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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深处
来源: | 作者:萨若兰  时间: 2019-12-03
  丈夫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带着老婆孩子去一趟美丽的大草原,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有他的亲属。于是趁着单位休假时机,我们一家三口驱车前往。

  三年困难时期,我那老实巴交,一天不说几句话的哈达木阿布(老公公)拼死拼活在生产队上工,汗珠掉地摔八瓣,挣回来的工分还不够养活一家人,就产生了“跑盲流”的想法。“庄稼人吃不饱饭,这是啥日子啊?”他这样想着,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吃晚饭时,他一边嚼着谷糠饽饽,一边和我的婆婆商量这事。婆婆看着年幼的一双儿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咋也不能让孩子们饿死吧,就依你了。”于是,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牵着大的,背着小的,徒步出门,奔着梦中的草原,那个在他们心中能吃饱饭的地方出发了。他们连夜到达内蒙古的大清沟,最后在兴安盟科右中旗落了脚。强烈的生存欲望使我的哈达木阿布、额吉(公公婆婆)产生了无法想像的能量,用泥土和秫秸盖了两间房,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一住就是八年。

  那年,草原上雨水多,木该(蛇)也多。有时,木该会爬进屋门,吓得我那九岁的大姑姐“哇哇”直哭。大姑姐在家是长女,女孩子家胆小得很。婆婆一边安慰她,一边拿木棍打跑了木该。就在这两间土房子里,婆婆生下了我的二大伯哥,三年后,又生下了我的丈夫。那时,哪有什么接生员?女人生孩子和牲口没什么区别。婆婆一共生了六个孩子,都是自己手拄墙壁生下来的,后来死了两个,最小的一个女孩活了十几岁因病夭折。对婆婆来说,那是切肤之痛,她常常对着墙壁唉声叹气,脸上从此写满沧桑。

  我丈夫五岁的时候,我的哈达木阿布又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他听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农民的日子好过些了,心里掂量着回到老家去。那时,“文革”已经开始,草原上到处抓“内人党”。他虽不是内人党,可他家成分高,又是外来户,怕挨整,于是举家回迁。没想到,回到老家,“文革”开展得更加轰轰烈烈,人们饿着肚子还在闹革命。有人提出应该揪斗他,可是立刻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他为人老实,又没得罪谁,何必呢?于是他逃脱了挨整的命运。

  我的哈达木阿布是个苦命的人,他18岁时没了父母,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生活,吃尽了苦头。最小的一个妹妹嫁人后也在困难时期流落到内蒙古兴安盟科右中旗布敦化牧场哈日努拉分场。如今,我的哈达木阿布、额吉都已过世,大姑也没了,只剩老姑这么一个老人,今年76岁。

  老姑家就住在蓝天下草原深处的哈日努拉,离我丈夫的出生地还有几百华里。我们沿着306国道驱车奔驰,丈夫更是兴奋得不知疲累,向着白云和绿草地接壤的地方,一路狂奔,以至超速,被罚去200元。当天下午,我们行程近600公里到达霍林郭勒市四表妹家,先在宾馆住了一宿,因为我家的车底盘低,走不得草原路。霍林郭勒市人口不到10万,这里煤矿很多,都是外地的汉人来这里开的矿,霍林河煤矿曾是全国五大煤矿之一。一进入市区就可见到大型煤仓呈蓝色球形矗立在草原上。站在高处,还可见电厂的大小烟囱冒着白色的烟雾。这里的风能也得到了很好的开发,华能风扇就像飞机的两个翅膀不停地旋转着。四表妹的名字很特别,叫“阿日木扎”(栓马桩),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为此常常埋怨老姑。四妹夫是汉人,蒙古语说得很好,我问他是属什么的,他说属马。我说这就对了嘛,栓马桩栓的就是你!四表妹说,霍林郭勒市离她的娘家还有70多华里,次日一早,我们只得坐火车前往老姑家。

  老姑的头发已经全白,她是个耳聪目明的老人,说话干脆利落,她小时候学习成绩非常好,考试成绩在班级排第一,可是因为家里穷,只念三年书就辍学了。她和姑父生了两男五女七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日子过得都很不错。可是姑父没有看到好时候,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听说我们要来,老姑叫来了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孩子。在她家,我除了老姑和表弟,别的都是初次相识,连我丈夫也都是刚刚认识他们,顿觉亲亲故故应该多走动才是。一下子认识这么多陌生的亲人,被这么多陌生的目光盯视着,我和儿子有点窘,微笑着不知说什么。老姑一一把她的孩子介绍给我们,握手寒暄,然后又是点头微笑。还是丈夫打破了僵局,他对老姑说:“老姑,今天看您身体这么好,我真的太高兴了!”最小的表妹九月接过话茬说:“嗯,一般的老太太都不如我妈,我们这里有一个老太太还不如我妈岁数大,她一个人在家时,家里来电话,没等人家说话,她就对着话筒拉长调说家里没人啊……”这一席话逗得我们都笑了。九月这么善于表达,原来她是牧场的妇联主任,多少是见过世面的人。

