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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关东遗爱
来源: | 作者:佟 伟  时间: 2019-12-03
拉帮套
  晚秋,当金黄色的原野在人们不经意时,吝啬地收回自己的笑靥,太阳也像含羞的女人,蒙纱裹绸地做作、扭捏起来。大地变瘦了、灰暗了,辽西农人们的心开始茫然起来……“长喜,你二爸来了,你二爸来了!” 当一个呆板木纳,邋邋遢遢,但却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背着行李卷,在孩子们的臊声中踏进长喜家的门槛时。长喜却和妹妹手拉着手闯出家门,跑到草垛后面,两人坐在那抽泣了一下午。才八九岁的孩子,从此就少了笑容,甚至会了冷笑。
  那中年男人刚来时帮长喜家干农活很卖力,但渐渐就原形毕露,干活开始偷懒、糊弄。尤其是晚上常喝得酩酊大醉,在对面屋搂着长喜妈睡觉,还动不动因酒菜不好发火打长喜妈。有时还骂长喜爹是“窝囊废”,因为长喜爹有残疾干不了活。即使这样,长喜爹在和别人唠嗑时,还夸中年男人是个助人为乐的热心汉子。还把自己和那个男人共有一个妻子,比喻两马拉车,说是一匹马套的车,当车载重大上不了坡时,就要加套一匹马才行。其实,他是在安慰自己,因为已瘫痪的人早已丧失了“驾辕”的能耐。他讲这些时,那双眼睛却像两块冰,强挤出的笑声分别是“嗖嗖”的小北风,刮得人心寒。
  不过后来,中年男人却嫌他家太累赘,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永远离开了,给他家扔下了一个再也抬不起头的灰暗天空。
  长喜是我的伙伴,我当时觉得这事儿很好玩,后来从农村回城里上学,又知道一个小学同学有“二爸”。原因是他的父亲因盗窃被判刑了,家里“顶梁柱”没有了,生活快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后来,他妈在熟人的劝说下,找了一个男人到家中“搭伙”过日子。来的那个男人确实很好,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倾其所有帮着他家维持生活,使日子过得平淡、温和。不过这位同学的父亲出狱后,那个男人就主动离开了,听说这也是规矩。
  “二爸”是干什么的?当时我太小,还不懂,后来从大人们的谈论中,才知道这叫“拉帮套”。这是旧社会的遗瘤,东北的旧俗,是哪家的当家男人因重病或残疾,干不了农活了,就选择一个善良、健康的单身汉,招进家中当劳力,虽没有财产权,却有和原夫共同享用一个妻子的权力。这样的“亲事”还要有中间人立约写文书,永不反悔。但长喜家却把一个凶汉引入家中,成为人们的笑料,使长喜的父母在刚过天命之年,便在苦累和羞愧中早逝。
  我年少时也曾对长喜家嗤之以鼻。可长大之后,翻看一些古籍,却发现类似“拉帮套”现象,自古在各地就有显现,如《周书.异域传》:“厌哒国位于阗之西。兄弟共娶一妻,夫无兄弟者其妻戴一角帽,若有兄弟者依其多少之数各加帽角焉。”《隋书.西域传》载:“挹担国(即厌哒国)。兄弟同妻,妇人有一夫者冠一角帽,兄弟多者其数为角。”清代赵翼《曝杂记》:“甘肃省多男少女,往往有兄弟数人合娶一妻者。”
  “拉帮套”这股风刮得最烈的地方就是东北,因为从大清国开始,清政府对他们的龙兴之地、老家开禁。山东、直隶等地贫苦的农民们,开始拉帮结伙地“闯关东”过来找生路。至解放前,东北的3500万人口中,山东籍的竟占了2000多万,其中辽西占的比例最大。然而不少初到的流民住的是窝棚、马架子、地窨子,多是娶不起媳妇的光棍。那荒凉得使人丢了魂、失了性的黑土地,使他们在居无定所,衣食无靠的情况下,对温饱、爱情的渴望从想象中的烈日高温骤降到了零上几度,自然萌生了给人“拉帮套”的欲望。
