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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祠根雕
来源:《长江日报》 | 作者:老 藤  时间: 2024-09-13

  我喜欢根雕,总觉得根雕是树以另一种姿态在活着。不论树种,无论雕工,每每遇见根雕,我都会欣逢故友般喜悦,免不了近身一探究竟。岁月失语,根雕可言,我觉得每一尊根雕都会默默地向我倾诉心语,告诉我它的前世今生。

  当年在湖州一家根雕博物馆,我看到一尊几人高的根雕以孔雀开屏的姿态呈现在游客面前时,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是一株硕大的千年榕树之根,这棵古榕都经历了些什么?它的根系为什么会绽放成一柄巨扇?是谁发现并挖掘了它?这些疑问让我思绪翻飞,激活并放大了我的想象力。

  龙年春夏之交,我随中国作家协会一个采风团来到眉山。眉山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积淀让我向往已久,这里是东坡故里、文学圣地,是许多作家心中的诗与远方。

  来眉山,不能不去拜谒三苏祠。走进古朴幽深的三苏祠,顿时能感受到一种沛然文气和氤氲水墨般的氛围,仿佛每一株草木都是可读可亲的词句。三苏祠值得称道的陈列很多,最让我心动者有三:一则苏母程夫人。程夫人堪比孟母,苏家家风源于她的言传身教,身为大家闺秀,嫁到苏家时苏家已家道中落,但她“柔顺足以睦其邻,智能足以齐其家”,激励丈夫苏洵奋发读书,调教两个儿子“行廉”“志洁”,终于成就了“一门父子三词客”的千古佳话。二则苏宅古井。古井井口直径约半米,深达七米,水深接近丈二。古井宛若苏祠之眼,千年不竭,清澈依然,无声地凝视着星空,凝视着井台上每一位过客,没有褒贬,没有喜怒,只做一个永远的见证者,见证苏宅的日日夜夜,见证着眉山古城的斗转星移。三则丹荔根雕。三苏祠内有一尊丹荔根雕,高过人头,底部直径两米有余,形状似饱蘸枣红的大型提斗。说来惭愧,我在经过它身旁的时候没有留心它的存在,走过之后忽听身后有人叫我:“先生。”声音不大,却柔性十足。我回身一看,原来是位漂亮的女士让我帮忙拍照,我这才注意到她要取景合影的根雕。我接过女士手机,对焦之后忽然发现屏幕上的根雕竟然发出几道金光,这金光猛然照进我的心里,让我怦然心动起来。女士相机或许用了鲜艳模式,金光是相机自动调剂出的色彩,但我宁愿相信这金光是根雕为我而生,是担心我与之失之交臂而发出的呼唤,因为一旦错过,也许就是一生。

  请教了工作人员,我才知道这根雕果然有故事。这是一株并蒂丹荔的根,距今已经有900多年历史。丹荔是苏东坡所植,植此树到底有何寓意恐怕很难说全,通常的说法是苏轼为父苏洵守孝期满,离家前栽下此树,与三位老友约定,树长成即归眉山。后来,苏轼还在给“三老”之一的蔡子华写的《寄蔡子华》中写道:“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苏东坡酷爱荔枝后人皆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流传久远。不过我有些怀疑,这株丹荔难道仅仅是为了与“三老”的约见而栽?此树有没有苏轼对发妻王弗的某种寄托?二十七岁的王弗比苏洵早一年去世,读过苏轼那首悼亡词的人都知道,苏轼对王弗可谓情深意长,“不思量,自难忘”,用一株丹荔来情寄刚刚过世一年的爱妻也不是没有道理。无独有偶,时光从大宋掠到20世纪20年代,距眉山并不遥远的柳江古镇,有一位叫曾艺澄的成功人士,为了心上人能吃上荔枝,特意从广西购来树苗栽于曾家大院,那株高大的荔枝树今天变成了一道有故事的风景。

  站在这尊根雕前,我不禁思考起这样一个问题:这根雕对于苏东坡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当然,这无疑是一尊根雕,是一棵有九百岁树龄的荔枝树死后留下的树根,而且是在20世纪90年代才出土成型。但我觉得它又不仅仅是根雕,对于大文豪苏轼来说,它是另一部作品,一部关于乡情、亲情、爱情的伟大作品,根雕的每一处细节都如同错落的分行文字,有着充沛而隐晦的表达。“三老”之约,关乎乡情;守孝植树,关乎亲情;而丹荔满枝,让人不得不关乎“小轩窗、正梳妆”的才女王弗。由此可见,真正传世的佳作不一定非得以文字的形式呈现,眼前这尊根雕就是很好的例证。

  记得有一首歌叫《把根留住》,歌词与本文联系不大,但歌名却是个不错的课题。想留住根,首先要生根有根,而且根要扎得深、扎得牢,做到根深蒂固。从传统价值观视角看,每个人想留下的最有价值的根无非是“三立”,即古人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三立有一条立住、立稳,根就留住了。由此我还想,周虽旧邦,形成的周礼至今依存;秦朝虽短,书同文、车同轨的规制仍然施行,谁敢说此等遗产不是这些王朝的根雕呢?对于文人来说,立言乃职业所系,想让作品根雕一样不朽,唯有写出读者喜爱的思想精深、艺术精湛的佳作,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可行。

  根雕之美,美在给人提供了美好联想的载体,由苏祠根雕,我想到了峨冠博带的“三老”,想到了植树后四人把酒言欢、相约来日的婆娑泪眼。根雕之美,美在它能还原出树的茁壮与繁茂,悠悠九百余载,年年丹荔成熟季,三苏的粉丝们相聚树下,品尝鲜美的荔枝,发思古之幽情,或诵大江东去,或吟明月几时有,这情景成了一幅常看常新的年画。根雕之美,还美在它见证了大树成长的艰苦与不易。眉山原本没有荔枝,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从南方移植荔枝并非易事,有谁知道荔枝树在成长的过程中都经历了些什么,气候、土壤、虫害等等,观察这尊根雕底部,可见树根抱石破土、顽强生长的形态。我曾看过一尊根雕,木雕艺术家保留了树根与顽石融为一体的造型,根抱石、石留根,那种生死相依的不舍直抵人心。别人在夸赞艺术家匠心独运的时候,我却感慨树木成长的不易,我们往往只看地上树木的挺拔,却很少有人在意树根在地下艰难地蜿蜒勘探。不得不说,根雕,是对树木成长最好的诠释。

  告别眉山很久了,苏祠里的那尊根雕仿佛在我心田里生出了嫩绿的新芽,我知道,要想让新芽向上开枝散叶,根须就必须正在大地下蔓延、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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