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一定要给出个理由……蔡小农眨动眉毛,轻轻地抿了口咖啡,说:很简单哦,我想找个带枪的男人。
邵笛呵呵笑了。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了,他觉得眼前这个梳马尾辫的女孩很有意思,或许还有点傻。
我很可笑吗?蔡小农问。
不、不,邵笛用调侃的语气道:这的确是个很有创意的想法,问题是,我没枪,真没枪!我们港务局有12个军代表,没见谁带枪。枪都锁在保密室的铁柜里。我来港务局当军代表四年了,只搞过两次打靶训练。
是啊。蔡小农表情很夸张的样子。那你们平时干什么?总不会……一天到晚帮人家买船票吧?
邵笛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很恶心。他想做一番堂皇的解释,话一出口就变味了:你还别说,很多找我的人就是买船票。我算过,去年一年替人买船票不下一百张,快成票贩子了!
蔡小农笑了。她就是通过买船票认识了邵笛。六月的最后一天,她爷爷去山东威海和老友聚会,因为是旅游旺季,三等舱的船票很难买。和她一起留校的团委副书记项琨向她献殷勤,说不就一张船票嘛,我一个乡党在港务局当军代表,我写个条子,肯定好使。
事情过后,当项琨得知俩人开始秘密约会,肠子都悔青了。在一次酒会上,项琨借着酒劲对邵笛说:那个蔡小农已经被我盯上大半年了,怎么也没想到让你挖了地沟。邵笛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啥叫挖地沟啊,我是姜太公他爸钓鱼,鱼钩离水面三尺,鱼是蹦出水面咬钩的,有什么办法。邵笛接着说出了他的最新理论:动物和人类都会释放出一种微妙的化学求爱信号,叫做信息素。这种东西靠鼻子是闻不到的,得靠生理机能去接收。对方一旦收到了,就会痴迷发狂,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邵笛这样说,也是想给自己一个解释。眼前这个小他五岁的女孩算不上漂亮,但很柔很媚,让人想到某一类动物比如狐狸。她那双梦幻似的眼睛一搭上他,他就觉得被一张粘腻的网罩死了。俩人的感情迅速升温,等第四次见面,邵笛调皮地试探对方: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我媳妇呢?说完又补上一句:我是认真的。蔡小农绷紧了神经,说是吗?说罢咬住了下嘴唇,一副发狠的样子。邵笛屏息,感觉心在狂跳,仿佛死刑犯面对行刑手的枪口,巨大的惶恐伴随着窒息般的快感,心说完蛋了完蛋了。大约有一分钟吧,蔡小农轻启朱唇,说:等我过了今年的二十三大寿,如果那时你不改变主意,我就嫁给你。邵笛有种被子弹击中的感觉,晕乎乎的,说:我没想到,我不是大款,连小款都不是,只是个当兵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于是我们的女主人公说了本文开头的那句话——我想找个带枪的男人。
这是个有雾的傍晚。隔着宽大的落地窗,可见市政府广场上那尊手持卡宾枪的苏军士兵雕像。雕像下面,一个红衣少女在玩脚踏车,突然惊飞了一群在地上觅食的鸽子。蔡小农告诉邵笛,她小时候经常来广场踢毽子。她总觉得那个不知疲倦的士兵应该有个名字,可问过很多大人,大人都说不上,这让她很遗憾。她还说,市政府刚做了个决定,要把苏军士兵雕像连同纪念碑一起迁到城外。邵笛恩了一声,说这是个愚蠢的决定。蔡小农附和道:是的,不光愚蠢,还浅薄。这个美丽的黄昏,在咖啡和爱情的滋润下,他们就这样芜杂而散漫的谈下去,天上地下,中国外国,感觉是那样的美妙,就像一滴墨在宣纸上漫漫洇开。
就在这时,一个不知趣的男人闯进邵笛的手机。
我是韩桑林,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
在市府广场的红磨房,一个喝咖啡的地方。
和谁?不会是女朋友吧?我好像问过你,你还没有女朋友。
是的,直到昨天——不——一个小时以前还没有。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听着,我不管你干什么,也不管你和谁在一起,二十分钟内,你要赶回海港大楼。
邵笛有点犯难。主任,事很急吗?今天是周末,本人已经连续三个周末没有休息了……
哪来这么多废话?我不是和你商量,是命令。话毕吧嗒一声,电话扣死了。
邵笛怔了一下,站起,抓起桌上的军帽。对着玻璃窗,他将帽檐稍稍压低,再偏成15度角。这个角度有损端正,却带来了野性的美感,至少在邵笛看来是这样的。不好意思,邵笛说: 我的上司让我马上赶回去。他用英语骂了句脏话。
好啊,你敢骂你们长官,我给你告密。
邵笛用手指刮了下蔡小农的鼻子,就势揽住她的软肩。走吧,先送你回家,我还有话问你呢,比如我未来的老丈母娘。
2
海港路58号是一座用花岗石堆起的庞然大物。同周围华丽的现代建筑相比,它更像个破落的贵族,虽呈败像,却尽力保持着骨子里的那份优雅。这可以从某些细节上表现出来,比如危乎高哉的门柱,用整块巨石雕出的雨搭,还有高耸在楼顶的报时钟,每逢整点就瓮瓮地响起,犹如质地优良的男中音。
周末,又是夜晚,大楼里空荡荡没有一丝声息。邵笛一步三阶爬上五楼,沿着H字型走廊来到向南的一角,那是专为军代表辟出的一块领地,有大小六间办公室。
会议室的灯亮着,门口立着一个持枪的哨兵,居然带着白手套,这就有点做秀的意思。邵笛意识到一定是哪个首长来了,可那又怎么样啊。大连是北方夏季的旅游胜地,常有疗养的首长在酒足饭饱之后,来这打个站,之后由他们的孩子、家属或者秘书提出这个那个要求,无非是出个导游派个车啦,联系个去海岛的游船啦,诸如此类。这些首长通常是在职务最后的任期里出来旅游的,邵笛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样的事多了,他对海港军代表的角色产生了怀疑。是的,他讨厌大连的夏天,夏天的海港军代表处成了旅游的驿站。
邵笛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悄悄落座,问旁边一个秃顶中校:谁来了?秃顶中校小声道:罗疯子。见邵笛犯迷糊,他表示遗憾:连罗疯子都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进步了?
有人咳了一声。圆桌对面,韩桑林嚯地站起,迎去门前:首长好。
来人唔了一声,迅疾扫了一眼会场,坐到给他预留的位置。
从山东看地形回来,路过大连,睡不着,来给大家开个会。说完这句,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在稀疏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梳起来。这个招牌式的动作让邵笛眼熟,他曾在军区的一次电视会议上见过这位二星中将。哦,原来罗疯子就是他,军区老资格副司令罗大礼。
罗大礼梳到第五下时开口了:不瞒大伙,我最近心情不大好。前列腺上长了个瘤子,医生初步诊断是恶性的,让我住院手术。我担心,真要挨一刀,把男人那些东西都拿掉,就算不死也废了。我外祖父是湖北乡下劁猪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罗大礼轻声慢语,淡淡地,就像讲衣服上的一件纽扣。
会议室的空气陡然变得紧张。韩桑林躬着身子,将水杯往罗大礼身边挪了挪。他用这个动作表达对副司令的关切。
罗大礼提高了声调:我想说什么呢?作为渡海登陆作战演习的总指挥,我决定把这次演习——代号是周末晚餐——提前到下个月的2号。明天上午,军区作战部会正式通知你们。现在,请大家和我对表——罗大礼一扬手腕:现在是7月20号22点零7分。
众人纷纷摘表,有的掏出手机。
我的表可能快一分,但要以我的时间为准。从明天开始,你们的一切准备工作要进入倒计时。平时你们一堆牢骚怪话,说铁路军代表老大,你们是三孙子,这回轮到你们唱主角,我倒 想看看,你们有多少尿水子?
罗大礼顿住,喝了口水。食指均匀有力地敲打着案板,语调随之下滑,变得低沉。这次无底案检验性演习,很可那是我指挥的最后一次演习。我是69年的兵,当兵就上珍宝岛,立过三等功。有人说,军区常委中,我是唯一参加过战争的。扯蛋!我那年十七岁,连长扒我裤子,说我毛还没长全,到炊事班做饭吧。我是做饭立的三等功。后来我当排长当连长当团长,从那时开始就指挥演习,从过去几十人几百人,到现在几万人。我满以为有生之年能让我赶上一场战争,现在看,这很可能是个奢望。身为将军,一辈子没打过仗,我这个将军是注了水的,想想,我都脸红。但这不是我的错,也叫生不逢时吧。我只能用演习给我的军人生涯画上句号。至于画得圆不圆,我,罗大礼,只能拜托诸位了。
说到这里,罗大礼起身,表示会议结束了。众人跟着起立,簇拥着中将走去屋外。
韩桑林极尽小心地说:首长,都这个时候了,吃点夜宵再走吧?
罗大礼似乎没听见,目光落在托架上的一艘老式的战列舰上。那是一艘浇铸的模型,舰身上涂着一串俄文字母。罗大礼学过三年俄文,脱口而出:尼斯克瓦号……从哪搞来的?
韩桑林说:苏联红军留下的。
罗大礼似乎很感兴趣,哈下身子问这问那。韩桑林于是说出了一幕往事:1955年夏日的一天傍晚,一支刚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五人小组奉命前来大连港,就军事航务问题和苏军码头司令季日耶夫上校交接。后者是二战下来的海军军官,戴一副夹鼻眼镜,谈判中十分傲慢,一口气提出十几个有关航务的问题,之后奚落道:你们会把事情搞糟的,我不否认你们是远东战场的英雄,但这件事你们做不好。除非有一天你们成为航务专家。
这五个人日后被任命为北方战区第一代航务军代表。
罗大礼沉吟了一会,说:这个苏军上校只说对了一半,知道另一半是什么吗?
没人回答,大家都很知趣。首长类似的提问,通常都是自问自答。邵笛倒是想回答,但他知道,这种场合论不到他回答。
即使你是个航务专家,但你不是个优秀的军人,照样当不好军代表。罗大礼扔下这句话,走了。韩桑林把首长送出楼口,又一次对陪同首长的武秘书说:我在对面酒店包了一桌,让首长吃了夜宵再走吧?罗大礼甩了一句:你小韩子少来,我不缺吃。说罢一脚登车。
韩桑林趋前一步,说:……是这样,军区文工团那帮女孩子来大连海岛部队慰问演出,我连她们一遭请了。首长您呢,只当是看望基层官兵。罗大礼眯细眼睛瞄了韩桑林一眼,说你呀你呀,你用瞎了,我看你是个管理局局长的料。韩桑林一时莫辩首长的意思,以立正的姿势站在车外,后来见武秘书也登车,他忙敬礼。
车子在广场上划了条弧线,消失在夜色里。
韩桑林这才把帽檐上的手取下来,回到楼里。
都别走,我有几句话要说。他把人重新拢起来,把各个口的工作滤了一遍,完事说:这次演习,你们都小心着点,我在军交部呆了五年,就这个罗副司令不好伺候,脸还酸,说翻脸就翻脸。你们哪个要是犯在他手里,就死定了。邵笛心里梗了一下。他对罗副司令了解不多,倒是知道眼前这个韩主任,一旦想收拾谁,下手狠着呢。
3
邵笛急懵了眼。按演练计划,必须征用五条可以装载火炮的大型甲板驳船。可是找遍了大连港,只找到了四条,余下的一条愣是找不到了。这天傍晚,他在海港附近遇到了正在溜湾的退休干部老张平。老张平说:你个小年轻的,怎么一天到晚揪揪着眉?邵笛就把心事说了,老张平说:驳船吃水浅,还不如找吨位大一点的货船。邵笛有点不托底,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行就行吗?老张平不悦,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知道我谁吗?早年炮打金门,我是炮连一排长,船载火炮是我的发明,拿过二等功呢,戚!
