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最后的棉絮
飘在天上的云朵,一团洁白的棉絮
我向往它的暖意,想掳来御寒
它二月里来、二月里走
我追寻它的踪迹
当它最后出现在濛江三道崴子林中
已是满身鲜血,躺在英雄的怀里
确切说,躺在英雄的腹中
我惊叹它的归宿,竟如此悲壮
仰望星空,几乎看不到它的集结
仅有的几块,已被夕阳染成紫色
我崇拜它的力量,在黑水白山的暗夜
用来抵挡侵略者最后的子弹
我诅咒那奇冷的二月
似剪刀刺骨的寒风
剖开英雄的脏腑,那里面
除了一颗永不止息的心,没留下什么
英雄是非常人之人,非常人之忍
他把白云撕成棉絮
抵挡野兽最后的撕咬
二月里生、二月里走,许是命中注定
每到二月,我的腹中总有一次悸动
倾听英雄要对晚辈说些什么
每当看到棉絮、草根、树皮
就肃然起敬
我知道他们曾经的身份、浴血的担当
在将军战死的地方伫立良久。英雄
最后倚靠的大树已经随他而去
环顾青山和扑我入怀的云朵
惶恐从衣袖浸出
我们试图保留这最后的棉絮,用来
擦拭英雄被锯下头颅的身体
不让历史从断裂处再涌出血来
可是英雄已经远去,只能用这棉絮
擦拭自己需要净化的灵魂
长白山凛冽的寒风冻裂了石头
风雪中急切地行走,棉絮包裹的筋骨
引领不屈的精神
你是三十五岁的将军啊
我细数你身后追随者的名字:
赵尚志、李红光、宋铁岩
陈荣久、李延平
祁致中、曹亚范、陈翰章
汪雅臣、魏拯民……
又怎能数得过来、用一己之躯
为苍茫大地遮挡风寒的热血群体
真正的将军,在那个奇冷的年代
扯下天上的云朵,包裹百姓的小屋
温暖了那个滴血成刃的季节
温暖的云朵呵,被英雄之心采撷
那时的天空只有血色、极少雾霾
英雄即便远行,也没有弄脏一丝云彩
杨靖宇把最后的云朵扯下、吞到腹中
揉搓成棉絮、搅拌上草根、树皮
交出生命最后的坚强
岸谷隆一郎的军刀
见证了将军腹中最后的棉絮
“武士道”在英雄面前崩坍瓦解
他一天之内苍老下去,最后横刀切腹
二月里来、二月里走
英雄,就如天空飘过的云朵
最后的棉絮
被浸泡在鲜血之中的棉絮
支撑着民族之魂不屈的脊梁
我在训练场上守候春天,用火炮
推送一个个淬火的云朵
鸽子在云朵里起飞
鲜花在云朵中盛开
滴血的二月啊
我永远攥紧那块滚烫的棉絮
掠过弹孔的风音
建造你的人,已经作古
炸毁你的人,也变成了尘土
当年从桥上走过的人,许多没有回来
三百六十五米断桥上
遍布残星似的弹孔
断桥已断,残缺的桥面上
常看到踏碎晓月的足迹
每逢电闪雷鸣之后,总有疾雨掠过
在断桥上悲鸣
英雄就是英雄,化成遗骸仍是忠骨
红眼睛的弹孔
见证过比盐更咸的眼泪
黑似毒日的硝烟
烘烤过紫褐色的前胸
死而不倒的桥身
托起过千万士兵的赤足
弹片,切断了大桥的经脉
洞穿了鸭绿江的脏腑
铁桥像被挖掉眼珠的参孙
用血染的泪窝,承载着失明的黑夜
鸭绿江水为之年年拍岸夜哭
百年钢铁巨人、近千米的臂膀
未因炸掉六百米身躯而跪下
相反,孑立的桥墩恰似扑不灭的路灯
指引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不忘初心的征程
望着桥上的弹孔出神,透过它
看到历史的天空,风从月晕中
抽出一丝血色,替历史涂抹
渐行渐远、苍白的面孔
父辈曾在轰炸声中走过铁桥
桥上至今附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音符
风萧萧兮一去不返的影像
定格在钢筋铁骨托起的夜空
比江水更迅猛奔涌的鲜血
让此岸的银杏、彼岸的金达莱
血中有泪、泪比血红
当年的上甘岭
地下奔突的是赤色岩浆
被炮火煮熟的焦土,只生长英雄树
不生龟背竹
没有比长津湖更冷的冬天了
冻裂铁甲的寒冬,尘封进历史的冻土
拉锯式的厮杀,切割不下雕塑的头颅
断桥,失去双腿的英雄
至今不肯退场,它警示后人:
历史不会从它的遗骸上轻易迈过
十几万血肉之躯,挖不完的青山厚土
