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上租户搬来不久,老头儿和老太太就发现,那里传来的动静儿怪怪的。
老头儿和老太太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里。小区年龄很大,只比他们年轻一小点儿。一人多高的矮院墙,长方形,围住七八座楼,每座楼,都是四五层,墙皮灰暗,露出水泥的原色,就像老头儿灰白的头发。楼上一溜儿竖条小窗户,一面面玻璃,有的混浊,有的油腻,阳光照在上面,恰似老太太的眼睛。几年来,小区的居民望着周边,眼神复杂——二三十层的高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不怀好意地挡住远方的地平线,挡住风,挡住朝阳和晚霞,挡住辽阔的星空。小区的人们,有些落寞,可他们觉得自己小区也有优势,足以睥睨远处的“新贵”——楼间距很宽,简直可以当操场,有不少花坛,从初春到深秋,杂草野花生长起来,胡乱而顽强。
每天临近中午,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两楼之间的空场上,小区里无所事事的好事者就从窗口看老头儿和老太太“秀恩爱”。他们演出的“情景剧”单调乏味,但每天都要坚持演出一场:老头儿,推着一个旧轮椅,上面坐着老太太,一趟又一趟走来走去,身边跟着一条小狗。邻居们偶尔猜测他们的年龄,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见解很不一致,但准确答案应当在这几个数字之间。那条狗也有十多岁了吧。狗活一年等于人活七年,这么算来,它也是老人家。
老头儿个子不高,干瘦的身体包裹在或深蓝或灰蓝的工装里。除非盛夏,他的头上总有一顶深灰色短檐前进帽。额角的白发从帽子的压迫里逃逸出来,伏在起皱的皮肤上,微风吹过,它们就撩拨轮廓不清的眉毛和眼睛。如果不是有些驼背,如果不是满脸深坑麻子,他真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人,会像一滴水消失在无数平凡老头儿形成的海洋里。老太太也没什么特别。仔细看她,会发现她肯定特别过。她曾是一个大脸盘、高颧骨、大个子的少女?要把她复原成这个样子,如今需要超常的想象力。现在,高鼻骨、高颧骨,以及满是皱纹的眼眶包围的一双凹陷的眼睛,是她青春宫殿剩下的断壁残垣。老太太喜欢明艳的衣服,大红、淡粉、釉青,在她身上四季流转。她喜欢整洁,一丝不苟的整洁。邻居们曾看见老太太指着老头儿的衣裤数落着什么——那里不是一块罪恶的油渍,就是一颗应当受到审判的饭粒。曾有一回,老头儿出门脚踏一黑一白两色布鞋,这个严重的事件,是否打击了老太太的生活信心,不得而知。
老太太和老头儿叫什么名字呢?老太太有时忧伤地想起,她叫李淑琴,老伴叫赵德仁,这个,小区里没人知道。不光小区的人不知道,就是全世界的人,也没几个人知道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他们的老兄弟、老姐妹,有几个还在这世上?他们有的人,当年比他俩有名儿得多,可他们的名儿,现在都刻在石头上。
每天晚上睡觉前,老太太都摆一会儿扑克。她把一副扑克分成十二份,摆好,然后一排排、一张张按次序翻开,如果全都摆开,就意味着明天会很顺利——顺利,是人类最顽强的渴望之一。
老头儿常陪老太太摆扑克。老太太有时摆不开,就自己骗自己,偷偷打开一张不该打开的牌。这时老头儿总是眯上眼睛,像打瞌睡,等老太太发出欣喜的声音,才睁开眼睛。那个欣喜的声音是:“摆开了!摆开了!顺,真顺啊!”
这么多年来,按扑克牌数据统计,她没有一天不顺利。老头儿对老太太摆扑克这事,始终觉得有点幼稚,有点荒唐。不过,他从不反对,他知道老太太开始喜欢这玩意儿,是在不知他死活、等待他归来的那些年月。多少年了,成了习惯,不摆一下,就像一天里有什么事儿没做完,心里不安生。
摆完扑克,老太太就去睡觉。一个冬天的晚上,她把老头儿捅醒,对他耳边喊:“听,什么声儿?”老头从睡梦中渐渐醒来,也仔细听,“是狗嚎。”
“那怎么吱吱的?”
“一条小狗,刚来,想家,认生。”老头说。
“那怎么还噔噔噔,有人跑?”
“哪儿有?……没有啊?是那家人追它吧?追它也没用啊。”
“嗯,是没用。”
“咱家小顺刚来,不也叫了两三天吗?”
“咱家小顺可没叫,你记差了。就是两三天没吃饭……有一年多,睡觉前叭嗒叭嗒嘴儿,还叹口气,你忘啦?”
“我没忘……”
“这小狗,不能叫唤一晚吧?”