见老张平如此说,邵笛忙把他拽进路边一家小饭馆,胡乱点了一桌酒菜,说:我今天是遇见真佛了,您老人家不吝赐教。老张平拿捏着,说这顿饭算谁的?韩桑林掏钱还是你掏钱?邵笛说:当然是我啦,算我孝敬您老人家。老张平恩了一声,说:要是韩桑林请我,我还真就不买帐。接下来,邵笛一气敬了三杯酒,一口一个老前辈。老张平的脸被酒精滋润的通红,皱褶也开了,很受用的样子。他让服务员拿来纸笔,画了个梯形在上面。
知道这叫什么吗?
邵笛是工科大学生,猜出个大概,但不说,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老张平说:火炮上船,最难的是解决后坐力问题。你把这个东西垫在火炮的助锄下面,后面再焊个挡板,齐活!这么说吧,别看你工科毕业,就这么个简单的物件,你没个七八天琢磨不出来。邵笛心里一阵欣喜,说还有个加固问题,要是遇上七八级风,船一颠簸,火炮非动不可。老张平说:你小子还算有心,我再教你一招——紧锁器。邵笛忙递上笔,老张平在上面又勾了一个类似绞索的图形。老张平说,有这两个玩意,姓韩的那个王八蛋,想不给你立功都不行。
邵笛就有些奇怪,说韩主任怎么把你得罪了?老张平喷着酒气说:我退休那年,跟他请假去福建看我一个老战友,他用鼻子哼我,说不就是想花公款游游山逛逛景吗,你一个老同志,跟我扯什么里根楞(东北俚语)。我一赌气,心想,我不花你钱还不行嘛。
这么一说,老张平眼睛就潮了,说我今年还得去一次,给他立个碑。邵笛问什么人,让你这么上心?老张平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仰脖倒进肚子,说:我的老排长,广西钦洲人。知道金门海战吗?他就死在那次海战。本来没他的事,上面给假让他回家结婚,人走到半路,见大部队往前开,他又搭车回来了。说当回兵,我连个牌牌(军功章)都没混上,回去见老乡没面子。就这样,他揣着老婆照片上船了……他带一个尖刀班打穿插,被国民党一个营包围了。仗打的惨啊,打到最后,就剩他一个,他不想被敌人活捉,把鞋脱了,把长枪枪管含在嘴里,用脚丫子扣扳机,死前喊他女人的名字,说咱俩下辈子吧,咣,白花花的脑浆子流了一地……
沉默。
邵笛举杯说:喝酒喝酒。
老张平一声叹息,道:人老了,爱想从前的事。知道吗,我那老排长埋的是衣冠坟,插个木牌牌,名字都被雨水冲没了,寒碜啊!我回来睡不着,想,在我临死前,怎么着也得给他立块碑,刻个碑文在后面,让后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老张平喝醉了,邵笛开车送他回家。在家门口的缓步平台上,邵笛嘱他悠着点,毕竟奔七十的人了。他居然瞪起了眼睛,指着邵笛骂道:小崽子,告诉你,老兵是不会死的,老兵……只能……哎,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老兵只能慢慢凋零。美国人麦克阿瑟说的。
是的,慢慢凋零。老张平结巴着复述:麦克阿瑟这小子牛逼啊,能想出这样的好话。
邵笛很感动。这句话是前年老张平得病住院时,邵笛在床头对他讲的,他居然记住了。
回海港的路上,邵笛接到蔡小农电话,说前天说好了的,周五陪我去听海。邵笛一脑袋心事,说改天吧,我今晚还要找船,还要画图纸。蔡小农说你这人真臭!早干啥啦?我把今晚的 同学聚会都推了。邵笛见对方真动气了,便一个急转弯,直奔老虎滩。
无论如何,这称得上诗意的夜晚。邵笛和蔡小农坐在峭拔的石崖上,头上是深邃的缀着星光的穷庐,眼前是一无遮拦的大海。从很远的地方,大海深处,海水抖动着发力,于是就有声浪迭起。那声响一直处在低音域,在天地间低回环绕,细听,又近似于无。很快地,那声响升高,再升高。近海海面上叠起细密的涌浪,一路翻滚着朝岸边扑来,终至堆成一个高耸的浪头,以千均之力拍击石崖。那一刻,犹如天崩地裂,世界上所有带口地东西都嗫嚅着缄口了。
一群海鸟惊骇地飞出巢穴。
世界于瞬间复归沉寂。
此时的蔡小农已软瘫在邵笛的怀抱里。她用无名指刮邵笛颌下的胡茬,问:上尉,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我还没想。说这话时,邵笛的眼睛一直盯在海面上。在前方一海里的地方,一个庞然大物正缓缓地驶向锚地。
着急了?
蔡小农将身子稍稍移开,坐到离邵笛半尺远的地方。我才不急呢。
不是我问,是你未来的岳母大人让我问。我妈说你都二十八了……
邵笛唔了一声,说我现在还住单身宿舍,狗窝似的,怎么娶你?等我当了副处长,就可以拿到一百多平的集资房,那也叫个体面。邵笛的眼睛在夜幕中闪闪发亮。他的一条腿支起,身体前倾,那姿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躁动不安的狼狗。蔡小农不悦,想,这人怎么回事?就不能安稳地说会话吗?
海面上空升起了三束探照灯灯光,成扇面一格一格地摆动。近海一座凸起的小岛上也亮起了航标灯。大把的光斑鬼魅一般游走海面,这让混沌的世界裸现出具像。一条汽艇贴着海面飞鱼般划过;一个渔人哼着小曲,将木船摆进海带养殖区;一只鱼鹰簌地扎进海水,而后志满意得地升空。蔡小农惊诧声声,或嗲或嗔,邵笛都不理她,抑或没听见。他站起来,挺立在自己的影子上,凝神向海。许久,他朝海面一撅下巴,没头没脑地地说了句:兰峰号!又说:没错,就是它了。
你说的什么呀?
我得赶回去!
不由分说,邵笛抓起蔡小农走下石崖。在石道街分手时,邵笛看出对方不大高兴,没话找话地说:你这条裙子很漂亮。蔡小农没反应,扭头就走。她为这个美丽的夏天买了三条裙子,用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薪水,现在看来,这个举动多少显得愚蠢。
4
邵笛坐快艇赶到锚地,很快找到了兰峰号。他绕兰峰号跑了一圈,用挑剔的眼光一遍遍打量它。这艘瑞典产的七千吨货船正值壮年,看上去丝毫没有衰败迹象。它的主人阿福五年前不顾家人反对,倾全部家产从挪威一个船王手里买下了这条船。在海上运输业呈世界性萧条的2000年,这几同一场赌博。阿福跟人这样宣示:我要么死在这条船上,要么成为中国未来的船王。
邵笛用扩音喇叭朝船上喊话,一个水手认识邵笛,说老板下船找乐去了。邵笛于是回到岸上,换了便装,一个人去了海港附近的斯大林路。早年那里有个海员俱乐部,是公家办的,开放搞活以后,一些人瞅准了海员的钱袋,在这一带居民区开了个酒巴。每当入夜,幽暗的巷子里笙歌一派,更兼燕语呢喃。邵笛像私家侦探一样,一连窜了几个酒巴,连阿福的影都不见。他才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六七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人淹没其中,几同一粒灰尘。
海港大楼的报时钟嗡嗡地响了十二下,子时一过,就是19日了。按演习计划,此刻在黑嘴子军用码头,数十辆火炮辎重正在卸船。那是演习主战部队H师的全部家当。早上八点一刻,他和韩桑林必须准时出现在H师临时设在郊区的指挥所,向对方报告火炮上船的每一个技术细节,其中包括租用船只的各项技术参数。这意味着天亮之前,他必须拿下阿福,把租用“兰峰号”的合同签下来,不然麻烦大了。
邵笛拎着空瘪的肚子来到海港桥头,凭拦南望,密缀的灯火一直堆到天穹,只有建在山上的城市才有这种至美的幻境。置身在如此的背景下,邵笛没有一点闲情,心里骂:这个操鸟语的福建人死到哪去了?他脱了一只皮鞋,高高抛起,落地时,鞋尖指向北面。小时候,村里谁家丢了牲口,算命先生就是用这种办法指点迷津的。他朝北看,此刻正有一列火车轰隆开来,像飓风一般穿过桥洞。他有某种不祥之感:阿福一屁股债,不会寻死吧?他用手机呼叫海港值班室。
刘师傅,你想办法帮我联系一下兰峰号船主,我有急事。
你说阿福吗?操,这小子鬼魂似的,他找你时,一找一个准,等你找他,影都没有。
拜托,我以军代表的名义。天亮之前我必须见到他,不然我就得跳楼。
五分钟后,刘师傅回话了,语气很神秘:廖婷你认识吗?
工会那个新来的大学生?
是的,咱海港大楼的首席美女。记一下,七七街维也纳花园56号,你去那碰碰运气吧。
她和阿福什么关系?
这不是军代表管的事,连我们纪检部门都不管。记住喽,千万别说我说的。
十五分钟后,邵笛出现在维也纳花园56号别墅门口。他按了门铃,半天没人应,再按,门开了,露出廖婷半张粉腮,睡眼惺忪的。
你找谁?这位从艺校刚分到海港工会的女吉他手没认出他。
阿福在你这吗?我有急事。
廖婷犹疑了一下,阿福谁呀?你这人神经!
廖婷砰地把门关了。
邵笛从廖婷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使劲擂门。阿福,听出我是谁吗?你出来,我有急事!又隔了一会,门开了,这回是穿着睡袍的阿福。
是邵哥呀,进来吧大军官。
阿福求邵笛办过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双方彼此印像不赖。落座后,阿福脸上还残留着惊讶。神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邵笛想起刘师傅的嘱咐,故做一脸神秘,说:我在部队干过侦察兵,别说你,只要我想,本。拉登我也找得到。阿福吐吐舌头,朝廖婷一歪下巴。廖婷知趣地上楼了。我就这点乐,你知道就行了,别给我扬出去。人家将来还嫁人呢。邵笛说:你这人还没坏透,知道替人着想。心里说:又不是我娶她,你把她睡烂了关我屁事!我只关心你那条船。不过,眼前这一幕还是让邵笛感到惊讶:人间藏着多少密事啊!
阿福小邵笛两个月,福建那边刚娶的老婆,崽都怀上了,这边又包了一个。又据传闻,阿福对幸福生活的理想之一是,在世界的各大港口城市,都能找到自己的家,所谓“四海为家”。这让邵笛凭添几多感慨。作为同龄男人,人家的“老婆”遍天下,他甚至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到呢。不过,此刻他无暇多想。他知道自己吃哪碗饭的。他慢幽幽地喝了几口咖啡,盘算如何游说这个鬼精的阿福,让他乖乖地签合同。毕竟不比从前了,从前,军代表多和国营企业的头头们打交道,大家都坐在“国家”这条船上,办起事来很爽快。现在不行,军代表们更多的是面对私营老板,得哈下腰来磨嘴皮子,对方倘若不买帐,啥招没有。邵笛从二次大战盟军诺曼底登陆谈起,说为了赢得那场战争,英军动员了国家所有的商船。接下来又说小布什说陈水扁,最后才把话题转到“兰峰号”。问船体多长,能跑几节,吃水多深,最多载重是多少。阿福有点毛,眼睛迷成一条缝,说你什么意思啊?
