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土生土长的子弟,对田间五谷自然十二分熟稔。穿开裆裤那阵儿,我就能对南山坡、西湾子、北荒甸、东园子都种了什么作物说得一清二楚。小我一岁的堂弟柏青不服气:“到处都是绿秧棵,你咋知道哪儿是苞米谷子?哪儿是高粱黄豆呢?”他边嘟囔边用手背蹭眼毛上的眵目糊,把脸抹糊得跟大花猫屁股似的。
其实,五六岁的尿炕娃,要是没有哥哥领着,一准连村头的海棠河都趟不过去。那水才多深啊!家里的两只灰鸭子天天泡在里面洗澡,也不见沉下去,想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回,不像我,每每自个儿或是和柏青等众玩伴去了河边,被路过的大人撞见,一定从头嘱咐到脚。“不要去对岸了,不要往下游大水泡子去玩了!”说着这话时,还远远拿眼睛溜着。难怪堂弟怀疑,既然连村庄都没迈出过,咋知道哪块地里长什么呢?其实,我是从大那里知道的。
大就是爹,打记事起,我和哥哥姐姐一直这么叫,不像柏青管老叔叫爸。大那时四十出头,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印象中他天天在外头忙,有时妈做好了晚饭,等了许久大也不回来,就打发我去一墙之隔的队部喊他。这是个又长又宽的大院子,黄土泥垛起的围墙又高又厚。西边靠近我家一侧养了牛马驴骡等大牲畜,还有两圈克朗猪。在它们哼哼唧唧、长声短调的欢迎曲中,我轻车熟路地直接跑向那排青砖起垛的人字脊瓦房。在唯一一间有玻璃窗的屋里,大和一些叔叔大爷高一声矮一声戗着话,多是上年这块地种了啥,开春要换啥,那块地收啥……有一次,可能看他们争论的时间长了,我忍不住大声抢话:“想收啥,挖个坑,把籽丢儿进土里埋上不就得了?我妈在园子里就是这样种倭瓜的。”大人们哈哈大笑,当队长的翟家三哥边拍着我的小脑瓜边逗我:“这小子,长大娶媳妇要这么简单就好了,你大得省多少钱。”这都是长大后大告诉我的。那时我尚不懂得有些作物像谷子、大豆、向日葵等不能重茬种植,不少品种也不能“近亲繁殖”的道理。在家里饭桌上,大也会和妈唠扯些庄稼上的事,有队里的,也有自留地的,什么品种谷子包打,哪号苞米不收成,商量来,考虑去的。我和姐姐哥哥谁也插不上话,但知道大人说的都是跟一家子人吃饭穿衣有关的正事、大事 。
辽西土地多贫瘠,覆土层稀薄贮存不住养分,且十年九旱,所以在儿时印象中,不管高秧的还是矮棵的农作物,多蔫头耷拉脑,稀疏枯槁,一副先天营养不良的病态。餐桌上玉米糊涂粥(老家的叫法,其实就是煮的很稀的玉米面粥)和玉米饼常年唱主角,隔段日子妈做顿小米干饭算是改善生活了。那金黄黄的小米饭真是好吃,在院门外就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至于大米、白面,只有逢年过节,队里去公社统一领取后,回来再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每人也不过三斤二斤,这就是全家一年的细粮了,吃得自然要十分仔细。而老叔在公社粮库上班挣工资,柏青三天两头抓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啃,馋得在一起玩耍的我哈喇子(口水)不知流长几尺。思想长了草,再吃自家饭就容易心不在焉,妈精心贴的暄腾腾的玉米饼本来是我的最爱,竟也少了平日诱人的滋味,一顿饭下来总会拉落不少渣粒,从不加理会。这时,大总是腾出一只手来,仔细地从桌角、炕席乃至我脏兮兮的光脚丫上,一点点捡起送进嘴里,咀嚼着,回味着,神情端的分外庄重,跟过年时给那张粗糙的灶王爷木刻板画烧香上供时一般。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老家风调雨顺,远远近近的田里,绿油油的庄稼预兆着丰收在望的年景。大一天到晚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不止一次地讲粮食丰收了,工分值钱了,到年底,说啥也得扯几块布,给家人添点新衣服了,我们美滋滋地企盼着,家里许久没有这样快乐的氛围了。一年前妈因病撒手人寰,如同独木船失去一支桨,大只身在岁月的苦海里恓惶飘摇,原本结实的身板日渐消瘦羸弱,一个人苦熬、支撑的日子里,家里的一日三餐让他焦头烂额。于是,有望去县城读高中的姐姐不得已休了学,过早分担起一肩重荷。随着金秋的临近,笼罩在家人心头的阴霾如同高天上的白云,正游移着淡然散去。然而,正应了那句天有不测风云的古语,一场罕见的冰雹不期而至,已经上浆的庄稼霎那间毁于一旦,望着大片大片凌乱倒伏的秸秆,人们蹲在田里欲哭无泪。天灾夺走了农人果腹的食粮,也残忍地砸弯了他们抗争命运的腰杆,让酝酿已久的卑微奢望到头来竟化作虚无。一粒粮食从田间走进我们的饭碗,是一条何其艰难而漫长的路啊。