“不能不能……你听,声儿小了……”
老太太听着、听着……最后听到老头儿轻轻的鼾声。
第二天夜里,楼上的小狗不叫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也没叫。老头儿和老太太忘记了这件事,就像许多刚刚发生的事情,很快就沉埋在日常琐事堆成的虚无中。可第六天半夜,小狗又叫了。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细小、幽长、断断续续。“那家主人,这几天是没在家。今天又把狗带回来了。”老太太对老头儿说。
老太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在轮椅上看老头儿的眼神很严厉,仿佛他就是那条让她失眠的狗。人老了,一晚没睡好,三四天不舒服。老太太白天萎靡地坐在轮椅上,老头默不做声,鞋底在地上摩擦,沉重、缓慢。“情景剧”演得没神采。
老头儿现在每晚都注意楼上的动静。他发现,这家主人大概每隔五六天就把小狗带回来一次,当然有时隔得短,是三四天,有时隔得长,是十几天。这小狗吱吱哀鸣,主人就满地追它,一会儿咚咚咚,一会儿噔噔噔,估计还打它。但是,打也没用啊,小狗照样哀鸣,还发出尖利的嘶叫……老太太最近精神差了许多、常常是刚从上一次失眠中缓过来一两天,就又开始新的一轮……
“小顺啊,楼上是条什么狗呢?”老太太低头问小顺。小顺是一条一点也不纯种的小蝴蝶犬,棕黄色的后背、棕黄色的腿、白色的肚皮,只有小脸是黑的,原来是漆黑的,没一根杂毛,现在白毛越来越多,占领了黑毛儿的领地。它抬起闪着亮光、如同两枚黑扣子的眼睛,望向主人。
二
春天来了,几阵微风吹过,嫩嫩的小草芽从小区水泥地的缝隙里、裸露的土地上,悄悄拱出来,左一片右一块偷偷集合。墙脚、屋檐、街边的残雪,蜷缩在越来越明媚的阳光下,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软,越来越小。
老头儿带着老太太在外面的时间,比冬天长了些。有一天,他们正要回家,在单元门口,遇到一位狗友。他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那一端,是一只小小的纯种“斗牛”,名唤“开心”,全身一色的黑,圆滚滚,翻鼻孔,愣愣的眼睛,包在鼓鼓的双眼皮里。这狗友和三个邻居围成一个小圈,正在闲聊。“开心”一会儿前爪刨地,一会儿后腿撅土,见到小顺、摇头摆尾冲过来,然后慢慢转圈互闻屁股。这是狗的社交方式——见了面,先了解对方是男是女。
老头儿踩住老太太的轮椅,停下,定睛望着狗友:“咱们这单元里,还有什么人养狗吗?”
“开心,别闹!”狗友先对狗说,然后转头,“没有啊,就咱们两家啊……开心和小顺。”
“那就怪了,怎么晚上总有狗嚎,拉长了声儿,声儿还挺可怜。肯定不是你们家。”
“是不是还咚咚咚的?”狗友问,
老太太在轮椅上搭腔:“是啊,大半夜的,屋里撵狗玩,别人睡不好觉。”
狗友和三个邻居全都怪异地笑。
“大爷大妈,”一个中年妇女说,“那不是狗,是人,是两口子打架。”
“啊?”
“也不一定是两口子,现在的小年轻儿……正唠这事儿呢……这也不能三天两头儿就打啊,还总半夜回来,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狗友说。
老太太恍然大悟。老头儿有点蒙:“明明是狗嘛……”
“那是你们在一楼,他们在三楼,听不清,我在他们楼下,可倒了霉……”中年妇女说,“那个男的,活驴一个,可横啦,四六不懂,油盐不进。我们家那位半夜上去劝过架,没给他们好脸儿,差点儿动手。没两天,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我跟物业反映了,物业说他们在这儿租房子,得找房主协调。我给房主打电话,房主说他们交了一年的租金,只能尽量劝劝。劝也没用啊,还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这日子啊,过得了就过,过不了就离,可别这么耗着。”
“要是报警呢?”旁边穿紫毛衣的女人问。
“谁报?你报?我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反问,“除非那女的去报警……”
“看样子,那女的,还真就是……”
“紫毛衣”没说完,只见中年妇女突然清嗓子,朝她身后努嘴,低声说:“来了,就是他俩……”
楼东面闪出两个身影,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啷当岁,身穿蓝色制服,臂上有“保安”两个不大的黄字,脑袋上歪扣着一顶蓝色大盖帽。高个子,方脸,颌骨很宽,右脸上有个小黑痦子。他走路肩膀一晃一晃的,一脸焦躁恼怒。女的也是二十出头,小碎步紧跟,像在小跑。她中等个子,也是方脸,只是比那小伙子小一圈。她皱着眉头,在初春的寒风中双手上下掐着褐色短大衣的领子、衣襟。大衣下面露出绯红色的绸旗袍,腿上是肉色丝袜,脚上是白色皮鞋。每走一步,脚跟就和鞋子分离一下,一路上咔哒咔哒响。紧窄的旗袍、不跟脚的鞋,让她在小伙子身后紧赶慢赶、摇摇晃晃。
年轻男女“咣当”走进单元门,“噔噔”走上楼梯,“嗡嗡嘤嘤”时高时低的拌嘴声渐行渐远。老头儿和老太太,还有几个邻居,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眼睛一直偷瞄着他们。
“楼上的狗,真大啊!”老太太看了看老头儿,撇了撇嘴。老头儿像没听见,推着轮椅,喃喃自语:“住三楼……二号,一米七六……一百七……”
“开心,走吧,让小顺也回家吧。”狗友远远地叫道。
老太太觉得刚才讽刺老伴的程度还不够,就又嘟嘟囔囔:“你的耳朵,真是受过特殊训练!”
