，移动互联网的兴起让“场景”的意义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⑱作为空间各类元素与关系的总和，网络文学的场景将视听、互动、情感等多个维度融为一体，构建着复合的审美体验，能够多方位地唤起读者的审美注意力。

　　复合场景的搭建使网络文学的审美维度不断延伸。例如，网络文学作品常以计算机语言为基础进行数字排版，并借助大数据分析、数字文本库和智能生成等技术辅助创作和传播，延伸出数码审美维度；文字与多媒体元素的结合，如音频、视频的穿插使用以及阅读界面的互动式设计，延伸出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审美；读者通过更为全面的身体参与感知着网络文本的多媒介元素，并使身体动作成为阅读体验的一部分，延伸出身体审美维度。

　　数码审美、感官审美、身体审美等审美维度的增加，构成了网络文学的“亚审美性”，即新媒体艺术中的某些非审美性因素能够“对于审美过程发挥重要作用，并对美感生成产生一定积极影响，从认知程度来看有利于审美效果的提高”⑲。非审美性因素的多元融合构建了一种情境化的文本展示环境，进而生成了多层次的美学效应，为读者提供了立体的审美体验。而且，在不同的场景空间中，独特的设计架构和元素运用还能够营造出特定的情感氛围，成为文学作品情感表达力的一部分，不仅影响着读者的心理预期，还直接影响着他们的阅读行为与情感反应。

　　传统文学理论中的“陌生化”概念提倡通过艺术手法使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以此增加审美距离，促使读者采取一种相对客观的认知和态度，这在一定意义上有助于保持审美体验的客观性和纯粹性。但数字阅读场景所追求的却是减少距离感，尽量缩短审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心理距离，使读者能够更直接地沉浸在文学作品所创生的世界中，由此获得更为强烈和直接的情感共鸣。在这一充满新鲜感与多样性的阅读场景下，读者也倾向于体验“一心多用”的审美感受。

结语

　　数字媒介的时空背景是网络文学形成和发展的重要条件。从时间维度来看，媒介时间压缩、加速和分割的运动特征促使网络文学作品加速生产，广泛传播，且情节趋于紧凑，更新频率较高，更能适应现代社会快速的生活节奏和碎片化的阅读习惯。从空间维度来看，网络文学借助虚拟、多维、流动的网络空间来承载作品，构建起复合的文本空间结构，不仅能够容纳更为复杂的故事架构和人物设定，还能利用超链接、多媒体嵌入等方式增强文本的表现力。

　　独特的时空架构使网络文学表现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审美意涵，但在细致审视下，它也表现出内容同质化、题材类型化、文学性缺乏等问题，引发了学界关于网络文学是否具备美学自觉意识以及如何在审美转向的过程中坚持审美价值的讨论。时空既是文学存在与发展的影响因素，也是评判其价值的核心标准，无论是在传统文学还是网络文学中，美学价值都是超越具体时空坐标的存在，它所触及的是流动的世界与时代，是人类共通的情感，也是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因而，当下网络文学所面临的一大挑战在于，如何将网络文学所积累的可行性经验重新导回传统文学领域，在轮回中激发美学上的交融，从而避免网络文学成为大众文化工业中的流水线产品，径直走向韦尔施所说的“反审美”⑳，而是在拥抱新时代的同时也能承接历史厚重感，继续书写超越时空的美学意义。

　　①瓦尔特本雅明：《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本雅明论艺术》，许绮玲、林志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6页。

　　②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85页。

　　③连水兴、柴云超：《媒介时间：概念缘起、结构特征与社会嵌入》，《青年记者》2023年第14期，第9—12页。

　　④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8页。

　　⑤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第21页。

　　⑥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第37页。

　　⑦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第139页。

　　⑧卞冬磊、张稀颖：《媒介时间的来临——对传播媒介塑造的时间观念之起源、形成与特征的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06年第1期，第40页。

　　⑨周邦彦：《浣溪沙黄钟》，《片玉词》，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第20页。

　　⑩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宋词三百首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25页。

　　⑪沈丽珍：《流动空间》，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7页。

　　⑫黎杨全：《网络文学：新媒介现实主义的崛起》，《中州学刊》2019年第10期，第147—152页。

　　⑬唐忠敏：《召唤、整合与摧毁：群体传播时代网络叙述的副文本》，《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年第11期，第113页。

　　⑭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05页。

　　⑮凤媛：《江南社会史视野中的“农村三部曲”》，《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46页。

　　⑯凤媛：《江南社会史视野中的“农村三部曲”》，《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46页。

　　⑰刘彦顺：《艺术作品内容原发呈显的时态与时体——从审美时间哲学对伽达默尔“象征论”的细读与语法诊断》，《中国文学研究》2021年第2期，第2页。

　　⑱黎杨全：《“场景时代”的兴起与后现代美学的重构》，《中州学刊》2018年第1期，第157—163页。

　　⑲滕锐、李志宏：《“亚审美性”——新媒体艺术审美认知特征研究》，《文艺争鸣》2015年第10期，第159页。

　　⑳王卓斐：《拓展美学疆域关注日常生活——沃尔夫冈韦尔施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09年第10期，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