接下来,一直熬到转年的秋天,全村同周边遭受雹灾的村落一样,不得不靠政府接济的返销粮度日。杂交高粱磨成面,做出的主食苦涩得剌嗓子,委实难以下咽,每户口粮都有限量,所以就是这也不能敞开肚皮吃。从春季开始,我放学后、假日里,便挎个大篮子去野地里剜野菜,苦麻菜、车轱辘菜、婆婆丁、蒲公英……这些东西掺和点高粱面煮成糊糊粥,或贴了菜团子,勉强充填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树上挂满榆钱的时候,几天功夫方圆数里就会被孩子们撸个干净,因为用它当主料蒸出的布勒儿(做法及形状像发糕)有股特殊的甜味,又省粮又好吃。每天晚上,队部的猪饿得集体抗议,一阵接一阵彻夜嚎叫,瘆得我撒尿不敢出屋,真怕它饿急眼了,突然窜过来咬人一口。大则安慰我们说,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到处都挨饿,人们吞草根,嚼杨树叶,啃榆树皮,甚至把玉米棒碾碎当粮吃,结果涨得大肚如鼓,拉不出屎来,家人用木棍从肛门一点点向外抠,光左近村庄就饿死了几十口人。我本来还有个大姐,已经长到四岁多了,就是在那时营养不良夭折的。现在好歹上面还拨些粮食,吃的差些,但总不至于死人了。回忆这些事情时,大讲的很轻,很慢,肌黄的面孔透着掩饰不住的悲凉和凝重。一粒粮食到底有多重,在靠天吃饭的父辈人眼中,那五颜六色的籽实美丽、芬芳,一粒粒珍贵得胜似珍珠玛瑙。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每一寸黄土地都浸染着庄户人全身心的血汗,一星鲜绿,两点芽孢,都写满了澎湃汹涌的渴念和祈盼。这是与命运抗争,哺育儿女生存成长的资本,它的意义等同甚至超越生命!庄户人最懂一粒粮食的分量有多重。对这天地造物,他们时时怀揣感恩之心、虔诚的敬畏之意来膜拜。
我继续披挂着哥哥姐姐淘汰的裤袄,粗线脚的补丁层叠交错,万国旗一般,年关换件新衣的梦想被无情的冰雹击得粉碎。但现实却叫我改掉了泼米撒饭的劣习,甚至珍惜一片菜叶,一口清汤的同时,也容不下别人对一粒粮食的蔑视和玷污。升入初中后,我每个月自行背了小米,住校吃食堂。班里开始有一位很合得来的同学,平日几乎形影不离,却因一次事情终结了两个月零七天的友谊。那是一次午饭,食堂吃玉米面发糕,可能面发酵时间长了些,酸味很重,同桌咬了一口“呸”地吐出来,在我惊诧的目光中,两块胖胖的发糕潇洒的划了条弧线,飞进角落的泔水桶。他本来要拉着我去商店买面包的,我当即转身大步离去,此后形同陌路。若干年后参加了工作,在城里安家落户,有了可供支配的稳定收入,我依旧保持了节俭、不挑食、惜米如金的习性。对身边那些习惯于上了餐桌挑肥拣瘦、暴殄天物之流,从来敬而远之。
历史跨入了新千年,我最亲爱的大却在这一年的冬季永远离去。我和家人在墓穴里摆放了老人为之劳碌、牵挂终生的五谷,陪伴他到另一个世界撒播葱郁的春色,收获萦怀的幽香。以后踏上归乡的路终归少了,偶尔回去,我一定到周遭田野走上一走,掬一抔厚重的黄土,分明又嗅到大悠远绵长的气息。一俟秋季新粮下场,哥哥或姐姐会第一时间百里迢迢带来给我尝鲜。这很令我汗颜,迈出老家那个村子近三十载,期间再没有为养育我的土地点下一粒籽,施过一撮肥,对故土,我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游子。可那一粒粒泛着熟悉的泥土芳香的新米,却让我热切地感受到一份浓浓的包容和大度,它调剂熨贴着肠胃,温暖涤荡着灵魂。
每每手捧来自故园的一粒粒新米,逝去的时光总是不邀而至,它让我感慨、感念,时刻不容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