老头儿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对几个邻居羞涩地笑了一下。
三
老太太的失眠变得更加频繁。她的耳朵变尖了,仿佛声呐探测仪,专门追踪三楼小夫妻的声音。甚至他们没打架的日子,老太太也很长时间才能入睡。他们总是深夜回家,脚步杂沓匆忙。她常常等他们从门前经过、上楼,然后摆好几次扑克,预测他们这个夜里会不会打架。没打架?一会儿就要打了吧?别在自己睡着以后他们打起来,那样一夜甭睡了。她还问自己:“我是盼着他们打架吗?”
老头儿想跟老太太说,咱们搬到儿子和女儿那里吧,让他们轮流伺候咱们。可知道老太太肯定不同意。女儿身体不好,顾不上他们老两口。老太太跟儿媳妇不和,多少年了。要不,跟儿子说一下,让他教训一下楼上的小兔崽子?儿子那火爆脾气,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儿呢。再说,岁月不饶人,儿子也是个老头儿了,要是真动起手来,也打不过那小伙子啊!孙子倒是行,身板不错……可天下有爷爷让孙子去打架平事儿的吗?老糊涂!
老太太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老头儿也是,抬脚走路,越来越像电影慢动作。
这可不行,老头儿寻思,得想个辙。一天,他跟老太太说,要是哪天她再听到楼上打架,就把他叫醒。老太太说:“你要上去劝架?你这老头子,疯啦?万一动起手来,你可不是当年了!”老头儿说:“我自有办法,‘攻打威虎山,我看最好是智取’,肯定不会有事。”老太太问:“怎么智取?”老头儿说:“到时见机行事。”
又过去十几天,一个雨夜。雨点儿急急地敲到窗子上,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像无数只小鸡在硬木槽里抢着啄米。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朦胧、尖细的叫声,回旋着,飘荡着,时起时落。楼上窗子砰地打开,嚎哭声真切了好多,但很快被远方一声炸雷打断。没有几秒钟,窗户砰地关上,声音又变得朦胧、遥远……
老太太渐渐醒了,发出含混的声音:“又打上了?”老头说:“不是,是下雨,打雷,睡吧。”老太太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眼,望向天花板。屋子里的暖气管子,厕所里的下水管道,是老楼的麦克风,通常能把三楼二号的吵闹带到下面,可现在,外面雨下得急,只有雨声,只有风声,只有雷声,只有窗外小树的枝条在玻璃上的划动声、敲打声。老太太微睁的双眼又蒙胧了,又闭上了……
老头儿慢慢坐起来,悄悄下床,挪动无声的脚步,来到衣柜前。他停下,屏住呼吸,静听老太太的鼻口发出轻柔的鼾声。小顺在暗处醒了,悄悄挪到他跟前,又找到一个角落趴下,把下颏垫到两只小爪子上。黑暗里看不清它的小黑脸。他轻轻打开柜门,小偷似的摸到一件衬衫,悄悄穿在身上,又摸进去,抓到一件外衣,又抻出一件外裤,又找到一根皮带。没有一点声音。把这几样穿好,他悄悄走到一张书桌前。书桌下面有两个抽屉。他坐下,拉开一个抽屉,双手在黑暗中摸索。抽屉里发出轻轻划动的声音,老头赶紧停下,小心地回望老太太。床上传来鼾声,轻轻的鼾声。突然,老太太停住呼吸,二十几秒没动静,直到轻蔑地哼出一声。一阵隆隆的雷声在远远的天际响起,老太太居然没被惊醒。
老头儿拈出抽屉里的东西,别在身上,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前,穿上一双黑皮鞋。轻轻慢慢扭开锁,推开门。门锁、门轴没有一点动静。前几天老头往锁眼里灌了从铅笔芯上削下的炭屑,往门轴抹了油。小顺嗖地蹿出去,脚下没有声音。
老头儿好多年没有爬楼梯了。他们住的是一楼,房门通往单元门,只有几级台阶,算不了什么。可往三楼走,要走四十个台阶楼到二楼,十个加十个,二楼到三楼,又是十个加十个。老头儿走到一半,就感到吃力。他歇了一会,手抓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登,登几步,就歇一会儿。小顺是条谨慎的狗,对黑暗和陌生的路线,心里没底。老头知道狗在身后,每走几步就跺下脚,发出一点响声,过道中的感应灯就亮一会儿。小顺在突然的光明里看到老头儿,兴奋地摇动尾巴,扭动四条小腿一级一级爬上来。等到感应灯灭掉,它的脚步又变得犹豫,停在暗处观察老头儿的动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年轻人也不例外。老头儿爬到目的地,那若隐若现的嘤嘤哭泣,仿佛停止了。
老头儿跺了下脚,可是,感应灯没有亮,大声咳嗽了一下,仍然没有亮。黑暗中,老头面对楼梯口的房门。门镜上的小孔,亮着一个黄色的光点。
老头儿停下,等了一会儿,他站在门前面,使劲拍了三下。
“谁啊?”里面的声音沙哑、蛮横。黄色光点暗下去。老头儿又朝门上猛拍三下。
门开了,一个壮小伙儿,光着膀子,从淡黄的光晕中闪出来,一身酒气。老头挺直身子,抬头盯住他。若对方伸出手来,他就一手扣他手指向后猛掰,另一只手握他手腕下压,朝自己脚尖使劲儿来个抓腕扪指、仙人指路,对方就得瞬间伏地求饶……可小伙子没有伸出手来,只是看到老头儿,痦子抖了几下。
“你找谁?”他问。
“找你!”老头儿昂首挺胸。小顺见门里投来一大片光亮,蹿上来,停在老头脚下,低低吼叫。
“找我干啥?”小伙儿定了神儿,斜眼看着小狗。
老头儿又挺起胸:“刚才是你们打架吧?”小伙子皱着眉:“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打老婆,算什么爷们?”老头儿原本一肚子的话,想给他上堂课,可现在所有的词儿都忘了,就剩下这么一句。
小伙子抓头发,满脸的困惑不解,扭头朝屋里喊:“小琴,你过来!”