听着,我想征用你的“兰峰号”。
阿福一个高蹦起,问:打台湾吗?
邵笛稳住不应,做神秘状。他想知道这个长着扁平鼻子的福建人,心里除了女人、钱,是否还装着别的。
要是打台湾,船你拿去。阿福一摆手,好像抛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物件。我只有一个条件,把我也带上。
你?赚钱,你行。打仗,你是废物。你船长都是雇的。
我会烧饭,烧饭也得个人吧。阿福的表情近乎哀求。
船会打得稀巴烂。
就算把我打得稀巴烂也值。
邵笛心里一阵热,想,这个阿福还真让人刮目呢。他开口了:打台湾不是我说了算。北京已经向全世界承诺了,只要台湾不闹独立,我们不会动真格的。但是我们得往最坏处准备,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征用你这条船,是搞演习训练。
阿福像瘪了的气球,回到自己的沙发上,半天才吭哧了一句:这就两说了。我好像跟你说过,为买这条船,我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全家人都指望它呢。怎么跟你说呢……阿福用牙签剔牙,嘴里嘟囔着:就好比吧,我,一个农民,啥都没有,就养了一只母鸡,我恨不得每天从鸡屁股里扣出蛋来。
邵笛不耐烦:我们不白用的,按天给你租钱。
阿福白了邵笛一眼:你能给多少?
标准是上面给的,每天不能超过三千。
阿福笑了,说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啊。我刚签了一个单,大后天拉六十集装箱去西班牙,再加上配货,一个单程下来就十几万。这还不算,我真毁了约,还要另外承担一笔补偿费。你自己算吧。
邵笛没话了。站在阿福的立场上,他觉得阿福没错。偏在这时,海港大楼的报时钟又响了,时间已是午夜一点。邵笛觉得嗓子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火烧火了。他知道坏了,每逢急火攻心,他嗓子准发炎,接下来就发低烧。他稳住神,说我是代表海港军代表处和你谈,连军代表面子你都不给吗?港务局研究重大事项,我们军代表可是有一票的。
阿福嘻笑道:别吓唬我,港务局十三个处室,能管着我的,只有四个,还有两个刮边。不打仗,你军代表是张烂牌。阿福打了个哈欠,起身送客。
如此尴尬的气氛下,邵笛只能告辞了。在别墅前的台阶上,他甩出最后一句:阿福,你让我失望了。从前我这么看你——邵笛仰起下巴。现在呢,我这样看你——邵笛俯视,又给了一句:凭你的精明,你可以成为钱串子,可你永远当不了中国的船王。
阿福这下受刺激了,浑身不自在,一把抓住邵笛的手,说邵哥,你把话讲完。
听说过奥纳西斯吗?
阿福摇头。
包玉刚应该知道吧?
我很崇拜的一个人。
这两个人都是世界级船王,有时间读读他们的传记吧。能称王者,必有王者风范。朝鲜战争时,包玉刚刚起家,只有三条破船,比你现在强不了哪去。看看人家,花一大笔钱给我们买 军火,又帮我们运到朝鲜,这才叫牛逼的主。
阿福在台阶上愣了半晌,一跺脚,说:得,从现在起,兰峰号归你调遣。
哦,这才是我心目中的阿福。邵笛赞道。他怕对方反悔,又紧逼一句:空口无凭,我们签个合同吧。
阿福越发豪爽起来:又赚不了你几个钱,不必了,我阿福吐唾沫就是钉,就当我这单生意赔了。
5
三天后一个黎明,夏家河静谧的海面上出现了十二艘军舰和五艘全副武装的商船,成品字形排列。当邵笛指挥战士,将最后一门加榴炮固定好之后,他躺在甲板上,软瘫成一张饼。这样躺了一会,只觉得浑身上下,凡是带眼的地方,都丝丝地冒热气。他喊来H师军医,测体温37度5,还好。吞了三片利君沙,他扑棱站起,命令H师一个黑胖的少校副团长,把4000吨钢坯子分别压进商船的舱里。对方阴着脸看他,不动地方。意思是,装什么呀,一杠三也敢对我下命令?邵笛有点火,说你立正听着,我是海港军代处邵笛,在装船上我是专家,你们师长也得听我的。
是!对方恶狠地回答。不过你要讲清楚,这些钢坯子干什么用?
这涉及到平衡力学,几句话说不明白。邵笛一副懒得废话的表情,把一张图纸给了对方,说:按我上面的要求作业,摆错地方不行,多摆少摆也不行。
黑胖的副团长怏怏走了。
邵笛伸了个懒腰,原地蹦了几下,而后搭乘一艘快艇去了岸上。时间尚不到六点,在紧张忙碌了一昼夜之后,总算提前一小时完成了任务。邵笛有种近乎崩溃的感觉,觉得身体像一面烂墙,在一节一节地塌下去。他硬撑着,想,演习汇报会结束之后,也许可以就香肠喝上一瓶啤酒,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迷一觉。如此想来,他竟舒畅地放了两个响屁。开快艇的是军代处的参谋,打趣道:听口音,先生不像是本地人。
太阳矜持地露脸了,天地间一派暖意。浓雾没有立刻散去,只是矮了身子,匍匐在地面上浮游。每走十几米,总能看见一个持枪的哨兵,和他们站在一线的还有临时竖起的“军事禁区”标示牌,上面居然画上了骷髅。邵笛生理受到强烈的暗示,禁不住想尿尿。他想,2006年7月3日来这里的观光者一定十分沮丧。
这个不大的傍海小镇叫夏家河,去城二十七公里。弧形的海岸线在这里突兀地抖出一个弯,状如兽尾,当地人称黄龙尾。黄龙尾面积二十八公顷,只生草,不长树。南侧凹地在夏秋之季常有大雾淤塞,将岛的半张脸隐去,民间据此又叫它隐身岛。民国十一年夏天的一个早上,这里爬上千万只大小海龟,三日内纷纷爆壳而死,当地人以为是凶像,从此很少有人涉足这里。如此又过了很多年,这里开进了解放军一支考察队,为首的将军用手一划拉,说:凶险之地,正可训虎狼之师。好啊!给市里头头们写个报告,这块废地我要了,当靶场。
邵笛来到一顶帐篷前,见参演的各路领军人物陆续都到了。一位海军上校拍了拍H师副师长的肩膀,打着响鼻说:你们寒碜我们呐,要是民船也能打仗,还要我们海军干什么?此话引发一场激辩,军官们全没了平日的斯文,狗一样的撕咬起来。因为陆军人多,那位海军上校被呛得不行,歹毒地扔出一句:现在不是上甘岭时代,陆军好像还有一件事可做:仗打赢了,搞阅兵庆典时,你们陆军可以踢个正步什么的。将要平息的激战于是又掀波澜。一位年轻的陆军中校举例伊拉克战争,表明陆军不死,收拾战争残局的最终还是陆军。
邵笛没有搅和进去,默默地在一边看热闹。他当然有自己的观点,只是,他觉得自己位阶太低,又是上不了正册的军代表。在主战部队眼里,军代表不过是准军人或者是二流军人,就像城里人看那些穿警服的巡防人员。激辩正酣时,他溜达到帐篷西侧,一帮战士正在土坡上搭建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物。缘木做架,陈年的秫秸覆顶,用料不很讲究,却是一副轩昂的官家气派。最为惹眼的是通向台子的石子路,一看就知是从海边的卵石中精选的,一般大小,而且带颜色。邵笛问现场指挥的连长:搭这鸟玩意干什么用?连长没好气的说:呆会看戏啦!
看戏?邵笛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恍惚听谁说过一嘴,市里要派一个剧团来此慰问演出,可那是演习结束的事啊。
演习不就是演戏吗!
邵笛哦了一声,心里不大自在。再看那个台子,就不大顺眼。他问连长是哪个部队的,连长说是大连军分区的警卫连,临时抽调来搞保障的。说到这,连长变了副神情:来时给我的任务,就是站岗放哨,外围警戒。昨晚一个鸡巴什么海港军代表主任,通知我连夜搭台子,限定在八个小时,把我的兵都累吐了……连长突然把话止住。
一辆越野车在台子前嘎然停车。韩桑林从车里跳下来,眯细眼睛打量了一眼台子,好半天才呃了一声,问邵笛:你看怎么样?
邵笛含糊地说了一句:这个连长很能干的。
就在这时,一个参谋喊:开会了开会了。
几个方桌拼在一起,上面铺上了绿呢军毯。不知哪个有心人还采了一束蓝色的牵牛花摆在桌上,这多少稀释了会议的紧张气氛。罗大礼差一分不到八点进帐,落座便说:咱们开板就唱,每人发言不要超过十五分钟,哪个先说啊?他四下巡扫一眼,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牛角梳,去头上梳一下,又梳一下,慢缓的节拍里透出威严。
邵笛坐在角落里,混迹于参谋干事中。发言是主官的事,他是来听会的。他的视线透过人墙,伫足在罗大礼身上。发现只隔了三天,这位湖北佬消瘦了许多,连腮都塌下去了。一想到他身上那个恶性的瘤子,邵笛就激动不安。这个手中握有百万兵的男子是怎么想的?他挺得住吗?这样想的时候,他不由得暗暗赞叹他那秩序井然、一丝不苟的背发。是的,他毫无根据的认定,只要头发不乱,此人是不会倒下去的。
汇报很快结束,人们的视线齐集在罗大礼身上。罗大礼用五指轻轻磕击桌面,道:情况我都听说了,这几天你们都没睡好觉。演习准备工作做的很细,按理,我应该犒劳你们几句表扬话。可我没这个心情。罗大礼顿了一下,目光徐徐扫过会场。
场子很静,可以听见喘气声。
罗大礼掐了一朵牵牛花,放在鼻下嗅了嗅,问:谁弄来的?
没人回答。一旁的秘书耳语道:是海港韩主任派兵去野地里拔的。罗大礼歪看了韩桑林一眼,说:想起来了,你去过我家是吧?我家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是我亲手栽的。本人讨厌花草,牵牛花是个例外。怪啦,一看到它,我就想起我的童年……
罗大礼表情幽深,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大家忙调整情绪,准备随中将去他的童年游历一番。大人物讲话是随机的,无论讲什么都会有人喝彩。
但罗大礼却陡然拐弯,话题又回到演习。演习方案是我定的,反复了三次。不过我依然认为,这不是个无懈可击的方案。事先我让秘书打了招呼,让你们吹毛求疵,别弄一堆拜年话糊弄我。可听了半天,你们都在拍我的马屁!不好,我不高兴!
