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棱刮刀”,对于很多读者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词。尽管小说借用了百度百科的说明作为解释,然而,这些描述性的语言,对于没有任何工厂工作经验的我等,依然过于抽象。
“我对三棱刮刀相当熟悉,刚参加工作是在火力发电厂当检修工人,三棱刮刀是必备的工具。”小说开篇,叙事人(一位曾经的火力发电厂检修工人)通过这样的叙述,便确立了一种相对于我(或者大多数读者)的叙事权威。作家李铁借助这样的权威叙事,在小说中重构了已然消逝的工厂时空中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
与三棱刮刀相关的技能是刮瓦,而对这项上乘手艺与高级技能的掌握程度,决定着其在工厂,更确切地说是车间班组这个社群中的地位和话语权。比如史密,作为全厂工人中手艺最出色的三个人之一,具备刮瓦的拿手绝活,所以才能当上班组长,也才能被班组里无论比他年长还是年轻的都尊称一声“史师傅”。作为这种地位的象征,史密拥有一把专属的三棱刮刀,堪称功勋刀具。“史师傅”和“功勋刀具”,皆代表着那个工厂文明时代的荣耀。与之相关的,是一套关于技艺的手工业美学。叙事者津津有味地介绍了刮瓦的四层境界,很有些庖丁解牛的感觉了,神乎技,游刃有余;从技艺的娴熟到对规律的把握,从而抵达自由之境。
但《三棱刮刀》显然并不是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一如厨师的刀既可以用来解牛切菜,在极端情况下,也可以用来宰人,三棱刮刀的一面联系着刮瓦技艺,另一面却又联系着暴力。小说开篇就写了一桩杀人案:一个开车的男子与另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发生冲突,开车的男子拿出一把三棱刮刀吓唬骑自行车的男子,刀子不慎落地,被骑自行车男子拾起后拿来捅死了开车男子。小说以这则暴力新闻开篇之后,立马转到了三棱刮刀所具有的生产工具性,自然地把叙事转到作者所熟悉的工业领域。
小说中一条隐在的叙事线索便是史师傅这把三棱刮刀的流转。史师傅专用的这把三棱刮刀突然从工具箱不翼而飞,保卫科的人也没能破案。疑云丛生,不得其解。而伴随着这把三棱刮刀的流转的,是其在生产工具性和暴力性之间的功能性变化。当这把三棱刮刀再次出现时,它变成了凶器——徒弟大卫带着它上门找史师傅算账,却不慎跌倒而被这把三棱刮刀所杀。这便是小说开篇便提到的“另一个死于三棱刮刀的人”。我们这才知道,当初偷走老密刮刀的人是大卫。那大卫为什么要偷走这把刮刀呢?
对刮瓦手艺缺乏天赋、笨手笨脚的大卫曾多次被史师傅言语侮辱,尤其残酷的是企业改革,厂里推行“末位淘汰制”,大卫不可避免地将率先成为被淘汰者,面临下岗的命运。那么,偷走史师傅的三棱刮刀,既有一种报复心理,也可能来自一种对这把“功勋刀具”所代表的“上乘手艺”的想象性占有。只不过这种行为并不能改变他被淘汰的命运,反而促使他启动了刮刀的暴力性功能。
即使在车间班组这个群体中,大卫也是处于弱势的地位,普遍地遭人嫌弃。师傅史密更是侮辱他是个“有女人不会用的货色”,作为一种反驳,大卫却向叙事人——“我”透露了他的“艳福”:分厂里最漂亮的邱姐爱跟他在一起,全厂颜值最高的刘曼曾请他假扮男友去羞辱她的前男友,作为回报,不仅请他吃饭还亲了他,后来还让他陪着去海边为她拍写真照。大卫的这些叙述,以及此前大卫道听途说的关于史师傅抢人老婆以及从前任“刮刀王”手中夺过“刮刀王”称号的故事一样,皆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在小说叙事人“我”的叙述中被拆解。在现实生活中,大卫只拥有过不足半年的婚史,娶的乡下姑娘似乎也只是为了骗其钱财才与之结婚。事实上,大卫也不会拍照,这是否意味着他与刘曼以及邱姐的“艳福”,都是他自由美好的想象?邱姐确实曾多次出言维护大卫,这究竟是因为她与大卫有暧昧,还是大卫把她的善意幻想成了爱慕?关于大卫的传言、叙述同大卫的自我叙述一样疑窦丛生。比较确实的是大卫对刘曼的爱慕,当大卫被“末位淘汰”,他并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难过,反倒因参加下岗后的培训,能与身为培训中心教员的刘曼近距离接触而兴奋。这种精神胜利法的行为,是否是他作为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弱者所能抓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关于大卫的死,依然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因为死者无法自辩,那么他的死便只能来自他者的揣测——他撞见了史师傅骚扰他的女神刘曼。史师傅自称跟刘曼是情人关系,刘曼当场否认,冲动之下,大卫便回家拿出了那把三棱刮刀,要上门找史师傅算账,从而导致了死亡。尽管是不可靠的叙述,但大卫的行为动机似乎有其合理性,如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人夺走,他是不是被逼上了绝境?