那个叫小琴的女人,怯怯地站到小伙子身后,头发乱乱的。
“你看看,是不是有个人儿?有个老头儿?”小伙子问,“我喝多了?幻觉?”
“对啊!”小琴说,“是有个人儿!”
“绿军装?”
“对……胸上还有小牌儿……好几个!”
“行啦,明白啦!……不是我喝多了。”小伙子说。
“这不是一楼的大爷吗?”小琴说,脸上挤出一个笑,“吓我一跳!”
面对他们的惊讶,老头儿一点也不惊讶。
“大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太老了,我一碰你,你就能赖上我。我不能在家里让人碰瓷儿。”小伙子回身把小琴往屋里一推,砰地关上门。
老头儿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黑暗又一次扣住他和小顺,像一个罐头盒扣住一大一小两只蚂蚁。
伸手不见五指。那天也是。天上没月亮,也没星星。跨过鸭绿江,那是第一个晚上。他和吴明逆着汹涌的人流行军,脚下的盘山公路,又窄又陡,不知道下一脚走向哪里——是向上向前,还是掉下悬崖。远处出现一星摇曳的火光,刹那间,天上盘旋的美国飞机就找到了目标,嗒嗒嗒从机枪里朝下面射击……朝鲜平民惨叫,骂声、呻吟声、嚎哭声交织在一起……火光熄灭,美国飞机还在胡乱盲目扫射,有时远在山那边,有时又在几步之外。他的心咚咚跳着,仿佛整个山谷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黑暗中,他紧紧盯着前面三五个战友的身影。他不能掉队,如果找不到大部队,后果不堪设想。“望山跑死马!”吴明喘着粗气叨咕,“一辈子也走不到啊……”终于爬到山顶,身上的棉袄、身后的背包,被汗水浸透了。雪光中的山峰微微发亮,多么美……一分钟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就开始往山下走。黑暗中的大山威严地沉默着,身上的背包像贴在后心的大手掌,推着两条腿向下快跑。那时的自己,多么年轻,那样的山路,他一步也没有摔倒。现在,脚下不就是几个台阶吗?怎么就不行了?
老头儿往楼下挪步。“老喽,老喽,四十个台阶,就难成这样了。”
三楼上的门开了,小伙子又一次出现在朦胧的灯光里。小琴跟在后面,拉扯着他:“你想干啥,你说!”
“别拉着我,你撒手,听见没?你知道我要干啥?”
“那你别犯混,听见没?那老爷子多大岁数了……”
“好,你撒手,你撒手,我都不下这个楼梯,行不?”
“真的?”
“真的!”
小琴放了手,只见小伙子掏出一个手电筒,一束强光照在老头儿身上:“我想仔细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老头儿回过身,那小伙子正冲他笑。
老头儿脸色铁青,一声不吭继续往下走。
“你这是要干啥?”小琴往回拉小伙子。
“小兔崽子,便宜你,这要是几十年前,我一只手能对付你这样的仨!”老头儿头都没回,继续往下缓慢走着。
“大爷,谢谢你啊!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混!”小琴说完,推着小伙子回了屋。
老头儿眼前出现了那个吴明。眼睛一大一小,走路晃荡膀子。当年的一群战友不明白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在一个班里。有人讨厌他偷懒耍滑,有人讨厌他小心眼儿,有人讨厌他脚臭嘴也臭,有人讨厌他和别人套近乎的方式,打打闹闹,冷不丁从暗处吓人一跳,有人讨厌他酒量不高,二两小烧就能撂倒,可偏偏爱喝得要命,喝完就惹事儿。老头儿当年真的瞧不上这号人,跟他说:“别惹我,我一只手能对付你这样的仨!”还常常撇着嘴对他说:“你要是上战场,不得尿裤裆啊?”入朝前思想动员会,大家群情激昂,都写请战书,都是豪言壮语。吴明也跟着豪言壮语,可那磕巴加脸红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装的。动员会最后要指定牺牲代理人,没有一个战友找吴明当代理人,也没有战友当他的代理人。全班像把他忘在了脑后。会后,吴明单独来找他。说的话,一点也不豪迈不英雄。到现在,老头儿还记得他那几句话……
“老头子,你在几楼?”老太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颤颤巍巍,飘飘悠悠。小顺兴奋地向下飞奔。
“你咋出来啦?”老头儿探头往下看——是老太太自己爬到了二楼!老头儿急了,他虽早已不能三步并作两步,但速度达到了几十年来的极限。
老太太半躺在二楼的台阶上,手抓栏杆。她穿着红色的睡衣,灰白的头发乱糟糟搭在脑袋的四面八方,像孩子玩够了扔在角落里脏兮兮的绒毛球,脸上不知打哪儿蹭来一绺黑灰。
老头儿弯下腰,扶起老太太。老太太顺势一把揪住他:“老头子,你怎么这么虎!两口子打架,你能拦得住?”