一下子静场,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
罗大礼目光伸去角落,呔了一声:你们几个列席的同志也可以发表见解嘛。
邵笛就是这个时候站起来的。他敬了个礼,说:首长,据我了解,H师为了登岛作战,两年前专门组建了一个特战营。我查了二战以来的历史资料,包括盟军诺曼底登陆在内,世界范围内一共有六次成功的登陆作战,一个共同特点是,抢滩战斗异常惨烈。要是占领不了滩头,登陆计划就等于告吹。所以登陆部队一般都把突击队放在第一冲击波。
罗大礼不动声色:举个例子给我听听。
如果我记得不错,诺曼底登陆的前一夜,盟军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向对岸空投了数千名突击队员。大部队登陆的时候,突击队员的冲锋枪已经响了……邵笛没有说下去,他发现上司韩桑林阴骘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
罗大礼半天不言声,表情耐人寻味。你的意思是,H师特战营的使用有问题?
是的,应该是的。邵笛已经没有退路,迎着中将的目光上去。我觉得像现在这样,把特战营混在大部队,这是个不小的遗憾。
你叫什么?作训参谋吗?
我叫邵笛,大连海港的军代表。
罗大礼恩了一声,目光转向大伙:这个明显的破绽让海港一个年轻人挑出来了,我替你们害臊。不过我也向大家说明一下,事先我问过海军方面,就目前情况,他们无法提供小型、快速的运输工具,我罗大礼也只能就米下锅。这个遗憾看来只能写在总结里了……你还想说什么?
邵笛站起报告:首长,有一种民用的气垫船,最近几年才有的,我认为投送小型兵力非常合适。
罗大礼犹疑了几秒钟,说:韩桑林,我给你四天时间,你把大连地区能找到的气垫船都给我找来。
韩桑林下意识立正,说首长,我尽最大努力。
罗大礼看看表,问:大家还有什么?
没人吱声。一位海军大校已经收拾文件包了。耳尖的罗大礼似乎听到了什么,说:邵笛,你刚才说什么?
邵笛表情尴尬:没说什么呀。
罗大礼摔了脸子,道:我喜欢有话直说,有屁直放。有胆你就说嘛。
邵笛红了脸,鼓足勇气说:我搞不懂,部队每次演习,为什么一定给首长搭个观礼台?我在俄国伏龙芝军事学院进修过四个月,参加过三次大的军事演习,有一次俄军参谋长都来了,也就是一人发个马扎,顶多加一瓶矿泉水。
罗大礼一脸阴翳,不语。没人知道将军此刻在想什么。不过邵笛的这番话,却让将军无法离席。一时间,在场的军官都把怨责的目光聚在邵笛身上。邵笛涨红了脸,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这时韩桑林走到罗大礼身边,俯身嘟囔了几句,罗大礼沉声道:别跟我解释,传我的话,把那个台子拆了,散会!
军官们纷纷离席。
邵笛没走,他被韩桑林的目光钉在帐篷里。
韩桑林开口就是一句:看把你能的!知不知道自己吃几碗饭?让你来就是出个耳朵,连我发言都打颤颤,谁认识你呀?你还真以为军代表代表军队?还把俄军参谋长搬出来了,干吗不说说普京?你当罗副司令是土包子吗?告诉你,他是哈军工的高才生,出访过十几个国家,去年在美国西点军校演讲,把美国人都震了。我再告诉你,罗副司令现在每天都在输液,按医生的说法,他应该躺在担架上指挥这场演习。大热天,你让他,还有应邀来的十几个外国驻华武官,顶着太阳看演习?你呀,就是欠收拾!
我错了。邵笛闷声说了一句。
韩桑林并没消气,指着邵笛鼻子说:演习计划是军区定的,我们不过是一敲边鼓、跑龙套的,你他妈乱建议,这回好了,让我们找气垫船。我连气垫船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去哪找?你以为跟老百姓办事那么容易?!就算船找到了,谁给租钱?罗疯子的脾气我知道,他下命令容易,回头你找他批钱试试?
邵笛不吭气。他在想,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手机铃响,邵笛打开屏幕,见是蔡小农发来的短信:三天没你的信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等韩桑林气撒完了,他问:主任,今晚要是没事,我想回市里一趟,带两套换洗的衣服。他心里想的是,今晚无论如何要和蔡小农见一面。他知道蔡小农和他的关系远没有夯实,何况蔡小农的一侧还有垂涎的项昆。韩桑林耷拉着眼皮说:鬼话。是不是想会女朋友?邵笛默声,等于承认。他同时承认同行的说法:韩桑林长了张粗糙的脸,其实心细如丝。
你心够了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泡妞。
不是泡妞,邵笛更正说:我打算娶这个人当老婆。
除非死爹死娘,不然的话,你哪都别想去。韩桑林把嘴探进烟盒,用牙叼出一支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在烟雾中,邵笛看到了一张乖戾的脸。
明天试炮,你必须在现场。完事后我配你一台专车,给我找气垫船去。罗疯子给我四天时间,我呢,给你三天。从现在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你要随时把情况报给我。
邵笛傻了,问:去哪找气垫船?
问谁呢?那是你的事。就像我不能问罗副司令一样,你也不要问我。韩桑林把没抽完烟蒂扔在地上,用鞋狠狠地一踩。听着啊,在节骨眼上,罗疯子灭谁从来不眨眼的。找不来气垫船,他怎么收拾我,我就怎么收拾你。韩桑林说完出了帐篷。
邵笛冲着帐篷窗口伸起胳臂,伸开拇指和食指做枪状,朝韩桑林背影瞄了又瞄,憋足气,嘴里发出砰地一声。在幻觉中,韩桑林趔趄倒地,好像还挣扎了一下。接下来他想,晚上是不是去附近小镇的饭馆饱食一顿涮牛肚。据说那家饭馆的老板娘来自大连一家戏校,从前唱过青衣,说话像唱歌一样。
6
随着一声发喊,架在“兰峰号”前后甲板上的七门榴弹炮一齐怒射,一时满天巨大的飞蝗,天空立时暗了下来。可怜那对面的嶙峋瘦岛,适才还是一副神气的样子,炮弹一落上去,立时没了脾气,忍隐着,在那里苦捱苦撑。狼烟、石雨、流窜的飞火、还有足以淹没一切的爆炸声浪,这一切让天地间粹然改观。
和其他船员不一样,阿福没有躲进舱里。他依着后甲板的栏杆,把全部的想像力都投入到这场假想的战争。亢奋是没得说,他骨子里的破坏欲也得到极大的满足。炸吧,把这个世界炸得稀巴烂才好呢。这几年,他跑船去过地球很多地方,见得越多,对这个世界越不满意。他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觉得对付邪恶,暴力远比讲道理管用。
老鬼从船舱里大吵小叫地跑出来,说不好了阿福,前舱玻璃震坏了一块,顶灯也掉了。阿福翻了下眼皮,说不是没死人吗?老鬼说人倒没死,就是吓傻了,都跑去厕所尿尿。又说:阿建魔障了,非说咱们去打台湾,一会笑一会哭……
哭个逑?
老鬼把一张纸条给了阿福,上面写着地址:台北孝感路49号,孔颖。阿福问:这个孔颖是谁?老鬼说:他从前的女朋友,让一个台湾老板拐到那边去了。阿建让你跟解放军求求情,打下台湾后,千万别为难这个孔颖,她人挺好的。阿福把纸条揉成团,扔进海里。你回去告诉弟兄,从现在起,都把腰板给我直起来,别让当兵的看扁了我们。要是哪个尿裤子,我扣他一年的奖金。
老鬼应了一句,一溜烟跑进舱。
炮声停了,岛上有人用旗语报靶:75发炮弹,74发命中靶标。黑胖的副团长兴奋无比,一拳击倒了身边的上尉,骂了一声:操,成了!上尉爬起,摘下头上的作战帽,嗖地抛向天空。帽子打了个旋,落到海面上。又有几个战士撒欢地叫着,将帽子抛向大海。上尉见状不妙,怯怯地看了一眼副团长。对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指示上尉:等会给军需股长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给你们连补发六顶帽子——不,七顶。胖团长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擦一把脸上的汗,呀地一声,使劲抛向大海。
一旁的阿福情绪受到感染,乐滋滋地给战士们散烟,说今天开眼了,眼见崖头上一块大石头,一炮就给轰天上去了。上尉一撇嘴,说你这是夸我吗?石头算个屁呀,我这是国内刚出炉的无敌穿甲弹。美国卖给台湾的H7型战车,钢板这么厚,上尉用手比划了一下,说我一炮上去,哗,就跟撕纸片子一样。
试炮时,邵笛在舱里。他一口气打出二十几个电话,嘴都吐沫子了,竟没得到气垫船一丝讯息。他近乎绝望,使劲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想,韩桑林或许是对的,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臭的建议。他拨通蔡小农的手机,说:蔡大小姐,在找到气垫船之前,我们恐怕见不了面了。蔡小农怏怏道:我大后天的生日晚会你不至于缺席吧?邵笛决绝道:不好说,这要取决于三十六小时内能不能发生奇迹。蔡小农问了情况,说一网捞尽天下,你到网上搜一下嘛。
邵笛将信将疑,借了阿福的笔记本电脑钻进互联网。一分钟后,他辗转来到一家“气垫船俱乐部”。这的人气不很旺,很多人来了只是匆匆一瞥,立即走人。他把自己的名字挂在上面,耐心地蹲了半个小时,竟然从跟贴里得到一则讯息:大连庄河县一位叫王嵬的农民,想发财想疯了,新近买了一艘气垫船。我的天,总算让我逮着了一个!邵笛当即下船,收拾行装,驾车直奔庄河。
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公路上挤满了各种车辆。邵笛拉响车上的警笛,车子跟一头疯牛似的,一路撒丫子狂奔。在周水子路口超车时,一个大货司机朝他啐一口,大声骂:当兵的,你找死啊!邵笛装没听见,心里不停地哼着:气垫船啊气垫船……
7
从大连经庄河到丹东,沿海一线的码头、浅滩、锚地,战时都属于海港军代处的军事管制区。此刻的邵笛,仿佛行走在自己的权利领地,心理优势还是有一点的。虽然他知道,老百姓平时在乎的是当地的政府,根本不会把军代表当盘菜。为了壮自己的声威,他用两包软中华做代价,拉庄河一家派出所的裴所长一起去了王嵬家。
这个王嵬是个鬼子六,挺难缠的。路上,裴所长这样跟他介绍。
要不我怎么拉你来呢!你是他的父母官啊。
邵笛给裴所长带高帽,又悲怆的表示:这次演习在军委那都挂了号的,船租不下来,我这个军代表不用当了。裴所长同情地看看他,感叹说:干哪行都不容易。
王嵬家在小镇郊区,很惹眼的一栋小楼。四面砌有高墙,涂着黑漆的两扇铁门紧锁着。门一敲,里面就响起凌厉的狗叫。一个细眉细眼的女人开门,冷着脸问:找王嵬吗?不在家。裴所长问去哪了,女人不耐烦地说: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说罢砰地把门关死。裴所长小声对邵笛说:看见没?我也不好使。王嵬这几天躲债呢,谁都不见。邵笛再问,裴所长道出究竟:王嵬买船是想开个客运站,拉游客去附近几个岛。但手续拖了半年也批不下来,当初借钱给他的人都觉得不妙,纷纷上门要钱。王嵬把小楼都抵给银行了,哪里有钱还呢,只好四处躲避。裴所长抖了下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机敏的邵笛从对方的眼神中似乎读出了什么,说我就指望你了,你出动警力,就是挖地三尺,天黑之前也要给我找出来。裴所长犹豫,说:出警可不是闹着玩,他又不是犯人。邵笛虎着脸说:我和你们曲县长很熟,让他给你下个令好使吧。这话是撑着说的,邵笛和这位县长大人仅是饭桌上的一面之识,人家说不定早把他忘了。但话顶在这了,邵笛不能露怯。他掏出手机,调出曲县长的手机号。欲打没打时,裴所长已经换了笑脸,说就这么个破事,你就别惊动县长啦。你去派出所等着,我一会就来。
邵笛一支烟还没抽完,裴所长把人带来了。一个精瘦的男子,三十出头,眉间上方长一朵灿烂的白毛,这就显得很不一般。
你们弄船干什么用?来人倒也爽快,坐下就问。
邵笛担心对方狮子大开口,没有表现出急切。是这样——他给了对方一支烟,沉缓地:部队搞演习,我们本来可以调海军的船,但上面的意思,想动员老百姓的船,人民战争是我们的传统嘛。我们就想看看,在现在的条件下,我们老百姓还能不能……
王嵬警觉起来:怎么,想白用我的船?凭啥?你们当兵的脸大?小鬼子不是没打进来吗?这么跟你说吧,我们一家老小的命,都押在这条船上。你不给足价,我都不会去。
邵笛稳住神,说:你听清了,是租船,不白用。还是带我看看船吧。船不对路,白给我都不要。
王嵬送走裴所长,带邵笛到了海边。在一栋废弃的冷藏库前,王嵬击了三下掌,两扇大铁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粗壮的哑巴男人引他们到库中央,在一堆隆起的大物前,他将苫布哗地揭去。借着从屋顶透进的月光,邵笛真切地看到了实物——一艘国产的十六吨侧壁式气垫船。跟他在俄国见过的“鹅”式大型气垫登陆艇相比,她少的是气度,多的是灵巧。王嵬吹嘘说:即使是浅滩、烂泥地,她也能飞起来。邵笛看了说明书,认定它的设计初衷是军用。他心中暗喜,嘴上却不停地挑毛病。
装三十六人太少了,只不过一个加强排。他说。
我怀疑它的抢滩能力。他踹一脚船底的围裙,啐道。
是铝合金的,材质也不怎么样,枪子都能穿透。
王嵬果然有些着急,这毕竟是他的第一单生意,便陪笑说,可以便宜点租你们。他喊出三十元,表示一口价,决无讨价余地。
邵笛心里乐不可支。他心里的价位是一天一百元,对方报出的价位他个人都付得起。但他错了,对方跟着解释:我是按三十六人收的,每人每天三十元,按天跑,从签合同第二天起算。
邵笛沉下脸:你跟当兵也这么黑?
