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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街迷走
来源:《北方文学》2024年9期 | 作者:庞 滟  时间: 2024-10-14

  外来人走进八卦街,对这个地方颇有说辞,总结就两个字:邪乎!很多司机一听到八卦街就打怵,导航到这里的先生和小姐们也会转向,找不到出口,绕来绕去又导回原地,弄不好还会违章罚款。更邪乎的是,航拍的无人机每每进来就会失联,不得不强行返航。然而,八卦街的老住户爱这里爱得不行,青丝熬成白发也不愿离去。

  佟琴是我们八卦街的常客,也是半个老街人。她常说,人走了,魂落在八卦街上生了根,拔不出,挪不走。她每次来时不迷路,回家时却迷得七荤八素。很多老街人说,佟琴的迷路是当年她男人害的,她的脑神经出了问题,都魔怔了。

  今天下山的太阳喜欢玩火啊,把半个天都烧着了。烧吧烧吧,反正那里没有我。佟琴望着天,原地转圈,嘴里咕哝着,这一排排大高楼建得太霸道,挡住我看日头。路长胖了,楼长高了,我咋就出不去呢?出去的人咋就不回来呢?她在迷路时偶尔也小声骂街:“破烂的八卦街,成了我的迷魂阵,转来转去也出不去。”张作霖真是个混蛋,一百年前摆下个八卦阵,是想迷惑日本鬼子,还是想让进来的人出不去呢?小鬼子给打跑七十多年了,倒是把自己人给迷惑住了。她捣着胸口,心里像塞满陈年泡水的石头,坠坠地疼着。

  佟琴围着云集广场绕圈子,一个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橘黄色路灯下,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点指各个路口继续背诵,“乾元路是天,坤厚路是地,巽从路是长女,艮永路是少男,震东路是长男……哪个路是少女啦?”男孩卡壳了,双手叉腰,闪动漆黑的眼睛望天。

  “兑金路是少女,坎生路是中男,离明路是中女。哎呀!这些大街大路啊,净是些男男女女的故事。可恨,那个长男带女人跑路了,剩下长女和小女没着没落儿的……”佟琴在告诉小男孩时,及时截住了不由自主溜出的下半句话——这是造成她内伤的箭啊,经常要冲出来。她抱住突然疼起来的头,摇晃着。

  小男孩拍手:“奶奶好厉害,知道这么多。十二个里巷的名字我老是记不住,妈妈非要我倒背如流,好难啊。八卦街是指啥?”

  佟琴抬起头:“老话里讲的八卦街不是一条街的名字,是这一片的统称。有人说,这广场的地底下有个大温泉,里面养着阴阳两条鱼,向四面八方分出很多条小分岔水流,就成了路和里巷,有温元里、良永里、恭从里、俭后里,还有……唉,我女儿三岁时就能倒着背下来,我这脑袋浑了,好多东西记不住了。”佟琴敲着头,忽问:“你个小孩伢子记这些做啥?”

  “妈妈给我报名社区小志愿者讲解员了,等八卦街改造好了,让我去讲解老街的历史,还要上电视呢!爷爷偷偷告诉我,要是上了电视,奖励我无人机呢。”男孩兴奋地直蹦,又说,“爷爷讲《周易》说有六十四种卦象呢,这个云集广场原来叫华兴场,周围都是圈形楼。奶奶,你看天上的星星,多像怪兽的眼睛啊!”

  佟琴仰头,天空像张大网罩住八卦街,她感到自己成了这网中的蜘蛛。网上挂着她五颜六色的往事,像一只只落满尘埃的蝴蝶,早已成了没灵魂的空壳。她咕哝道:“你这只老蜘蛛长年累月蹲在这破网中心,不敢迈出半步,只想等那个人回来告诉你真相,一定要等他来,能回来吗?”