老头儿说:“你再睡不好,可怎么行?”
“睡不好就睡不好呗……你要是有点啥事儿我可咋办?”老太太说着就带了哭腔,“咦?你咋还把军装穿上了?”
老头儿额上、身上,全都出了汗。
老太太抓住老头的前襟:“你看你,戴的是什么?这不是我的吗?你咋回事啊?”最后一句,老太太压低了声音。
老头低头一看:“真的啊……咋回事?我的那套呢?”
“你的那套……你拿错了呗!”老太太严厉地说,“哎哟,你看你,你怎么还把我衣裳穿出来了?”
老头儿低头又看:“没有啊,这是我的呀!”
“你再看下面!”
老头看自己衣服的下摆,里面露出小小的一截淡红色衬衫的一角。老头儿这下动作可不慢,腾出一只手,闪电般把它掖到裤子里。他命令脚下的小狗:“小顺,回家!”
老太太一边一点一点往下挪腾步子,一边叨咕:“老头子,你耳朵也不好使了,眼睛也不好使了,手也不好使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啊?还是侦察兵啊?”
老头儿不吱声,他恨自己不能把老太太一下子扛回去!感应灯又灭了,又是一片黑暗。老头儿既喜欢这黑暗,又害怕这黑暗。他的手掖在老太太腋下,没办法拍手,就咳嗽了两声,又跺了一下脚,感应灯却没有反应。真是欺人太甚!下一步该怎么走?要是一脚踩空,咋办?
一束光打到老头儿和老太太脚下。小琴站在上面的楼梯上。她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拖鞋,手里握着手电筒。她远远地跟着他们,一声不吭。
老头儿和老太太终于回到自家门前。老太太回头对小琴说:“姑娘,好好过日子,别老打架。俩人还是得多忍让。话又说回来,就是不能忍,不能让,也总会有办法,是不?”
“嗯,大娘!”小琴的手电光照在地上,昏暗中她的眼睛闪着泪光。
老头儿躲在老太太背后——他要用老太太的身体挡住胸前的三八红旗手奖章。
四
老头儿一连几天没精神,老太太的失眠,一股脑转移给了他。他害臊啊——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儿,他就想抽自己嘴巴。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老伴衣服给穿上了呢?还拿错了那啥!幸亏感应灯坏了,看不清……“这么干,也是没办法。”老头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小伙子身高有一米七五,体重一百六七十斤,要是没有军装和勋章镇着,跟他说话,他能把我当回事吗?可是,哎,说一千,道一万,这回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老头儿朦胧记得,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一家国营商店,一个顾客跟售货员吵起来,见到偶然路过的他,把他拉住:“让解放军给咱评评理!”还有一回,那也是几十年前了,他回乡探亲,村里三兄弟闹分家、争田地,谁劝都没用,就差动手了,最后,三人一致同意邀请他这位“穿军装的大哥”来家里主持公道。这样的事,还少吗?就在几年前,他还从城管所里要回过三轮车。
老战友的儿子,五十多岁了,腿上有点残疾,在城郊卖蔬菜,三轮小货车让城管给扣了。一家老小就指着小三轮儿过日子呢,怎么能没了呢?老战友的儿子来找他,他也只能跟着叹气。老战友的儿子说:“那个城管所的头儿,好像也当过兵,能不能从军队找个人给说说?”老头儿皱着眉,想啊想,也想不出合适的人。曾经有合适的人,可现在不是说话不好使了,就是到了那边儿。看着愁眉苦脸的大侄儿,他想,你爹救过我的命,你张口,我不办,也得办。就说:“死马就当活马医,舍我一张老脸试试吧。”
第二天一早,老头儿穿上了他压箱底的黄绿色旧军装……临出门,他想,万一人家还是不把他当回事儿呢?干脆,随手抓几个勋章,先揣兜里。到了城管所,来来往往的人真多,都匆匆忙忙办自己的事儿。他问:“所长办公室在哪儿?”桌子后面的办事员,头也懒得抬一下,发出一串囫囵的声音,腮帮子里像含着一颗枣。没人把他当回事儿。不就是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头儿吗?挺多老人都穿着这种黄绿色的旧衣服。老头儿一咬牙,心一横,找个背人地方,给自己戴上军功章。几枚呢?四枚吧,太显眼,一枚吧,太不显眼。两枚!就两枚!他慢慢走回办事大厅。他觉得身边有人认真看他了。他问一个站在门口的保安:“所长办公室在哪儿?”保安愣了一下,往他胸前盯了一眼,抬头眼神就不一样了。他详细指给他到哪儿拐弯、哪儿上楼、楼上几号……老头儿一路走过,有的人没注意他,低头看单据、打电话,匆匆走过,有的人眼尖,就侧过身子给他让路。他敲门走进所长办公室。有个黑胖子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头,露出一张不耐烦的脸,陷在肿眼皮中的小眼睛,打量着这个闯进来的老家伙,突然闪出一丝惊讶,随后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军队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动作,瞬间复活。