兄弟,我已经便宜你了。王嵬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原来是市里交通局批复的文件,上面核定的票价是单程每张四十元。王嵬很委屈地样子,说:我的专线是白城岛,如果贪点黑,一天可以跑三个来回。你算算吧,我租给你赔大发了。
你这是市里的文件,县里还没发文,你船买下半年了,还不是干闲着。邵笛朝对方的软肋扎了一刀。
王嵬果然火了,说:我操他妈,一个副县长小舅子也跑这个线,怕我抢他生意,在交通局使了坏,我就差给他们磕头了。你看着,他再不批,我就带全家到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去住。容易吗我?为买这条船,我跟耗子似的,一天到晚躲在我家地窖里,连人都见不起!
见王嵬如此说,邵笛动了恻隐之心,说这样吧,等会我请示领导,今晚就回你话。
邵笛想住县里招待所,王嵬不让,说你见外了不是,我家六个屋,你挑着住,生意不成交个朋友嘛。说罢拉起邵笛就走。
当晚,王嵬打发媳妇去集市上买了一网兜鲜活的海蟹、黄鱼和一种长着红壳、模样丑陋的虾怪,把一瓶散白酒用开水烫了。俩人或许都窝了一口气,酒杯一碰就自个灌酒,最后一个菜还没端上桌,俩人都醉眼朦胧了。邵笛说:王哥是个猴精的人,怎么买船也不知道事先和政府的人沟通一下?王嵬说:那些爹,该拜的,我都拜在前面了。前几年家里存了点干海参,三十几袋,是留着孝敬我爹的,都让我送出去了,这还不算沟通?他们答应好好的,等我船买回来了,他们不认账,说我船买的不对,应该买一艘游艇。操,这是人话吗?再贱的游艇,一艘也得几百万,我就是让媳妇出去卖逼也赚不来啊。他媳妇正端菜上来,斜他一眼说:人家是大军官,你说的什么呀!王嵬就转了话题,说兄弟,我跟你很对脾气,有笔钱你想不想赚?邵笛说:我就那点死工资,有钱谁不想赚。王嵬换了个姿势,将身子倾去邵笛:三十块钱是死价,你呢,可以活一点……
王嵬把话头挽住,滋地一口酒。
怎么个活法?邵迪道:是不是蒙我们领导,把租价调高一点?
王嵬嘿嘿笑:也不叫蒙,物以稀为贵嘛。就我知道的,除了我,丹东一家旅游公司还有一艘气垫船,人家是一条龙生意,生意很火,就是比我高三倍的价钱,人家也不一定租你。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我这船,你租也得租,不租也得租。
邵笛不吭气,想,这话让王嵬说着了。
王嵬小眼骨碌碌转着,说:明白我的意思吗?价可以活谈,三十是它,五十是它,八十、一百也是它。我知道那些当官的,他们不在乎钱,在乎的是政绩。
邵笛想,这话又让王嵬说着了。以他对韩桑林的了解,他更在乎怎么跟罗副司令交代。要是把价调高了呢?他笑眯眯地问。
王嵬指自己的鼻子说:你叫了我一声哥,我不能黑你。三十是底价,说死了。多出的那一块,咱哥俩半劈,鬼都不知道。
邵笛呵呵笑,脑子飞速转了一下,模糊地觉得进到自己口袋里的,不是个小数目。这样想的时候,心就止不住砰砰地跳。但吐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我这人吧,一根筋,上来劲,没有我怕的,就怕自己瞧不起自己,懂我的意思吗?
王嵬一时无话。
邵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唠点别的。你这次去,好好表现,要是能给演习添彩,我让记者忽悠你。名一扬出去,我敢说,县里没人敢卡你。
王嵬巴嗒着嘴,说:也是也是。船要是炸坏了,有个磕磕碰碰,你们得管吧?
当然。把这一条写进合同,有我,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王嵬挺高兴,举杯说:来,王哥和你撞一个。今天就算我买卖开张了。
俩人又喝了一会,邵笛眼睛有点睁不开了,说我得猫一觉,明天还要赶路呢。邵笛说罢晃晃悠悠上了楼。在卫生间,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哗哗响,之后拨通了韩桑林的手机。
主任,还没睡?
你电话不来,一宿都睡不着。
邵笛有些许感动,想:他这个主任当的也不容易。他喷着酒气说:船找到了,价钱也谈好了,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签合同。他把情况细说了一遍。电话那边没声音,邵笛有点毛,说主任,我在等你的指示。
喝酒了是吧?我闻到酒味了。谁招待的呀?韩桑林冒出这样一句。
我住在船主家,一家人都很热情。
送生意上门,人家当然热情了。韩桑林的话变味了,说:你个傻蛋,怎么连货比三家都不懂?我就不信,庄河就他一艘气垫船?
丹东一家旅游公司还有一艘气垫船。不过,我担心这个价谈不下来,再说时间也很紧张。
不去怎么知道?这样——韩桑林口气决断:你现在就赶去丹东,明天早上八点钟,我要听你的结果。
已经半夜了,你他妈真够狠!邵笛心里骂道。他还想说什么,电话那边已经挂机了。他楞了一会,用冷水淋了头,拎起背包悄悄下楼。在走廊里,他听到了鼾音。王嵬光着膀子,死猪一般睡在客厅沙发上。窗户大开,穿堂风嗖嗖的。他拣了件衣服给王嵬披上,倏忽间发现他那两只脚极具造型感。脚板扁且宽,脚趾的骨节奇大,趾甲一律下弯,像某一类猛禽的爪。脚掌上布满了皲裂,有如婴儿的嘴。人的脚怎么可以长成这样?也许和长年在海上作业有关吧。邵笛心里感叹着,从墙上撕下一张日历,留言在上面:
王哥,我临时接到通知赶回大连,明天还来。
想了想,他有点不放心,又添上一句:这事说死了,你做好明天出发的准备。他把纸条放在茶几上,怀着一丝内疚,驾车一溜烟跑了。
已过午夜,喧嚣的世界静伏下来。一只鸟在林子深处吟叫:咕嘎,咕嘎。好像说回家,回家。一只野狗穿路而过。一头失散的牛犊踯躅在高坡上,顾影自怜。从附近海滩不时传来浪头舐岸的声响,绵软而多情。邵笛觉得眼皮有点耷拉,迎面给了自己一巴掌,没过一会,眼皮又坠下了。他很烦,妈的,不睡你能死啊!猛给一脚油,将时速提到180公里,车子犹如飘飞在空中。如此一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困意一下子没了。
8
丹东海天旅游公司梅经理是个随和的主,听邵笛说明来意,他一口答应:没问题,解放军的事是天大事!他用气垫船拉邵笛去江心岛喝早茶,这多少有显摆的意思。江心岛占地3、8公顷,有饭店有茶楼有浴场,还有彩木搭就的情侣宾馆,红黄绿三色,在蓝天下显得极富情调,据说是从俄罗斯远东海参崴成套购进的。梅经理用上好的特级宫廷普洱招待他,说当年乾隆皇帝只喝了一口普洱,就流了哈喇子,有诗为证: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生。邵笛就有点感动,觉得这趟丹东来对了。但接下来谈价格时,他吓了一跳。梅经理竖起两根胖手指,说:我给你优惠价,一天两万。邵笛说:你一张船票卖二十元,干吗收我两万?梅经理笑呵呵说:账不是这么算的。现在是旅游旺季,每天拉九十人上岛,吃要钱,住要钱,拉屎撒尿都要钱。这还是小钱,不瞒你说,岛上还卖人肉。
人肉?
梅经理往窗外一歪下巴,邵笛扭头看时,见附近海滩上有一群衣着光鲜的女孩子,他就明白乍回事了。梅经理笑眯眯地说:都是嫩肉哩,要不要尝尝?我免费招待你。邵笛涨红了脸,说谢了,你把船价压底一点比啥都强。梅经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看你是当兵的,我已经给足了面子,换了别人,我至少要三万。你想啊,就算一个人平均消费两百元,我要你两万多吗?邵笛知道没戏,借上厕所的工夫,给韩桑林打了电话,然后抬屁股就走了。
等他赶回到庄河时,王嵬阴着脸冲他一句:你去丹东了是不是?
邵笛就知道梅经理来过电话了。他换了笑脸,实话实说:我们头嫌你的价高,让我货比三家,这没什么呀。王嵬说:不是嫌高吗,我现在抬价了,涨到八十,你爱租不租!说完进屋了,把邵笛一个人扔在院子里。一只杂毛狗见主人这般态度,估计来人没啥了不起,浪叫着扑向邵笛。邵笛烦了,一脚将狗踢向半空。
王嵬,你出来!
王嵬从窗户上露出头,死盯着邵笛,说你喊什么?你乡长还是县长?不就一杠三吗,我又不是你的兵。
这话看怎么说,你是在册的预备役民兵,而且是排长,我管你不行啊?