  布敦化牧场哈日努拉分场共有职工90多户,多为蒙古族。说是牧场,其实这里是半牧半农的地方。1960年,老姑24岁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随着当蒙医的姑父跑盲流,搭乘一辆嘎子车(敞篷车)来到这里落户。老姑说,当年,姑父从科左中旗到辽西阜新骆驼山下向一位老蒙医学医,经人介绍,两人相识结婚。那一年,她才17岁。“你姑父人长得干净,大高个儿,治儿科、内科病有名气。有一个人得了黄疸性肝炎,找好几个大夫都没治好,是你姑父给治好的。可他治不了自己的病,得了癌症,67岁那年就走了。”她幸福而不无遗憾地回忆说。老姑信佛,每天天一亮就起床,点上三炷香,捻着念珠闭着眼睛坐在炕头极为虔诚地念经。她家住的是平房,烧火炕,房后是铁路,铁路以北是绿毯似的草地和连绵起伏的山峦。出了家门,穿过一片草地,向南走是霍林河,夜晚能听得见河水的喧哗。火车几乎每小时一趟,多为运煤车,也有客车。九月说,她家曾经有五十多只羊横过铁路时,被火车撞死,险些造成事故吃官司。

  草原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像小马驹一样在草原上奔跑,给我们引路,他们知道哪里是自家的“陶布”(牧场),哪里有泉水,哪里蘑菇多,甚至知道老母山上的传说故事。从哈日努拉北山向东眺望,有一座山,像倒扣的锅底,即使今年雨水多,山上的植被好,可山上有一个“T”形的不毛之地,乍一看很像一条短裤,于是就有了多个版本的传说。12岁的小侄吉日嘎拉很聪明,在学区里总是考第一,他蒙汉兼通,懂得很多事。他说,那是成吉思汗手下的一个大将军和他征服的一个女人好了,被成吉思汗骑马追赶,那个大将军一害怕,就把短裤落在了山腰上,那个女人一头扎在山下死了。人们为了纪念她,就称这座山为“老母山”。可大人们说,那短裤是薛仁贵当年一夜风流留下的,凡此种种。

  草原上各种颜色的花很多,也很香,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叫不出名字,只是观赏,陶醉其中。草原上的蚊子也很多,凶得很,只要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就会叮出一个大包。还有被当地人称为“虾蜢”(牛虻)的,叮人更狠。我们在孩子们的引领下穿过草地去霍林河里玩,孩子般地奔跑,不然蚊子就会落在身上,叮你没商量,甚至会穿透衣物,把人叮得浑身痒痛。儿子在拍照的一瞬间,胳臂上落了毒蚊子,叮得几天红肿不堪,抹风油精也不管用。他幽默地说:“这是纯正的蒙古包。”并把它拍了下来,他爸的手背也被蚊子叮得像馒头一样。吉日嘎啦手指前方告诉我们,那边有一条小溪,是泉水汇聚而成的,里面有小鱼,昨天他还抓到十二条呢,可是我不同意孩子们过去,因为这边水太深。孩子们向河里扔石头,听到石头落进水里时发出的声音,他们大概觉得很好玩,这就是孩子啊!草原上很少见到厕所,老姑告诉我们,她家的厕所是露天的,就在家门外的一片杨树林里。我们在老姑家住了两宿,洗澡也成了问题。平时,她家在菜园里放了两口大缸,里面装满水,等水放热了,再进去洗澡。可我们怎好意思进去洗呢?我们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河,早已大汗淋漓,就让妹夫开车送我们去火车站附近一个简陋的澡堂子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回澡。

  老姑家一共养了800多只羊,白天到陶布上去放牧,那里水草丰美,远看像绿地毯上朵朵白云在浮动。我们在她家住两宿,她家杀了两只羊招待我们,表哥家一只,表弟家也杀了一只,一只公羊能卖到1000多元,可我们每人只能吃一两块手把肉,得不偿失。杀羊的过程血腥而残忍,三个彪形大汉按住一只刚从陶布上运来的公羊,用刀捅开颈项之处的动脉血管,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等血液流净趁热扒皮,然后开膛,将内脏收拾干净,把肉剁成块,整个杀羊过程就算结束。接着炖羊排骨,和我们家乡炖猪肉差不多,主食是肉粥。然后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于是,我开始张罗回家,主要是怕麻烦。九月告诉我们,哈日努拉拥有一千只羊的人家不在少数,有的还达到两千只。现在国家政策好,牧民可享受粮食补贴、良种补贴,内蒙古的学生还有学生补贴,一直到高中不仅可以不花钱念书,还享受补贴待遇。

  第三天一早,我们张罗回家,老姑不愿意让走,可我执意要走,她留不住,只得放行。外甥宏方虽然几年前失去了父亲,可是他是个幸福感很强的男人,因为他找了个有学历的女朋友,不久就要结婚了。他开来一辆皮卡送我们,这样的草原土路上,开车技术不好是不行的。车沿着山坡奔驰,右轮高,左轮低,车呈坡度。由于经常有运煤车路过,道路凹凸不平,让人担心、害怕。

  这次的草原行总之是愉快的,见到了亲人,收获了亲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宝贵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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