他跟老头儿握手,然后请他坐到沙发上。几句话你来我往,城管所所长就判断出:他接待的是一个老军人,在战场上真正打过仗的老兵。二十分钟之后,城管所所长在一张签批单上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两小时之后,小三轮儿就跟它的老主人团聚了……后来,城管所所长还把一家连锁超市送菜的业务介绍给老战友儿子,让他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收入。
这一回,老头儿真是有些得意——军装和勋章,除了参加军队组织的庆典啦,纪念活动啦,还能在生活中起点儿别的作用。不过,他从来没有主动用过这招儿。他的生活,没那么多麻烦。他和老伴儿,平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臭显摆,不是老头儿的性格,也不需要用军装和勋章去震慑谁。只是这回,他觉得没办法了……
这回,多丢人啊!那个家伙,一看就没当过兵。站在那里,懒忒忒的,身上八道弯,没有筋没有骨。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用这种办法,不值啊,不光不值,简直就是丢人!更丢人的,是他老糊涂了,还戴错了勋章,穿错了衣裳!不知道他们发现没?这样的事,传出去,他就成小区里的小丑了。老首长王恩义会怎么批评他?跟他闹了一辈子别扭的李正才,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几天来,老头儿还像以前一样,推着老太太在小区里遛弯儿,可他心虚,小心观察人们的眼神。他远远地跟邻居打招呼,虽老眼昏花,却努力研究对方的嘴角、眼角,有没有嘲讽?有没有怜悯?有没有不屑?
没有,似乎没有,很可能那对小夫妻还没把这件事传出去。他们回家很晚,很少遇到邻居。现在楼里一家一户住着,人和人交流很少,都是点点头就过去了,哪儿像过去的大杂院,你家今晚吃的是馒头还是面条,炒菜还是炖菜,隔壁都一清二楚……要是那个年代,他的这个事儿,不得早就传出好几条街?
可老头儿还是不放心。老了老了,还办这样的蠢事。他问老太太:“你说我戴错那啥的时候,别的邻居能听见不?那对小夫妻跟在后边没?”老太太说:“你的那事儿,只我一人知道,没有别人知道。我不说,没人会说。”老头儿点点头,放心了。过了一两天,他又想,是不是老太太在安慰他。李正才的笑容,在他眼前晃着……
要是那对小夫妻搬走就好了。搬走了,就不会担心有谁嚼舌头了。可谁能让他们搬走呢?是房东?是警察?是小区物业?没人能让他们搬走,邻居们都试过了。可老头儿想,如果他们再打架,他就打110,再向小区物业投诉,接着,让房东把他们撵走……他要把这几个管事儿的部门串成一串儿。
老头儿计划好了,可实施计划却遇到了阻碍——那对小夫妻,似乎安静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再也没有他们的声音。经常是到晚上,邻居们还能听到他们杂沓的脚步声,还能看到他们一前一后匆匆走过的身影。可进了家门,他们不打了,不闹了。
老头儿说:“怎么不打了呢?”
老太太担心地说:“不打了,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吧?”
真让老太太猜着了。真出大事儿了。
五
初夏的一个夜晚,大家已经开始打开窗子睡觉,当丁香花浓浓的香气随一阵阵微风飘进屋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敲击着人们的耳膜。过了一小会儿,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楼梯上响起。三楼的门被敲得山响,接着静下来,有人进屋了……忽然,女人的尖叫嚎啕响起来,像一头就要挨宰的大牲畜。在砰砰的摔打声中,夹杂着男人愤怒的喝骂,让人心头发颤。又一阵脚步声,是从楼上往楼下的,似乎有人疯狂地跑了出去……
老头儿慢慢踱到电话机旁,心情激动——他要报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在这时,小顺蹿到门口,狂叫不止。是有人敲门。老头放下电话机,转身走过去。小琴站在打开的门前面,披散着头发,白衬衫的前襟、袖子,黄裙子的裙摆,是一块又一块的血迹,她嘴唇哆嗦、声音发颤:“大爷,你家有没有纱布,还有碘酒……我有点急用……”
“出事儿啦?”老头声音发颤。
“没啥大事儿,就是我们家那个,受了点伤。”小琴说着,脸上还挤出一个笑,“不重。”
老头叹了口气:“有啊,你等等!”就往回挪步子。
老太太坐在屋里,大声问:“是谁啊?是三楼的吗?你进来吧……”
小琴还站在门口:“不了,大娘,我不进去了不进去了...”