  “奶奶,从前这里啥样子呀?”男孩问。

  佟琴的目光从天上落到地上,抬起手比画:“那边有鹿鸣春、新德馨、厚德里、汇丰银行,老鼻子大商号了。周围的店铺就有二百多家。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英国的,好多个外国洋行。那边有东北大戏院。那片地方原来有潇湘书馆、桃源书馆啥的,光书馆就三十来个……”

  男孩挠着脑袋问:“这么多书馆,都卖啥书啊?有漫画书吗?”

  佟琴哽住了,书馆都卖啥书?要不要跟孩子说那是妓院呢?唉,就是穷人家把女儿卖到里面,给男人唱歌啥的……她想起奶奶就是从那里面赎出来。“呸,回去告诉你妈妈,别叫小孩子当啥讲解员了,有啥光荣事可讲啊?”她突然阴沉的脸把男孩吓到了。电话响了,女儿小月让她原地等着,马上来接。她阴郁的脸开出了好看的花。

  女儿急匆匆赶来,拉着她快步走,嗔怪:“我的亲妈啊,自打从这里搬走,算算都迷过上千回路了吧?看那边,把十一纬路的邮政大楼做记号,朝着这方向的彩蝶园走,到十一纬路再右转,走到北三经街,路对面就是回家的交通银行车站啦,就是走不出来,你说怪不怪事吧?我要是有事接不了你,急不急人?”

  佟琴笑呵呵地听着,女儿接她时的碎碎念,是她们唠嗑最多的时候。女儿太忙了,经常加班,回到家也不闲着,饭都要对着电脑吃。她们之间的沟通基本在微信上跑来跑去。她弄不明白,微信上萌萌的乖女孩,见面就成了小刺猬,一言不合就竖起一身毛刺。女儿有着双面性格——沉默寡言又侃侃而谈,一面淑女,一面又霸道,既强势又急躁,表面和她对着干,过后又补偿地对她示好。女儿从小到大一直独来独往,把自己罩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不像她,还能用回忆打发时间。女儿的回忆里满是凄苦和心酸,四岁就没了父爱,再没见过亲生父亲。想到这些她心里的旧疤就撕裂地痛。

  妈,快上车,咱们去车站,我今晚有个聚会,来不及送你回家了。

  坐进女儿红亮亮的小轿车,如同掉进一杯冰镇汽水里,爽得浑身舒服。一股熟悉的男士香水味钻进鼻孔,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女儿天生丽质,不化妆,不洒香水。这种香水味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痛——是个和女儿走得很近的男人,却不能给女儿幸福的未来。

  第一次闻到这种男人香水味是女儿升职部门经理的那天晚上。女儿事先打来电话,说和同事在饭店庆祝,太晚就去闺蜜家住,不要等她。半夜时门被敲开,女儿被一个中年男人扶回来的。男人彬彬有礼,带着金边眼镜,一再抱歉地说,没能照顾好月月,让她喝多了酒,怕她出事,特意送回家来。被放到床上的女儿,醉眼迷蒙地扯住男人的胳膊,含糊道:“董事长,我爱你,等你离婚……我们结婚吧!”

  佟琴被女儿的醉话吓到了。中年男人红了脸,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她追了出去,一脚踏空,摔到了两级台阶下面。她忍住钻心的痛继续追赶,叫住上车的男人,恳求:“老板,求求你!如果不能和月月结婚,就放过她吧!她缺少父爱,你们不适合,那不是爱情。我欠女儿太多了,我不想她不幸福,求求您了!”中年男人欲言又止,面色沉重地摇头又点头,开车走了。

  从此,佟琴特别担心女儿晚归,更不许她夜不归宿。超过晚上九点,她就会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连环“call”,催女儿回家。女儿是懂事的,或者故意顺着她,再没有超过午夜十二点未归的情况发生。有时,女儿回来也是一肚子气,问管这么严为啥?她的眼泪便会落下来,说是为了家,等你结了婚就不管了。

