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二十年了，我最不能忘的就是月亮下面的池塘。
我家屋后有一片很大的池塘，三面嵌进村庄，一面邻着稻田。春天水浅，我常带着妹妹拿着靶子从浅滩里捞鸭蛋和蛤蜊，回到家里央求妈妈烹炒。冬天封冰，我们小孩子排成长龙，顺着坡儿打滑趟儿，骑着单腿驴溜冰抓人，喧闹吵嚷，无忧无虑，天黑透了，也舍不得回家。池塘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操场，我们的梦幻伊甸园。
夏天塘水充盈，碧波间浮着鹅鸭，白毛红掌，曲项高歌。可惜，我们那时还不知道苏东坡。塘岸上点缀着太阳花，锯齿般的叶子，丝绒般的花朵，在青草地上蹦蹦跳跳，像一只只可爱的小兔子。我们也是一群小兔子，欢蹦乱跳地围着大人转，帮她们把破了的格子窗从老屋上卸下来抬到塘里去。大人们绾了裤角蹲在塘边刷木格子上泡软的麻纸。我们小孩子趁机跳到水里，边戏水，边照看漂在水中的格扇。婆婆婶婶，姑嫂姐姨，笑着看我们戏闹，我们调皮地用水撩她们，她们也笑骂着，在岸上追着我们撩，塘面上溅起一朵朵晶莹的水花，塘岸也被淋湿了，像下了一场小雨。黑色的格扇要刷出金黄的木色，然后在塘边的草地上晾干。待格扇糊上崭新的麻纸，女人们就开始到塘边洗拆下来的被子。如果不睡午觉，我喜欢独自一个人枯坐在塘边的柳荫下，掐一朵紫色的马兰花，啜起双唇吹“啾啾”的调子，像林间的柳莺，惹得树林里的鸟都跟着唱起来。有时，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一个人微合了双眼，躺在草地上听风细细吹过枝叶，听令人困倦的蜘了，听池塘那边村舍里传来的叮叮咚咚的棒槌声，敲在光滑的棒槌石上，也敲在一个少年的心里，镪锵、滞浊、悠远、温馨，仿佛有一支牧笛在山谷中吹响。
池塘是我们天然的大浴盆，我们是在池塘里泡大的，自然最懂它的脾性。月亮升上塘边的柳梢，我们便约在一起，端着大大的洗衣盆，扛着撑网的竹竿，拎着装面糊的洋皮铁桶，提上几十片纱网，帮着做小本生意的宏哥到池塘里渥虾。我们并不是要学什么本领，也不是要分一点收成，单只是爱凑热闹。那时乡下日子苦，穷得连收音机都少见，多得只是百无聊赖的时间。我们沿着塘堤，选择水草茂盛或是岸边生着棉槐丛的地方下网。下网前，用竹竿支了四角，纱网上再抹上一层面糊，这是诱饵，专捕塘中的特产——大白虾。沿池塘把网下完，大概要一顿饭的工夫。回来还要等十几分钟，才能起网。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岸上杨柳依依，水中静影沉璧。我们痴痴望着小中的月影。微风拂过，塘面漾起粼粼觳纹，月影在吹皱的丝绸般柔滑的塘面上跃动，渐渐地恍惚起来，时而变成光闪闪的镍币，时而变成亮晶晶的鱼的眼睛。时而又变成了摇须摆尾的大白虾。神往间，宏哥忽地站起身，喊了声“起！”我们如同听到将军的命令，囫囵拍打着屁股，一窝蜂扑向波光鳞鳞、银光闪闪的池塘。竹竿在我们手中颤动着挑起虾网，心里涌动着分娩的阵痛与喜悦。满载收获的虾网，像一只只填满馅的烧麦。离开水晶宫的大白虾，如同惊弓之鸟，弓着身子，拼命弹跳着。每一只都有寸许长，通体莹透，只一对眼睛像在瓷胚上滴了两颗墨点。虾须劲健，如同根根钢丝。在它们的踏动下，虾网仿佛是一张紧绷的蹦床。大白虾水灵灵的，收获也是水灵灵的，水灵灵的喜悦溅起满天的星子，打湿了甜静晴朗的夏夜。
大白虾是虾中上品，可烹、可煎、可和面裹炸，遇热通体透红，如宝石。取食，肉质细腻，虾壳酥脆，味道鲜美。因此，十分走俏，市价不匪。和大白虾齐名的还有还阳鱼。我们都管它“胖鱼”。“胖鱼”苗，体圆，腹白，无鳞，有黄绿相间的环，很漂亮。长到香烟那么长，金环褪去，变成灰褐色，遍生细鳞，肉质松软肥嫩，像一只绕满线的梭。捕还阳鱼的最佳季节是仲秋，稻田里的水撤了，清清浅浅的渠水，顺着宽宽窄窄的渠道，静悄悄地淌进池塘。我们在小桥下筑坝，只留一个出水口下网。夜深露重，明晃晃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月光刺住眼睛，让旷野中的稻子、沟渠、莆苇，村庄里的屋舍、树木、街巷，都披上了一层如纱似练的银辉，变得不再真实。草窠间有硕大晶莹的露水，珠光宝器，像无数颗断了线的珍珠。我常跟了渔把式傍晚出去看网。秋风凉如水，裹一件棉猴儿，躺在月亮地里，心空空的，像一只浸在水中的渔篓，装满小桥下叮叮咚咚的流水声。我觉大，等不了那么久，回家睡了。但第二天，我还是能分得一份。因为乡下人朴实、厚道，捕上来的鱼，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去集市上换钱，而是送给亲友分享。
如今无事忙，无闲回乡下。然而，关于乡间的记忆却挥之不去，如同一首迷离的老歌，在岁月的沟谷间回荡。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无边的稻田，看见了淙淙的渠水，看见了月光下的池塘。不知怎的，眼前的景物就模糊了，心也一下子渺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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