老头儿去屋里翻腾药箱,老太太拄着拐杖,一小步一小步挪出来,慢慢走到小琴身边,看到她身上的血:“孩儿,你挨打了?”
小琴眼里涌出了泪花:“没有,没有,我没有……”
老太太伸出青筋凸起的手,在她脸上抹着泪:“别难过啦……别难过啦……”可越是抹,小琴脸上的泪水就越多。
老头拿来好几包纱布、棉球,还有一瓶碘酒。小琴匆匆接过东西,道了声谢,飞一般消失在楼梯拐角。老头儿和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这是谁打了谁?
过了一小会儿,老头儿突然想到:小琴说的是实话吗?她不会是找人把那小伙子杀掉了吧?为什么楼上没有一点儿声音?如果那样,他给小琴棉球、纱布,是不是也犯了法?现在的法律,有这个规定没?他怕老太太担心,一句都不提这个。到了半夜,老太太辗转反侧,睡不着,老头儿也醒了。他拉起老太太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说:“不会有事的……”老太太叹了口气,随后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就传来她轻轻的鼾声。
谜底不那么难猜。小区那几位邻居,“开心”的主人、紫毛衣女人、鸭舌帽男人,还有那个中年妇女,换了初夏的衣服,第二天又凑到一起。他们住在不同的楼层,对于三楼出租房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一清二楚。他们每个人都从门缝中现场收听收看了昨晚的那场纠纷。老头儿和老太太从他们身边经过,其中一位正绘声绘色地讲述——小伙儿借了一笔高利贷,没钱还,人家找上门来。讨债的人,不客气地揍了他一顿。至于打成了什么样子,大家还没有眼见为实——小伙子一直躲在家中,不敢露面。紫毛衣女人,不,现在是红T恤女人说:“他的老婆,今天很反常。在楼房外的树林里捡了一根大树枝,用小菜刀削掉小杈儿,带回了家。她一定是拿这大棒子报仇去了,多好的机会啊!把他胖捧一顿,然后离婚!”快意恩仇的想象让她兴奋,涨红的脸跟她的T恤一个颜色。
然而事情没有按红T恤女人的设想那样发展。一连好几天,三楼都保持着安静。有一回,老头儿远远看见小琴,低着头,弓着腰,皱着眉,在外面匆匆走过。她没看到老头儿。心里有事儿啊,她真把他杀掉了?
又过了三天,一个深夜,正当老头儿和老太太在沙发上摆扑克,就听一阵马达声轰轰响起。老头拨开窗帘往外看:一个上身蓝工装、下身牛仔裤的小瘦子,开着一辆三轮车,头朝后扭,正在倒车。这种三轮车,前面是个大摩托,后面是带篷的平板挂车,农民深秋季节进城卖白菜、萝卜,都用它。
小瘦子停车,熄火,麻利地跳下三轮车。幽暗的小路上,路灯投射到这人脸上。那小瘦子不是小琴吗?
小琴匆匆走进楼里,不见了踪影。老头儿回到沙发前,继续看老太太摆扑克,他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他在梦里,又看到那个吴明。老头儿问他:“吴明,你到哪儿去啦?”吴明嬉皮笑脸:“赵连长,到现在你还记着我啊……”他还记得吴明的死。他和吴明一起护送重伤员去一个隐蔽的隧道,那里是我军的师卫生营。美国飞机扔下汽油弹,又轰炸又扫射。隐蔽的隧道里到处都是伤员、医生、护士。是山洞口那辆运物资的汽车,没有藏好“尾巴”,暴露了洞口。烟和火被西北风灌到里面。呆不住了,得呛死!人流往洞外涌去,他带着吴明也往外冲。飞机发现了他们,又一次俯冲下来狂轰滥炸。吴明就是这时中弹的。一颗炸弹在地面炸开,一个弹片飞出来,击中了吴明的后脑。吴明是跟在他后面的,突然,翅趄了一下,趴到他背后。他像平常跟人打闹那样,双手扑过来,搭在他肩上,又一下把他压在地上。嗒嗒嗒狂躁的声音又从天而降,一排排子弹穿进硬邦邦的冻土地,炸起灰烟,炸起石块,炸起黑土,炸起面前的一切。他使劲拱起身,甩掉压在他背后“耍赖皮”的吴明。吴明翻过身,又转身伏在地上,就像以前装睡一样。周围一片烟雾,他双眼模糊,只见吴明的脑后一片红白混杂。他看不见他一大一小的眼睛,他的肩膀也不再晃动。
“吴明兄弟,我是你牺牲后的代理人,你交待的话,我给你屋里人送到了:给你娘送终,把俩儿子拉扯大,还有,别恨你。你说的赵家二丫头,兰妹子,我没找到。听说她嫁到挺远的一个村里。老弟,那个弹片,不是你挡着,就得飞进我后脑。活和死,就这么一条缝儿。你要是没死,跟老婆坐炕头唠家常的,就是你。你眯上眼睛做梦,梦见我,不是我梦见你……有多少像你一样的兄弟,明里暗里护着我,让我活下来啊。你要是能活过来,我一定不再埋汰你,不再敲打你。你脚臭,我找大夫给你看,你犯糊涂,我也不笑话你是傻蛋……在老天爷眼里,谁不是傻蛋?就是犯傻的地方、犯傻的时候,每个人不一样……老天爷啊,咋就没给你时间让你改呢?”