  “月儿,你和那男人还来往吗?他大你那么多,不适合的。好好找个真心爱你的人,结婚生子才会幸福,别犯糊涂啊!妈是坚决不同意的,你非要嫁,也得是明媒正娶。”她忍不住又絮叨起来。

  “妈,哪个男人啊?不要乱操心,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不想和你一样,成了家,丢了心,你幸福吗?”女儿赌气地关上车门,一溜白烟跑远了。

  佟琴上了一辆公交车,落寞地望着霓虹闪耀的街景。女儿是四岁那年从八卦街搬走的,现在一转眼成大姑娘了。女儿上小学时,她一直担心,没爸的孩子会被欺负。没想到,有些男孩子和少数女孩子的家长经常找到家里来,不是告状女儿把人家孩子脸挠花了,就是告状拿板砖把人家头拍起包、砸出了血。最严重一次,女儿在人家儿子头上拍了板砖,还不依不饶地追到河边给他吓跳河了,幸亏有钓鱼的人及时救起,才没出人命。

  人命关天,她让女儿跪下,给人家赔礼道歉。女儿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跪也不道歉,梗着脖子,恨恨地说:“是他们先骂我,先欺负我的,骂我是……是强奸犯的野种……谁欺负我就打谁,往死里打!打死了,我去偿命!”女儿的话像金属的回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四处撞,又变成万箭穿进她心里。

  佟琴浑身发抖,她舍不得打女儿,知道女儿受到的伤害比她深百倍。旁观的家长不干了,狂怒地叫嚷:“你这有娘养没娘教的小丫头片子,还要把我家孩子往死里打?没法没天了你!你想当八卦街的女土匪啊?不好好管教还了得?强奸犯的孩崽子,将来也是坐牢的主儿!你这当妈的要是不管,我去找校长,开除她!”

  佟琴把翻白眼瞪人家的女儿推倒在地,举起颤抖的笤帚沉重地抽了下去。女儿一声不吭地挨着打,没掉一滴眼泪,瘦小的身体蜷在地上,像一个脱离母体的弃婴。佟琴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的心疼啊,像裂开了无数道血口子,死去活来地疼。

  寻仇的家长走了。她抱着女儿号啕大哭。女儿没有哭,目光冷峻又决绝,像久经沙场的战士,递过纸巾安慰:“妈,别怕!以后我不再这样了,要打欺负我的人让别人替我去打!”

  过后她发现,女儿走出家门,依旧把藏在外面的半块砖头装进书包里。女儿瘦弱的背影,像一只离群的幼鸟,在灰色的天空下孤独又悲壮地前行,越来越远。

  她看过女儿睡着时没写完的日记,上面立着一行行坚硬的文字:没人保护的世界,像一个随时暴力丛生的原始森林,只有磨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才能保护我和妈妈!我就是想当女土匪,在我的世界里成王……

  佟琴抑郁了好长一段时间,恨自己连女儿书包里的一块砖头都不如,不能保护好女儿,让她受了那么多伤害。她多次偷偷去女儿的学校找班主任,求老师多开导和引导女儿,千万别和坏人混在一起。

  上高中后,女儿不再往书包里揣砖头了,拼命地学习,也注意穿着了。她夸女儿长大了,不再是疯丫头。女儿扬起高傲的脸说:“知识就是力量,漂亮和权利是女人的通行证。谁像你,白长一张好看的脸,活得憋屈又难受。”

  一阵开门声响过,女儿的呼唤传来:“妈,快过来吃热的烤鸭。我还买了一盒彩色粉笔,再去八卦街,可以在经过的地方做小记号,保证妈能找到回家的路,就不用再折腾我去接你了,让人家看笑话。”她敏感的神经跳了一下,很想告诉女儿,后半句话如果不说就不会引出她不好的心情。