王嵬一愣,好像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趁对方懵着,邵笛改用命令的语气,说:我要试船,你马上跟我走。再过十六个小时,部队就发起攻击了。知道吗,大连市出一个副市长、一个秘书长来协调这件事,没有人敢耽误的。
不知哪句话起了作用,抑或邵笛脸上的那股庄严的使命感感染了王嵬,过了几分钟,王嵬带上工具,引着邵笛来到海边。俩人用橼木铺成滑道,一个拉一个推,好一番折腾才把气垫船拖下海。王嵬试了下柴油发动机,气垫船突突两声,旋即昂起头,闪电一般划过海面。直到这时,邵笛一颗心才倏然落地。他躺在沙滩上,说:再谈谈价吧。
王嵬默声来他身边坐下,好一会才开口:你嘴大,看着给吧。
邵笛狠了狠心,说我做主,给你提到五十。王嵬说:我说话算话,多出那一块半劈。邵笛呔了一声,说:埋汰谁啊,和我打交道的,都是跑远洋的万吨轮。我要想赚这个钱,早就发家了。邵笛将拟好的合同放在石头上,却找不到笔。王嵬说:算了吧,跟当兵的办事,我放心。
记着,明天晚上最晚不能超过八点,你要赶到大连黑嘴子码头。我们随时电话联系。邵笛摇晃着爬起,走去岸边的越野车。他踹了一脚油门,车子颠倒了一下,却再没动静。王嵬过去看时,见人已经睡着了。
9
邵笛赶回大连已经是凌晨两点。经过家属宿舍楼时,他犹豫着,给韩桑林家的座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韩桑林的女人,上来就说:是小邵吗?你真神经!知道现在几点吗?
我有急事跟主任汇报。
他吃了安定,刚睡下不一会,跟我说吧。
邵笛觉得别扭,军机大事,跟你说算怎么回事?他尽量把口气放轻:我刚从庄河赶回来,你还是把他叫醒吧。
过了一会,话筒传来韩桑林的哈欠声:你在哪?
你家楼下。
合同签下了吗?
没签,不过说好了,就是租价有点变化,按人头算,每人一天五十元……
你上来说吧。韩桑林的语气有点变化。
邵笛有些不安。他拖着滞重的两只脚,来到五楼。五楼是两户人家,左边团职房,右边营职房。韩桑林前年调来时,师职房已经没有了。他将这两个房子打通,只开了一个门。如此面积还多出了十几平方。军官们私下有些意见,但邵笛不觉得有什么,不就十几平米吗。
韩桑林穿着睡衣来到客厅,眉头拧着:你原来说的不是这个价,怎么变了?
邵笛把经过说了一遍,说:我觉得这个价可以接受。他就是把价提到一百,我们也别无选择。
问题不在这。这种事,你应该先报告。没我授权,你不能乱答应。韩桑林是带着笑说的,眼神很丰富。我可是老军交,跟地方打了多年交道,你才几年?他走过来拍了下邵笛的肩,道:地方的事活的很啊,你还年轻,不要趟这个浑水。
邵笛的心揪起来,问:主任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回去睡吧。明天一早我还要赶去黄龙尾。
邵笛下楼时很不安,他将主任的话重新过滤了一遍,发现里面竟藏有暗器。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他冲了个澡,连裤头也没穿,赤条条去床上摆了个大字,这是一个老兵教他的甲级睡眠。可是直到天亮,他还是大睁着两眼。窗外,一群麻雀在老槐树上叽喳叫,他跳下床,穿上军装下楼,想把韩桑林堵在路口做个解释。顾盼间,见一行送殡车队从北往南缓缓开来。就这样,在这个秋风乍起的早上,他和一个人不期而遇——老张平。
遗像上的老张平穿一套老式军装,近前时朝他笑一笑,等他反映过来,车队已经过去了。他奋力跑了几步,追上尾车,猛击车窗。车停了,军代处一个中尉参谋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说老张平是前天夜里死的,上厕所大便,没等便完,人就不行了,屎尿弄了一裤裆。这让邵笛愤愤不平。他觉得像张平这样的老兵,离世时上帝应赐他一个体面的姿势。邵笛又问:单位都谁 去了?参谋说:都忙演习,让我一个人代表了。
韩主任去看他了吗?
去了,前晚在他家呆到半夜,衣服都是他帮穿的。
邵笛长出一口气,驻足,向远去的老张平敬了个军礼。稍后,他有种释怀的感觉,觉得跟韩桑林解释很没劲,世间很多事是不需要解释的。就像死在金门的那个老兵,死就死了。沿着林阴道,他开始了每天的晨跑。
临近中午时,他在宿舍和蔡小农通了电话,说中午要去黑嘴子码头接气垫船,很可能参加不了她的生日酒会。蔡小农在电话里细声细气地说:好吧上尉,你还有机会。假如哪天我和项昆举行婚礼,还会邀请你。邵笛一下傻在那里,不光急,还有点恼。他压住火气说:小农,你别逼我,逼急了,我还真就不娶你!电话那边立时没了声音,过一会,有哭声咿咿呀呀传来,邵笛心里泛起快意,却不吱声。等声音止息,再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关机了。他意识到不妙,对方真的生气了。
从很远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连绵不绝,渐稠渐密,像万千碌石滚过铁瓦。一道红色闪电过后,骤起一声骇人的惊雷。邵笛一步跳到窗前,但见暴雨如瀑,天地间一片混沌。他拨通王嵬的手机,说你在哪?王嵬说:在家喝豆腐脑。邵笛有点急,说你心真大,还没出发?完啦完啦!王嵬说出什么事了?邵笛说大连这边下暴雨了,晚上还有七级风,你要耽误我的事。王嵬说你放心吧,我的船快着呢。你着急的话,我这就走。邵笛说:你一分钟也不能耽误,马上往大连滚!他算了算时间,王嵬到大连至少要一个半小时。这样想着,他冲出楼外,顶着大雨,开车直奔1997。
1997是个酒巴,开在一条很窄的步行街。邵笛把车停在街口,淋着大雨跑进酒巴,买的一束红玫瑰也被雨水打烂了。侍者见突兀地跑进一个当兵的,迎上来说:对不起,今天不对外营业。邵笛也不分辨,拨开侍者,拖了把椅子,径直去蔡小农身边坐下。祝你生日快乐!邵笛献上花束。
蔡小农说了声谢谢,用一个慵懒的动作把花束丢在一边的椅子上。邵笛感到不快,再抬头时,发现坐在蔡小农身边的项昆正别有意味地看着他,神色中有几分乡情,更有几分幸灾乐祸。妈的,他心里骂道:难道几天工夫,他项昆就把地沟挖通了?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齐聚到邵笛身上。一个女声在角落里喊:小农,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先生谁呀?不等蔡小农答话,项昆抢着说:我一个乡党,也是我和蔡小农共同的朋友,海港的军代表邵笛。邵笛别扭地站起向大家致意。
蔡小农倒了一杯红酒,开始生日致词:今天是本小姐的二十三大寿,感谢大家捧场。我不止和一个人说过,在今天的生日酒会上,我会当场抛盘,把自己嫁出去。而且我相信,当场就会有接盘的……
邵笛心里一热,明白蔡小农为什么执意让他参加她的生日酒会。
不过,老实说,事情也许有点变化,直到现在——蔡小农看表:直到十一点四十三分为止,我还不敢确认那个接盘的人。
邵笛抬头,目光再一次和项昆撞击,激出的声音不是扑哧,而是轰隆一声。他意识到出手的时间到了,哪怕晚一秒钟,事情都可能发生逆转。他抓起蔡小农的手,像抓小鸡一样来到乐师演奏的台子上。乐师放了手里的小提琴,退到一边。邵笛说别呀,拉你的,换个曲子,带点情调的。
《粱祝》怎么样?乐师问。
邵笛手一挥:太腻歪,换个别的,《解放军进行曲》。
乐师白了他一眼。先生,这支曲子更适合小号。
没有的事,你拉。
琴声再度响起时,邵笛开口了:诸位,请原谅本人的莽撞。我想借助这个特别的日子,向大家宣告,我就是蔡小农期待的那个接盘的人。这事就这么定了。
满座哗然。
蔡小农也愣了。
邵笛双腿叉开,两手背到后面,站成一个步兵操典的姿势。我和蔡小农相识三个多月了,把这次算上,见面不过五次。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认定,这人八成是我的老婆。我卡里的存款只有三万六,没钱没车,更别说别墅了。我能做到的,就是死心踏地的爱她。今天来的都是蔡小农的朋友,如果我能通过你们的法眼,请大家用掌声鼓励我。
于是有了掌声。开始稀稀拉拉,继而响成一片。邵笛注意到,项昆鼓了几下,之后溜去了卫生间。
一个男的起哄:蔡小农,我们想听你说几句。
你们都鼓掌了,我还能说什么。蔡小农想耍赖皮,从台上溜下来,但两个女生硬是把他拦住了。蔡小农于是低了头,幽幽地说了一句:念小学五年的时候,一个男生借我橡皮,不还我,我去要,他说有个条件,将来当我媳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像长大以后,男人向我求爱的方式。我想像了一百种之多,但是像今天这样,还是超出了我的想像。因为……蔡小农转头看邵笛,呵呵笑了:因为我遇见了一个疯子!
邵笛张开双臂,把蔡小农一把揽在怀里。
偏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王嵬鬼叫一般地喊:邵笛,我的船进水了,你死到哪去了……
邵笛赶到黑嘴子军用码头时,见气垫船在岸边的浅海里打旋呢,陀螺似的,一圈一圈转个没完。王嵬光着膀子坐在船头,人蔫蔫的。邵笛骂:你还挺会玩啊。王嵬喊:我的爹呀,你可算来了!船进水了,跑不起来。邵笛心一沉,说都这个时候了,你不是坏我的事吗!王嵬说不碍事,你帮我把船弄上岸,把水放出去就成。
邵笛用手机喊话,大连港很快派来了一辆吊车。可试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吊点。司机很有经验地说:吊你这样的船,得专用吊具,我是没招了。王嵬看邵笛,邵笛没好气地:看什么看,我能当专用吊具呀?说罢手一指:你往北开,找个浅滩冲上来。
邵笛在岸上走,气垫船在海边磨蹭着往前开。王嵬说我这次来是给你干活,你怎么招待我?邵笛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野战食堂,每顿四菜一汤,管你饱。王嵬诡气地问:没点荤性?又说:我肚子又不亏。邵笛明知他说的什么,不理他,闷着头往前走。
等演习完事,你换了这身皮,跟我走。王嵬大声说:我都打听好了,大连有一家桑拿有俄国妞,屁股这么大!王嵬朝后一指。因为进了水,气垫船尾部的皮裙翘起很高。邵笛似乎没听见,人影消失在北大桥的涵洞里。俩人这样走出了六七里,在一处沙滩地,邵笛说:就是这了,这要上不来,我就把你扔海里喂鱼。王嵬瞄了一眼,憋足气,开足马力,那气垫船跟赖蛤蟆似的,在海面上一跳一跳,有的是架势,没有的是力气。到后来,竟动也不动。邵笛气得眼翻白,他打电话请示韩桑林,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艘拖轮,把它拖到黄龙尾。不过——他心虚地说:这又要花一笔钱。韩桑林问多少?邵笛算了下里程,说一万块是便宜的。韩桑林那边立时闷住,好一会才说:就一万了,多一分你自己掏。
就这样,时近黄昏的时候,气垫船被拖到了黄龙尾。邵笛从H师特战营选了十几个精壮的汉子,他自己也脱了衣服,和众人一起跳下海。大家发喊着,生拉硬拽,把气垫船好不容易请上了沙滩。王嵬翻出工具,忙着给船放气。这时候,韩桑林过来了。就是它呀!韩桑踢了气垫船一脚,一脸不屑。邵笛赤身倒在一边的沙地上,不答话。韩桑林又过去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跟我去汇报。邵笛弓了弓屁股,又倒下了。昏晕中,直觉得浑身生出无数的抓钩,伸进地里,令他动弹不得。他把兜里的一张纸片给了韩桑林,那上面是关于气垫船的各种技术参数,之后他睡着了。
10
邵笛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帐篷里,周遭一股来苏水味。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骨碌爬起,一个护士跑过来将他按倒,说你高烧刚退,不要动。邵笛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恰在这时,一个兵跑进帐篷,说:邵助理,韩主任找你找疯了,让你快去。
邵笛愣愣神,拔了针头就走。
已近午夜。月亮大如银盘,几近完美。近海的一个礁石上,几个人影正在撕掠。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当兵的,操你个妈呀!你们别来烦我好不好?我的船 在这,谁也别想把老子赶走!
