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因为母亲而写满柔情,五月因为母亲而写满慈祥。而我的五月却因为母亲而写满忧伤,写满惆怅。
翻开相册,是母亲一脸灿然的笑,依稀仿佛母亲笑着从天国向我走来。于是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那永远一脸灿若鲜花的笑容,就那么如潺潺的泉水静静地流过我的心田。
母亲小时是财主家的小姐,叫程秀云,人如其名吧,秀外慧中又如云朵一样快乐、飘逸。母亲长得真的很美,瓜子脸,柳叶眉,永远笑盈盈的眼睛如一泓泉水般清澈,高耸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一辈子没擦过化妆品却永远那么白皙的皮肤,总是在不停的忙碌的修长的手指,总是在不停地忙碌的纤秀适中的身影,母亲的发白得很早,五十岁就白很多了,七十岁几乎全白了,母亲从来不染发,雪白的发和那微驼的背,丝毫没有影响母亲的美丽,在我眼里母亲美到了极致。
母亲在她三十八岁的时候,告别了自己的故乡山东,告别了自己至亲至爱的兄弟姐妹,举家迁到了我现在的家乡辽宁,想母亲来的时候正是早春,故乡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而母亲下车后看到的是满目萧条,地冻天寒,想母亲从小体弱多病,秉性善良,心灵手巧,兄嫂的呵护,族人的疼惜,姐妹的关怀,晚辈的拥戴,是生活在浓得化也化不开的亲情友爱之中,而母亲下车后看到的是陌生的面孔,听不懂的语言,母亲心里该是何等凄凉,但我看到的永远是母亲那灿若鲜花的笑容。我上学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要好好学,在故乡因为家庭成分高,我家的几个孩子都不让上初中,所以才搬家的。小小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成分高,但我那时知道母亲为了我们几个孩子离开自己的故乡自己的亲人,走得那样决绝,世界上没有几个母亲能做得到的。
母亲十一岁开始读书,只读了两年。可是却会写很多字,这在她那个年龄简直是个奇迹。四大名著的故事竟能讲得娓娓动听,到现在我眼前还经常浮现出一个小时候重复出现的画面:我,哥哥、姐姐、弟弟有时还有邻居家的小孩围坐在母亲身边,灯是用棉花捻成的一根细绳,浸在少许的豆油里,发出的光虽然微弱却特温暖,特柔和,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啊,什么王熙凤害死尤二姐啊,母亲纳鞋底的绳子需要很长,我当时就觉得母亲在灯下那一拉一拽的动作像仙女一样衣袂飘扬,太美了,那精彩的故事,那鲜活的人物,连同那份美丽深深地根植我心。母亲没有学过绘画,而母亲画的花鸟虫鱼都是那样活灵活现,母亲没有学过剪纸,而母亲剪的窗花却是那样惟妙惟肖,母亲会用玉米皮编成软软的甸子,暖和的草鞋,母亲会用五色的丝线绣出小孩的虎头鞋、一大株牡丹盛开的小孩的兜兜。母亲过年时做的馒头山分很多层,呈塔形,每一层上做成花瓣的形状,每个雪白的花瓣上都放上一颗鲜红的大枣,真是美不胜收。母亲平时做馒头时总是用刀轻轻压几道印,不知怎么用手摆弄几下,就出现了一只只小鸟,一条条小鱼,可爱的样子让你不忍心去咬啊。
我家刚从山东搬来的时候生活条件很差,但我在学校、在村里都永远是小伙伴们最羡慕的小孩,因为我有母亲用布角拼成的花书包;我有母亲用淡蓝色的旧鞋底做成的布凉鞋;我有母亲缝的淡粉色花瓣墨绿色花叶的漂亮的荷花补丁;我有母亲给我做的带丝绦的碎花连衣裙。
有一年母亲大病,不吃不喝十多天,每天靠推糖维持呼吸。我记得当时每天去看母亲的人总是挤满了屋子,有的去过了很多次。村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家里虔诚地说:老天爷,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让我去替这个好人去死吧。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伯在母亲的床前转了几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好人啊。是啊,好人,这是对一生平凡的母亲的最好的评价。从关里到关外,不管老的小的还是同龄人只要提到母亲,没有一个说不字的,那是一种由衷的认可和敬重。总是会听到村里人议论这个难相处,那个很个别,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认为那么个掰的人都和母亲相处得亲如一家呢?母亲年轻时的每个除夕夜都几乎是不眠的,她的手巧人又好,总有许多亲戚朋友求她绣花啊,裁剪衣服啊,这些活都是忙完该干的活的间隙去做的,自己家的活就得推到除夕夜,而母亲就是不睡也必定要把家里所有人大年初一穿的衣服赶出来的,大年初一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吃完饺子穿上新衣服拉着母亲的手去给族里的长辈拜年,路上总是喜气洋洋的,无论看到谁都要行个礼说过年好。记得每年春种秋收的时候,晨光熹微,睡眼朦胧的我总会看见我家炕上有四五个小孩在睡觉,母亲这时总是坐在那做活,时而拍拍这个,哄哄那个,是那么轻柔。这都是帮村里忙于农活的年轻的父母在哄孩子,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时被母亲哄过的很多孩子的名字,那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长年累月,而是一拨又一拨。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人信,母亲得到的报酬就是他们心底的感激。