  翌日,佟琴揣上一绿一红两根粉笔,像揣着两只心爱的小鸟,一路上紧捂口袋,生怕飞出来。进了彩蝶园,她开始画记号,画了好远才注意到,自己画出的图案一顺水都是心形。

  路过“奉天书局”时,她停住了脚步。复建后的书局,新加了镏金烫字的牌匾,金光闪闪的像生了根的阳光。她推门进去,昏暗的光线里,左手边的柜台旁站着一个人,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惊叫一声:“亮子!”年轻人问:“阿姨,您怎么知道我叫亮子啊?”佟琴使劲儿揉揉眼睛,眼前人不是她要找的亮子,是个陌生的小伙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她笑。她涨红了脸,藏匿岁月尘埃里的伤痛像暗箭一根根射来,扎在心上。小伙子很热情,给她介绍了一番书局的历史,见她面无表情地发呆就住了嘴,让她楼上楼下随便转转,家里若有古书,可以拿来换钱。

  她走出书局,脚步沉重。东走走,西逛逛,到处都能遇见童年的她、少女的她、为人母的她,还有那些和亮子在一起的她。这些身影一会儿在她前面嬉笑,一会儿从身边跑过,一会儿在后面呼喊……她喜欢站在阳光下,笑盈盈地看着这些年轻的身影,在每一处熟悉的景物下出现,仿佛穿越了时光。她总想躲避那些孤单单茫然落泪的她。

  佟琴来到外贸代购店,进到屋里搬出一把椅子,又抱出一盒盒七彩丝线,摆到门口阳光下。店老板是个白脸的瘦男人,正盯着电脑忙活,头也不转地接了一句她的问候,继续“噼噼啪啪”地敲键盘,跟电脑上的那些小人儿较劲。她扫了一眼架子上落了灰的外国货,好些天没少什么了。她心中不禁叹息,想当年,这满屋子的丝线和绣品不断被人买走,又不断补新货进来。现在的人都变懒了,没人再喜欢做绣花活计,更别说给心爱的人绣鸳鸯了,都买机器做的现成货。那些没有温度的绣品,哪儿存得住情意呢?

  明媚的阳光下,她把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线挨个抚摸了一遍,像和老朋友们握手。她感激这座老房子的每个新老板,都允许她在门口卖丝线。老板说,都啥时代了,谁还有闲心绣花呀?你愿意卖丝线就卖,挣不到几个钱儿,也不抢我生意。

  佟琴靠着那面熟悉的墙坐下,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酣然入睡了。这次,亮子回到了她的梦里,俩人在一起学习。恢复高考后,她拧着父母非要去考大学。没有复习资料,她到“奉天书局”去找。刚进门撞到一个小伙计身上,一摞书随之散落地上,竟然是要找的复习资料。她高兴地拾起问:“这套书可以借我吗?”小伙计羞涩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书,你也高考吗?我们一起用吧,不会的地方还能互相帮助,我叫陈广亮。”从此,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同学”。亮子高高瘦瘦,白面书生的样子。

  那时的她总是走神,梦里梦外都是亮子。高考结束那天,他们一起去喝酒庆祝。亮子在送她回家时,一片云正好遮住了月亮,他突然抱紧她,抵在她家门后的这面墙上,热烈吻她。他们贴到一起的身体发烫得要着火了。她更紧地贴了上去,亮子抱起她向奉天书局走去。随着两扇木门“嘎吱”打开,无数墨香的花朵在空中飞舞,她躺在桌子上的一片月光里,像一个通体透明的瓷娃娃,被轻柔地抚摸。她变成了夏娃,他成了亚当,两团青春的烈火在墨香中尽情燃烧。他发誓,一生只爱她一个人,永远不分离!她深情地回复:我就是为你而生,我的心,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不好吃不要钱啦。”佟琴被叫卖声吵醒了。她揉揉酸痛的脖子,没有睁开眼睛,一只手伸到背后的墙上,一寸寸抚摸着。墙上很暖,有太阳的味道,有父母的体温和目光,有她和亮子的爱情。她享受着这些重映的温柔,像不灭的火苗,驱逐她心中的寂寞寒凉。