怎么回事?邵笛问韩桑林。
韩桑林瞪了他一眼,说你弄个什么鸡巴人来?我都跟你臊得慌。听韩桑林讲了几句,邵笛才知道指挥部决定弃用气垫船。一小时前,军区一位负责警戒的处长把睡梦中的韩桑林揪起来,让他在天亮之前,赶紧把气垫船弄走。韩桑林不敢怠慢,找到王嵬,好说歹说把他哄走了。哪知船刚离岸,就被浪头掀到礁石上。
邵笛有点不甘心:谁的意思,是三号的决定吗?
三号是罗副司令的代号。怎么,还让我帮你核实一下么?韩桑林讽道,把手里的扩音话筒给了邵笛,说:这里是演习禁区,不能有一个老百姓。邵笛不再犹豫,举起话筒朝礁石喊话:王嵬,你听着,我是军代表邵笛。演习很快就要开始了,炮弹不长眼睛的,我命令你马上离开……
船怎么办?
先放在那,演习完了你再说。
姓邵的,少来这套!你他妈大忽悠,把我折腾来,连顿饭都不管,就想赶我走,有你这样干事的吗?夜空下,王嵬扎撒个膀子像个疯子。一个兵上去拽他,被他一把推到海里。
听着邵笛,你王哥在庄河是有号的,叫“鬼剃头”。我大老远跑来,就算一条狗,怎么也得扔块骨头吧。
油钱、工钱都付你了,还想怎么样?
一共五百块,三瓜两枣就把我打发了?美吧!王嵬去礁石顶上盘腿大坐,竟然破声破气地唱起了《红灯记》:在粥棚,正与磨刀师傅接关系,警车叫,跳下了鬼子搜查急……
刁民一个!刁民一个!韩桑林气得嘴冒沫子。
你老哥跟我玩这个,那就不要怪我了。邵迪这样想着,突然提高音量:那几个兵,还等什么?把他押上船,送派出所去!
夜影中,只见三个虎狼兵发喊着冲上去,把王嵬按倒,然后像扔麻袋一样扔到巡逻艇上。巡逻艇跑出很远了,还能听见王嵬杀猪一般的嚎叫声,那叫声渐渐细成一丝,终至于无。
后来天亮了,再后来天空升起了照明弹,从西南方向卷来了一大片黑云,近了才显现狰狞,那是几百架战机。上面一层是歼击机,低空里滚动的则是轰炸机。它们偏了身子,成扇形均匀地散开。天空里渗进的一抹曙色就这样悄悄褪去了。感觉是,整个天幕都在下沉,下沉。邵笛在岸边数数,数到七时,但见眼前腾起一片火海,机载导弹流萤一般飞向马尾岛,一个安谧的世界顷刻间被打翻了。
邵笛惊诧的是,轰炸机投弹怎么是这样的?这完全翻新了他的儿时记忆:电影里的轰炸机都是垂直投弹的,很笨拙也很诗意。而眼前不是这样的,轰炸机群离黄龙尾至少还有四千米的距离,就低了身子,嗖地一个,嗖地一个。邵笛听战士说,那导弹以超音速飞行,且按了眼睛,想炸谁就炸谁。
火光、狼烟、浊浪,黄龙尾萎蔫下去,大地在倾斜。感觉是,所有整块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世界破碎了。暴力以奇异的方式,制造出另类的令人胆寒的大美。后来,邵笛眼睛被火光刺痛了,他于唏嘘中闭上眼睛,尽心捕捉一种声音,那是导弹撕裂空气时发出的凄厉的尖哨,属灵异之响,听起来既骇人又亲切。
是的,不光骇人,还有莫名的亲切。八月第一周的这个凌晨,邵笛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特别是,当短暂的沉寂之后,在遥远的天边,从大海的尽头,舰队犹如叠起的巨浪,一波一波涌来时,邵笛兴奋得几乎要窒息。他知道,第二冲击波开始了。他仔细分辨着,终于发现了“兰峰号”。黑脊,长背,宛如一条愤懑的大鲸鱼。在众多军舰的裹夹中,它显得如此寡合,怪异之外另有几分荒谬。不过邵笛得承认,正是“兰峰号”制造出了一种悲怆意味。他耳边响起丘吉尔当年在英国下议院的著名的演讲:……我们征用了大不列颠几乎所有的商船,请转告这些商船的船主和他们的家人,我为他们感到骄傲。让上帝做证,当战争强加到我们头上时,我们每个公民都是英勇的战士。
又一轮炮击开始了。
让邵笛瞠目的是这样一幕:十几艘大型登陆艇在近海驻足,前面两扇铁门自动开启,里面冲出两栖坦克。很快地,海面上浮现一层铁甲怪兽。它们大张着嘴,一路喷着火舌,不管不顾地冲上滩头……邵笛看的兴起,只觉得脉管里血液喷张,每个细胞都处在亢奋状态。这情景有如放归森林的豹子,在经过短暂的不适后,来自先祖的记忆突然复活,那是活跃在他体内的数个世纪以来中国军人的血脉。
他在岸边焦灼的踱步,很想做点什么,可他能做什么呢?他只是个军代表,甚至没有带枪的权力。
11
又一个傍晚来临时,黄龙尾恢复了往昔的静谧。市里的慰问演出被罗大礼拒绝了,说来了还得管顿饭,不合帐,咱们自娱自乐吧。他传下话,不到一个时辰,十里海滩亮起了篝火。
便是这个时候,邵笛猛然想起了王嵬。他打电话给当地派出所,所长告他,笔录已经做完了,此人态度恶劣,我们已经想好了名目,只要军方出两份证言,我们就报卷,判他半年一年。邵笛大惊,说:这可不是我们的本意,你们赶紧放人!他把经过讲了一遍,所长嗯嗯两声,说这样吧,你们军方出个材料,盖上章子,我们立马放人。邵笛说部队都在演习现场,哪来的章子,我给你按个手印吧。话毕,邵笛草拟了一份情况说明,同时用手机请示韩桑林。韩桑林在电话里说:你自己屁股上的屎,还是你自己揩吧。邵笛像挨了一记窝心拳,半天上不来气。日你娘!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一句,嘴里却不温不火地说:“好吧,我自己揩。他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手印,交给军代处一个少尉干事:我有事离不开,你跑一趟吧。记住,人不放走,你别回来。少尉犹豫:是不是让韩主任看一眼?
主任说了,这事跟他没关,是我自己屁股上的屎。
少尉走后,邵笛心里一阵乱糟。周围一片欢声笑语,他却高兴不起来。这时,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邵笛见是罗大礼,忙要起身,罗大礼嘘了一声,一把将他拉住。别出声,一帮记者正在追捕我。
说这话时,罗大礼的表情像个顽皮的孩子。邵笛就没出声,他打开快餐盒,将一块鸡脖扔进嘴里。罗大礼问味道怎么样?邵笛说还行。罗大礼一副谗嘴的样子,说你给我要一份。邵笛起身去了餐车。此时暮色已经浸染天空,篝火燃起处,闪出一道道光柱,直抵天庭。歌声响起来了,伴随着掌声、哄叫,把个寂寥的海滩硬是搅和得热热闹闹。邵笛情绪受到感染,掏出手机给蔡小农打了个电话,说你听,我们开篝火晚会呢!蔡小农讽道:不就一个演习吗?好像台湾被你们拿下了似的。邵笛说你等着,台湾拿下之前,我要先把你拿下。
取了盒饭回到篝火旁,邵笛见五六个记者将罗大礼围住了。一个女记者抓住罗大礼胳臂,说:拜托了司令员,你不说几句,我们回去交不了差的。罗大礼爽声笑笑,说好吧,给你们十五分钟。
他走出人群,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邵笛端着盒饭也跟过去了。北京一家记者发问:这次演习科技含量很高,我们不解的是,为什么弄些货船进来?多寒碜啊!要知道,有好多外国驻华武官也来参观。罗大礼耷拉着眼皮,说:你的意思是,我们把脸丢到外国去了?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想想?顿了一下,罗大礼说:我是想通过这些武官告诉全世界,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国家统一的问题上是铁了心的,就算海军打烂了,只剩下民船,我们也不会看着台湾独立。
又一个女记者发问:很冒昧,问一个私人话题好吗?你的罗疯子绰号是怎么来的?罗大礼一愣:这个有意思吗?记者劈啪鼓掌。罗大礼就说了:还是我当军长那会,一个高层领导送我的,他问我,上面真要一声令下,让你上去,你需要多少兵力?我说:如果制空权是我们的,能把我运上去,地面部队我一个军就够了。
他说我是疯子!我说我这是井冈山下来的王牌部队,一路走到今天,倒在我们枪口下的日本人,国民党,美国人,多去了。我们怕过谁吗?接下来罗大礼给记者们讲了个故事:抗美援朝第一仗,我们遭遇了美国的黑人部队。战士们没见过黑人,以为是鬼。中国人是怕鬼的,可毛主席有话,第一仗务必打赢,我们没信那个邪,只当是给鬼打仗,结果怎么样啊,一仗下来,愣是把二战下来的这个美国黑人团给灭了。从那以后,美军把白人和黑人混编,再没有成建制的黑人部队,这事成了美国人的心病……
罗大礼正讲的兴起,一个穿白大褂的军医走过来,敬礼道:司令员,你让我们好找,我们是特意来接你回沈阳的。罗大礼见远处停了一辆救护车,不高兴了,说顾院长啊,谁让你来的?对方说是军区党委的决定,你一分钟都不能耽误。罗大礼就没话了,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对记者们说声对不起,很不情愿地上了救护车。邵笛追上去递上盒饭,罗大礼掀开盒盖,刚把鸡腿啃了一口,就被一个小护士抢过去了。
首长,从现在起,你是我们的患者,饮食由我们按排。罗大礼苦笑了一下,乖顺地倒在后座上。他用手指一下一下揩眼角里的屎,这个显然不属于将军的动作,让邵笛于刹那间感到心酸无比。
12
周四下午是演习总结会,韩桑林几乎表扬了所有的人,惟独把邵笛漏掉了,这让邵笛有点不舒服。会散时,韩桑林把邵笛留下,用一只眼睨他,说:民主测评你第一,按理应该报你个二等功。不过呢,党委会上,我把你卡下来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处你的分!