记得每当忙完农活的夜晚,我们家总是坐着几个大姑娘,都是到我家和妈妈学绣嫁妆的,母亲总是笑盈盈地给她们画上漂亮的喜鹊登梅,或花开富贵,笑盈盈地教她们如何配色,如何插针,总是满屋子的惊羡,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母亲特喜欢山东的吕剧,母亲叫它茂腔,不止爱听还爱唱,而且唱得蛮有味道。但是年轻人不可能总陪着母亲听茂腔,哥结婚后音响里经常放的是流行歌曲,有一次我听见正摔花生的母亲竟然随着音响在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我诧异,母亲笑着说:流行歌曲挺好听。到现在我想起来都特佩服母亲,面对自己本不喜欢的流行歌曲,不是怨天尤人,满腹牢骚,也不是为了儿女委屈求全,隐忍不发,而是那么迅速的调整自己的思想,从新事物中找到心底的快乐,和儿女们一起都是满心的欢喜。
正因为母亲小时是财主家的小姐,十几岁时沦为被贫农歧视的地主后代,嫁入门当户对的父亲家,三十八岁举家迁到东北,一生备受病痛的折磨,备受颠簸之苦,备受思亲之痛,可母亲就是那么知足,那么快乐,她总说感谢老天爷,让她活了这么多年,让她有了这四个宝贝孝顺孩子。那份满足那份感谢是无比真挚的。多少年了,每当我在工作中满怀疲惫时就会奔回家去,躺在母亲的身旁,享受母亲的轻抚和呵护,吃着最爱吃的煮豌豆,那份被宠的感觉,是母亲的味道。
母亲过门时,铺喜车的被是奶奶借来的,当时大伯分家单过,一个年迈的奶奶,两个叔叔都比父亲小很多,甚至四叔不是父亲的亲弟弟,是奶奶收养的,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靠父母支撑着,可以想见母亲当时的辛苦,据母亲说,奶奶虽然年迈,但很刁蛮,是典型的千年媳妇熬成的婆,一朝成婆,便要拿出做婆的样子,要求媳妇的苛刻,不尽细数。有时还挑拨的两个叔叔不理母亲,母亲虽然温柔贤惠,但绝不是逆来顺受、窝囊受气的人,每次都是伶牙俐齿,据理力争,可气归气,奶奶叔叔该吃的该穿的还总是打理的妥妥帖帖,尽管有时是自己少吃少穿,奶奶是双目失明后三年去世的,这三年母亲照顾奶奶无微不至,失明的奶奶逢人就说母亲的好,三叔四叔到了成家的年龄,母亲倾尽所有,甚至卖了自己最喜爱也是维持一部分生计的奶羊又东挪西借体面的给三叔四叔娶了媳妇。是长嫂如母吧,是母亲做得太多吧,母亲下葬的那天,我看见从吉林、黑龙江赶来的白发苍苍、年届古稀的三叔四叔,不顾众人的劝阻,跪在母亲的墓前,老泪纵横,给我的母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一幕提醒呆呆傻傻的我,母亲真的去了。真的丢下我猝不及防地去了。
母亲,世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在这没有母亲的世界里行走,心感觉到的是一阵阵的冷,一阵阵的疼.。
母亲,母亲,您是不是能听见,是不是能看见?您心爱的孩子在孤单地冷,孤单地疼.眼泪是您派来的使者吗?在我醒时,在我梦时,在我坐时,在我行时,在我忙时,在我闲时,我时时都会想起您,眼泪便会涌上我的眼睛我的心.
母亲,恍如昨日啊,您嘴里咬着红头绳给我梳头,您纳着鞋底给我讲故事,您咳嗽着给夜里起来的我披一件衣服.母亲,我想您,绝望地想您.不可遏止地想您.母亲,想您的笑.那么慈祥,那么灿烂,那么美,又那样不可触摸.
母亲,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之前说要死啊,谁都不让您说.结果连一句嘱咐的话都没留下,如果我那时大声喊您,如果我不让他们抬您,如果我一直握着您的手,是不是您就不会走?
母亲,八年了,纵然您坟头的青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纵然我还在继续过着我的日子,我还在继续忙碌我的工作,我还在继续养我的孩子,纵然我已经敢和姐姐在一起平静地谈起您,但是我对您的思念却从未停止过,我还是那样不可遏止的绝望地想您,母亲,也为人母的我,在孩子不在身边时的牵挂,在孩子任性时的隐忍,在孩子考学时的煎熬,在孩子难过时的担忧,更让我忆起,当年您在那个吃穿都愁的贫寒年代供养我们四个孩子的吃穿,还要供我们上学,要比我难上多少倍,当年的您竟会有着那样灿若鲜花的笑容,您是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母亲,在想您的时光流转中,我也渐行渐老,越老越怀旧,越老关于母亲的记忆越像潮水一样涌来,越老越接近母亲,是母亲您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又要把自己交给您了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将怎样感谢上帝的仁慈。
母亲,您在哪里?当我在商店看到适合您的漂亮衣服时,当我安装好最先进的可以视频的电脑时,当我装修好最宽敞、最舒适的楼房时,我就不无遗憾地想:母亲,如果您活着,那多好。
母亲,您是那样聪慧,那样善良,那样贤德,那样美丽,您像天使一样把您的爱洒在每个人的心上,您一定是在那美丽的天国吧,母亲,您是个爱花的人,那时候您的庭前屋后总是开满美丽的鲜花,入冬后您屋里的硕大的月季花美得让我心动,美到让我的眼泪掉下来。母亲,您能不能告诉我,天国里有没有花开?我想,天国里住的一定都是您这样善良、仁慈的天使一样的人,那里应该是鲜花盛开,繁花似锦罢?母亲,您能不能告诉我,繁华之中,可有您钟爱的康乃馨,可有您钟爱的女儿送的这束康乃馨?母亲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把这束为您采撷的康乃馨亲手送给您,我要怎样才能再次亲近您那灿若鲜花的笑颜?