学者、评论家陈晓明在《“动刀”:当代小说叙事的暴力美学》一文中颇具洞见地指出,把全部力量附着于刀上的叙事,表明了一种粗犷的现代性美学,它隐含着强大的阶级对立,其暴力具有改变历史方向的企图,典型的是革命性的叙事。这一传统如此深地在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中流传下来。但“动刀”建构的小说叙事过于强硬,这也让当代小说叙事在艺术上过于单调生硬。因为暴力的不可避免,当代小说也不可忍受刀所携带的现代性美学的强硬压力,开始以更为复杂的多变的手法处理“刀法”。
大卫与史师傅之间的刀刃相向,并非因为阶级对立,因而不具备革命叙事的合法性。它甚至也不具备道德上的合法性,因为两人的冲突与对立也并非善与恶的对立——史师傅固然有些霸蛮,甚至有些恃强凌弱,但还称不上是恶人。两人的矛盾只能解读为强者对弱者的侵侮(一个从身体到能力、权力都处于强势地位的人对弱者施加语言和心理暴力,甚至抢走其想象性资源),以及弱者对强者的暴力反抗。小说给予大卫以一个荒诞感的结局,似乎是在宣告弱者反抗的失败——一个弱者被周围的人和环境侮辱与伤害,他以精神胜利法苟活,他瞬间激起的匹夫之勇、血性也未能改变他彻底消亡的命运。
然而,小说在开篇所讲述的那件街头杀人事件的新闻,似乎是强弱之间关系的一种反转。它起初使叙述人“我”感到疑惑:开车的人是年轻的车轴汉子,不到三十岁,麒麟臂,出拳刚猛,是个练家子。这样一个看上去威慑力十足的壮汉咋会轻易让看起来脸颊清瘦、自称从没跟人打过架的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反杀呢?在小说结尾,曾经伴随着大卫消失的那把三棱刮刀又出现了。原来那个开车的男子正是史师傅的儿子,那件杀人凶器,正是当年被大卫偷走、在大卫死后又被史师傅想办法弄回来的那把三棱刮刀。伴随着工厂岁月的远去,这件三棱刮刀彻底丧失了其生产工具性,而沦为一件危险的暴力性工具。当年反杀了弱者大卫的这把刀,如今又反杀了强者史密的儿子。“老密成了祥林嫂,逢人就说,是我害了儿子,是我杀了儿子,我欠当年大卫一条命,现在又欠儿子一条命。”在史师傅喋喋不休的懊悔中,那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刮刀似乎发出了弱者复仇后的冷笑。小说也以这种反讽的方式,巧妙地完成了强弱之间的转换。
小说还有着更丰富的寓意。在历史、自然和命运这些庞然大物面前,人其实都渺小得可怜,无论是所谓的“强者”还是“弱者”。“强者”如史师傅,传说他在“闹鬼”的废弃库房里也心无畏惧,勇夺“刮刀王”称号,然而,成也刮刀,败也刮刀,最终被荒诞的命运无情嘲弄。随着中国社会经济转型、企业改革,车间里的技艺的高下、能力的强弱似乎并不能扭转被淘汰出局的命运。能力被史师傅称赞者如“我”,一年后也被“末位淘汰”,加入新公司自谋生路,面对昔日工友转身而成的副总刘曼的刁难,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养家糊口的重任容不得意气用事。“我”所负责的是公司的环保工作,曾经见到公司排污站水污染导致附近村庄的鸡鸭基因变异,明白人类在自然面前所招致的恶果和报复,所以反对刘曼提出的大幅削减环保经费的指令。最终,因为刘曼的强势霸蛮,导致公司因排污不达标几近停产歇业。刘曼因此被撤职,离开公司。在强弱的辩证法之间,小说借三棱刮刀的两面性特征,似乎在暗示强势所隐藏的危险。刀只是工具,关键是用刀的人。人在历史、自然和命运面前,应保有基本的敬畏与谦卑。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所写的几位女性,在男性作者以男性为中心展开的叙事中,她们主要活在男人的欲望窥视中。无论是生活幸福却吊死在库房的女人,还是邱姐、刘曼、大卫的妹妹小青,以及在村子里偶遇的毕四姐,她们在男性欲望的目光里,仿佛有着相似的面孔。围绕着她们的,是各种与情色有关的传说。其中真正让我动心的是小青。与哥哥大卫的呆笨不同,小青是个灵光的女子,她有高超的化妆手艺,曾是影楼的金牌化妆师,其后又凭借心灵手巧的天赋,成为金牌按摩师。然而,好手艺并不能改变她弱者的地位。小说暗示她所从事的按摩工作并不“干净”,一如我脸下的床单,上面的线条和污渍像刮瓦后的刀痕,有“雁阵”有“群鱼”,也有“水波与云滚”。这样的感觉无疑携带着对昔日工厂岁月的一种记忆与缅怀。而在按摩时被激起欲望的“我”,却在小青讲述史师傅儿子被弱者反杀的事件后,眼前只剩下了“水波与云滚”。
我们可以再重温一下前文对“水波与云滚”的形容:“轴承轴瓦间丝滑的配合才是刮瓦的最终目的,而水波与云滚的视觉效果背后,恰恰是最为妥帖的配合。”结尾处的“水波与云滚”,也许象征着“我”此刻的顿悟,心灵所抵达的人生化境,也是褪去纷扰与欲望之后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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