  在回家的路上,佟琴做的红绿颜色的粉笔记号都失踪了。环卫工人正在仔细擦拭路标和栏杆,无力地回复她,这几天有领导要来视察,八卦街要大改造了。

  她转来转去,又没走出八卦街,鬼打墙一样又转回到奉天书局。她累了,坐在台阶上歇脚。她和亮子第一次分手,就在这个台阶下,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没考上。

  在她父亲去世、母亲瘫痪后,亮子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回来把她这个老姑娘娶进了洞房。她发誓要用一生来守护他们的爱情。可后来呢,亮子失踪二十多年不见踪影。她像一只井底的青蛙,苦守着一片没有希望的天光,把一寸一寸的光阴都熬老了。岁月留下的苦涩汤汁,总得加点儿回忆的糖进去,才能熬过漫长的等待。

  “奶奶,你为啥哭?是肚子饿了吗?这块巧克力给你吃吧。”那个想当讲解员的小男孩伸过胖乎乎的手,掌心放一个金纸包的球形巧克力。

  “谢谢孩子,奶奶不饿。奶奶走不出去八卦街,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她抹了一把脸,以为眼泪早就哭干了,未想到眼泪像融化的冰水,又流了出来。

  “想去哪儿?我天天跟爷爷逛街,这儿的犄角旮旯都老熟了,准保把你送出去。”男孩挥着手说,像一个腰佩长剑的勇士,要去披荆斩棘。

  “送我去北三经街吧,我的家在北站北的地方,能找到北就能找到家了。”她揉揉眼睛,自嘲地笑了。

  男孩拉着她的手,七拐八拐穿街过巷,把她送到了北三经街的车站上,胜利地挥挥手,小马一样跑远了。

  天空飘着厚重的灰色云块,几声闷雷滚过,一场天气预报没测到的大雨不期而至。下了公交车的佟琴,在雨中慢慢走着,她想起亮子和她也在这样的雨中奔跑过。亮子脱下衣服给她撑在头上。她也曾在这样的大雨中奔跑逃亡,却没保住儿子的命。

  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看店的伙计跑来告诉她,说亮子被车撞了,流了好多血,被送医院去了。她撑起一把伞冲出家门,丈夫的“熊猫血型”只有她能救。

  她拦住一辆三轮车赶去医院。无数被天空抛弃的雨点,像一条条拖着长尾巴的蝌蚪,奔赴未知的世界。大地一片迷雾。她摔倒在污浊的泥水里,肚子一阵阵疼痛。朦胧中,一群人在她的身后叫喊,乌鸦一样扑来,围住她大叫着。有人大声说出她的名字,说她没办准生证,是超生没错……

  等她醒来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难闻的药水味。她丈夫头缠绷带,吊着一只胳膊坐在床边,面如死灰地发呆。她伸手摸向肚子,那里瘪瘪的。她颤抖着手伸向丈夫,惊恐地问:“亮子,孩子……我们的孩子呢?”

  亮子把脸埋在她的手上呜咽起来:“我是罪人,都是因为我,我们的儿子,弄丢了!”

  从此以后,亮子开始酗酒。经常满身酒气去上班,见谁不顺眼就发火。同事把工作上的一次重大失误栽赃到他头上,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依旧我行我素。单位以玩忽职守和经常旷工的理由开除了他。他开心地说,不上班好啊,终于可以没有顾忌地要孩子了。

  佟琴忧心忡忡,她对丈夫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那次引产感染了宫腔,医生说她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不愿相信这个诊断结果,去过城里很多大医院做检查。她不甘心,试验各种偏方,努力怀孕,她要满足心爱的人一个心愿。

  那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晴空万里,突然飘来一堆乌云,停在她家的绣品店上空,接着沉闷的雷声响起。她水淋淋地跑回绣品店时,丈夫正拿毛巾对着一个大辫子姑娘,两个人突然抱在一起。她冲了进去。