  同时,东北虽有丰富的物质宝藏,被列强们称为亚洲的新大陆,是日本侵略者心里魂不守舍的东亚宝库,宁可放弃本土,也不放弃满洲。但东北部分地方生存环境仍很恶劣,有些生活困苦、当家男人有病残的家庭因维持生计急需劳力,却无钱雇用。而那些渴望有依靠的单身汉自然成了他们的合作对象。
  受几千年的儒文化的熏染,南方人贞节观念很重,认为“饿死是小,失贞是大”,而当时在东北,由于受儒文化影响相对弱一些,更是迫于生活压力,“贞节”往往让位于“生存”……所以“拉帮套”性质的家庭,女主人唯一回报“新夫”的,就是极力去淡化“原夫”那“夺妻之恨”、“戴绿帽子”的醋劲,然后就用自己的情感滋润“新夫”,并让他们有传种接代的尊严和资格,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新夫”也多会拼命干活,来维持两夫一妻的畸形家庭。
  “拉帮套”是暗紫色的婚姻,因为里面虽有希望的红色,更有冷色调的蓝色和深邃的黑色在一起交融,有了几多沉重与伤痛,几多尴尬与神秘。“拉帮套”作为非法同居现象现在已罕见了,所留给我们的,不但有过去人们的无知与落后,但更有那个时代人们在饥寒线上挣扎、呻吟时,在得不到外来援助时,互助求生的影子。

后爸,仍是血肉至亲
  我上中学时,我所居住的街道搬来一户人家,那家的老爷子、老太太都已年近六旬。可那老爷子挺小心眼,脾气也不太好,一喝上酒常借题发挥,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就都提起来了,看全家谁不顺眼就骂谁。
  老太太卖冰棍回家钱对不上帐,老爷子骂她是老糊涂,说她将来会把自己都卖丢了;家里谁要是买两块钱以上的烟抽,老爷子就骂谁是“鼻子插大葱,装大象”;家里丫头的化妆品买贵了,老爷子骂她是臭浪,尽扯外国六;老疙瘩(老儿子)那想买汽车跑货运,老爷子骂他是“小毛驴拉大车——装硬”……他越骂越来劲,气得青筋蹦跳,因为谁都不理他,他有时就干脆双手叉腰站在门外骂,丝毫不思虑“家丑不可外扬。老爷子的嗓门挺大,常惊动四邻,但极少有人去责备他。一是因为老爷子年纪大;二是这不是正宗的国骂,而是关东调侃式的责备语气,让人感到好气又好笑,像赵本山的小品;三是老爷子骂是骂,却从不动手打人,而且过后拉倒。
  但奇怪的是,他家的儿女却称老太太为妈,而称他为大爷(大伯父)。可两位老人却在一张桌上吃饭,一条炕上睡觉。晚上老爷子还怕老太太卖完冰棍回家时走转向了,常出去接她。他还把自己做小买卖挣的钱都花在了老太太的儿女身上,自己却喝散白酒,抽块八角钱一斤的旱烟。后来我才一点点知道这叫“收继婚”,如果哪家女人在青年或中年时守寡,她丈夫已成年但未婚的兄弟就可以和她生活,但要平等自愿。而那家老太太就是寡妇,老爷子就是她丈夫的大哥。
  他们的结合一点没让邻里惊讶,因为这是东北旧俗。古代社会,北方多是买卖婚姻,女人嫁到男家后,就被认为是夫家的财产,寡妇必须在夫家转嫁。特别是在蒙古、满等少数民族中,可以是“兄终弟及、弟终兄及、子娶庶母、侄娶叔婶等”。《马可波罗行纪》载:“鞑靼可娶其从兄妹,父死可娶其父之妻,惟不娶生母耳。娶者为长子,他子则否,兄弟死亦娶兄弟之妻。”加之有些地方恶劣的生活环境,也滋生了一茬又一茬的光棍,娶寡嫂、寡弟妹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都铺垫了收继婚的流行之路。