断桥痛悔,战火让它折戟沉沙
断了英雄凯旋、归乡的路
时间容易健忘,总与历史开着玩笑
随意抹去战争转角处的血迹
唯有这残缺不全的钢铁骨架
一直把英雄等候
我问断桥上的弹孔:
当年负伤时是否血流如注
是否忍受切肤之痛
对折的“三八线”把战殇重新标注
猛然看见断桥弹孔伸出一束野花
绝处逢生之花不可战胜
让断桥重新回炉吧
用它打造以武止戈的利剑
垦荒的锄头
或让弹孔变成种植和平愿景的树坑
长成“风烟滚滚”后仍站立的苍松
“永不再战”不再是一厢情愿
断桥接续和平永远的坦途
我从宝塔山上眺望黄河
从未在这样的高度凝望一条河
那是风切沟壑、浪逐浊流的黄河
因“锁骨菩萨”和“红毛键牛”的传说
建起的四十四米高的九层宝塔
屹立在不算巍峨的山顶
却让过往的行云流水顶礼膜拜
落霞为它红了脸颊
延河为它绕道而行
光影下的长风为它擦响塔脊上的风铃
意蕴深邃的塔尖
深深插进云翳包裹的天空
深藏了历史苍茫的过往
夕阳顺塔尖下泻的余晖
让这神奇的土地愈显神奇和庄重
我惊诧当年杜甫躲避战乱从这里经过
“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的摩崖石刻
两百六十米的石头历练过刀耕火种
沈括谓之:“坚密如石,……利于战守”
没去过岳阳却留下千古名篇的范仲淹
努力把烽火台筑得更高
但他再有文采,面对亘古奔涌的黄河
也写不出与《岳阳楼记》同质的诗赋
历史提示后人:
欲写出雄浑诗篇
需有雄浑博大的胸襟
所有穿梭际遇在唐宋元明清之后
汇合一处
顺着山脚下的河道向东疾驰而去
不是范公江郎才尽
面对距此一百二十四公里的
“天下第一陵”
面对寓天地大美的“乾坤湾”
面对“三秦锁钥,五路襟喉”的
霸气之地
古今多少文人低头掩面而过
不敢造次
生怕文字轻浮
亵渎了灵山圣水的雄浑
毛泽东率领“天降大任于斯”的
革命者
以“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气魄
在此虎踞龙盘十三个春秋
三万年“黄龙人”的血脉
在“风流人物”开拓的天地中
接续生长
在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上
拓展了李象九、谢子长、刘志丹的根据地
抗击日寇、灭掉蒋家王朝
借用那口“大吕洪钟”
撞出黄河绝唱
西风烈马
让黄河之水由黄而紫、由紫而红
当年壶口的水温比今天沸腾
要不怎是“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沟壑纵横的黄土梁峁
百川归海的泾水渭河
每一粒跳跃而下的黄沙
无不击打过干渴致死的朽木
哪一捧深如陕甘宁褐色皮肤的河水
没荡涤过疮痍满目的时空
问:世上英雄谁替黎民百姓喊破嗓子
历朝历代有谁把民意举过头顶
一九三五年十月,到达吴起镇的红军
不仅喊出来,而且做到了
那是一个在安塞烧炭的士兵牺牲后
工农领袖为红色战队定下的基调
口号是:“为人民服务”
我由此知道
“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
它之所以成为革命者的出发和落脚点
具备“延安思想”的跋涉者
才能夺取最后的江山
有这旷世的“绝笔”
才能写出比杜甫、范仲淹
更精彩的诗篇
延安,怎能不成为心口相传的圣地
当年的先行者
在宝塔山上指点蛇曲而过的黄河
熟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道
他们深知载舟覆舟的故事
宝塔山至今怀念那风华绝代的伟人
庆幸沧海桑田之后
土地没有干涸,山川没有崩坍
黄河仍然汹涌澎湃
至今没有断流、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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