  丈夫对她不停解释:“琴儿你千万别误会啊,那姑娘来送绣品被淋湿了,我递她毛巾擦擦。她抓住我的手不放,又抱住我不撒手。我和她什么也没有……”

  她努力镇定,说:“我这次不介意,以后你注意,别沾边儿这种不怀好意的人。”

  那个姑娘又来送绣品时,她仔细端详她,粗腰肥臀,鼻子两边生着一些雀斑,一双吊眼梢的眼睛散发着勾人的妖气。她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高雅端庄,挺胸细腰,肤如白瓷,脸上一个雀斑都没有。她相信自己能留住丈夫的心。

  没想到,半年后的一天,那雀斑姑娘的家人到警察局告亮子犯了强奸罪。亮子被抓走三天后,那姑娘和爹妈又去警察局翻案,说两个人的事是一场误会。亮子被释放后,又开始整天烂醉如泥。又过了三个月,丈夫竟瞒着她卖了房产,拿走一半的钱,和那雀斑姑娘私奔了。她永远不能忘记,搬离佟家绣品店那天,凌厉的北风刮起雪的迷雾,迷了她的眼,天地混沌,再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被大雨淋病的佟琴在家躺了几天,又想去八卦街了。她揣了一兜子小米,从公园新修的入口处开始零零星星撒小米。黄灿灿的小米躺在绿草中笑逐颜开。她悄声说:“小乖乖们,等我回来时,找你们。”

  穿过彩蝶园,走进云集广场,一些人在边上摆小摊儿,看到她来都招呼着。这些人有卖烤地瓜的,有卖针头线脑小饰品的,有卖日杂小百货的,各种小吃也应有尽有。她下岗后,也来这里卖过两年地摊杂货。女儿上大学后,做家教、做电商,挣的钱维持生活还绰绰有余,说啥也不让她摆地摊儿了。她就转去老房子门前卖丝线了,就是为了不想离开八卦街。

  几个摆摊人招呼她:“佟大美人,又来看店啊?过些日子八卦街要大改造,华兴场要重新布阵了,咱们这些老家伙也该光荣退休了。”

  她笑道:“你们天天被城管追得到处藏猫猫,还干得劲劲儿的,瞅瞅,都被天老爷晒白了头发,也该歇歇了。”大家嘻嘻哈哈又聊起当年车水马龙的八卦街和南市场,禁不住一番慨叹。

  佟琴七拐八拐来到外贸代购店,豆芽菜一样苍白细瘦的店主打着哈欠,“嘿嘿”笑道:“老姐姐,这几天还是没人来找你。今个儿回去,自己能找到家不?”

  “这回肯定能找回家,咱想了一个妙法儿,在路上种了记号。”她搬出木椅子,背靠墙晒太阳。夜里总失眠的她,靠上这堵墙就筋骨舒坦,如同长途跋涉的马卸去重载,合上眼就能昏昏入睡。

  迷糊中,她听到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个扎红绫子的小女孩正在门口跳格子,小女孩旁边有个穿旗袍的女人靠在门旁的墙上绣鸳鸯,暖暖地笑着——那是她娘,小女孩是很小的她。店铺的牌匾上“佟家丝房”几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她家的货多是从中街“吉顺丝房”进来的,那是她远房舅舅家。家里不光卖丝线,也收购一些绣品来卖。这个店是在她出生那天被归还的。娘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天,几个人高马大的人进到店里,说要私有财产充公。爹理论不成,和其中一个人打了起来,爹被带走关了起来。后来,店铺又归还给她家了,一家人乐呵呵地在门前照了张全家福……