  在我们辽西,这样的婚姻过去很普遍。但收继寡妇,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一般不举行什么仪式,没什么聘礼,只不过近亲聚在一起喝顿酒,互相承认了这门婚事罢了。双方原本就是亲戚,加之男方都是娶不起媳妇的老实人,所以结合后多会和睦相处,很少会像“拉帮套”那样常充满暴力色彩。男方还会极力把早逝的兄弟扔下的儿女拉扯长大,教育成人,因为他们都是血肉至亲。
  但亲联亲、不登记的收继婚,已不受法律保护,作为一种陋俗,现在已逐渐在辽西、在东北消失。
 
 
“嫁”出去的男人
  童年时在盘锦农村老家,祖母常带我去赴婚宴。一次,去的那家在自家摆了二十多桌宴席,菜很好,有酸菜炖排骨、小鸡炖蘑菇、浇汁鲤鱼、香肠拼盘……人们甩开腮帮子就造(吃),嘴里发出“啧啧”声,菜很快就光了,因为乡宴的菜量很少,而且不给添菜。  
  人们都吃得甜嘴麻舌的,完后就拿着小塑料去那家的下屋(仓房),装那种用大枣、地瓜、白梨做馅,油炸成的丸子。这也是习俗,因为辽西农村有规矩,就是不管你家孩子有几个,赴婚宴却只准带来一个,但可以带回一些丸子给没来的孩子吃。不过那个瘦小枯干的新郎却突然跑过来,气乎乎地拦住了大家,说晚上还要招待客人用,不让拿,然后不由分说就把人们撵出来,把门“咔嚓”一声锁上了。让大家很尴尬,都评介这样“倒插门”的新郎不懂事理,不如好女人!这让新郎的老丈人很下不来台,竟当着客人们的面把新郎责骂了一顿。
  回来的路上,我问祖母什么是“倒插门”的?她说是因为家穷、没有能耐的小伙子,娶不起媳妇,所以就被“招女婿”的人家“娶”去了,也不用拿彩礼,婚事都由老丈人操办。她还告诉我,由于他们过惯了穷日子,有时就很小气。祖母为了不伤我和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五姑、六姑的心,在路过商店时买了一斤芦果(蛋糕),当“丸子”带了回去。
  祖母因辈份高、为人和善,在老家人缘很好。可她带我去一个远亲家串过几次门,那家同样有个“倒插门”女婿,见到我们却不理不睬,只知道干活。而且别人越瞅他,他越手忙脚乱,越低头,羞得满脸通红,像姑娘。祖母并没放在心上,只是说这样的女婿很自卑,有的还被女方家歧视,看老丈人眼色过活。他们生了孩子都要随老丈人的姓,一般三代以后才能复姓。他们有时连回自己娘家都是以“探亲”形式,速去速回,否则要遭老丈人“制裁”。
  其实辽西的汉族、满族、蒙古族、回族和我们锡伯族过去都有招女婿的婚俗。我母亲就是满族,我姥爷曾说:满族人过去没有儿子的,也因想生孙来承继家业,或过于疼爱女儿,不愿让其出稼,就在女儿十二三岁招来一名十八九岁的男子,到家里干活,等女儿到十八九岁时成亲。但招女婿的人家经济要宽裕,如果是家徒四壁,想空手套白狼,则免谈。辽西过去出的“倒插门”女婿也忒多,就连“东北王”张作霖(盘锦大洼县东风镇人,东风镇就是驾掌寺人,解放前归海城所辖)。在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时,他在营口应募投清朝北洋毅字军。1895年3月,离队回镇安(黑山县),与赵家庙村赵占元次女(张学良生母)结婚,成了“倒插门”女婿。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这片黑土地上,青年人选择的是那种幸福、自由、平等的婚姻。因为是真爱,他们爱一个人也往往会爱她全家,就这样,有兄弟的男青年,婚后主动到女方家落户的已成了时尚,让老人皆大欢喜,这种新上门女婿已很少再遭社会非议。而过去那种糊涂的爱,就像一朵凄艳、却藏满痛苦的罂粟花,被时代文明之雨浇得支离破碎,已很少有人再愿去捡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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