邵笛傻在那里。
韩桑林绕着邵笛走了一圈,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说:你小子闯下大祸了,法院昨天来电话,说庄河那个农民把我们告了,搞不好,我们要赔一大笔钱。邵笛问了原委,才知道搁浅在礁石上的那艘气垫船翌日被戏水的当地农民拆得七零八落,就剩了骨架了。
邵笛没吭气,心想,又不是我拆的船,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合同里有没有赔偿的条款?
有的。邵笛说。,去隔壁办公室拿来协议,指给韩桑林看:第四条,在租用期间,如果因为甲方原因船被损坏,甲方要按价赔偿。
我又不开银行,哪来的钱?帐上三五百万倒是有,那是历年积攒的家底,还有些钱是专项拨款,一分不能动的。真要把老底掘进去,我不是败家吗?
邵笛试探着问;可以跟首长反映,这笔钱应该军区出。
你说话跟吃蹦豆似的,也不怕硌牙。别说罗副司令住院了,就算不住院,我也不敢反映。你拿首长是冤大头啊,船一天没用,凭什么朝首长要钱?
韩桑林用食指去唇上粘了吐沫,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眼睛突然一亮:怎么没签字?
邵笛说:当时没笔,王嵬觉得跟当兵的办事放心,也没当回事。
王嵬手里有这份合同吗?
没有。
也是活该他倒霉,没签字的协议是不生效的。你把这份合同交给保密室,没我的话,不准拿给任何人看。
邵笛心一沉,点头。
韩桑林面色凝重,说:你要知道轻重,这事,你输不起,我也输不起。
王嵬输得起吗?邵笛心里划过这样的意识。
韩桑林像是窥到了邵笛的心思,说:别想那么多,他又不是你大舅哥。邵笛惊骇,想:奇他妈怪了,他怎么知道我想什么?他眼睛 看别处,躲开对方的目光。
不急,法院还在调查阶段。哪天传票来了,你替我出庭。你脑袋不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韩桑林叼上一支烟,却不点着,在嘴上一撅一撅地,说:姓王的这几天会找你,你最好不见。当然,你要是能说服他,把官司撤了,私下和解最好。我会表示表示,给他个三万五万。
他不会干的。
韩桑林嗤了一声,说:又不是我们弄坏的船,让他告吧,要是法院来判,他连这个数也得不着。
这天晚上,蔡小农主动提出在毛家菜馆犒劳从“前线”归来的邵笛。邵笛在电话里涎脸说:我就知道你想我了。蔡小农说:别不要脸!说不定谁想谁呢,有本事半年别见我。邵笛说用不了半年,半个月我就得魔障。蔡小农咯咯笑了,说:这话我爱听。俩人分别从住地出发,赶去唐山街一家韶山毛家菜馆。邵笛进门时,手机响了。邵笛见是陌生号码,犹豫了好一会才接。在这之前,王嵬打进来几次,他都没理。
你好,哪一位?
对方嗷了一声,说邵笛,你小子躲我是不是?打电话你不接,去海港大楼堵你几次,门卫不让进,说你出差了。从话音里,邵笛感受到了对方的焦灼和愤懑。有事吗?邵笛强做镇定。
别装没事似的,我想你什么都知道了。王嵬呸了一声:我还拿你当什么好鸟!听着,我要见你,马上。
我有事,脱不开身。电话里不能说吗?
少废话!我兜里还有十八块钱,每天就吃一两袋方便面。你看着办吧,我媳妇病倒了,要债的人每天堵我在家门口,我回不了家了……
王嵬的声音有些哽咽:就当王哥求你了行不?
邵笛心里不是滋味:你住哪?
王嵬说了一家小旅社名字。邵笛说好吧,明天我去看你。
收了手机,邵笛半天缓不过来神。音乐响起来了,是那种缱绻的曲子,粘粘地,成雾状,蔓延到每个包间。包间没门,垂吊着牙白色的半扇珠帘,给人欲露还遮的暧昧感觉。邵笛给蔡小农夹菜,蔡小农说你怎么不动筷?邵笛就把气垫船的事说给她了。蔡小农说:那个王什么是个倒霉蛋!邵笛说:我要是帮他,我也是倒霉蛋。副处长肯定没了,搞不好还得转业。蔡小农说:你那么敬业,至于吗?
两码事。官司赢了还好,要是输了,肯定要找个替罪羊,我们头儿狠着呢。邵笛心事沉沉。
听邵笛这样说,蔡小农也有点蔫,问:在哪家法院起诉的?邵笛说西岗区法院。蔡小农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呀了一声:撞到枪口上了!我小舅是西岗法院的副院长。邵笛盯了她好一会,问:你舅很黑?
才不黑呢,他嘱咐过我们家人,轻易不要找他。
就是说,真要找了,会管用,是这样吗?
我想会吧。你给我惹事,我能看着不管吗?替你操心死了。蔡小农说这话的语气像幼儿园的阿姨,而他,则是大班的孩子。邵笛有点感动,喝了一大口酒,说:对不起,以后我尽可能不让你操心。
邵笛回宿舍楼时将近十点,楼道灯坏了,他摸黑到五楼,刚要开门,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总算抓到你了!邵笛见是王嵬,把他让进屋。王嵬也不换拖鞋,径直奔去冰箱,翻出一根黄瓜,用手撸了撸就大嚼起来。邵笛说你没吃晚饭吗?王嵬说早晨在地摊上地吃了一碗混沌。邵笛说我给你下点挂面,再炒两个菜。王嵬一把拽住他,说别了,我没心情,咱俩说事吧。
王嵬拉邵笛到小客厅,想了想,又起身把门锁上。这个举动让邵笛感觉异常。在王嵬转身时,他注意到对方的腰里好像别了个什么东西,不会是刀吧?这样想着,他就觉得王嵬的眼神不对,有股绝望的气息。
你想必知道了,我已经向法院递了状子……王嵬嘴里憋了口痰,四下看,想吐。
往哪吐往哪吐?
王嵬用脚钩起化纤地毯,甩出一口粘痰,再把毯子放下。
我也不想打官司,逼的。走到这一步,我豁出去了。
船是老百姓拆的,跟部队扯不上。
我不管,我问过律师了,我是跟你们签的合同,你们有责任。
你官司打不赢的。邵笛想起韩桑林的话,说:你要是信我的话,跟韩桑林低个头,没准能赔你个十万八万。真闹到法院,你一分钱都得不到。王嵬梗起脖子说:法院又不是你们军代表开的,邵笛说:这要怪你,谁让你当初不签合同?法院凭证据说话。王嵬说:我找你就为这个,你把那个合同拿来,现在签字。邵笛道:晚了,合同让韩主任要走了,锁在保险柜里。王嵬一听傻眼了,扑腾跪下。邵老弟,我的情况你都知道,那条船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王嵬嚎啕大哭,连抽自己几个大嘴巴,血都出来了。
我他妈也是心眼实,寻思跟当兵的办事还能有差吗……邵笛拽他起来,说:别这样,大男人,一不能跪,二不能哭。王嵬立时止了哭声,说:我一家四口的命,都在你手里攥着,你给个话吧。
邵笛沉默,甩了鞋,沿着地毯的边来回走,走到第五个来回,他开口了,嗓子有点哑:这样吧,我写份证词给你。邵笛当下铺开纸,刷刷刷地,把租船经过包括合同内容都写下来,之后签了自己的名字。
你去街里复印两份,原件交法院,复印件你留下。
能管用吗?
我是当事人,当然管用。你问律师就知道了。
要是打不赢呢?
邵笛憋足一口气,好半天才说:没关系,还有二审,你继续告就是了。必要的话,你连我一起告。你告到哪,我陪你到哪,直到你赢了官司。
王嵬聪明劲又上来了,骨碌着小眼说:你王哥是明白人,不会让你白忙活。等赢了官司,我会分你一大笔钱。邵笛苦笑一声:又来了。这么跟你说吧,等你赢了官司,我闹不好被部队除名了,我要是图你的钱,那就不值了。你不知道我多喜欢这身军装。
那我就不明白了?
那就不明白吧。说老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邵笛从柜子里摸出半瓶二锅头,又从冰箱里翻出花生米、香肠、臭豆腐,还有两瓣蒜。我没准备,凑合吧。你头一次来我这,怎么也得整两口。俩人在地毯上盘腿大坐,将茶几当饭桌,上来就干了个满杯。
我没想到。王嵬说:我寻思你这人心眼子多,肯定要跟我耍赖的。
我就是耍赖呢?
说了你会吓一跳,我会捅你一刀。王嵬把一整头蒜扔进嘴里,嚼得咔咔响。我不是头一次动刀,26岁那年,我们村长摸我老婆奶子,让我挑了四根筋。为这个,我蹲了一年零三个月笆篱子。
王嵬说罢将一把尖刀掏出来,对着灯光晃了晃,说:刚买的,还没开刃。他颇有意味地看着邵笛。
你怕我反悔?
王嵬不做声,将刀子放在茶几上。
我不会反悔的,但不是因为这把刀。邵笛拿起刀,掂了一下,一抖腕,嗖地一声,刀子插在五米开外的门上。因为用力过猛,刀把抖颤着,嘤嘤作响。王嵬张开大嘴,眼睛都看直了。在当军代表之前,我是野战军军直特务连副连长。知道副连长是个什么角色么,打起仗来,副连长带尖刀班走在头一个,刀子、枪、我都玩腻了。你今天真跟我动刀子,倒霉的是你。
我错了。王嵬爬起来,朝邵笛弯了个九十度的大礼,而后抬身就走。等一等。邵笛追出去,问:兜里有钱吗?王嵬涨红着脸,不说话。邵笛拿出钱夹,拿出几张百元票,也没细数,一把塞到王嵬兜里。
王嵬嘎巴着嘴,说出一句:法院见。
法院见。
先是脚步声,后来是呜呜的泣声,有如风鸣。
邵笛回到屋里发了会呆,一把抓起话筒。
电话那边响起手机铃声。
小农吗,还没睡?
哪啊,回来就睡了。
睡了怎么不关机?
从认识你,我从来没关过机,就怕哪个电话漏掉了。
邵笛心里一阵感动,说:要是哪天我转业了,你还跟我吗?
你不是干的好好的吗?
邵笛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蔡小农呀了一声,说你这么干不成了叛徒吗?邵笛说:是啊,叛徒从来没有好下场。可我想不出别的路,只能当叛徒。蔡小农紧接着给了一句:你真是大傻子。邵笛呵呵笑:让你说着了,我就是个大傻子,你跟不跟吧?
这很重要吗?
当然。
这么说吧,除非你跑到月亮上去。
可你说过,你要找个带枪的人。‘
你真傻。电话那头,蔡小农嘻嘻笑了。这好办,可以改一下嘛,我要找一个曾经带枪的人。
我看行。
美吧你就。
还有……邵笛看一眼墙上的电子表,时针已经过了午夜12点,他想告诉对方,今天是我的生日,但他没说,用别的话含糊过去了了电话,他来到卫生间刷牙,这是他每天入睡前的最后一个程序。他仔细盯了一眼镜子里的那个人,大声说:熊样吧,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