  她被店主叫醒时,梦里好多事竟想不起来了,只看到游逛一天的太阳,红彤彤地在天边醉笑。她摇摇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低头寻找金黄的小米时,除了一群起起落落的麻雀,一粒米也见不到了。她点指麻雀,笑它们贪吃。转了一圈,她远远看到那栋邮政大楼,被一排排房子隔着,东走不对,西走也不对,东西南北都不对,就是过不去。女儿给她配了一个智能手机,说迷路可以用手机上的地图导航。她鼓捣了好半天,又求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才算弄上起点和终点。一个年轻女人在手机里大声指挥她,向西北方向出发,三百米后右转再左转。她琢磨了好半天,还是找不到西北方向,索性随便朝一个方向胡乱走了下去。转来转去,她又转回到奉天书局。电话响了,女儿说原地别动,马上来接她。

  公主屯的远房表姐得了癌症,非哭着要见佟琴一面。她一去就住了小一个月。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娘抹着泪说,有人要扒老房子,让她去看看。天刚放亮,她就坐车赶回市内,奔往八卦街的老屋。

  老屋的店铺门被一把大锁封住了,她趴在窗上望进去,屋内已空无一物。路过的人说,这房子早就通知过要拆迁,这一片地方要建新大楼。她如五雷轰顶,瘫坐在墙边。

  她天天守在老房子前,守在一片短暂的阳光里。有个白头发的老学者来过,说这些老房子可以申请保留下来。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求老学者尽快去申请保留,她在这里等着。

  老学者没有再来,“轰隆隆”的挖掘机却来了。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对着旁边的房子用力捶打。那些老房子像不经打的老人,碰几下就散架子了。在一片片烟雾中,佟琴惊恐地浑身发抖,到处是一声声的叹息——有她娘的叹息,有他爹的叹息,有亮子的叹息,还有无数邻居的叹息。他们一个个站在老房子的废墟前,手里拿着那些破碎的百年屋瓦,落泪。

  佟琴打开背包,拿出捆在一起的炮仗——这是她留给亮子过生日放的烟花。她一手举着炮仗包,一手举着打火机,瞪着充血的眼睛大喊:“都住手!陈广亮没回来,谁也别想拆这老房子。我要在这房子里等他,等他回来,找家的!”

  有个胖子惊恐万状,连连摆手劝:“阿姨,你冷静,冷静!千万别犯傻啊!你家这房子早就卖给别人家了,都签了拆迁协议的,你阻碍拆迁是违法的。我报警了,你赶紧走吧!”

  “我不管谁来,不按我说的办,我就点着炮仗,自杀!警察来了正好,帮我把陈广亮找来。找不出来,这老房子别想拆!”佟琴昂首挺胸,像舍生忘死的战士。

  在恐惧的僵持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儿小月惊慌赶来,要夺走她的炮仗包。她吼道:“月月你给我站住!是我的女儿,离我远点,别碰我!我死也要见到你爸爸!”

  女儿流着泪说:“妈,那个男人……半年前,给我打过电话,他在唐山一个小镇上住。他得了肝癌,晚期,说熬不过三个月。他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没同意,不想你见到他伤心。他现在,可能早死了!”

  “你说啥?他,他死了?不会的,绝对不可能,你也来骗我,我不信!他死前,一定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他得给我一个交代啊!”

  “妈,我拨通电话,你问问,他是不是还活着,好吗?”女儿把打通的电话递过来。

  “不行!傻孩子,我不能接电话。我一拿电话,有人就抢我的炮仗。你打免提,我听着。”

  “喂,是月月吗?我是爸爸啊。”一个男人虚弱的声音传来。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广亮!你是挨千刀万剐的混蛋!你还活着,为啥不回来见我?你和那个女人跑了,你得给我一个交代啊,我哪对不住你啊?你说啊!”佟琴歇斯底里地吼着,声泪俱下。

  “琴啊,我是混蛋,我不是人!我一直后悔,当年离开你和月月。我也是迫不得已才离开的。我中了那女人的圈套,她找到给你看病的大夫,给我看了你的病历,说你不能生养了。她灌醉我,诬陷和她睡一起了,逼着我和她结婚。我不同意,就把我告进了监狱。我被放出来后,她又说怀了我的孩子,逼着我走。我是鬼迷心窍了啊……”男人在那边“呜呜”痛哭。

  “陈广亮,你还记得你起的誓、发的愿吗?”