小顺突然叫起来,两条前腿挠地起身,飞跑到门前。老头儿醒过来,慢慢起身走过去,打开门,穿着工装的小琴拎着一包东西站在门口。“大爷,我们要搬走了……这是一小袋狗粮,我在宠物商店买的,估计你家小狗爱吃……”
“哎哟,使不得,你们留着自己吃吧!”老头儿有点发蒙,话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啊,谢谢啦,谢谢啦!”
老太太在里面叫:“孩子,进屋来坐会吧。”
“不坐了不坐了,大娘!我们一会儿就走,我还得搬东西。”
“没雇搬家公司?”老头儿问。听到她说“我们”,证明那小子还活着,他心头一阵轻松。
“没有,大爷,东西不多……大爷大娘,我们这就走了,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万事如意!”小琴磕磕巴巴红了脸,转身逃进楼道的黑暗中。
老头儿关了门,把狗粮袋子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打开包装,喂了小顺几粒——小顺果真爱吃!老头儿把小板凳放在沙发前,坐下。他说:“你别老给自己摆扑克,你看看,从今往后,小琴两口子,能过好不?还打架不?”
“嗯,我看看……”老太太来了精神。她端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洗牌,一张张码在面前的硬纸板上,然后庄严地抽牌。老头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实际上一直偷瞄着老太太的手底下。一张张扑克,连成了串儿,好像挺顺啊……突然,一张扑克接不上了,卡壳了,“哎哟,咋办?过不去这个坎了?”老头儿眼睛望向别处,老太太的手却没有动作,老头儿心里埋怨:真自私,什么觉悟!自己个儿顺不顺,有办法,给别人摆扑克,不管了!
就在这时小顺的两只爪子突然趴到沙发边儿上,两只黑扣子似的眼睛,直勾勾盯住沙发上的狗粮袋子,尾巴使劲摇动。看一直没有人搭理它,急了,伸出一只爪子,啪的拍到硬纸板上,一张扑克牌弹起来,腾空翻身,然后落下,像一粒石子儿在宁静的湖面溅起一小朵水花儿。老太太低头,眼里闪出兴奋的光:“我要的就是你,红桃老Q!”她掏出几粒狗粮塞到小顺嘴里,继续往下摆……
“摆开了!摆开了!顺,真顺啊!”老太太发出快乐的声音。
老头儿长舒一口气,站起来,踱到北屋窗前,打开窗帘。只见小琴家的那口子刚刚走出单元门,头上缠着纱布,右胳膊裹着纱布,左腿弯曲着,左脚上也绑着纱布,分明不能跟地面接触。他的左手拄着一根粗树枝削成的大木棍,支撑他保持平衡。右脚向前跳一下,左边的棍子就往前探一步……
三轮车上面,已经有不少东西,大包小裹,中间留出一个长长的空当儿,挨近车头的地方,摆了一床棉被。看来,他是她搬运的最后一样东西。
老头儿犹豫了一会,找了件儿衣服披在身上,拿起手电。
“老头子,你去哪儿?”
老头儿说:“我去送送小琴两口子。”
“嗯,是该送送,邻居一场。”
老头儿踱到门口,踱到单元门,踱到小区的甬道上,小顺护驾而行。老头儿远远看到三轮车上,小琴家那口子已坐在被子上面,耷拉着脑袋。三轮车的马达突突响着。小琴在驾驶座上,两只细细的胳膊撑着两个长车把,佝偻着瘦弱的身体,留给老头儿一个紧张的背影。
老头儿往前走。他想跟他们道个别,想跟他们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苦尽甘来,你大娘都算出来了!小伙子你别再犯混了,好好对待媳妇,打起精神来!
“坐好啦,手把住!颠下来没人管你!”小琴的声音穿过马达的轰鸣。
小伙子抬起头,看见一个老头儿向他走来。三轮车颤抖着开动,他的额上垂下一片纱布挡住眼睛。他努力辨认着这个老头儿,只见他往地面照着手电,穿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蹒跚着使劲迈步,他和那个雨夜里幽灵一样的老军人,是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人,脸上有麻子,还有那条狗,全身棕黄色,只有脸儿是黑的。是他!是它!他来干什么?想过来再教训他几句?不像。来讨纱布和酒精棉球的钱?不能吧?只见老头儿喃喃自语,抬眼望着他,挥动手臂。这是跟我告别?还有人能跟我这样的人告别?
小琴在前面开车,他倒坐着,身边跑过丁香树,跑过大槐树,跑过两座盛开着杂花杂草的大花坛。他的头顶还跑过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小琴喊:“拐弯啦!坐稳!”他抬起右手,抬起那缠着白纱布的胳膊。他想向远处的老人挥手,向他告别。一阵疼痛袭来,他把手放下来,停在眉骨和太阳穴的位置。他不是一个士兵,他只是附近高层住宅小区的一个保安,上岗前参加过三天军训。他知道,他的动作很不标准,但是,如果表达比告别更多的意思,他一时想不出比这个军礼更合适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