  “琴啊,我都记得,我发誓一生真爱的女人只有你,永远不离开你!我背信弃义,老天让我付出了代价,惩罚我受尽苦难。我没脸见你。临死前,能听到你和月月的声音,我也能闭上眼了!”

  “亮子,你一定等着我,我去见你!”佟琴的炮仗包掉落到地上,她被警察带走了。

  佟琴被女儿从派出所保释出来时,和女儿商议去唐山的事。女儿在一个红灯前停下,用力拍打方向盘,喊道:“妈,闹够没有?不去见他,好不好?死活非要见他,值得吗?”

  “月儿,一定要见的,妈想找回丢了这么多年的心啊!你也和我一起去吧,见你爸最后一面,找回你丢的家。”

  “哼!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爸爸’这两个字,这辈子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人,影响我活着的心情!”

  佟琴紧咬嘴唇,心里的苦水翻江倒海般涌上来——她看到,亮子在一片水汽迷雾的外面,苦楚地看着她。

  佟琴在唐山的一个小镇车站上落了脚,一个年轻男人握住她的手:“阿姨,终于把您盼来了,爸爸知道您来,一宿都没合眼。”

  想到这是那个女人和前夫生的儿子,佟琴像摸到了一条蛇,急忙抽回手,保持沉默。

  走进病房,佟琴怔住了,陈广亮头发灰白,胖头肿脸,插着氧气管,被子下面隆起一个大肚子。她努力打趣道:“你看看你啊,老了老了还装出孕妇的模样,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谁说不是呢?都怪我没出息。唉,琴啊,你这么瘦,吃了不少的苦啊!我的罪孽深重,对不住你和女儿!”亮子反复抹着脸,泪水不断涌出。

  “琴啊,我一直都深深爱着你,你和月月从没离开过我的心!当年,我鬼迷心窍,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续香火。我一步错,步步错啊!”

  佟琴捂住脸,止不住的泪水往下落。两双分离多年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佟琴从唐山回来这天,女儿半夜才回家,一身酒气,抱着她又是笑,又是哭,重复着一句话:“你那个男人真的要死了吗?死了也好,再不用跟他生气了!”

  她帮女儿脱去衣服,轻轻拍着她,像哄婴儿一样哄她入睡。

  佟琴一夜未合眼,天亮后,她又去了八卦街。那里的老房子成了一片废墟。她在老屋的瓦砾中寻到一块石头,刮掉涂料,露出了石雕的鸳鸯荷花图。

  女儿下班后,看到佟琴坐在家中,拿着好多年不碰的绣花撑子,一边刺绣,一边对着一块石头发笑。她惊讶地问:“妈,你从哪搬来的石头?”

  “从八卦街搬回来的,这不是石头,是鸳鸯石,是全家福,是……你不懂的。你一定要记住,等我死了,把这块石头和我埋在一起。”她叹息一声,又说,“我和你爸的缘分和情意都结束了,都放下了。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新生活。我想答应你唐叔追求我的想法。”她抿紧嘴唇,低下发烫的脸去看绣了一半的鸳鸯荷花图,那对鸳鸯用乌溜溜的黑眼睛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女儿泪光闪亮:“妈,看到你高兴,我真开心!你终于长大了,活成了你自己。我一定不要活成你和我……我爸的样子!”

  她望着女儿青春靓丽的身影,泪珠滚落到鸳鸯身下的湖水中。这么多年来,女儿倒像个母亲照顾她,不离不弃地守护,陪她成长。

  后来,佟琴去八卦街时,再没迷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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